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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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没有催,只是把棋子捡了,自己和自己摆起棋谱来。
过了好一会,盛灵渊才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老师,我有时候碰上艳阳天,会有种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远这样,不风不雨,也没有四季寒暑。”
丹离点头道:“久困人世,罕逢乐事,偶尔沉溺也未尝不可。”
人族年轻的继承人一愣。
就听棋子与木棋盘轻轻碰撞了一下,丹离又说道:“可若是因此,秋凉不备棉袍,春发不备絺綌,那就要叫人笑话了。”
少年时的盛灵渊不服气,狡辩道:“可是修身锻体能寒暑不侵,那岂不是就可以不管风吹雨打、视四季如常了么?”
丹离双手拢进袖子里,端坐在古怪的面具下,像尊不悲不喜的邪神。
“殿下,”他平静地说,“对于流离失所的柔弱黔首来说,几场风雪足以致命,至于高手,虽然寒暑不侵,也仍要躲避罡风雷电,谁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劫难坎坷,不变者,唯有无常而已。”
盛灵渊出了好一会神,也许是通过共感的视线,看见剑灵走远了,他忍不住问:“老师,东川有很多传说,讲至死不渝之情,你信吗?”
“凡能流传后世的,自然有原型根据,有什么不信的?”丹离带着几分嘲弄,又笑道,“可是殿下,巫人跟人族差不多,寿数长不过百年,于天地不过一瞬,蚍蜉蟪蛄之流,拿自己的生死比着论长短,你不觉得可笑吗?虽至死不渝,但要是不死呢?要是你能与赤渊同寿呢,也能不渝到地老天荒么?”
那时盛灵渊没听出他这句话里的意味,也不知道自己寿命不止百年,只听出了“人族寿数百年,剑灵千年才得一身,是注定的殊途”这一层意思,十分灰心,于是强行按下了少年情愫,带着几分赌气说:“那也未必,毕竟我和老师都没活过那么多年。”
丹离听完,却一愣,继而他似乎是笑了:“也是。”
他说着,抓了一把棋子,扔进篓里:“殿下,不如臣和您打个赌吧?”
盛灵渊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哎,我只是随口闲聊,老师怎么还认真……”
丹离说:“我常和殿下讲,阳谋也好、诡道也好,都不可面面俱到,因为世事无常,你我凡俗之物,见识浅薄,岂敢给是非定论?今日奉为圭臬的,或者三五十年、或者三五百年,便成贩夫走卒都不齿的笑谈,要留一线,给老天判定对错——既信无常,又笃定自己信得不错,那不是自相矛盾了么?”
盛灵渊:“……”
他在说什么玩意?
十六岁的盛灵渊当时听得一头雾水——本来只是忍不住跟信任的长辈透露一点少年心事,不料那长辈就跟个榆木刻的老和尚似的,顶着一张“活够了”的面具,先进行了一番隐晦的嘲讽,然后又鸡同鸭讲地对着他念起了经。
少年人都是这样到的,三魂七魄都被自己的心事占着,凡是自己一时不明白的,都以为是别人不明白自己,盛灵渊当时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找丹离这种著名的不解风情之徒说风月。
直到三千年后,他蓦然回首,才明白过来,那个平静的秋日午后,丹离隔着一张棋盘同他说的话有多意味深长。
盛灵渊抬起头,残局对面的丹离身形模糊起来,像人,又像变回了木雕泥塑的朱雀神像。而他自己也掌心生茧,再不是十六岁的模样。
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三千年后的退位人皇与烟消云散的朱雀神像隔着张旧棋盘面面相觑。
时间都跟着尴尬了起来。
他俩上一次见面是在血池前,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至于盛灵渊再次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具,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丹离的肢体语言变了,他不再像盛灵渊记忆中那样,带着点引导者和师长的居高临下,恭恭敬敬地冲盛灵渊一躬身,他说:“陛下,暌违日久——要同臣手谈一局么?”
盛灵渊摆手笑道:“棋艺不佳,罢了。”
丹离就不再让,自己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盘上信手摆。
盛灵渊垂下眼,淡淡地说:“老师,当年你教我‘世事无常,不可面面俱到’,要留一线给老天判定对错。你一手毁了东川,灭了高山人,让影族销声匿迹,砸断了彤的剑身,又逼我跳下赤渊——现在这局面,你又怎么说?”
宣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插话道:“反面教材。”
他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始终陪在盛灵渊身边,谁也看不见他,但如果灵渊和谁说话时间太长,他觉得被忽视了,就会不高兴,然后开始在旁边插话打岔,找存在感。
这场景太熟悉,盛灵渊和丹离都笑了。
宣玑又对盛灵渊说:“笑什么?你和你妈也是反面教材——她比你还傲慢,你看看她干的倒霉事。”
这位妖族的公主殿下,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因为她一生都隐藏在层层的帷幕后,鬼鬼祟祟,拆东墙补西墙地玩着她的平衡游戏。
她觊觎赤渊,又不敢挑战自己的母族朱雀,于是勾搭平帝先发兵。
后来想杀妖王报仇,可是自己手里底牌尽失,于是祭出了朱雀神像丹离。
她当然不肯让朱雀神像替自己活,用完了丹离还过河拆桥,散布“预言”,引诱陈皇后生出天魔,坐等人皇长大,再跟丹离斗个两败俱伤。
三千年后,她仍是同一招,攒一个妖王影人给她冲锋陷阵,先把异控局搅合得天翻地覆,困住盛灵渊、除掉守火人——万事俱备了,她才肯一抹擦残妆,姗姗而出,坐收渔利。
可惜,她一生似乎都在印证丹离那句“不能面面俱到”,运气好像总是不好。
百依百顺的妖王背着她暴饮暴食,家狗背主。
孟夏毕竟是影人,影人这个种族天生不太行,可能都有点死心眼,丹离被人皇撕成那副血样,反手挖个坑,居然还能在死后四年把她埋在赤渊,让她功亏一篑。
之后赤渊彻底被封印,人间灵气和魔气都变得稀薄如纸,妖魔鬼怪们也都成了没油的灯,只好偃旗息鼓、黯然退场,留下一个“独孤求败”的守火人……以及一帮不知情的后代,个个活成了人样。
好不容易熬到赤渊封印松动,群魔蠢蠢欲动,外面的世界她却已经不认识了。她重新苏醒,又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布局,本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不料又被一帮凡人……和跟凡人差不了多少的所谓“特能”搅合得诸事不顺。
宣玑说:“反正三十六根封印都没了,我要撂挑子了。”
“当年赤渊的确非灭不可,几十年混战,各族血气未消,仇恨尚在,守赤渊的朱雀身死族灭,不灭赤渊火,没法收拾。”丹离说,“但……赤渊自古藏着地火,想来,世上有神就该有魔,有光就该有影,强行镇压,有违天命吧,因此陛下当年跳下赤渊时,阴差阳错地给你重塑了剑身。臣设想的长久没能实现,到如今,各族一统,赤渊封印碎尽,也是冥冥中有天命纠错吧……臣错了。”
宣玑和盛灵渊一时都沉默下来。
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者不能复活,过往都成历史。
好一会,宣玑才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什么?算了,反正你也死了……不过话说这是哪里?谁的幻觉吗?果然梦里才有丹离道歉。”
丹离没在意他出言不逊,对盛灵渊说:“陛下,您记得当年在这张棋盘前,臣同您说过一个赌约么?”
那个赌约,丹离当年没有宣之于口,十六岁的盛灵渊不懂,三千年后的人皇不必细听。
盛灵渊缓缓地抬起眼,与丹离面具后的视线相接:“难怪,当年你任凭孟夏藏起青铜鼎和天灵遗骸。”
宣玑立刻警惕起来:“不是,等等,什么赌约?你俩又背着我干什么了?”
盛灵渊:“要是他赢了,我就魂飞魄散,要是我赢……”
宣玑不等他说完就怒了:“盛灵渊!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我早跟老王说了,你就是个一眼没看见就得出去烂赌的渣!你……”
盛灵渊抬起手,像是安抚着虚空中看不见的人似的。
“要是我赢了,”他说,“朱雀族长就得连身带心,许配给我。”
“轰”一声,碧泉山上,导弹撞上了神女雕像的脸,那雕像却纹丝不动,阴沉祭文已经完全吞没了朱雀遗骸,妖族公主的声音纵声大笑:“晚了!”
第135章 尾声(五)
朱雀天灵的遗骸浮到了半空, 祭文、魔气、执念、怨念……世界上一切的意难平似乎都化作燃料, 在最深的深渊中烧出了一把雪白的离火。
天光都在它身上的火光中黯淡, 那惨白的骨架伸展开,离火掠过的地方生出血肉和羽毛。
赤渊深处爆发的岩浆像是在欢呼,为自己的自由和新的朱雀神族诞生。
她能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在胸口跳动, 像埋了几千年的僵尸,突然尝到了五味般欣喜若狂。
她本是妖族中的天之骄女,半身朱雀、艳丽无双。从飞禽走兽到上古先灵, 都要拜伏在她脚下。
众生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 她都唾手可得。
她从来没有尝过什么叫“求而不得”。
很久以前,她甚至不知道欲望是什么。
她不曾追求权力, 对加冕成王也毫无兴趣,因为她从一出生就高高在上, 她选择谁,谁就是王, 妖王也对她言听计从。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种空虚的厌倦,不知道自己应该追求点什么。
现在想起来,妖王九驯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她的。
妖族和人族不同, 没有礼、也没有法, “吃”和“睡”这两件事天经地义,只要有本事,吃了谁、睡了谁都不算骇人听闻。蛟虽然也能成龙,但那太凤毛麟角了,低等的蛟就是妖族皇族泡酒的, 那些强大的兄长们、不怀好意的大妖们,都想知道这个王之子下酒是什么味。蛟女的儿子从小就弱,别人修炼一年,他得修炼十年,他在随时会被人抓去吃了的恐惧里长大,只能依附这个有朱雀血统的姐妹,才能勉强活下去。
因为她不想吃他,她把他当坨屎,没那个食欲。
云泥之别有多大,妖王恭顺之下,就有多恨她。
直到那一年,天谴忽然落在妖境,灵气大量流失,小妖们生出来就是死胎,欠修炼的大妖纷纷呈现五衰之相。
许多族群大规模迁徙,流离失所,妖都外挤满了逃难的妖,夜里依稀有“呜呜”的动静传进城中,也不知道是呜咽还是风。
妖王来找她,带着她的銮驾在妖都城外走了一圈,朝她哀叹民生,说到动情时声泪俱下。
她掀开彩云霓织就的帘子,看见一个狼狈的女妖怀里抱着个畸形的小尸体,面容枯槁如凡人老妪,沉默无声地跪在路边,眼睛竟已经浑浊得流不出眼泪。
公主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那时候,她的心该是动容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被别人触动,想做点事。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向来什么都有,只差了那点伟大的功绩装点妆奁,为了新奇有趣、自我感觉良好而已。
到底是因为什么,说不清。
太久远了,她已经忘了。
她先是代表妖族,去南明谷,想让神鸟一族用赤渊之力补上那些莫名流失的灵气。朱雀族长亲亲热热地接待了她,又客客气气地送了客。
可能是因为她真心认为神鸟一族高高在上,像挂在墙上的泥塑神龛,根本不知道世间疾苦……也可能只是不习惯被拒绝,总之,公主愤怒极了。
朱雀一族拿着赤渊的“风箱”,赤渊对他们来说,不就是个随时能调火大火小的灶么?还推脱什么“擅动赤渊会打破天地平衡,招致劫难”的混账话。
那她干脆打破个“天地平衡”,给这帮目下无尘的鸟看看。
于是她和妖王密谋,终于引爆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混战。
她曾经以为那会是她一生辉煌的起点,没想到那是她的劫。
献祭太可怕了,像是每一个毛孔都被冻住,阴冷的气息沉入丹田气海,再流经全身,她能感觉到被活生生抽空的痛苦和恐惧……两次。
第一次是把自己沉入大阴沉祭。
第二次是陈氏应计上钩,当宝贝一样挖走她腹中那个“毒瘤”。
她在不死不活之境里徘徊了不知多久,有时候几乎分辨不出,她那让人厌倦的前半生是不是想象出来的一场梦。
她曾经有多无欲无求,后来就又多不顾一切。
她必须要回到云端上,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现在,终于……
她自由了。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附在那些肮脏凝滞的凡人身上。
她觉得身体无限轻盈,像是能直上重霄,久违的力量感充盈进百骸。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好像她身上有另一个灵魂似的。
那种充盈又温暖的力量感突然变了调,公主还没回过神来,温暖就变成了灼痛,她像个装了易燃易爆物的破口袋,从身体里面着了火,一时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来不及细想出了什么岔子,她本能地想跑,却发现这具朱雀身不受控制。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赖以为生的供奉之力感觉不到了!
与此同时,远处正准备朝那可怕的石像开第二炮的直升机上,观察员目瞪口呆地举着望远镜:“慢……慢着,是我眼花了吗?”
只见那眉目秀丽的女神石像上着起了雪白的火,石头好像成了易融化的蜡,导弹都没炸坏的五官忽然自己化了,很快变成了一张没鼻子没眼的空白石板,显得脸都大了两圈!
对公主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张没有五官的脸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接着,离火过处,那石像竟又重新“长”出了五官——不同于女像的精雕细琢,那张脸雕刻手法十分朴素,但眉目清正,隐约似有神光……
那是千万年前,远古先民们对朱雀神鸟的想象。
石像睁开眼,无悲无喜地透过朱雀的肉身,看见了在离火里翻滚的妖族公主。
“不……不可能……”她语无伦次地叫起来,“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世上已经没有朱雀神像了!丹离!你的神位已经被天魔……”
石像注视着她的瞳孔中似乎多了一道幻影,依稀是三千年前阴魂不散的帝师。
丹离的声音透过重重烈火,在她耳边响起:“可你不是费尽心机,亲手用供奉之力烧出了新的南明神鸟么?”
“你……”
“先民供奉的朱雀神像,是祷祝神明,保佑安康平顺的,你私自窃取,耍小聪明借供奉之力苟延残喘也就算了,反正神鸟踪迹已绝,神像也如你所愿,被天魔碎尽,没人管得了你。可你不甘心像我一样,终身受制于雕像身,没有面孔、没有力量,活得像个影子。你甚至不愿意成魔,因为魔气之源是赤渊,天魔与人魔都要受制于此,对不对?殿下啊,你也太骄纵了,想要为所欲为,一点束缚都不要么?”
公主觉得自己已经被烧透了,她像是成了某种燃料。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孟夏奉我之命盗走了天灵遗骸,你……”
她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完,终于被离火炼成了一束火光,融入了遗骸身体里,枯死的血脉在烈焰中复苏。
她是这样贪心,这样求全。
“可你怎么不想想,供奉之力乃天地之玄,怎会被你一届凡俗生灵愚弄……啊,对了,殿下,你不承认自己是凡俗。”
石像望向烈火中的大鸟,像是微微地笑了。
棋盘前,盛灵渊叹道:“疏而不漏……老师的傀儡术,我到底只学了个皮毛。”
“此乃旁门左道,陛下闲来取个乐就是了,皮毛足矣,学它作甚?”丹离将手里最后一颗棋子递给了盛灵渊,“托公主殿下的福,臣还能重临人世,亲眼见陛下当年仿佛妄想的诸族一统竟然实现,死而无憾。彤……”
宣玑纠正道:“宣玑,老师,我有身份证的。”
丹离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陛下把你照顾得真好。那……宣玑族长,赤渊——南明,从今往后,就托付给你了。”
他说完,广袖舒展于前,躬身叩首,行了个大礼,继而消失了,只留下一张棋盘。
棋盘上摆的不是神秘莫测的珍珑局,错落的黑白子拼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鸟,居然还颇有童趣。
碧泉山上巨大的石像崩裂,落入滚滚岩浆里,来自几千年前的供奉之力化为白烟,扎进熊熊烈火中。
所有人的通讯设备全部失灵,声波仿佛一时凝固在原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紧接着,神鸟振翅而鸣,仿佛顺着地脉传遍了天涯海角,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离火烧到了极致,随即又降温,雪白的羽毛随之露出火红色的真容,像染上了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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