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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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说出来还没等落地,只听得屋中有人咳嗽一声高诵道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铁嘴霸王活子牙崔老道走了出来,脑瓜顶上高高绾起牛心发髻,却是鬓发蓬松,看得出这是刚打枕头上起来,身上还是那件油脂麻花的青布道袍,积年累月不带换的,将拂尘搭在臂弯,和颜悦色地冲着费通打了一躬。

费通脸上却故作诧异:“崔道爷不是云游四海去了吗?怎么又打屋里出来了?”

要说窝囊废和崔老道这二位,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个比一个鸡贼,一个比一个能算计,对上把子了。崔老道向来是嘴给身子惹祸,之前给费通出招儿,让他去西北角城隍庙找走阴差的张瞎子帮忙,结果困死了飞天蜈蚣肖长安,事后自思自量,觉得不该插手此事。道门中人不怕鬼怪,怕的是因果。肖长安的案子与自己本并无半点儿瓜葛,横出来插一杠子纯属狗拿耗子。如今肖长安丢了性命,说到底和他崔老道脱不了干系,怕遭报应走背字儿,因此躲在家中,连卦摊儿也不摆了,给费通来了一个避而不见。但是一听说同聚轩的烤羊肉,这可犯了他的忌讳了。在他面前千万别提吃的,一说有好吃的,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往外拱,哈喇子流出来收不进去,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他若无其事地出得门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嘴就是一套说辞:“费大队长,贫道元神出窍,在三山五岳云游了多时,刚回来正赶上你登门。”

费通只当耳朵落家了,没心思听他胡吹,一拽崔老道的袍袖,说了句“走吧道爷”,两人肩并肩出了南小道子胡同,穿城而过来到城北的名号同聚轩。当时贵教的馆子起名多用“轩、顺、斋”,大多是从北京城开过来的分号,其中也分派系,京东以大汁大芡的炒菜闻名,京西以白汁小芡的烧菜、扒菜赢人。另有一涮一烤,涮就是涮羊肉,北京的东来顺、又一顺,全是以“涮”见长的馆子;烤单指“炙子烤肉”,用铁条穿成的炙子,下边用松木点火,肉香加上木香,让人一不留神儿能把舌头咽下去,就这么地道。

天津城的这家同聚轩集南宛北季之长,兼有凉菜和热炒,开业以来轰动九河下梢。天津老百姓“口高”,一家饭铺十个人里能有六个说好,这就不容易,何况同聚轩的饭菜十个人里得有十一个说好的,怎么呢?里边还有个孕妇。崔老道以往打从门口路过,没少抻脖子闻味儿,可是进去吃上一次烤肉,能顶他半年的嚼裹儿,兜里没钱吃不起,寻思什么时候敞开了吃上一顿,才不枉一世为人!所以费通一提“同聚轩”三个字,就把崔老道馋了出来。

二人携手揽腕进了烤肉馆,跑堂的伙计不分来者是谁,进来的就是财神爷。何况窝囊废今非昔比,官大派头长,一身崭新的警服,领口上一边镶着三颗闪闪发亮的小银疙瘩,那警衔可不低,站在屋子当中昂首挺胸、梗着脖子,眼珠子总往房梁上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睡好觉脖子落枕了。伙计一看这位的谱儿真不小,更加不敢怠慢,要往雅间里请。窝囊废一摆手说了句“不必”。为什么呢?一来是他想在人多的地方摆谱儿,二来也是最要紧的,进了雅间就得多给小费,那可不划算。伙计会心一笑,特意找了一个清静人少的地方,毕恭毕敬引至桌前,打肩膀上把白手巾抽下来,使劲儿擦了擦桌椅板凳。白茬儿榆木的桌子,年深日久全包了浆了,让伙计这一擦,简直是光可鉴人,苍蝇落在上边,脚底下都得拌蒜。这才请二位爷落座,低声下气地让爷把菜单子赏下来。费通如今说话底气也足了,牛羊二肉、烧黄二酒全点了一遍,特地吩咐伙计,把酒烫热了。过去人讲究这个,老话说“喝凉酒使脏钱早晚是病”,会喝酒的无论什么季节也得喝热的,否则上了年纪手容易哆嗦。伙计得令下去准备,不一会儿把应用之物全上来了。这不像吃炒菜,还得等着熟了再出锅。盘子里码的是生肉,炙子下边笼上火,一人面前摆上一碗蘸料,“嗞嗞啦啦”这就烤开了。论起费通这股子馋劲儿,跟崔老道不相上下,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说话,吃到酒足饭饱,沟满壕平。费通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把始末缘由这么一说,最后找补了一句:“找不到阴阳枕,勾不出肖长安的三魂七魄,这件事完不了!”一番话听得崔老道脸上变色,心说:“这件事我可不能应,还得给他支出去。”费通早想好了如何对付这个牛鼻子老道,没等崔老道开口就拿话给堵上了,吓唬他说:“走阴差的张瞎子可说了,谁出的主意拿谁填馅儿。道爷你要想不出个法子,咱们这一顿可就是长休饭、诀别酒了。”

崔老道揉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连打了三个饱嗝儿,心里面暗暗叫苦。还别说走阴差的张瞎子,单是这个费通他也惹不起。如今的窝囊废可不是蓄水池警察所一个小小的巡官,而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儿,说红是谦虚,实则都快紫了。专管缉凶拿贼,说逮谁就逮谁,甭管冤不冤,先在号房里扔上个把月,多好的身子骨也给折腾薄了,平头老百姓哪个敢招惹他?如今他是有求于人,假装客气,说的话软中带硬,你敢在此人面前说半个“不”字,往后还怎么在南门口混饭吃?崔老道混迹江湖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万般无奈,不得已在袖中起了一卦,当下里吃惊不小,打死他也不敢去找阴阳枕,事到如今,还得让窝囊废去当这个倒霉鬼。当下对费通说了实话:“阴阳枕不在别处,就在城南的大荣当铺。”

费通以为崔老道是喝多了说胡话,为什么呢?天津城南是有个大荣当铺,与北城的小点当铺齐名,一个在南大街,一个在北大街,在当年曾并称为“南大荣,北小点”,彼此隔城相望。老年间开当铺的没几个好人,良善之人吃不了这碗饭。开当铺这门生意和放高利贷的差不多,典当行有句行话叫“当半价”,你拿来的东西再怎么值钱,无论是传世的书法字画还是宫里流出的珍宝玉器,只要进了当铺的门,至少给你砍去原价的一半。等你想赎当的时候,利息又高得吓人。咱打个比方,你这件东西当了一百块银元,利息按月计算,等到一年半之后手头儿有余钱了来赎当,你大约得交给当铺一百五十块银元。所以说开当铺相当于坐着分金、躺着分银,没钱没势、衙门口儿没人的也干不了这一行。天津城的当铺格局相似,外面有栅栏门,进门后一面大屏风挡在眼前,说是屏风,其实跟一堵墙也差不多。后面的柜台得有一人来高,开着一个小窗口,看不清里面的人脸,这也是为让当当的人心里没底,不敢开口讨价还价。当铺的号房里要供奉财神、火神、号神。财神、火神不用多说了,所谓号神,其实就是“耗子神”,每个月逢初二、十六两天烧香上供,保佑它的后辈儿孙——大小耗子们别来库里啃东西。小点当铺就是老年间的韦陀庙,后来遭了一把天火,前堂后库烧为一片白地,片瓦未留。南城大荣当铺的掌柜,也是出了名地刁钻刻薄,一根麻线看得比井绳还粗,专做抵押高赎、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生意。伙计们狗仗人势,见了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话都打脖子后边出来,绕着弯地气人。不遇见为难着窄的急事谁也不来当当,本来心里就起急,来了再怄上一肚子气,换了谁不别扭?可谁让自己等着用钱呢,还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老百姓背地里没有不骂的。也是坏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前些年突然来了一伙土匪,夜间闯入门中,不问青红皂白,把大荣当铺的伙计、掌柜、写账先生一个不留全宰了,又将长生库中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临走还放了一把火,连门脸带库房全烧平了。打那开始,天津城就没有这个当铺了,如今崔老道又提起来,费通能不觉得奇怪吗?

崔老道却说:“实话告诉你,你看天津城四衢八街、车水马龙,却是只见其外、不见其内,夜里另有一座天津城,大荣当铺仍在原地。肖长安的阴阳枕就押在大荣当铺,换旁人是没办法,想去也去不了,可你费大队长乃人中的吕布、马中的赤兔,一来身穿官衣运旺气盛,二来手上有走阴差的批票,因此说非你不可。你回家之后在床头放上一盏灯笼,将两只鞋脱下来一反一正摆在地上,让费二奶奶看住了别动。几时见灯头火变白了,你就提灯出门,往当年大荣当铺的位置走,从阴阳枕中勾出飞天蜈蚣肖长安的三魂七魄,以费大队长的能力,定是手到擒来!”

费通奇道:“崔道爷,我也经常提灯巡夜,又不是没往南城溜达过,怎么就没见过大荣当铺呢?我听您说的可够玄的,什么叫夜里还有另一个天津城?”

任凭费通怎么问,崔老道也不肯多说,手捻须髯道:“天机不可明言,我真告诉你,你就不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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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简简单单几句话,这里边可有学问。那意思是道儿我给你指出来了,不敢去是你的事儿,别说我不帮忙,再把高帽子成摞地给他往头上扣,把能堵的道全堵上,攒好泥子严丝合缝。正所谓“人有脸,树有皮”,话赶话将到这儿了,费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只得咬牙应允。结完了饭账,跟崔老道拱手而别,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往家溜达。路过恩庆德包子铺,顺道买了十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用荷叶纸裹上拎在手中。他心里有个合计,大半夜的出去抓差办案,半路上走饿了怎么办?不如自己预备几个包子,吃饱了肚子好干活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也不至于做了饿死鬼,想得倒挺周全。

回到家中草草吃罢晚饭,费通将两只鞋一反一正放好了,没脱衣裳也没盖被子,直挺挺往床上一躺,等着灯火变白。之前也没忘嘱咐费二奶奶,一定得看住了。按照崔老道所说,走阴差的两只鞋一反一正,相当于一脚在阴间一脚在阳世,倘若在半路上受阻被困,把两只鞋都正过来便可还阳。万一进来个野猫、过来只耗子把正着放的鞋给碰反了,那可了不得。到时候阳世不收、阴司不留,岂不变成了孤魂野鬼?费二奶奶平时豪横,遇上这种事儿又比谁都迷信,给自己沏了一壶酽茶提神,搬个小凳子坐在床头守着费通,眼都不敢眨。起初两口子还聊几句,聊来聊去没话可说了。眼瞅过了定更天,费二奶奶身上直起冷痱子,怎么看怎么跟守灵似的。费通躺在床板上,嘴里不说话,脑子里没闲着,一通瞎琢磨,越想越嘀咕,不由得心中发毛,冷不丁一转头,但见灯火惨白,也不知几时变的。他不敢耽搁,壮起胆子提上灯笼,推开屋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举目张望,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与平时别无二致。他提心吊胆走出去,四下里声息皆无,死气沉沉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途中一个人影也没有,既不见万家灯火,也未闻鸡鸣犬吠。一路上行行走走,来到南城大荣当铺的所在。说来奇了怪了,原本烧毁的当铺完好如初,费通使劲儿揉了揉两只眼,只见前堂后库俨然如故,栅栏门的门楣子上高高悬挂三面镂空云牌,雕刻着云头、方胜、万字不断头的花样。两边挂着两个幌子,上写“大荣当铺”,仅有一处不同,影壁上那个斗大的“当”字,当年是红的,如今却是黑的!

地方是找到了,却不像开门纳客的样子,但见当铺大门紧闭,只在侧面开了一扇小窗户。费通正寻思怎么进去,忽然身背后刮来一阵阴风。他扭头一看可不得了,当铺门前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身上一身绸布裤褂,双脚没穿鞋,怀里抱着个小包袱,脸上全无人色,披头散发,脖子上拴着个绳套,七窍往外淌血,瞧这意思是个上过吊的。费通吓得够呛,急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

那个女的从费通面前过去,却似没看见他,直愣愣来到小窗户前,从包袱中捧出一双靛蓝色的绣鞋,上边用金线绣了两只癞蛤蟆,绣工精湛,不是平常人家买得起的。不过这样的绣鞋俗称“蛤蟆鞋”,是给死人穿的,传说癞蛤蟆可以替死人喝脏水,到了森罗殿前让阎王爷看着干净,活人可没有穿蛤蟆鞋的。那个女子将蛤蟆鞋扬手扔进小窗户,片刻之后里边递出冥钞和当票,女子接在手中望空一拜,转眼踪迹不见。费通愣没看明白她是怎么走的,只惊得瞠目结舌。

老年间开当铺有个“三不当”的规矩,一不当神袍戏衣,二不当旗锣伞扇,三不当低潮首饰。不当神袍戏衣,就是以防收来死人的寿衣、殓服,那可是实打实的死当,但凡当了没有来赎的。费通心说:“敢情这大荣当铺比以前还厉害,什么东西都敢收,根本不让当当的进屋,掌柜的连个面儿也不见,更没有唱当的,给多少是多少,不容讨价还价。”

窝囊废心里边打怵,差事还得干,要不然何必走这一趟?当下稳住心神,踮起脚凑在窗口前往里瞧,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片刻不敢多耽搁,壮着胆子开口招呼道:“我说掌柜的,有人没有?”扯着脖子叫了半天没有回应,他寻思刚才当蛤蟆鞋的女子一声不吭,把东西往里边一扔,接了冥钞就走,可能是这地方的规矩。可他身上没东西可当,总不能把手上的灯笼押了,那就回不去了,猛然想起怀中揣了十个恩庆德的肉包子,正所谓当官不打送礼人,当即把肉包子取出来,将荷叶包解开,捧在小窗口前晃了晃。敢情这当铺里也是一群馋鬼,当时只听“咣当”一声,大门从中打开。费通探头探脑往里边看,但见当铺之中灯影昏暗、阴气森森,直挺挺地站着几位,看穿着打扮有掌柜的、有写账的,还有几个伙计,手中各拿毛笔、算盘,一个个面色苍白,脖子底下的刀口兀自渗血。费二爷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蹭着步撵走进去哆哆嗦嗦地说:“各,各,各位爷台,您得着吧。”

这几位真是一点儿不客气,让吃就吃。伙计刚刚接过包子,掌柜的上去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吃得满嘴冒油,紧接着你一个我一个,眨眼间几个鬼吃完了包子,也不说话,伸手就把费通往外推。费通心中暗骂:他奶奶个嘴的,你们也太不厚道了,都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你们却吃完奶骂娘、念完经打和尚、撂下碗筷骂厨子,让你们把我赶出去,我这十个肉包子岂不白舍了?”他急忙将走阴差的批票掏出来,拿在手中使劲儿晃悠,一边连声说道:“几位爷,几位爷,吃人饭您得办人事儿不是?我是抓差办案的,烦劳几位带我到库里头找一个阴阳枕。”

当铺掌柜见是走阴差的,那倒不能招惹,不得不退在一旁,点手叫过来一个伙计头前引路,带费通去后边的质库。抵押典当之物,皆在库中存放,又叫“长生库、百纳仓”,意指没有不收的东西,放在里头不会损坏。不过如今大荣当铺的质库不能叫长生库。得叫“鬼库”。伙计抽闩落锁打开库门,费通提起手中灯笼仔细往里观瞧,只见库房内一排一排木头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像什么寿衣、寿帽、蛤蟆鞋、哭丧棒、引魂幡、纸人、纸马、纸轿子,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可没一件活人用的东西。这些个东西虽不会咬人,可费通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如同深更半夜置身于灵棚之内,说不怕那是自己糊弄自己,只不过硬着头皮也得往前走。他高抬腿轻落足,加着十二分的小心,进库房转了一圈,到底是当差的眼尖,转来转去瞥见角落中摆了一个木匣,古色古香不似阴间之物。他心生疑惑,走上前去将盖子打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匣中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古瓷枕,白底蓝花、遍布龟裂。可见崔老道说得没错,飞天蜈蚣肖长安作案之前,果然把阴阳枕押在了大荣当铺,亏这个臭贼想得出来,要不是崔道爷说破了天机,翻遍天津卫也找不到此处,看来我今天没白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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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通有心直接把阴阳枕抱走,带回城隍庙交给张瞎子,却让伙计拦住了。因为当铺的规矩,没有当票赎不出去,干这个行当的只认当票不认人,不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窝囊废也不敢明抢,自己是什么斤两,他自己还不清楚吗?真要是一言不合撕扯起来,大荣当铺从上到下,个儿顶个儿脖子上豁着大血口子,谁惹得起?心里思来想去,蓦地计上心来,我抓的是肖长安的三魂七魄,可不是这个枕头,不如按张瞎子的吩咐,用城隍庙走阴差的批票,将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勾出来,交给张瞎子销案不就完了?

想至此处,费通冲那伙计一晃手中走阴差的批票:“听你的,这东西我不拿走,但是我得在这儿看看。”伙计直眉瞪眼地点了点头,这才退到一旁。费通手提灯笼凑近了阴阳枕仔细端详,说来也奇,灯笼一照,这阴阳枕上的图案越看越真、越看越深,但见层峦叠嶂、草木繁盛,不知不觉已置身于奇山秀水之间。费通举目四望,见瑞草满径、鹤鹿连踪、溪水清澈、奇花绚烂,简直是神仙待的地方,绝非俗世山水可比!一想到自己在四方坑蓄水池当巡警,整天顶风冒雨跑断了腿,没黑没白累折了腰,如今当了缉拿队的大队长,还得看上司的脸色,受达官显贵的气,飞天蜈蚣这个臭贼却躲在此处逍遥快活,不由得冒出一股子邪火,气冲冲撒腿就往前走。

不多时行至山顶,眼前是个石屋。费通有拿鬼的批票在手,胆子也大了几分,走进去一瞧,两只铁鹤左右分立,各衔灯碗儿,照得石室中亮如白昼,石桌、石凳、石床、丹炉摆设齐全。正中一座石台,上供一尊金甲神,头顶黄金帅字盔,天仓倒撒大红缨,上嵌宝珠,盔上錾双凤朝阳的纹饰,金翅罩额、凤翅搭肩;身披黄金龙鳞甲,胸前双系蝴蝶扣,穗头撩至背后,结成万字式;腰系“蟒翻身、龙探爪、镶金珠、嵌八宝”的玉带一条,足蹬金钉虎头战靴,翻卷金荷叶、倒挂飞鱼尾;后插四面护背旗,一龙、二凤、三虎、四豹,红底狼牙边;手擎治国安邦宝雕弓,走兽壶里斜插透甲狼牙箭。脸上看,面如三秋明月,目若朗星,玉柱鼻端四方,海阔口见棱角,额头之上长一纵目,半开半合。费通端详了半天,天津城的庵观寺庙极多,供奉的大小神仙数不胜数,他以往看过不少,却没见过这位,不知此乃何方神圣。窝囊废看来看去,目光可就落到了壁画上。但见云阶月地、璇霄丹台,瑶草奇花观之不尽,枝头的果子披红抹绿、鲜嫩欲滴,只觉口干舌燥,望着壁画直吞口水。说也奇了,转眼间石桌上多了三个石盘,分盛桃子、梨子、枣子,一个比一个水灵,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费通来之前听张瞎子说过,这阴阳枕又名逍遥枕,这里头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撸胳膊挽袖子抓起来就吃,咬在嘴里又香又甜又清凉,都不用咽,顺着嗓子眼儿自己就往下走,活了三十来年,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梨就着枣,枣就着桃。正自狼吞虎咽,忽听石屋外有人口作玄歌:“我来之时无日月,我来之后有山川;玄黄之外访高友,指点鸿钧修道德!”

费通听这声音低沉悦耳,飘飘摇摇直穿耳膜。书中暗表,凭这几句话,就有欺师灭祖的意思,道门中哪个敢说这些话?窝囊废却没听出其中的意思,还当是主家回来了,忙把手里的果子放下,伸手抹了抹嘴头子,转过身来观瞧。见一个老道走入石室,方鼻大耳,须髯浓密,顶上金冠排鱼尾、丝绦彩扣按连环,身着红袍如喷火,脚踏麻鞋寒雾生,朱砂脸上罩了一层黑气,以前从没见过。

没等费通开口,朱砂脸老道来至费通近前,打了一个问询:“阁下可是为了捉拿飞贼而来?”

费通见这个朱砂脸老道,不仅长得一派仙风道骨不说,还有未卜先知之能,忙抱拳行礼:“还望道长指点,好让费某尽早将飞贼拿回去销案,别脏了您的洞府。”

朱砂脸老道说:“惭愧,提起那个飞贼,还是老道我埋下的祸根,早知此人为非作歹,当初我就不该传他一身本领。”

费通暗暗吃惊,听说飞天蜈蚣在阴阳枕中得了仙传,原来此言不虚,万一这老道护犊子,只怕不好对付。

朱砂脸老道告诉费通且放宽心,他不仅不会偏袒飞天蜈蚣肖长安,还要助官差一臂之力,说罢带路走出石室,点指远处一座险峰,峰顶有个无底洞,飞贼就躲在其中。

窝囊废往那边一看可犯了难,险峰插天,高有万仞,相距又远,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他这两条小短腿连驴也赶不上,走过去还不把腿跑断了?朱砂脸老道说:“适才你吃了交梨、蟠桃、火枣,从此在阴阳枕中不渴不饿、不乏不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费通往前跑了几步,真如老道所言,捷如猿,猛如虎,身上的劲儿使不完,眨眼已至峰顶。山峰裂开处,赫然是个洞口。正待进去捉拿飞天蜈蚣,却见洞中愁云惨雾弥漫,深不见底,看不出个中端倪,一阵阴风吹出来,顿觉肌肤起栗,手上的纸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灯笼里那点儿光亮忽明忽暗,变成黄豆一般大小,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但听洞内鬼哭神嚎、凄凄凛凛,一声惨似一声。费通吓得周身上下冷汗直流,刚才那股子劲头顿时一泻千里,两条腿迈不开步子,再借他七十二个胆子也不敢进去,只得抽身退步。又觉眼前一花,自己还在原地,阴阳枕仍端端正正置于匣中。费通刚刚缓了缓劲儿,暗自惊叹世间果真有此奇宝,猛然又觉得脖颈子后面一阵发凉,一回头,就见那个当铺伙计笔管条直地站在身后,脸色惨白如纸,脖子底下一道血淋淋的刀口。窝囊废刚想客气两句,伙计却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推出门去。费通心慌意乱地往回走,没留神儿脚下一个踉跄,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家中,估摸着也就刚过子时。

费通这一宿担惊受怕,实不知如何是好,觉也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挨到东方吐白,五脏庙里打起了锣鼓点儿,起身一摸怀中的肉包子还在,看来夜里的事再凶险也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他本是心宽体胖之人,当时的财迷劲儿又犯了,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想想干脆先填饱肚子,再去找崔老道商量对策,挺热的天也不用回锅,拿起一个张口就咬,怎知一口下去形同嚼蜡,什么味道也没有,只得扔了不要。

等到天光放亮,费通起身出门去找崔老道,先是一通吹嘘:“我当多难呢,这不就跟做梦一样!”又说在阴阳枕中找到了一个地洞,里边阴风阵阵,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带的灯笼什么也照不见,两眼一抹黑,如何找得到飞天蜈蚣?纵然有降龙伏虎之能,却也无从下手。遇上朱砂脸老道一事却只字未提,如果说梦中之事还得经人指点,总觉得脸上无光。

崔老道不能说破了底,还得捧着费通。他未曾见过阴阳枕,更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可他一肚子馊主意,听费通说完,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手捻须髯说道:“阴阳枕中是个无底洞,你手上的灯笼再怎么说也是凡间之物,照不亮不足为奇。世上有三盏灯千古不灭,头一盏是佛前灯,二一盏是照妖灯,三一盏是幽冥灯,进无底洞捉拿飞天蜈蚣肖长安,非得借此灯不可。”

费通一听“幽冥灯”三个字,当时好悬没尿了裤子,听名字就知道这灯不是给活人用的,可当着崔老道不能栽这个面儿,他就说:“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崔道爷你了,走上一趟把灯借来,我好去勾出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抹了咱这桩勾心债。”

崔老道连连摇头:“贫道可不敢去森罗殿前借灯,手上没有走阴差的批票,那不是擎等着去送死吗?”说罢让费通附耳过来,告诉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成败在此一举。

费通听得胆战心惊,倒霉就倒霉在崔老道出的主意上了,一次比一次邪乎,一次比一次凶险。我这命怎么这么苦,早知如此,何必当什么巡官,以前日子再不济,也能混个仨饱俩倒,晚上回家有酒喝,不至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谁想要都能拎走。无奈事已至此,不听崔老道的又没别的法子可想,只得去盗取幽冥火,再探无底洞!

第十二章 三探无底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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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少叙,接说“三探无底洞”,眼瞅说到书底了,不单是这个回目的底,也是这部《崔老道传奇》的底。常言道“好饭不怕晚”,换什么东西也如此,好的都得留在最后,比如说吃饭,主菜向来最后上桌,先上的冷拼那叫压桌碟;再比如两军阵前打仗,列开阵势之后,偏将、副将、先锋官上去一通厮杀,谁把谁斩于马下无关紧要,因为大将压后阵,主将最后出来一战定胜负;还比如折子戏,一人唱一段的那种,真正的名角儿、大腕儿得攒底,他不出来台底下一位也走不了,这叫大轴;园子里的什样杂耍更是如此,前面的叫垫场,说相声的万人迷再火也只能排在“倒二”,攒底的必须是大鼓,真懂行的观众都是后半场才进来坐定。所以说咱们书说至此,这才有大热闹可瞧。

前文书正说到“窝囊废”费通费二爷,当上了天津卫五河八乡巡警总局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当得不小,手握实权,不敢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黑白两道、官私两面都得高看他一眼。不过他这个缉拿队大队长,不是凭真本事当上的,全靠溜须拍马、冒滥居功、贿赂上司,再加上该他走运,前赶后错捞了这么一个肥差,这就叫“不知哪片云彩有雨”。当然了,这话咱得分怎么说,那个时候正逢乱世,但凡能混上一官半职的,大多是靠歪门邪道,有真本事的人反而横遭排挤。咱不提别人,单说天津城缉拿队的费通费大队长,一个人不可能总走运,人这一辈子三衰六旺,有走运的时候就有倒霉的时候。孙猴儿那么大能耐,须菩提祖师座下弟子,会七十二般变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手里的兵刃是龙王爷他们家的顶梁柱,可是赶上走背字儿,还让五行山压了五百年。何况费通连猪八戒也比不了,刚走了几天的时运,倒霉事说来这就来了。

头些日子,窝囊废得走阴差的张瞎子相助,将飞天蜈蚣肖长安活活困死在乱葬岗子,尸首交到巡警总局,销了这个飞贼杀人越货的案子,又领赏钱又当官。怎知张瞎子吓唬他,说阳间的案子销了,阴间的案子可还没完,肖长安吐出三魂七魄遁入阴阳枕,城隍老爷面前没法交代,给了费通一张勾魂的批票,让他勾来飞天蜈蚣销案,否则拿他凑数。费通迫于无奈去找崔老道商议对策,在阴阳枕中找出了飞贼藏身的无底洞,可是里边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根本无从下手,到哪儿找肖长安去?一肚子坏水的崔老道,又给费通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去借幽冥灯上的鬼火,二探无底洞。

也就崔老道想得出这个损招儿,列位您想想,这可不比抽烟没带火,找别人借来用用,幽冥火能说借就借给你吗?你还得起吗?费通心想:“官差当到我这个份儿上,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往后谁也甭说我是窝囊废,哪个不是窝囊废,你去借一趟给我瞧瞧?”奈何被挤对到这一步,横竖落不了好,不去借这鬼火,张瞎子也饶不了他,思来想去,不得不铤而走险,死中求活。再加上崔老道紧在一旁煽风点火:“费大队长,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贫道自有法术,你按我所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定可进退自如!”

费通记下这番言语,从崔老道家出来,离开南小道子胡同,路上买了不少东西,拎着大包小裹回了家。买的什么呢?全是他平日最爱吃的东西,鸭脖子、鸡爪子、牛眼珠子、羊蹄子,再加上水爆肚、羊杂碎,四张葱油大饼,外带半斤老白干儿。那么说堂堂的一个缉拿队大队长就爱吃这些零碎儿?您别忘了他才吃了几天正经干粮?费二奶奶家法又严,吃油炸花生米都论个儿数,这顿多吃了一个,下顿就得扣俩。如今来说,费二爷官运亨通,扶摇直上,隔三岔五就有人给他行贿,腰里的钱也富裕了,可是总归跟人家大门大户出来的比不了。在他看来,这就是最好的东西,有滋有味儿,吃着还解闷儿,到死都吃不腻。

到家把这些零七杂八的摆在桌子上,坐下来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先灌了个水饱儿,用袖子抹了抹嘴,吐出嘴里的茶叶梗,坐在那儿是唉声连连,长吁短叹。费二奶奶一瞅费通买这些吃的,不知道这位大队长想干什么,再瞧瞧他脸上的神色,跟霜打了秧似的,准是又摊上事了,开口问道:“这一次又让你刨谁家的祖坟?”

费通一撇嘴:“合着我不会干别的,光会刨坟?”

费二奶奶冷嘲热讽:“不刨坟,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还买这么些东西回来?再不吃怕吃不上了?”

费通心想:“这个话是不中听,可也没说错,吃完了这一次,还指不定有没有下次呢?趁着还能吃,我可得吃够了,撑死的总比饿死的强。”他让费二奶奶别说闲白儿了,擦桌子拿碗筷,两口子一起喝点儿。这些东西全都在荷叶包里裹着,也不用装盘,解开摊在桌上就能吃,待会儿还省得刷家伙了。等摆齐了酒菜,费通喝下三杯闷酒,对费二奶奶说:“给我找身你的衣裳,颜色儿越艳越好,嗯……胭脂水粉也拿出来。”

费二奶奶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一蹾,两眼一瞪:“我说窝囊废,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这刚当了几天人啊,就看老娘不顺眼了,还要再娶个窑姐儿回来,想造反是吗?”

费通连连摆手:“我的二奶奶,您就饶了我吧,这都火烧眉毛了,我哪还有那个心思?”

费二奶奶一想也对,谅费通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她的东西送人,但是一个大老爷们儿拿妇道人家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问了费通半天也不说,只称惹上麻烦了,崔道爷给出的主意,让他扮成女人睡觉,方可平安无事。费二奶奶一向迷信,得知是崔老道的吩咐,平日里又常听费通念叨崔道爷长崔道爷短,这主意听似不着四六,说不定里边道法深了去了,也就不多问了。去里屋的躺箱中翻出一套压箱底儿的衣裳,上身是水绿色的桑绸小褂,下身一条大红的罗裙,谈不上多好,可是够鲜亮的,都是自己在娘家当闺女时穿的。别看费二奶奶跟母夜叉也差不了多少,走在胡同里地动山摇,说起话来嗓门震破天,可毕竟也是女子,哪个不想粉妆玉琢?东施不还效颦吗?费二奶奶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还不是因为嫁给窝囊废以来,着不完的急,生不完的气,万事不顺心,才动不动就火冒三丈。拿完了衣裳,费二奶奶又把胭脂水粉拿出来,帮着费通往脸上抹了一遍,从头到脚全捯饬完一照镜子,简直不能看。窝囊废本就是五短身材,竖起来不高,横下里挺宽,圆脑袋,圆肚子,赘肉囊膪真是不少,穿上这么身花红柳绿的衣裳得什么样?真应了那句话叫“狗熊戴花——没个人样”。脸上更热闹,扑上半寸厚的香粉,鼻子都快平了,两腮抹了胭脂,嘴上涂着唇脂,脑袋裹上一条绣花的头巾,比庙中的小鬼还吓人,真见了孤魂野鬼,还说不定谁怕谁呢?费通也知道自己这扮相好不了,不忍心多照,吃饱喝足了,将两只鞋一反一正摆在床前,又让费二奶奶“护法”,借酒劲儿躺下就睡。

2

过了没多久,费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纸灯笼的光亮又变成了白的。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提上灯笼出门往城隍庙走,去那儿做什么呢?这是崔老道交代的,夜里经过城隍庙一直往前走,就能见到幽冥灯了。

费通到了门口没敢往里走,小心翼翼绕过城隍庙,举着灯笼四周围照了半天,眼前却不见道路,正在踌躇之际,忽然刮来一道旋风,萧萧飒飒,无影无形,将费通卷入其中。他脚底下不听使唤,让风卷着身不由己,歪歪斜斜地往前走,耳边隐约听得有人喊冤叫屈,哭声四起,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周围黑雾弥漫。费通吓得心惊肉跳、魂飞天外,看来自己是让鬼差勾去了,此时节再说后悔可来不及了,任凭他叫破了喉咙也不顶用。

转眼行至一座规模惊人的大寺庙前,抬头望去,阴惨惨、雾沉沉的,影影绰绰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的轮廓,仿佛帝王宫城。费通裹在阴风之中到得重台之下,见两旁有巨幅壁画高达数丈,顶端蛛网纵横、尘土覆盖。隐约可以看出来,壁画中描绘了一口硕大的油锅,下边架着熊熊烈火,将锅中热油烧得滚沸。油锅前的小鬼赤发紫须,头上长角,黑黪黪一张怪脸,手持三股钢叉,将一排绳捆索绑跪的人挨个儿往油锅里挑。费通看得毛发俱竖,似乎可以听到“嗞嗞啦啦”下油锅的声响,仿若有一阵焦煳之气弥漫而来。旁边的壁画更吓人,画中有一个石磨,阴兵将人推入石磨,石磨上面血肉与油脂混在一处,几只恶狗张开大嘴伸出猩红的舌头,在争舔磨中流出的血肉。接下来的壁画上绘以刀山,利刃朝上,寒光闪烁,几个鬼卒手挥鞭子,把许多人往刀山上赶,爬山的人个个如同血葫芦。硬着头皮再往前走,画中一群群夜叉小鬼,用手中铁戟往人的身上乱戳乱刺,扎上之后就举到半空,平着扔将出去。空中另有成群结队的黑鹰,扑过来啄啖人的眼目,人落地之后,又被巨蛇怪蟒绞住了脖子。费通心里发毛不敢再看,扭过头来望向重台之上。只见殿宇雄峻、斗拱交错、檐牙高啄,上方高悬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斗大的三个字写的是“东岳庙”。费通心里纳闷儿,怎么到了供奉东岳大帝的东岳庙了?但见一缕缕阴风黑气进进出出,殿门前摆放一盏金灯,表面夔纹密布,顶端一簇蓝幽幽的鬼火摇摇摆摆,正是幽冥灯。

书中代言,这盏金灯乃天地造化之物,灯中鬼火从来也没灭过,任何魑魅魍魉都得先过这一关。

费通被阴风卷至灯前,见灯下压着一团旋风,当中有五色神光,不知此乃何物,也不敢多看。别的阴风在灯前打个转便进去了,轮到费通却迟迟不动。这就是崔老道出的高招儿,安排费通穿上妇道人家的衣裳,上身水绿小褂,下身大红罗裙,远看跟个水萝卜成精似的,脸上涂脂抹粉,红一块儿白一块儿,厚得瞧不出本来面目,在灯前照了半天,怎么也照不出他是什么来路,正好给他留出了下手的余地。

费通迈一步退半步,脚底下颤颤巍巍,把心提到了脑瓜顶,暗自把崔老道他们家祖宗十八代一卷到底。不是这个牛鼻子出的馊主意,自己何至于上这儿来玩命?万一失手被捉入殿中,刚才壁画中鬼卒、夜叉的手段,就得用在自己身上,到时候搬下十万天兵天将也救不出去了,那谁受得了啊?他偷眼往大殿中瞟了一下,瞅见殿内神台之上供了一尊高大的金身塑像,戴冕旒冠,身穿蟒袍,不怒自威,想必就是东岳帝君。左右还分列十尊塑像,一个个也是戴冕旒冠,身上是大红罩袍,黢黑的怪脸长得里出外进,山是山水是水沟壑不平,铜铃大眼狮子鼻、连鬓络腮的钢髯,哪一根儿拔下来都能当纳鞋底的锥子,再没这么凶恶的了,不是十殿阎君又是何人?费二爷心寒胆裂,倒是没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伸出手中灯笼哆哆嗦嗦去取灯火,不想一失手打翻了殿前的金灯,这个祸可惹大了!

崔老道指点费通借灯,事无巨细全交代明白了,只需要把他自己带的纸灯笼凑上去,借下一点儿灯火即可。怎知费通往殿中看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把他吓得手足失措,慌乱中一下打翻了金灯,但见一道光亮闪过,压在金灯下的旋风已不知去向。他的灯火倒是借上了,白纸灯笼冒出幽幽蓝光。他忙把金灯扶归原位,趁殿前一阵混乱,迈开了两条小短腿,跑得肚子上的肥肉直往下巴上撞。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了城隍庙,好悬没一头栽进臭水坑。回头看看也不见有谁来捉他,以为这就没事了,低头一看手中灯笼里面蓝光闪闪,心中暗暗得意,往后谁也别在费大队长面前说“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话,也就是费二爷我,换了旁人能有这等胆量?

他可不知道,不是鬼差不来追它,只因金灯下的东西了不得,有这盏灯镇着它,才兴不得妖、做不得怪。这一去可就天下大乱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顾得上窝囊废?

书说至此,咱得交代几句了,书文戏理讲究丝丝入扣,但凡说出来的话,没有用不上的。那么说金灯下边压的是什么?跟这套书又有什么关系呢?前边讲过,这一整套书说全了叫“四神斗三妖”。“四神”是指天津卫四大奇人,说书讲古崔老道、屡破奇案郭得友、无宝不识窦占龙、追凶拿贼刘横顺。压在灯下的则是“三妖”之一,也是最厉害的一个,结果让这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放了出去。后话不在本段书内,先留下这个扣子,留到后文书再给您掰开揉碎了讲。

咱再说费通费二爷,手提灯笼跑过城隍庙,停下脚喘了几口气,心里还没忘了崔老道的叮嘱,又马不停蹄赶奔大荣当铺。城隍庙在西北角,大荣当铺在南城。天津城是一座“算盘城”,轮廓如同算盘,东西宽,南北窄,因此民谚有云:“天津城,像块砖,两边窄,两头宽。”可就算是南北窄,从西北角到城南那也不近。费二爷挺胖的身子,平时走路都喘,而今一路小跑下来,直累得满头大汗,当差十来年也没卖过这么大的力气,来到当铺门口,扶着影壁墙把气儿喘匀了,这才进去捉拿飞天蜈蚣。

这一次闯过了东岳庙,他也长脾气了,举着灯笼脚步匆匆,直接就往当铺里走,拿出了巡官的做派,挺胸仰脖儿,眼睛往房顶子上看,口中大声嚷嚷:“有胳膊有腿儿会说话的给我蹦跶出来一个,你们家费二爷到了!”怎么这么横?因为他手里的灯笼和上一次不同,幽冥灯上借来的阴火,任什么魑魅魍魉,见了没有不怕的,连掌柜的带伙计有多远躲了多远,当铺里里外外四敞大开。费通等了一阵儿不见动静,迈步进去大摇大摆来到库房,一脚把门踹开,轻车熟路找到放置阴阳枕的木匣,左手提灯右手打开盖子,转眼到了无底洞前。他用手中灯笼往洞口一照,霎时间黑雾散开,眼前再无半点儿遮挡。费通探头往洞中张望,见深处华光异彩,不知是个什么去处,正寻思如何下去,只听身后有人叫道:“且慢!”费通扭头一看,那个朱砂脸的老道也来了。

朱砂脸老道对费通说:“不可轻举妄动,这是个无底洞,一上一下势比登天。”

费通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是百密一疏,下不了无底洞如何办差?

朱砂脸老道不慌不忙,缓步走到洞口旁的一株古柏前,折下几根树枝,把在手里跟变戏法似的,眨眼编成一双鞋交给费通,让他穿上千年崖柏编的“登云履”,再下无底洞捉拿飞天蜈蚣。

费通急忙穿上登云履,低头看了看洞口,心里头直打哆嗦,仗着脚下有“登云履”,手上有“幽冥灯”,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牙一咬眼一闭,纵身下了无底洞。只觉云生足底,有如腾云驾雾一般,飘飘荡荡往下走,恍惚中踏上了实地,再往四周一看,已然置身于一座金殿之中。四周丹墙壁立、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飞檐上两条金龙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再往深处观看,犀角炉内麝檀香、琥珀杯中倾珍珠,玉台上设摆一圈长桌,罗列珍馐美味、琼浆玉露,什么叫龙肝凤胆、狮睛麟脯,怎么是熊掌猩唇、猴脑驼蹄,费通甭说吃过,见都没见过,名字都叫不全。非但如此,席间还有十余个花容月貌的美女穿梭其中,皆穿薄纱裙,酥胸半露,玉臂轻摇,有的翩翩起舞,有的吹奏鸾箫凤笛。大殿正当中,四面汉白玉的栏杆围定一方水池,池中波光粼粼,清可见底,成群的锦鲤往来游弋,水面上金点荷花开得正艳,池边一座白玉碑,上书“太液池”三字。费通瞧得眼都直了,张着大嘴盯住一个美女看了半天,眼珠子好悬没掉出来。这个美女生得明眸皓齿、倾国倾城,娇美处若粉红桃瓣,举止处有幽兰之姿,翩翩起舞,玉袖生风,若仙若灵,好似笔走游龙绘丹青。再想想家里的费二奶奶,真乃天渊之别,眼泪好悬没掉下来。窝囊废一番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直愣愣地往里走,忽见玉台上正当中坐定一人,白惨惨一张脸没有半点儿血色,剑眉虎目、高鼻梁、薄嘴片,身穿青衣,头戴小帽,脚底下也穿了一双千年崖柏编成的登云履,不是飞天蜈蚣肖长安还能是谁?费通愣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肖长安一见费通也打了一个愣,他可没认出费通,为什么呢?咱们前面交代得清楚,此时费通一身花红柳绿的妇人衣裳,脸上抹着半寸来厚的脂粉,打着腮红涂着红嘴唇,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看一眼减寿三年。肖长安这么多年在阴阳枕中见的都是美女,猛然出来这么一位,能不愣吗?他身形未动,伸出手点指费通,口中厉声呵斥:“哪里来的丑鬼!”十余个美女立即围拢上去,个个银牙紧咬,杏眼圆睁,扯住费通拼命厮打,头上的头巾也给揪下来了,身上的罗裙给撕成了一条一条的。那些美女的指甲又尖又长,跟小刀相仿,挠一下就是几道血印子。费通伸胳膊踢腿抵挡不住,匆忙中将手中的纸灯笼往上一举,只见灯笼中的阴火光亮陡增,照得人脸都蓝了。十余个美女花容失色,再一看哪里是什么美女,分明就是一群夜叉鬼,头悬烈焰,眼赛铜铃,巨齿獠牙,颧骨高得能扎死人,比自己这扮相还吓人。窝囊废连四方坑里的一个女鬼都对付不了,何况这是搓堆儿来的?有她们在此阻挠,捉拿飞天蜈蚣肖长安谈何容易!撅着屁股抱着脑袋,撒丫子仓皇而逃。怎奈大殿中无门无户,四下里乱撞无从脱身,狗急跳墙纵身往上一蹿,足蹬云雾,倏忽间到得洞口,心惊胆战之余还了阳。

3

书要简言,转过天来一早晨曦初露。费通将灯笼放在床底下,匆匆忙忙洗了把脸,换上自己的衣裳,又跑去南小道子胡同找崔老道。崔老道刚睁眼还没醒盹儿,就听外面有人砸门,开门见是费通,上去就道喜,为什么呢?既然费通活蹦乱跳地找上门来,想必已将案子销了,这可得好好扎上一顿,心里琢磨着到底是再吃一次烤肉,还是去东北角“全聚楼”吃几大碗三鲜勾卤捞面,想到此处馋虫上涌,如同百爪挠心。怎知费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地说:“崔道爷,您出的主意是不赖,昨夜晚间我到东岳庙盗灯借火、二探无底洞,可以说手到擒来,游刃有余。飞天蜈蚣肖长安见了我,如同耗子见了猫,抖衣而栗,不敢造次。这也难怪,活的我都不怕他,还怕个死的不成?无奈他身边的女鬼太多,我身为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在九河下梢七十二沽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字号,怎肯与女流之辈动手?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抓差办案?”

崔老道常年摆摊儿算卦,全凭察言观色的本事,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听费通这么一说,就明白他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昨天夜里指不定狼狈成什么样了,不知遇上的是什么妖邪,他手上的灯笼居然没用。于是他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有道是没有白面蒸不了包子,没有鸡蛋做不成槽子糕,没有半瓶子醋吃不了河螃蟹……”几句话急得费通直跺脚:“我的崔道爷,这怎么全是吃的?您快说正事儿。”崔老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费大队长少安毋躁,容我把这句话说完……那关圣帝君纵然神勇,没有胯下的追风赤兔、掌中的青龙偃月,如何过得五关斩得六将?依贫道拙见,费大队长你的能耐再大,也需一件法宝傍身。”

费通恨不得扑上去咬崔老道两口,有这话你倒是早说啊!

崔老道说:“我道门之中无珍不全、无宝不备,降妖捉怪全凭法宝。怎奈这件东西却不在贫道手上,还得……还得有劳费大队长自己去拿。”

如今费通也是豁出去了,只觉一股邪气直撞脑门子,要是没房顶子挡着他能上了天。这叫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但凡把道儿划出来,没有你家费二爷不敢去的!崔老道卖够了关子,告诉窝囊废,找这件法宝不难,天津城有一面铜镜,可别小瞧这面镜子,它有个名字叫“照胆镜”,无论何方妖邪,照之则魂亡胆丧。费通忙问崔老道照胆镜现在何处。崔老道仍是故弄玄虚,支支吾吾不肯说,伸出手拉着费通的袖子出得门来,到了南门口的一家早点铺。费通这个气啊,心说:“你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吗?”但也不敢发火,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崔老道的。他见伙计在棚子里边忙活,外边刚摆上破桌子烂板凳,还没上座。二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崔老道跷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冲着费通一努嘴。费通无可奈何,起身去买吃的,豆腐脑、锅巴菜、炸馃子、热蒸饼买齐了端上桌来,两个人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崔老道撑得腰都猫不下了,心里暗自庆幸:“这一天的饭钱又省了。”他抬袖子抹了抹嘴,伸手一指旁边炸馃子的小摊儿:“你得把那块案板子买下来,法宝就在其中。”

炸馃子的都得有块案板子,支在油锅旁边,没有多宽,横着却挺长,和完了面放在上边,用屉布盖好了。几时有主顾来买,便掀开屉布揪一块面下来,用擀面棍擀成长条,再用刀切成小块,拿起两块捏在一起,抻开了下锅,翻几个滚儿,一根儿棒槌馃子就炸得了。吃几根儿炸几根儿,总能让主顾吃热的。早点摊儿上炸出来的馃子也是花样百出,像什么棒槌馃子、糖皮儿馃子、大馃子饼、“老虎爪”,等等。会吃的总得交代一句“炸老些”,意思就是炸成枣红色才能出锅,吃起来又酥又脆。

费通莫名其妙,莫非你崔老道要改行卖早点?书中代言,崔老道从清朝末年就在南门口摆卦摊儿,这个地方的兴亡起落他全看在眼中。别人以为炸馃子的案板无非是一块油脂麻花的破木头板子,扔在路上都嫌碍事,哪有什么出奇的。崔老道可认得这是想当年直隶总督衙门大堂上的匾额,到后来改朝换代兵荒马乱,总督衙门都给拆了,匾额扔在路边风吹雨淋。结果炸馃子的抬了去,把上边的油漆打磨干净,底下钉上四条腿儿,当成了案板子。殊不知,九河下梢七大镇物之一的“照胆镜”,当初就嵌在此匾背后。崔老道晓得照胆镜是件宝物,可他自知命浅福薄,不敢打照胆镜的主意,这么多年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崔老道一番话说得费通心动,可要说到“买”,绝没那个章程,他看了看左右,眼珠一转已想出一个办法。只见他站起身来,倒背双手、大摇大摆来到炸馃子的摊位前,把嘴一撇:“我说炸馃子的,你的这块案板子用了几年了?这上头油脂麻花的,多恶心人哪。我可告诉你,我刚才吃馃子的时候,愣吃出一块木头渣子,险些把牙花子扎了,你赔得起吗?还不赶紧换一块!”

炸馃子的能不认得窝囊废吗?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啊!刚刚击毙了江洋大盗飞天蜈蚣,那还了得吗?连忙点头哈腰赔不是,保证明天就换一块案板子。

费二爷摆足了派头,气哼哼地问道:“敢拿我的话当放屁是吗?让你换块案板子还等明天是吗?明天一早我还得专门过来检查你换没换是吗?合着你给我安排上了是吗?”

费通当差这么多年,抓贼办案的本事没见长,欺负老实人的能耐可是一天强似一天,在家里又得了费二奶奶的真传,“嘡嘡嘡”几句话问下来,嘴里边跟连珠的小钢炮相仿。炸馃子的吓得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赔着笑脸连声央告:“瞧您说的,我一个炸馃子的,哪敢安排您啊,可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再找一块案板子?您老高抬贵手,容我一天不成吗?好歹得让我把这块面炸完了啊!”

费通把眼一瞪,满脸的公事公办:“不成,我就在这儿看着,不马上给我另换一块,我还不走了。”

炸馃子的好说歹说不顶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窝囊废吃了什么脏东西,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不去抓差办案、捕盗拿贼,怎么跟我这块案板子较上劲儿了?但把话说回来,胳膊拧不过大腿,让换就换吧,跑去找旁边早点铺借了张桌子,铺上屉布暂时充作案板,把原来的那块替换下来放在一边。费通也不吭声,撸胳膊挽袖子上去就搬,炸馃子的直拦着:“二爷二爷,这案板子我不用了,回去劈了还能烧火,可不敢劳您动手!”

费通说:“甭来这套,谁知道你明天还用不用,今天我就给你拿走扔了,省得你偷奸耍滑。”这炸馃子的不知费大队长到底唱的是哪一出,这案板经年累月上边老厚的一层油泥,讹了去也卖不出钱来,费通要它干什么?转念一想,认便宜吧,得亏是案板不是钱匣子,舍就舍了吧,于是不敢再多说了。费通不再理会炸馃子的,叫崔老道过来帮忙。二人搬上案板子,来至南门口水月庵后一处荒僻无人的所在,抠出嵌在背面的铜镜。镜子只不过海碗大小,托在手里颇为沉重,镜面锃光瓦亮。倒过来再看,另一面云纹兽钮,暗藏阴阳八卦十二辰位,中间铸以“照胆”二字古篆。崔老道认识,费通可不认识,只见铜镜古拙,想必是件稀罕之物,赶等拿住了肖长安,转手卖给“喝杂银”的,又是一笔进项。崔老道叮嘱费通把镜子收好,今夜来他个三探无底洞,捉拿肖长安!

说话休繁,当天晚上,窝囊废换上一双合脚的千层底便鞋,腿肚子绑好了绑腿,腰里扎上皮带,浑身上下收拾得紧趁利落,伸胳膊抬腿,没有半点儿崩挂之处。这一次说什么也得把差事了结了,白天当人、夜里当鬼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他揣上走阴差拿鬼的批票,身背九河下梢的镇物“照胆镜”,手提幽冥火纸灯笼,又来到阴阳枕中的无底洞前,见朱砂脸的老道已经在洞口等他了,身旁放着石室中的那尊金甲神将。朱砂脸老道让费通把照胆镜安在金甲神将胸前,咱前文书说过,这尊神像从头到脚顶盔掼甲,唯独少了一块护心镜,照胆镜放上去严丝合缝。朱砂脸老道吩咐费通:“你背上金甲神将去无底洞中捉拿飞天蜈蚣,不到紧要关头,切不可扔下神将。”

窝囊废伸手一抬,虽是丈二金身的泥胎,却并不觉得沉重,当下背在身后,脚踩登云履,手提幽冥灯,足踏云雾下了无底洞,前边有车后边有辙,又来到金殿之中。那些个女鬼见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立时龇牙咧嘴扑将过来。费通厉声呵斥,将灯笼举在半空中,正对金甲神将胸前的照胆镜,幽冥鬼火被铜镜一照,立时寒光四射,流星火石一般。一众女鬼惊得厉声尖叫,四散而逃,化为十几缕飞烟,在宫殿之内绕了几圈,相继落在墙壁之上,再定睛观瞧,原来是壁画中的宫女。

坐在玉台正中的飞天蜈蚣肖长安见势头不对,脸色大变,身形一纵蹿将起来,三步两步抢至大殿当中,一头扎进了太液池。费通心说“不好”,抢步追上前去,抻脖瞪眼看了半天,池水清澈见底,水波不兴,哪有飞天蜈蚣的踪迹?他暗自揣测,莫非池子下边暗藏玄机?而今来了三趟了,能让这个飞贼跑了吗?窝囊废心道一声:“今儿个我也是砸锅卖铁——豁出去了!上天追到你凌霄殿,下海追到你水晶宫,说什么也不能再白跑一趟了!”当下背上金甲神将,小短腿紧捯几步,纵身跃入水池。

原以为跃入水池,就得从里到外来个透心凉,怎知身上连个水点儿也没有,身子却不住下沉,如同落入了万丈深渊。费通借脚下的登云履稳住身形,低头向下看去,飞天蜈蚣足踏黑云,正往深处飞奔。窝囊废心里头一清二楚,不在近前拿不住飞贼,当即紧追不舍。追了半天仍不见到底,身旁左右混沌一片。费通越追越嘀咕,无底洞怎么这么深?胡思乱想之际,瞧见洞中涌出一道光雾,同时传来“吱吱喳喳”的怪响,转瞬到了眼前,竟然是无数飞鸟大小的萤火虫,密密麻麻地连天接地,扑扑棱棱往人脸上乱撞。按说这东西不吓人,田间地头倒也常见,可谁瞧见过这么大还会叫的?费通看得头皮发麻,正不知如何理会,又冲出一群大蝙蝠,分为黄、褐、白、赤、黑五色,皆是肚腹向天,在洞中倒悬飞行,在“光雾”中往来穿梭,争吃那些萤火虫。窝囊废一只手托着背上的金甲神将,一只手拎着幽冥灯,如何追得上飞贼?费通眼见飞天蜈蚣在光雾当中左躲右闪,逃得越来越远,一时心中起急,举起金甲神将,双膀一用力,对着飞天蜈蚣砸了下去。但见云雾之中电光石火般伸出一只巨手,臂上金甲灿然,一把攥住了飞天蜈蚣!

4

费通见金甲神将拿住了肖长安,立即冲上前去,掏出走阴差的批票,开口大喊一声:“肖长安!”飞天蜈蚣肖长安出道多年,在大江南北作案无数,常与官差打交道,可谓见多识广,却不知阴差办案的路数,突然听得费通叫他,虽然没敢应声,但是抬头看了一眼,这一下就让阴司大票勾上了三魂七魄。一阵阴风卷过,飞天蜈蚣肖长安化为一缕飞灰,眨眼踪迹全无,隐在云雾中的大手也旋即不见。费通瞧了瞧手上的阴司大票,上边已然多出一行小字,正是贼人肖长安的生辰名姓,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可把这件案子销了!正自得意,忽觉身子一沉,脚下落空,合身往下一扑,已然到了洞口之外,朱砂脸老道还在原地等他。

窝囊废兀自嘀咕,又看了看手中的批票,飞天蜈蚣肖长安的生辰名姓还在其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朱砂脸老道打了一躬,揣上批票就要走。

朱砂脸老道却说:“阁下留步,贫道有一事相求。”

老道自称姓李,名道通,江湖上人称李老道,也是个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火居道人。三魂七魄误入阴阳枕,困在此中多年,留在尘世的肉身已朽,他想出也出不去了,求费通用走阴差的批票,将他从阴阳枕中勾出去,若能重入六道轮回,下辈子当作结草衔环之报。

费通见朱砂脸老道相貌不凡,说话也挺客气,全不似油嘴滑舌的崔老道,从来也没有个正经的时候。他心下寻思,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捎带脚就办了。张瞎子让我拿一个,我给他拿去两个,这叫好事成双,何况这又是积德行善的阴功一件,往后在阴阳两路、黑白两道上,谁不得高看我一眼?于是点头答应,举起批票,照之前的法子高叫一声“李道通”,话未落地,骤然一阵阴风吹过费通的面门,李老道可就不见了,低头再看时,走阴差的批票上多了李道通的生辰名姓。

窝囊废三探无底洞,一张走阴差的批票拿住两个亡魂,这回稳当住了,抬脚迈着四方步往回走,心里那叫一个美,随口哼唱了一段折子戏《闹地府》:“森罗殿岂容你任意搅闹,尔篡改生死簿罪责难逃,众鬼卒快与我将他锁了……”那个舒坦劲儿,堪比三伏天喝着了凉井水、三九天钻进了热被窝、吃黄豆放了一串连珠屁、吃萝卜打了一通酽气嗝儿。

转过天来,窝囊废睡到日上三竿,彻底还了阳,拿热手巾擦了把脸,换上一身笔挺的官衣,抖擞精神地离了家门。他先去城隍庙找张瞎子交批票,这一次大功告成,估摸着再也用不上张瞎子,连卖糕干的都懒得找了。空着两手到了城隍庙,见得张瞎子,免不了添油加醋胡吹一通,不仅拿住了飞天蜈蚣肖长安,顺手还带出一个苦命的李老道,功德大了去了。可是取出批票一瞧,窝囊废就傻眼了,上边写得明明白白的,只有肖长安的生辰名姓,李老道上哪儿去了?

张瞎子只当他是信口开河,就没再多问。费通也没多想,管他什么张老道、李老道,只要批票上有肖长安的名姓,把那个认死理的瞎老头儿对付过去就行了。由打城隍庙出来,窝囊废真可谓如释重负,这些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干的这叫什么差事?瞅了瞅天色快该吃晌午饭了,不如去找崔老道喝上两杯,主要是他在张瞎子面前没吹过瘾,还得跟崔老道卖派卖派。于是一点手叫来一个拉“胶皮”(也就是洋车,南方叫黄包车)的。窝囊废为了摆谱儿不愿意走路,反正车夫也不敢找他要钱,抬屁股往车上一坐,压得车夫直嘬牙花子,硬着头皮也得跑。车铃铛“丁零零”一响,洋车忽悠悠、颤巍巍,载着费大队长从西大街到南大街,再来到南门口,车夫累得大汗淋漓、两腿发软。费通一看崔老道正在卦摊儿后头正襟危坐,赶紧也给这位道爷叫了一辆“胶皮”。二人去了锅店街北口,有个字号叫“又一斋”的南路馆子。费通心里痛快,先和崔老道坐定了,一嗓子把跑堂的叫过来:“堂倌,要一个金华火锅,半斤腊肉,通州火腿要熟的,两壶玫瑰露,四斤荷叶饼,葱、酱各要两碟,你再给掂配几个热炒。”崔老道一看窝囊废点菜这利索劲儿,心说:“他这官可不白当,这才几天,看得出来没少胡吃海塞。”

跑堂的跑跑颠儿颠儿报知后厨,给这二位沏上一壶碧螺春,让他们清清口。片刻,吃的喝的摆上桌来。二人端起酒杯互道一个“请”字,饮尽了杯中酒。崔老道多圆滑,一瞧费通的脸色就知道交了差事,也明白费通请客喝酒的意思,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岂能不给他费大队长搬梯子?他当即说道:“费大队长太厉害了,阳世捉贼,阴间拿鬼。他当年开封府倒坐南衙的包龙图日断阳夜断阴,那也不过如此,抓贼追凶更离不了展昭展雄飞。您费大队长一个人就全办了,这番功绩,足以在‘凌烟阁上标名,丹凤楼前画影’。您能不能给我讲讲,三探无底洞是如何拿住飞天蜈蚣的,也让贫道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费通一听这话就对路,钱没有白花的,崔老道是比张瞎子会说话。当时把筷子一撂,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话匣子可就打开了,吹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拿绣花针当擀面杖说,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说不到的,还光拣露脸的说,狼狈之处一字不提。崔老道给他个耳朵,紧着下筷子往嘴里划拉。窝囊废在对面口沫横飞滔滔不绝,说来说去,说到从阴阳枕中带出一个老道,姓李名道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道通”这三个字一出口,崔老道大吃一惊,刚喝的一口酒喷了费通一脸。原来这个李老道不是旁人,正是崔老道的同门师兄。他师父白鹤真人平生只收过两个徒弟,头一个是李道通,二一个是崔道成。李道通天赋异禀,无论什么玄门道法一点就通,但是不走正路,被白鹤真人逐出师门。他又听说跟随师父的小徒弟崔道成,经师父指点上龙虎山五雷殿偷看了两行半天书,得了五行道术,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好悬没把他气死,遂有兴妖灭道之念。因为炼成了妖术邪法,会遭天罗地网格灭,李道通躲入阴阳枕躲避天劫,等到劫数过去,他的三魂七魄却出不来了。后来阴阳枕落在肖长安之手,李道通在枕中传了肖长安一身异术,从此杀人越货四处作案,得了“飞天蜈蚣”的名号。李道通告诉肖长安,你在外边作案时万一失了手,可将三魂七魄吐出,遁入阴阳枕,免受阴世之苦。实则是以肖长安做饵,引来阴差勾魂,再借走阴差的批票,将他自己勾出阴阳枕。

当年白鹤真人道破天机,死前交给崔老道一个锦囊,命他下山途中拆看。崔老道在龙虎山上偷看两行半天书,放走金蟾,错失一世富贵。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回到家才想起师父给了他一个锦囊。打开来反反复复看了八百六十遍,原来恩师白鹤真人早已洞悉一切前后因果,他崔道成根本没有那一世富贵,他这辈子是应劫而来。师父之所以让他上龙虎山,皆因他师兄李道通反出师门,入了“外道天魔”,上天垂象,合该道门中有此一场大劫,到时候天下大暗,死人无数,非止一城一地之祸。故经崔道成之手放金蟾下龙虎山借窍应地,以《神鹰图》换取蟒宝应火,在广济龙王庙捉妖应水,让他偷看两行半天书应风,凑齐“地火水风”应此劫数。

崔老道不敢违背师命,一件事一件事去做,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早在清朝末年,李道通就让天雷劈死了,那还怎么兴妖灭道?直到此时此刻方知,窝囊废这个倒霉鬼,三探无底洞捉拿飞天蜈蚣,岂料全是李道通的诡计。崔老道可真害怕了,关系到生死存亡,卦也捏不准了,顾不上跟费通多说,跑回家中收拾一番,赶去追查李道通的下落。怎知他前脚刚出门,李老道就冒了李子龙的名号,改头换面来到天津城,这才引出后文书“枪打美人台,收尸白骨塔”。欲知后事如何,且留《火神:九河龙蛇》分说。

咱们这部《崔老道传奇》,说到此处就该告一段落了。当然了,这只是“四神斗三妖”的一部分,本书借崔老道之口,讲述天津卫四大奇人的传说。书中的人物也不止这四位,更有七绝八怪、九虎十龙,以及九河下梢的三教九流、行帮各派。想当年,崔老道在天津城南门口说野书,以此挣钱糊口养活一家老小。“四神斗三妖”是他压箱底的顶门杠子,很多内容是他吃铁丝拉笊篱——自己在肚子里胡编的,说个稀奇、道个古怪罢了,大可不必当真。毕竟是“神鬼妖魔多变幻,公道从来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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