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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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将赤着脚,走到岸边,注视二人,孙策要牵马,周瑜却道:“你不是凉州军的?”

“先回答我。”那武将的目光从周瑜转到孙策的身上,再转到他们的马上。

孙策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自己人!这一定是联军派出来的。

“将军是联军的人?怎么称呼?”孙策道,“在下长沙太守孙坚麾下…”

话还未说完,又有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周瑜与孙策同时色变,牵着马飞速上岸。

“竖子还想逃!”树林中一个声音传来,武将手握银枪,上前一步。

话音落,另一名全身黑铠的武官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骑一匹汗血宝马,战马引声长嘶,立在河流北岸。背后冲出上百名弓箭手,吼道:“谁都别想逃!”

只见那赤裸胸膛的武将朝孙策与周瑜身前一站,把他俩挡在身后。

树林南岸霎时冒出密密麻麻的白铠弓箭手,以箭矢指向对岸的兵马,双方隔着一条河,登时成了对峙的场面。

周瑜看到那追来的武官之时,瞬间就明白了,今天逃脱不了不是孙策的马跑得不快,而是他们的运气实在背得不能再背。

对面那人一身黑鳞铠甲,头戴乌金盔,盔上还竖着雉鸡翎,身长九尺,手持方天画戟,鼻若鹰勾,眉如折剑,眼中带着戾气,胯下骑着的,正是那五指数得出的能够追上白云骢的追风赤兔神驹。

这次竟然是要栽在吕布的手里,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追出来。

周瑜侧头一看己方,手中捏了把汗,只怕白铠军非是吕布之敌,他又想起了刚进司隶时,双方交战的一幕,可不正是这队白铠军与吕布的骁骑营对阵?

孙策尚不知双方已交过手的内情,沉声提醒身前那赤膊武将道:“将军,这人是都亭侯吕布,千万当心。”

保护他们的那名武将微微侧过头,温润的眉目笼罩在正午的阳光下,面对吕布,却是丝毫不惧。

吕布嘴角微微一牵,眯起双眼,只待一声令下,双方便要上前厮杀,血染溪水。然而他竟没有动手,冷笑道:“赵子龙,还想打一场?不如先把衣服穿上如何?”

那武将手持银枪,沉声答道:“这两人你不能带走,乃是我方盟军,若都亭侯想动手,末将自当奉陪。”

双方士兵大声鼓噪,吕布却没有上前,以方天画戟一指,说:“另一个就罢了,孙坚的犬子且交给本将军,今日你我便权当未在这里见过。”

“不。”孙策说,“我不会跟着你回去。”

“你是不是该称师父,徒弟?”吕布语气森寒道。

周瑜登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孙策,孙策拱手,鞠躬道:“师父,恕徒弟不能跟你走。”

“你是都亭侯的徒弟?”赵云诧异地看着孙策。

孙策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吕布冷冷道:“孙坚说好将他儿子送到骁骑营中学艺,如今翻脸如翻书,我扣他儿子,放了你们,这就走吧。”

吕布霸气十足,周瑜却道:“我替他去。”

“又是你。”吕布看着周瑜,说,“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不行。”孙策马上拦住了周瑜。

“都亭侯,”赵云不卑不亢行了一礼,沉声道,“此事须得待末将回去禀报孙将军与盟主,才好放人,否则谁也不能跟着你走,得罪了。”

吕布登时勃然大怒,赵云却屹立如山,站在孙策与周瑜身前犹如守护神,缓缓道:“侯爷若要强行动手,不如你我在此过三招,若侯爷能得胜,我便不再过问此事,如何?”

吕布纵横天下十余载,何曾有人敢朝他搦战?虎牢关下一败,如今又有此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嚣张讨打,如何能忍?

吕布道:“本侯便与你过三招!都给我退下!”

双方士兵潮水般退后,赵云一振长枪,走到浅滩前,周瑜与孙策屏息以对。

然而吕布还未曾出手,身后便有信使前来,匆匆说了几句话,吕布登时色变,沉着脸道:“也罢,三招留着,今日人先任你带走,来日再决胜负,儿郎们!走!”

吕布说走就走,竟是一阵风般从树林中退了出去。赵云依旧手持银枪,注视吕布离去身影,以防他再次杀回,直到确认凉州军真的撤了,才松了口气。

“你们使了调虎离山计?”赵云朝周瑜道。

“没有。”周瑜十分疑惑。

孙策说:“应当是又有人去偷袭车队了。”

赵云这才穿上衣服,孙策与周瑜朝他致谢,赵云却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是同盟,理应互为支援。”

中午时分,周瑜与孙策跟着赵云的部队过来,双方互通有无后,赵云解释道自己是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奉袁绍的命令,前来追击董卓残部,而半路接到公孙瓒的密令,让他按兵不发,在函谷关外等候,以待后续支援赶到。

“只不知是谁又去趁机袭击了车队。”周瑜遥遥观望道。

孙策摇头道:“现在再去偷袭,已错过最好时机了。”

车队已经出关太远,且第一次二人惊扰了董卓,料想吕布已早有防备。赵云又道:“我听说曹孟德带着一队人,想去救驾,只怕也未能成事,现在急行军已追不上了,走吧。”

二人跟随赵云的军队入关,一行人等在函谷关下互别,周瑜再次称谢,赵云再三谦辞,这才回洛阳去。

孙策还笑呵呵地看着赵云走了,周瑜脸色一变,说:“吕布是你师父?”

孙策说:“他不是都说了吗?吕布待我还是好的,双方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还想着求他帮着把你带出洛阳来。”

“现在不行了。”周瑜无奈道。

方才从赵云处,二人也得知了虎牢关战况,只因孙坚翻脸无情,与吕布的队伍硬碰硬,江东之虎果然名不虚传,居然将吕布的骁骑营杀了个丢盔弃甲,只怕吕布抓到孙策以后要拿他当人质。

函谷关下风云变幻,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一夜后,孙策与周瑜各骑一马,孙策把他带到关下市集处,通知此地的兵员,带出了六辆大车、四匹马,以及一众商人。

周瑜登时就震惊了。

孙策笑道:“给你把车马找到了,正扣在华雄的手里,小爷亲自带兵来杀,终于抢了回来。”

一众商人纷纷上前拜谢孙策,周瑜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寻思良久后道:“罢了,这下总算能回去交差了。”

“先别忙走。”孙策说,“什么时候回来?定好时间地点,好再见面。”

周瑜说:“回家将货卸了,送他们各自回去,马上就来,欠你的情快十辈子也还不清了,这卖身契不能短了你的。”

孙策哈哈大笑,拍拍周瑜的肩。

天蒙蒙亮,夜空的群星仍未退却,孙策一路将周瑜送到了函谷关前,孙策说:“骑我的马。”

于是两人换了坐骑,孙策又说:“把飞羽带着,有事随时让它报信。”

周瑜只得又接了孙策的鸟儿。

“孙伯符。”周瑜调转马头,忽然道。

孙策骑在马上,大剌剌地看着他,笑道:“不要太想我。”

“我会回来的。”周瑜说。

周瑜行出数丈外,孙策冷不防道:“周公瑾。”

周瑜驻马,漫不经心地回头,与孙策对视。

刹那间光阴转瞬即逝,多少年的江浪翻涌,潮去潮生,烈焰焚天,烽火天下,尽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眼之中。

无论过了多久,周瑜仍记得孙策在那个破晓之刹,迎着晨曦与星辉的身影,以及他的眼神。

仿佛一半永昼,一半暗夜,黎明将至之际,一道晨昏的线霎时横亘于两人身前,群山之影伴随着炽日初生的万丈辉光缓缓转来。

“你愿意和我携手并肩,征战天下么?”孙策肃容道,“我只问你这么一句,只要你来了,便不能走。”

周瑜抬眼看着孙策,说:“我知道。”

“若是怕欠我情。”孙策又道,“此事不提也罢,孙伯符为你做这些,并非想挟恩于你。”

“我知道。”周瑜又答道,好整以暇地抬眼,望向孙策双眼,缓缓道,“我愿到你身边辅佐你,本也不是为的这份情。”

“那是为了什么?”孙策又道。

“因为我看好你。”周瑜说,“说不定有一天,天下都是你孙家的,在那天到来前,就看咱俩能走多远了。欠你这点情,算得了什么?是不?”

孙策笑道:“那么你愿意来了?”

“愿意。”周瑜喝道,“驾!”

白云骢掉头上路,追在车队末尾,消失于茫茫山林之间。

第10章 下邳

此时已是深秋,回舒县的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周瑜刚走出三天就后悔了,道路泥泞不堪且天转寒凉,车轮陷入泥泞中,一众人还得推着车走。周瑜心道早知就不该拒绝孙策派兵护送自己的要求,然而奈何孙策擅离职守,回去还得领孙坚一顿军棍。自己从认识孙策那天起,简直就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能少点事便少点事吧。

周瑜身材高大,力气也大,跟着一众行商,顶着暴雨在路上推车,淋了个透湿。路上猛吃驱寒姜汤,唯恐还未回到家便生病。

这一路走了足足半个月,天气时好时坏,原先约定了将车队带回舒县,便得火速赶往寿春,于袁术处等待孙策前来会合。然而万一到家染了风寒,说不好又得在家里将养数月…周瑜想起来就头大。

幸亏一路上虽然困难重重,险阻无数,却终究平安顺利到家,抵达舒县时,整个乡镇都轰动了。

周瑜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母亲正等着。

“回来了?”周母道。

“回来了。”周瑜说,“车都带回来了,人也一个没少。”

外头不断有人上门道谢,周母显是担忧心切,此刻儿子一回家,便放下心头大石,回屋换了庄重长袍,走出院外。

“周老夫人!”

“周少爷。”

“周家大恩大德…”

周母却是示意众人先别开口,接着朝向乡民们便拜了下去。

这一下整个院子轰动,周瑜忙扶着自己的老母亲,跟随她三拜乡亲。

“我儿在舒县从小到大,”周母认真道,“得本地父老乡亲照顾,丝铺更因各位,方能有今日规模,此刻能为之出力,本是分内的事,如何担得一个谢字?”

“亡夫辞世后,仰仗各位乡邻,如今该是我替亡夫与不懂事的孩儿,感激各位平素照顾的恩情才是。”周母笑道,“乡亲们请回,什么救命之恩,就不要再提了。平日间有何事,还请各位前来吩咐。”

众人再三辞谢,这才留下礼物,退了出去。

当夜周母在灯下细细看周瑜的脸,又不住摸他的头,叹道:“孙家的信差来过一趟,先朝我报了信,这几日里娘才睡得着些。”

周瑜朝母亲将此次去洛阳的事说了,周母便又想起来,解释道:“乔家也来了人,问你近况如何,从洛阳回来了没有,看来乔太守也一直担心得很。”

周瑜点头,母子一时无话,半晌后周母起身,看着廊下雨点,说:“这次咱们承孙家的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伯符向来是个好孩子,从小时来咱们家,你爹便极喜欢他的,孙将军一直也对咱们照拂有加…”

“…伯符不会说什么恩情一类的话。”周瑜喝了口热茶,说,“娘,我答应了他,也该朝寿春去了。”

“正应这么说。”周母答道,“这两年里,娘一直担心你,听到这话时,娘总算松了口气。不怕你在外无人照顾,就怕你顾念家宅,虚度光阴,一世碌碌无为,了却此生。”

“娘。”周瑜的双眼登时就红了。

周母微笑着坐下,说:“你爹生前与孙将军是故交好友,如今他的儿子长大了,我的儿子也长大了,我儿纵不比孙将军他儿出息嘛,还是懂得该去做什么,胸中有志的。这几年里娘见你一直在家中,虽说打理生意、照顾家事始终得有人手,但娘知道,那些都不是你真心想做的,是不是?”

“可是我放心不下您。”周瑜说,“眼下还不知道长沙太守会不会久留寿春。”

周母说:“你尽管去,到天涯海角,若放心不下娘,到时娘把铺子卖了,铺盖一卷,跟着你去就是。你爹是个好男儿,我儿定也能闯出一番事业来。没听人说吗?这世上,但凡是个男人,总有两人一门心思地认定他是个不得了的人,一就是他娘,二是他媳妇儿。”

周瑜被逗得笑了起来,说:“成,我明日就动身,在家的时候…”

“不必担忧。”周母说,“你在外头只要好好做人,认真做事,娘在家里,听了也高兴,时时盼着和你相见,来日娘到了寿春,也好听人夸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瑜眼眶发红,点了点头,望向母亲。

周母摸了摸周瑜的头,抱了抱他。

周瑜本想翌日便启程前往寿春,然而一路上风寒入体,全凭意志撑着,药物压着,回到家后松懈了一口气,当夜便发起烧来,竟是病得甚重。

周母翌日叫其不醒,摸了额头滚烫,方知非同小可,忙延请名医诊治。府上忙乱数日,鲁肃听得周瑜回家,特地亲自来看过,又上孤山去请哑僧,抓药的抓药,针灸的针灸,使尽浑身解数,方缓了周瑜病况。

而周瑜病得人事不省,还想着和孙策约了一月后见面的事,生怕耽误了日程,几次要起来出门,最后被鲁肃给揍了一拳,终于踏实了。

“你到底是有喜欢孙伯符?”鲁肃坐在周瑜床边,切着一段人参道。

周瑜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喉咙火辣辣地痛,鼻子还堵着,没力气跟他嘲来嘲去的。

“孙家许你什么官职?”鲁肃又问。

周瑜没答话。

“食几石?”

周瑜不吭声。

“封几户侯?”鲁肃又问。

“…”

“你当你是萧何呢?”鲁肃道,“一忽悠就走。”

周瑜道:“你能不能安静点,小心切着手。”

鲁肃自顾自好笑,说:“孙家若是成王称霸的料,你以为是你看得透玩儿得转的?李斯韩非霍去病—白起韩信吕不韦—”

周瑜:“…”

周瑜病恹恹地说:“鲁子敬,你的嘴最近有点儿毒。”

鲁肃不说话,径自切人参去了。周瑜看着帐顶出神,不消片刻鲁肃又说:“若不是成王称霸的料,你这又是去做什么?”

周瑜答道:“孙伯符不是这样的人。”

鲁肃笑笑,说:“送你一句话,明哲保身。”

“谢了。”周瑜答道,“你虽说话不中听,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鲁肃一本正经地把参片倒进壶里,熬起参汤,当夜便躺上榻来,与周瑜抵足而眠。翌日清晨,周瑜喝过参汤,带齐盘川,脸上还带着病未愈的苍白,唯恐惊醒了母亲,径自在雾蒙蒙的山川中离开了舒县。

“走了,珍重。”周瑜答道。

“路上当心。”鲁肃说,“有事派人送信。”

这日起,鲁肃便搬到周瑜家里住下,周母清晨起来,鲁肃前去请安,周母方知自己儿子已经带病上路了,一脸无奈。

“病还没好。”鲁肃道,“劝也劝不住。”

周母道:“随他去吧,与他爹一个性子,火爆脾气,罢了罢了。”

鲁肃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周瑜此次北上前往寿春,心情却与上次出行时全然不同。他裹着一身厚毛裘,戴着一顶狼皮帽,呼出的雾气在皑皑初冬的清晨中消散,野外的空气清新无比。

随行的布囊中带着沉甸甸的四百两黄金,不到数日间便抵达寿春,距十八路诸侯讨董已有月余,联军在进入洛阳瓜分赃物时不欢而散,各自回到领郡。周瑜带着鲁肃写的引荐信入城,一进城便觉此地宏伟广阔,非是孩提时所见可比拟的。

寿春位于舒县北面,是扬州地域内数一数二的大城。自淮南王刘安封领此处后,传说寿春便得北面八公山龙脉,冬暖夏凉,泉水清冽,百姓聚集,不到百年,成为商贸集散、盛产鱼米之地。

时值初冬,城内城外百姓歇了一年耕种,安居乐业,中原的战火仿佛距此处无比遥远,瓦埠湖畔一派祥和气氛。

周瑜牵马而行,穿过繁华闹市,先是沿路打听孙坚兵马,百姓都道不识得,周瑜便以鲁肃的信前去地方官府,令曹见引荐信,周瑜又说明来意,当日下午便得通传,径自前往寿春府上。

寿春府乃是袁术冬天避寒之处,讨董归来后,袁术将此府更名为后将军府。周瑜一进府内,便有卫兵来引,引至正院,又交给录前司事。庭院内假山古色古香,水流声不绝,前院内种满八公山上移来的青松,观那树身,每一棵都在百年以上。

司事道:“后将军正与吴郡太守许贡许大人议事,周公子请稍等。”

周瑜点头,仆役便上了点心,让周瑜在门厅内喝茶。周瑜看一地摆设,尽是价值连城的案榻,连个门房内的矮案都以花榴木制成,隔架内摆放的玉樽与象牙雕多半是从洛阳劫掠来的。

周瑜自家豪富,却也从未享用此等器具。周异生前便一再告诫,纵是家财万贯,亦不如满腹诗文。然而平日里见得多了,周瑜便不由得上了心。

待得天色渐黑时,府内点灯,仍未有人前来传唤周瑜。周瑜倒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坐着,换了孙策,说不定这个时候起来就走了。然而袁术何等地位?别说自己尚无官职在身,就算当年父亲身为洛阳令,来了也只能等着。

出来之前,母亲提点过不下一次,想想当年父亲是如何做人、做事、做官的。

周瑜自上路后便凡事想起周异,若父亲带着自己在,会如何做,如何说,便这么极有耐心地在门厅内等了足足一下午。

直到门厅内也掌起灯,一名管事前来传唤,说:“将军有请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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