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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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说:“一般的扎彩铺子不成,你去城隍庙门口,找扎纸人的张瞎子,三天之内准能做完。”
当时的城隍庙已经破败了,不过还有个庙祝,人称张瞎子,本名张立三,天津卫人称“立爷”,响当当的人物字号,别看立爷叫瞎子,但是人瞎心不瞎,扎彩裱糊的手艺没的说,睁眼的也比不了。不过十家扎彩铺子忙活三天,也扎不出八百阴兵十二鬼将,张瞎子一个瞽目之人,能干得了这个活儿?邋遢李将信将疑,按照窦占龙的交代,带上银子进了城,在西北角城隍庙找到张瞎子,一问这个活儿可以干,他心里才踏实,给完银子回到大车店闭门不出,往炕上一躺呼呼大睡,吃饭自有伙计来送,吃了睡、睡了吃,只在屋中养精蓄锐。
三天之后七月十五正日子,邋遢李先去骡马市雇了大车,下半晌来到城隍庙,八百对纸人纸马外加十二个大鬼全扎好了,一个挨一个,一个摞一个,密密匝匝摆在大门口,有很多老百姓挤在周围看热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往常烧的扎纸无非童男童女、轿子牛马,这怎么全是横眉立目的兵将,免不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邋遢李暗暗吃惊,搁在寻常的扎彩铺,别说扎八百多对纸人纸马,仅就这些坯子,没个二三十天也做不完。城隍庙的张瞎子双目失明,半点光亮也看不见,却在三天之内扎成了八百阴兵十二鬼将,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手里拿的、胯下骑的,一件不缺,半件不少。张瞎子的手艺也厉害,纸人纸马俱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十二鬼将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何以见得?有赞为证“乌金盔盔分八卦、锁子甲甲扣金锁、护心镜胸前紧挂、飞虎旗背后分插、宝雕弓铜头铁把、狼牙箭箭穿梨花;面似红铜鸭蛋眼、满口钢髯连鬓毛、长相怪须发倒卷、血盆口紧衬獠牙。”
邋遢李招呼周围看热闹的,说有一位姓窦的财主爷行善,在天津城舍八百对纸人纸马,有要的但取无妨。围观的老百姓们一听,反正今夜晚间也得烧纸,既然有财主爷舍纸扎,不拿白不拿,你一个我一个,没用多大一会儿,纸人纸马就被搬了一空,八百对是不少,可架不住人多。您还放心,没有占这个便宜的,夜里不烧纸的谁也不会搬这玩意儿回家,不当吃不当喝也换不了钱,摆在门口能把走夜路的吓一跟头。舍完八百对纸人纸马,邋遢李让车把式将十二个大鬼装上,他进城隍庙对张瞎子道谢。张瞎子冷笑了一声:“我扎纸人无非挣钱糊口,你出的是银子,我卖的是手艺,无亏无欠,不必言谢,可你置办这些东西干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按说我不该多嘴,可我多劝你一句,镇河之宝一旦让人取走,天津城就会发大水,全城都得淹了,那得死多少人?干这等瞒心昧己的勾当,不怕遭报应吗?”
邋遢李当场一愣,让张瞎子几句话说得心中忐忑,惴惴不安,他肚子里有鬼,不敢在张瞎子面前多说,匆匆忙忙作了个揖,带上大车离开城隍庙,出北大关直奔三岔河口,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到地方一看,窦占龙已经把船赁好了,正在一旁等他,俩人把十二个顶盔掼甲的鬼将抬上船,“西瓜、令旗、绳钩、扁担”全带上,只等天黑了动手。入夜之后,城里城外到处都有烧纸的,火光此起彼伏,窦占龙舍出去的八百对纸人纸马也在其中。邋遢李和窦占龙带了一船纸人,来到三条大河相交之处。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十二个纸扎的鬼将五颜六色,直愣愣戳在船上,青面獠牙,各不相同,深夜看来,甚是可怖。
窦占龙点上烟袋锅子,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借火头燃起十二鬼将,纸人纸马沾上火就着,风助火势、火趁风威,火苗子冲天贯月,蹿起一丈多高,转眼烧成了一片。纸灰化成一缕缕黑烟,涌在半空挡住了月光。隐隐却听得火光中传来厮杀之声,人马杂沓,刀来枪往,剑戟相接,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似有千军万马厮杀在了一处。
6.
窦占龙一直竖着耳朵,两眼盯在虚空之中,见时机已到,抬鞋底子磕灭了烟袋锅,整了整衣襟,拽了拽袖子,浑身上下收拾利落了,再次叮嘱邋遢李:“我带上扁担绳钩、骑西瓜下河取宝,你须助我一臂之力,瞧见水中伸出什么颜色的手,就将该色令旗递在手中,递完十二面令旗,分水剑就到手了,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可千万别有差错,否则我难逃一死,你也别想发财了!”说罢手持扁担、肩挎绳钩,骑瓜入水,转眼沉入河底没了踪迹。
邋遢李捏着一把冷汗,抻长脖子等了多时,忽见河水往两旁分开,从中伸出一只白色的大手,同时射出一道白光,明晃晃夺人二目,刺得他俩眼生疼。窦占龙下水之前说了,会从河中伸出手来要旗子,可没说手有这么大,真把邋遢李吓了一跳,他发财心切不敢怠慢,赶紧把白色的令旗递过去。那只大手接住令旗没入河中,也将那道白光挡了下去。邋遢李惊魂未定,没等他缓过神儿来,又从河中伸出一只青色的大手,带起一道青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邋遢李忙将青色令旗递在手中,把那道青光挡回了河底。但见三岔河口无风起浪,翻涌如沸,跟开了锅似的,邋遢李递一面令旗,心中便多怕一分,他一个挑大河送水的,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忽然想起张瞎子的话,一旦取走镇河的分水剑,天津城就会发大水,那得死多少人?纵然发了大财,怕也躲不过天打雷劈!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河水中又伸出一只红手,邋遢李心中慌乱,误将紫色令旗投了下去,当时就知道完了。三岔河口的风浪随即平复,皓月当头,乌云散尽,他低头一看,窦占龙被分水剑斩成两半,尸首已经浮了上来。邋遢李魂飞胆丧,再后悔可也来不及了,收了窦占龙的尸首和那条扁担,连夜找个地方埋了死人,三行鼻涕两行泪地哭了一场,无奈回到河边的破窝棚,仍旧在天津城挑河送水,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穷日子,再也不敢动下河取宝的念头。几年后他在河边挑水,又瞧见了骑黑驴的窦占龙,还以为撞见鬼了,吓得屁滚尿流,却不知窦占龙乃龙虎山五雷殿的金蟾借壳成形,一辈子要躲九死十三灾,死在三岔河口的只是一个分身,应这一劫而已。
天津卫这个地方说野书的最多,“邋遢李憋宝”这段书传得很广,几乎人尽皆知。有人问起过邋遢李,是否真有此事?邋遢李却闷不吭声,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个字也不提。很可能是说书的信口胡编,挖苦邋遢李这个穷汉妄想发财。而今邋遢李又让大白脸一脚踩死,再想问也问不出了。
刘横顺从来不信这套,天津卫有水警,经常在三岔河口打捞死尸,又不是没人下去过,河底下哪有什么分水剑和老龙?魔古道虚张声势,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一定另有所图,必须尽快将旁门左道一网打尽,免得再祸害老百姓。
李老道一捋长髯,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大白脸、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全死在了你手上,不用你找魔古道的人,魔古道的人也会来找你,不将你置于死地,他们什么也干不成。”
刘横顺可不怕送上门来的,正好来一个逮一个,来两个逮一双,省得费力气了,跑坏了鞋还得买去。
李老道说:“刘爷千万别大意,你在明处、敌在暗处,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何况此辈均为旁门左道,多有妖术邪法,只怕上门找你的不是人!据贫道所知,混元老祖门下有四大护法,分持四件法宝,其中一件是个纸棺材,不过巴掌大小,想要谁的命,就写上谁的名姓八字,一个时辰拜三次,三次拜不死拜六次,六次拜不死拜九次,以十二个时辰为大限,此人必死无疑,你不怕魔古道用纸棺材拜你?”
只因李老道说出这一番话,才引出一段“摆阵火神庙,斗法分龙会”,正是“且将左道妖邪术,惊动如龙似虎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章 斗法分龙会
1.
水火不容未为奇,
五行生克本常然;
古今成败说不透,
从正从邪判祥殃。
接续前言,上文书正说到李老道告诉刘横顺:“魔古道的人接二连三折在你手上,同伙定会上门寻仇。别的倒还罢了,兵来将能挡、水来土能掩,但旁门左道有一件法宝纸棺材,可以托于手掌之上,用一张黄纸写上活人名姓八字,放在纸棺材中,拜上十二个时辰,生魂即入其中,埋于北方坎位,其人立死。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刘爷,你可得当心了!”
刘横顺说道:“自古邪不压正,棺材里边哪有咒死的鬼?我刘横顺是何等样人?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当的是官差,怎么会相信这一套?再者说来,如果纸棺材真是法宝,还能让我活到此时?”
李老道说:“正如刘爷所言,你穿的是官衣,办的是官差,不比寻常百姓,此乃其一;其二,你的名号了不得,缉拿队的飞毛腿火神爷刘横顺,天津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是十二分命硬的人,可担不住这个名号;其三,火神庙警察所的形势厉害,屋子是老时年间的火神庙,你坐在火神爷的正位上,张炽、李灿二巡警一左一右,杜大彪守门,老油条在后,与火神庙先前的格局一般无二,火气仍盛。旁门左道虽有法宝纸棺材,却不敢拜你,怕拜不死你,反祸自身。不过你是火命,而水能克火,凡是下大雨发大水的时日,你可千万别出门。”
还真让李老道说对了,刘横顺喜的是响晴白日,厌的是天阴雨湿,一下雨就心浮气躁,干什么也不成,说不出什么原因,此乃秉性使然,可没把李老道的话放在心上,问完了话回火神庙警察所当差。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津城没再出什么乱子,却也不能说太平无事,因为接连走水,把水会忙得够呛。走水就是失火,过去人避讳这个“火”字,以“走水”代而称之,九河下梢乃漕运要地,房屋交错、商铺林立,着起火来损失惨重,还不是灯芯蜡头的小火,一着就是大的。以前的屋子多为木质结构,即使外边有砖有瓦,里边的梁柱也是木头的,见火就着、势不可当,一烧起来,那可了不得,真叫风助火势万道金蛇舞,火趁风行遍地皆通红,楼台殿阁成火海、房梁屋舍转眼空。巡警总局和水会派人连更彻夜地巡逻,也没见到纵火的歹人,无缘无故就起火。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谣言——三岔河口的火神庙挡住了龙王爷,以至于城里城外经常失火,除非把火神爷送走。
其实在当时来说,天津卫早没有火神庙了,只留下一个地名,当年的庙堂已然改为火神庙警察所,庙中的神像、供桌、香炉、烛台也没了,拆庙等于是把警察所拆掉。社会上的谣传从来不少,官厅也不会当真,可一人道虚、千人传实,又架不住当地的各大商会反复施压,官商两道勾连甚深,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谁也离不开谁,当官的不愿意得罪大商大户,况且拆掉一个小小的警察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下了一道命令,限期拆除三岔河口的火神庙警察所,一砖一瓦也不留。
上头一句话,下边跑断腿,飞毛腿刘横顺再大的名号,也只是警察所的一个巡官、缉拿队的黑名,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厅的命令岂能不听?无奈拆完了火神庙也不给盖新房,不是商会不出钱,全进了当官的腰包,下边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警察所挪到旁边一处又脏又破、透风漏雨的民房,桌椅板凳往里一堆,门口挂上块白底黑字的木头牌子,这就齐了。刘横顺带上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五个人收拾了一整天,累得一身臭汗,满头满脸是土,忙到天黑才吃上饭。张炽、李灿坐在屋里大发牢骚:“几百年的火神庙,居然说拆就给拆了,等我们哥儿俩查出是谁传的谣言,准得给他来点儿好瞧的!”
坐在旁边的老油条嘀嘀咕咕说了一句:“拆都拆完了,再查谁传的谣言顶什么用?说到底咱火神庙就是吃了挂落儿,这些个火可不是灯芯蜡烛头引着的……”
刘横顺听出来了,老油条的话里有话,那意思就是有人放火?知道你早说啊,火神庙也不用拆了,咱们哥儿几个更不用窝在这破瓦寒窑中受气,就让他把话说明白了,到底什么人放的火?
老油条一脸神秘地说:“刘头儿,我可没说放火的是人,实话跟您说吧,火是小鬼儿放的!”
2.
刘横顺太知道老油条的为人了,在一个警察所共事多年,还能看不出他是什么鸟变的?虽说也是个巡警,却打骨子里就不像当差的,一贯胆小怕事、油嘴滑舌,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老婆舌头,听风就是雨,给个棒槌就纫针,说不定天津卫有一半的谣言是打他嘴里传出去的,口口声声说什么小鬼儿放火,这不狗带嚼子——胡勒吗?
老油条说此事千真万确,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次可是他亲眼得见,当场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讲了一遍。他今年五十多岁,老油条这个外号可跟了他不下三十年,只因此人最贪小便宜,出门一趟空着手回家就算吃亏,走路从来不抬头,就为了能捡着钱,掉了一个铜子儿能追出二里地去。仗着一身警服,拿人一棵葱、顺人半头蒜,他还不像张炽、李灿,那俩小子也出去讹钱,但分人,专找地痞无赖、嘎杂子琉璃球下手,你横我比你还横,你坏我比你还坏,没给刘横顺丢过脸。老油条却不同,一不来横的、二不来硬的,只会耍二皮脸,横的他还不敢惹,就找老实人下手。过去有这么句老话叫“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舍出一张脸去,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只要能占便宜,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他都干得出来,让他叫声亲爹给套煎饼,他张嘴就叫,还觉得不吃亏。
头些日子,老油条歇班在家,他住在南小道子一带的胡同大杂院,家里就他们两口子。眼瞅到了饭点儿,老婆问他晚上吃什么?老油条让她先不急,出门转了一趟,回来告诉他老婆:“快剥蒜,今天吃饺子!”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老油条这么一说,他老婆就明白了,原来老油条有个习惯,快饭点儿就去门口溜达,瞧瞧左邻右舍做的什么饭,窝头咸菜也还罢了,如果说谁家烙饼捞面、大锅炖上肉了,他想方设法也得蹭上一顿,要是再赶上包饺子,更了不得了,俗话说“好吃不如饺子,舒坦不如倒着”,不吃上一顿对不起祖宗。蹭吃蹭喝也有门道儿,比如看见这家吃饺子,剁馅儿、和面的时候不能进去,擀皮儿捏饺子也不能进去,饺子下了锅煮还不能进去,非得掐准了节骨眼儿,等饺子刚一出锅,热气腾腾往桌上一端,老油条推门就进。寻常百姓家不比深宅大院,不趁值钱的东西,老街旧邻过来串门,在门口打个招呼就可以进屋,没那么多讲究,有两家走得近的,不打招呼也没人挑理。老油条并非能掐会算,饺子出锅的香气他闻得出,捞饺子的响动他听得到,闻不着、听不见也不打紧,他还会看烟囱,看见这家烟囱里冒的是黑烟,这是刚生火,过了一会儿冒白烟了,这就是煮上了,冒了一会儿烟下去了,说明火灭了,饺子也该出锅了,推开进来先说一句:“哎呦,巧了!”什么叫巧了?那意思就是我没吃饭,正赶上您家刚把饺子煮好,其实都在外边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人家一看邻居过来串门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也不能往外撵,只得客气两句,留他一同吃饺子。老油条就不客气了,还得拿腔作调:“不叨扰了,您家里这地方也不宽敞,我端回去吃吧。”盛上满满一大盘刚出锅的饺子,端回家跟老婆一吃,不仅解了馋,这顿饭钱也省下了。
那会儿的老百姓轻易吃不上一顿饺子,尤其是老油条住的南小道子一带,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人,说今天改善改善,来上一顿肉丝炒白菜就算不错了,到肉铺子买两个大子儿的肉,那能有多少?还舍不得都用了,炒熟了留出来一半,另一半加上大半棵白菜炒一大碟子,就相当于开荤了。再不就是买点羊杂碎,多来点儿汤,回头泡点儿宽粉条,来点儿豆腐,放上白菜熬这么一锅。家里有孩子先不给吃,留着当家的爷们儿回来才往外拿,先是让当家的吃饱了,孩子们这才开始上桌上炕,唏了呼噜一吃,外带做点儿杂面汤、棒子渣儿粥,天热的时候熬点儿绿豆汤。主食吃什么呢?通常就是窝头、棒子面儿饼子。偶尔蒸几个馒头也舍不得蒸净面的,都是两掺面,或者烙点儿金裹银的饼,里面是棒子面,外头是白面皮,外带着剁点儿葱花,来点儿五香面,就着白菜丝儿这么一吃,也是解饱解馋。如果说家里头的妇女心疼自己的爷们儿,出去辛苦一天累了,就给准备些下酒菜,怎么便宜怎么来。没钱买整瓶的酒,上门口杂货铺打散酒,来上这么二两,再预备一盘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带壳炒好了,爷们儿回来之前给剥出来,满仁的、整的挑出来搁在一个小瓶子里,喝酒的时候倒出来几个,小的、瘪的就给孩子吃了,这日子就算说得过去的。所以除了过年的时候,非得是家里赶上什么好事儿,或者爷们儿挣来额外的钱了,才舍得包一顿饺子吃,家里孩子大人都盼着这顿饺子解馋。街里街坊的偶尔赶上了,跟着吃上这么一两次还成,老油条却占便宜没够,厚着一张脸皮东讹西要,周周围围的住户也瞧出他这人性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老油条再来也就不让他了,换别人没辙了,老油条脸皮够多厚?只要能吃上这口,什么都不在乎,人家不跟他客气不要紧,一屁股坐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盘子,先夸这饺子:“嘿!这饺子好啊,你看这面,头号儿的精白面吧?包出来溜光水滑的多好看吶,面好放一边,吃饺子主要吃的是馅儿,我可闻出来了,西葫羊肉的,还没少放香油,刚出锅您可别着急吃,得先晾凉了,为什么呢?烫嘴啊!”
说这话就是成心,饺子哪有晾凉了吃的,尤其是羊肉饺子,一放凉了里边儿的油就凝了,再吃就不是味儿了,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千万别搭理他,一搭话就上当了,邻居要说一句:“饺子又不是切糕,凉了怎么吃?就得吃烫嘴烫心的。”他问都不问,马上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烫得唏了呼噜地说:“嚯,跟您家吃饺子太长学问了,我说怎么平常吃饺子不对味儿呢,这还真是热的好吃,那什么,二嫂子,您了再给我来瓣儿蒜。”这就吃上了,谁还好意思再让他吐出来?老油条那嘴是练出来的,无论凉的热的软的硬的,全能往里塞,吃完了喝一大碗饺子汤,来个“原汤化原食”,这可不叫完,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还得一边剔牙一边说:“二嫂子这饺子包得太好了,又好吃又好看,下锅里一煮跟小白鸭儿似的,我家那个倒霉娘儿们可做不出来,活该今天让她挨饿。”邻居一想,反正老油条也没少吃,不差这几个饺子,就要盛一碟子让他带回去。老油条赶紧说:“哎呦,这话怎么说的,吃了您的喝了您的,怎么还能往家捎呢?您别受累了,赶紧坐下吃饭,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说话接过碟子,满满当当盛上七八十个饺子,端回家去老婆吃不了,后半夜他再找补一顿宵夜,邻居一家子拢共才包多少饺子?只得对付个半饱,不够再拿窝头儿找齐。老油条倒吃了个滚瓜溜圆,满嘴油舍不得擦,躺到床上还在舔嘴岔子,就是这么个货。
那一天快到饭点儿了,老油条又去门口溜达,正瞅见有邻居剁馅儿包饺子,他心中窃喜,三步两步跑回来,吩咐老婆赶紧剥蒜,吃饺子得趁热,等端回来再剥蒜,饺子就凉了。他老婆在屋里剥蒜,他出去讹饺子,本以为又能解馋了,不承想邻居家吃一堑长一智,就知道他准得来,包好了饺子愣是不煮,当天仍吃窝头咸菜,饺子留到转天老油条去警察所当班再下锅,宁可把饺子放塌了也认头。老油条在邻居家门口一直等到半夜,饿得前心贴了后背,这才臊眉耷拉眼地回到家,把经过跟他老婆一说,嘴里还直埋怨:“这家人不地道,包好了饺子居然舍不得下锅,愣让一家老小啃窝头,不怕噎死?”他老婆白剥了好几头蒜,也饿得够呛了,就对老油条说你别抱怨了,赶快拿钱出去买俩烧饼吧。老油条一听说要花钱,他连肝儿都颤,眼泪好悬没掉下来,赶紧劝他老婆:“我说大奶奶,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掏钱买烧饼,还有王法吗?要不然这么着,今天您先凑合凑合,把剥完的这几瓣蒜吃了,明儿个一早我去河边巡逻,找人对付两碗锅巴菜回来,那个东西好啊,真正的绿豆面煎饼切碎了,浇上卤子,加上韭菜花、酱豆腐,多来香菜,有红有绿,放够了辣椒油,老话儿怎么说的?要解馋,辣和咸。这边儿吃着,那边儿把你爸爸勒死你都不带心疼的。”他老婆一听这话不干了,锅巴菜虽好,却是远水不解近渴,这一宿怎么过?哪有拿蒜当饭吃的?再怎么能凑合,那也顶不了饿。老油条又说:“大奶奶,你是怎么了?这大晚上的,吃一肚子东西难受不难受?再说了,吃完你就躺下睡觉,东西扔在肚子里下不去,早上还怎么吃锅巴菜?你听我的,桌上有一壶茶叶底子,才喝了三天,正是有滋味儿的时候,你来这个就大蒜,吃完了咂摸咂摸嘴,咬紧了后槽牙使劲逮那个劲儿,绝对能品出饺子味儿!”
老油条舍不得生火,从水缸舀出凉水直接倒进茶壶,倒进去扣严实了,得先闷一会儿再喝,给他老婆气的:“凉水沏茶还闷一会儿?你糊弄鬼呢?”一赌气抓过壶来,嘴儿对嘴儿长流水儿,“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老油条的肚子也饿,眼看老婆灌了个水饱儿,他也来了两大壶,还把剥好的大蒜全吃了,吃饱喝足了不敢走路,稍微一动肚子里就直晃荡。
老公母俩一人喝了一肚子凉水,躺在炕上钻了被窝,饭吃多了不好受,水喝多了也够呛,这一宿上来下去净折腾了,怎么呢?水喝多了起夜。以往那个年头,住胡同大杂院的老百姓家里没有茅房,尿桶子就搁在屋里,各家各户都一样。老油条两口子一人一肚子凉水,你起来我躺下,你躺下我起来,不到后半夜尿桶子就满了。老油条无奈起身,出门去倒尿桶子。屋外月明星稀,他睡眼惺忪,又饿又困,懒得走到大杂院儿门外,想顺手倒在那家包了饺子不煮啃窝头的邻居门前,给那家添点恶心,刚走了没两步,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团鬼火穿门进了院子!
3.
老油条心里头一激灵,一只手拎尿桶子,一只手使劲揉了揉眼,定睛再看真是鬼火,似乎有风吹着,忽忽悠悠贴地而行,钻入门中直奔柴垛。他以为谁家的灶没看严实,火星子被风吹了出来,这还了得?水火无情,这要烧起来,他这么多年的家底就完了,其实他那点儿“家底”归了包堆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老油条财迷心窍,拉屎择豆儿、撒尿撇油儿,饭都舍不得吃,还别说把房子燎了,点上一盏油灯就算坑家败产。他顾不上再去找水,情急之下有什么是什么,干脆把手上的尿桶子一兜底,一桶子尿全泼了出去。咱之前说了,两口子喝了一肚子凉水,满满当当一大桶子尿,那点火头还灭不掉吗?当时青烟一冒,火头就没了,还溅了他两脚尿。老油条站在当院嚷嚷了两句,刚要往屋里走,却见火头熄灭之处有个东西,白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捡根树枝子挑起来一看,是三寸多高一个小纸人儿,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老油条心说可不作怪,借月光细一打量,见纸人前胸后背各写了一个“火”字,两个手上分写“霹雳”二字,两个脚下各写“飞”和“疾”,均以朱砂写成,鬼画符似的。他这个人迷信甚深,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刚才那点鬼火是这个小纸人儿不成?这不见鬼了?
老油条也顾不得脏了,忙把纸人儿扯了,扔地上踩了两脚,回屋上炕心里头还在打鼓,怕老婆犯嘀咕,没敢跟她说,一直憋在肚子里,今天在警察所发牢骚,话赶话把这件事给说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油条添砖加瓦这么一说,让刘横顺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说的话,心念猛然一动,天津城中接连失火,多半是魔古道以妖术纵火,又放出谣言扰乱民心,只为了拆掉火神庙。按李老道所言,来天津城作案的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全栽到了刘横顺手上,皆因刘横顺所在的三岔河口火神庙警察所火运当头,凭借这个形势,妖魔邪祟不敢近前。而今拆掉了火神庙,旁门左道也该找上门了。刘横顺可不信这个邪,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了火神庙刘爷还不抓贼了?
可也怪了,打从拆掉三岔河口的老火神庙以来,天津城没再失过火,一连多少天阴雨连绵。刘横顺心中烦乱,干什么都不顺,怎么待着怎么别扭,但是老天爷要下雨,谁也拦不住。多亏近来比较太平没什么案子,不用去缉拿队当差,除了照常在周围巡逻,只须在屋中闷坐。
这一天早上,仍是阴雨天。刘横顺来到警察所当班,刚打开门李老道就来了。李老道一向阴阳有准、法眼无差,见火神庙警察所换了地方,不住地摇头叹气,本以为刘横顺凭借火神庙的形势,尽可以躲过此劫,万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还有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把庙给拆了。
当时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都在,李老道就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缘由,拐小孩的大白脸被缉拿归案不久,审讯到一半,突然暴毙于巡警总局,并非受刑不过,那是为了灭口,让人用纸棺材拜死的。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刘横顺,一样是魔古道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坐镇三岔河口火神庙,旁门左道纵有邪法也奈何不得。可没想火神庙被拆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如今这个破屋子,虽然仍挂了火神庙警察所的牌子,形势却已不复存在,比不了三岔河口的老火神庙。
几个巡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以前在老火神庙当差,尽管屋子年久失修,可好歹是庙堂改的,宽敞明亮、梁柱高挑,坐在里边就有底气,如今让李老道这么一说,越看眼前的破屋子越别扭。
李老道告诉众人:“没了火神庙的形势,只怕刘爷死到临头了,大限只在明日!”
张炽和李灿听不下去了,这不是登门咒刘横顺死来了吗?一个挖苦道:“你这牛鼻子老道太高了,你是阎王爷的外甥,还是判官的舅舅?偷看过生死簿不成?”另一个恫吓道:“在白骨塔埋死人真是屈了你的才,不如我帮你把两个眼珠子捅瞎了,你拿根马竿儿出去算命,准不少挣钱。”
李老道并不动气,说你们几位也不是不知道,明天是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民间俗传,五月二十五乃一年一度的分龙会,到得这一日,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的龙王爷齐聚,商定一整年如何行云布雨,常言道“虎行有风,龙行有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的龙王爷全出来还了得,带动的水气弥天漫地,可以说是一年当中雨水最大的日子。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在天津卫人称火神爷,有他坐镇三岔河口,魔古道难以在此作乱。而且刘横顺身上火气极盛,想用纸棺材拜死他绝非易事,要不然也等不到今日,一定是在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当天,趁刘横顺的火运被水气遮住,才好下手。此时的刘横顺气色极低,可见那边已经拜上纸棺材了。说完画了一道黄纸符,让刘横顺钉在警察所的门楣上,天塌下来都别出门,黄纸符也摘不得,可保你躲灾避祸,否则活不过今天。李老道交代完了,匆匆回去准备,今夜子时之前再赶来相助。
老油条迷信甚深,张炽、李灿也担心刘横顺出事,劝刘横顺快把黄纸符钉在门上。刘横顺是什么脾气,一把将黄纸符扯碎,抬手扔到了门外,就不信这份邪!
4.
火神庙警察所的刘横顺就这个脾气,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仅把李老道给的符扯了,还想带人出去巡逻。老油条谨慎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死活拦住刘横顺,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下这么大的雨,按例不用巡逻,在门口留一个值班的就行。反正无事可做,倒不如在警察所下一锅面条,几个人吃顿打卤面。火神庙警察所搬了地方,按说得吃捞面稳居,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天了。老油条这么说,是为了把刘横顺稳住,他们这屋子虽然破旧,门口好歹挂了“火神庙警察所”的牌子,又坐了一屋子穿官衣的巡警,想来邪祟不敢上门。他一边说一边对张炽、李灿连使眼色,那二人也紧着劝,好说歹说才让刘横顺回屋坐下。张炽、李灿出去买东西,杜大彪刷锅洗碗,再把灶台收拾出来,老油条放桌子摆板凳。火神庙警察所的几个人,一同张罗这顿打卤面。
按照老天津卫的习惯,上梁动土、买卖开张、放定过礼、乔迁搬家,都得吃捞面,喜面、寿面、子孙面、下车面,连生意干倒了、过日子分家了也得吃一顿散伙面。吃面可以省事,打点儿卤子、炸点儿酱,或者随便炒一盘宽汁儿的菜,拌上面条就可以吃。也可以按讲究的来,正经吃上一顿打卤面,人手少了都不行。首先来说,卤子里的东西就得够多少样,“木耳、香菇、面筋、干贝、虾仁、肉丝、鸡蛋、香干、花菜”全得有,煎炒烹炸带勾芡,打这一锅卤子一个人都忙不过来。另外还得配上菜码,该削皮的削皮,该焯水的焯水,该过油的过油,黄瓜、青豆、红粉皮儿。凉菜也得凑上七碟八碗,连就面带下酒,“摊黄菜、炒合菜、素什锦、肉皮冻、肘花、酱肉、猪蹄、火腿”一样也不能少,吃的是全合、要的是热闹。
警察所条件有限,吃打卤面没那么讲究,可也足够齐全。张炽、李灿出去一趟,该买的东西全买了,应名是买,实际是讹,这俩小子一个大子儿没掏,用他们的话讲,穿官衣的吃饭还得掏钱,那叫没本事。光蒜就好几样,泡蒜、腌蒜、独头蒜,想吃什么有什么。老几位一齐动手,切菜、打卤、煮面,忙到下半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一人面前一大海碗白面,旁边一大锅卤子,冷荤凉素各式菜码摆了七八碗。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屋子里却十分闷热,其余四人吃面都过水,刘横顺单吃锅挑的,面条打锅里捞出来不过凉水,热气腾腾直接吃。他也说不出来为了什么,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头也闷,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明知魔古道在天津卫作乱,官厅上却无人理会,只凭他一个人,如何将隐匿在城中的魔古道余孽一网打尽?正好张炽、李灿搬来一坛子老酒,索性来了个“三杯万事和,一醉解千愁”,几个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顿酒喝到傍晚时分,刘横顺脑袋瓜子发沉,进里屋往桌上一趴,昏昏沉沉地睡上了,恍惚之中见到四个身穿黑袍头顶小帽的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话分两头儿,按下进了里屋的刘横顺不提,再说老油条等人吃饱喝足之余,也各找地方打盹儿。火神庙警察所的破屋子没通电,门口挂了个纸皮灯笼,屋里只有两盏油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外头仍是风一阵雨一阵,可也没出什么怪事。
半夜时分,李老道身后背着宝剑和一个大包袱,腰挂火葫芦,也没打伞,淋得跟落汤鸡似的,顺道袍往下流水,脸色青灰,乍一看跟死人相仿,急匆匆赶回火神庙警察所,到了门口抬头一看门楣上没钉黄纸符,当时吃了一惊,脸色由青转白,一问给他开门的老油条,才知道让刘横顺给扔了。李老道十分诧异,按说那道符没钉在门上,这会儿就该收尸了,刘横顺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仍在里屋闷头大睡。
老油条见了便宜绝无不占之理,下半晌吃捞面的时候也贪杯没少喝,喝完胆子大了,醉眼乜斜地说:“李道爷,不是说我们不信您,可您也忒小瞧我们刘头儿了,我们刘头儿那是什么人?堂堂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天津城缉拿队有名有号的飞毛腿,破过多少大案,捉拿过多少凶顽的贼人,岂能让一口纸棺材咒死?”
李老道听罢连连摇头,关圣帝君纵然神勇,也难保时运低落败走麦城,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是刘横顺命中一劫,路逢险处须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可不是坐屋里睡一觉就能躲过去的。李老道让老油条带他到各屋看了一遍,如今的火神庙警察所里外两进,外屋一明两暗,当中是堂屋,桌椅板凳摆得挺满当,灶头在东屋,西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李老道转来转去,瞧见西屋墙角扣了四个鸡笼子,暗道一声“怪哉”!
5.
火神庙警察所西屋的四个鸡笼中扣了什么呢?咱们这个话还得往前说,原来头些日子天津城接连失火,巡警总局加派人手在城中巡逻站岗,临时抽调了火神庙警察所的张炽、李灿、杜大彪三个巡警。杜大彪还好说,张炽、李灿这俩坏小子出去巡逻,不讹几个就叫白巡,当天赶上有大饭庄子开业,他们二人出门没看黄历,运气可还真不赖,赶上买卖了,互相递了个眼神,让杜大彪在旁边等着,他们俩把手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开饭庄子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最怕招惹混混儿和巡警,一旦得罪了这些人,时不时地来搅和一通,买卖就甭干了。老板一看来了巡警,忙把备好的食盒递上去,里头有酒有菜,就是为了打发这些人的,不光赔笑给东西,还得一个劲儿道辛苦。
张炽、李灿心说罢了,还得说是城里头巡逻的差事肥,做买卖的也懂规矩,三岔河口就没这个章程。等到下了差事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仨没回火神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食盒打开一看,嚯!东西真不含糊,大鱼大肉实实在在,酒也是透瓶香,河边席棚俩大子儿一碗的散酒可比不了。杜大彪见了好吃的,咧开大嘴傻笑,撸胳膊挽袖子抄起来就吃。张炽、李灿这俩坏小子可闲不住,成天无事生非,一想不能让杜大彪白吃白喝,得拿他寻个开心,就对他连吹带捧,净拣好听的说,简直把杜大彪捧到上了天。说他勇力赛过金刚,铁刹庵扔水缸砸死五斗圣姑、三岔河口活捉大白脸,皆是一等一的功劳,虽说是缉拿队的差事,可也真给咱火神庙警察所长脸,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提起杜大彪,没有不挑大拇指的,都说咱刘头儿是脚踏风火轮的火神爷下界,你杜大彪是火神庙镇殿的将军,也就是这会儿没赶上好时候,放在老时年间你这能耐还了得?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定如探囊取物一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见了你也不是对手。杜大彪听了这番话大为受用,平时可没人这么拍他马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张炽见杜大彪喝得差不多了,就在一旁煽风点火:“大伙都说你膂力过人,有扛鼎拔山的本领,不过要让我看,他们说的对是对,可还不全,你杜大彪不仅能耐大,胆子也大,俗话说这叫艺高人胆大,身上本领这么高,胆量小得了吗?头天我跟李灿这么一说,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居然不服。”李灿接过话头:“对,说到膂力,你杜大彪在九河下梢是头一号,那真叫恨天无环、恨地无把,天要是有环,你能把天扯塌了,地要是有把,你能把地拽翻了,可说起胆量,我还真没见识过。”
杜大彪不知是计,听了这话火撞顶梁门,当时一拍大腿,瞪着俩大眼嚷嚷开了:“没见识过不要紧,你画条道儿,瞧瞧有没有我不敢来的!”
张炽见火候差不多了,装作打圆场:“别别别,咱哥儿仨就是说闲话,哪儿说哪儿了,这能当真吗?喝酒喝酒,甭听他的。”
杜大彪向来一根筋,岂能让这俩小子看扁了,不依不饶非让李灿画道儿。俩坏小子一看杜大彪上套儿了,暗自发笑,就说南马道胡同尽头有一座大屋,如果你有胆子黑天半夜进去走上一趟,我们哥儿俩不仅心服口服,还得给你喝号戴花、摆酒庆功。
南马道胡同在南门里,天津城还有城墙的时候,城门两侧都有马道,可以骑马直上城头,后来城墙和马道全拆了,只留下当年的地名。南马道胡同又细又长,尽头的大屋是处义庄,已然荒废多年,里头还有几口当成“义柩”的破棺材,用于临时放置死尸。义庄荒废以来,夜里总有怪响,相传有冤魂作祟,白天还好说,晚上谁也不敢往那边走。
杜大彪想都没想:“那有什么不敢的?别说半夜走上一趟,住一宿又如何?”
李灿一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哥哥你胆大包天,旁人跟你比,那真是王奶奶碰上玉奶奶——差了那么一点儿!”
张炽说:“何止啊,依我看那是马奶奶碰上冯奶奶——差了两点儿!”
李灿说:“就你小子话多,还王奶奶碰见汪奶奶呢——至少差了三点儿。”
张炽说:“你要这么论,那就是能奶奶碰上熊奶奶——差了四点儿!不是我话多,是真佩服咱哥哥!”
杜大彪听得不耐烦了,一口气喝干了壶中酒,把眼珠子一瞪:“你爹不在家,放你妈的屁,旁人要是跟我比,那叫王奶奶碰见王麻子——不知道差了多少点儿!”说罢一手拽上一个,大步如飞直奔南门里。来到南马道胡同,已过了二更天,此时乌云遮月,胡同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吹出一阵冷风,直往脖领子里灌,使人不寒而栗。杜大彪可不怕,一是膂力惊人,二一个心直胆大,点上马灯来到义庄门前,“嘎巴”一声拧断了门上的铜锁,推开大门步入其中。张炽、李灿来之前煽风点火,真到了地方,他们俩也发怵,看见杜大彪进去了,从外边把门一带,来个凉锅贴饼子——蔫溜了。
放下两个坏小子不提,单说杜大彪酒意上涌,手提油灯走进大屋,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片刻之间鼾声如雷,真是一觉放开天地宽,睡就睡吧,毛病还不少,咬牙放屁吧嗒嘴,哈喇子流了一地。直睡到后半夜,觉得嗓子眼儿发干想喝水,迷迷糊糊坐起来,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借马灯的光亮往四下一看,屋中积灰覆盖,到处挂满了蛛网,墙根下一字排开,摆了七八口薄皮棺材。杜大彪挠了半天的头,想起这是南马道胡同的义庄,正要出去找水喝,忽听棺材“砰砰”作响。杜大彪一愣,酒劲儿还没过去,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怕,当即拎起马灯,走上前去看个究竟,但见其中一个棺材没盖严实,棺盖半掩,从中伸出一只皮干肉枯的死人手。
杜大彪挺纳闷儿,有本事你出来,伸只手干什么?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动,心想是不是这位死后无人烧纸,因此伸手讨钱?杜大彪脑袋不好使,心眼儿却不坏,他就掏出一枚铜钱,放在那只手中。说也奇怪,那只手接了铜钱,便即缩回棺中。可没等杜大彪走,死人手又伸了出来。杜大彪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一个大子儿还打发不了你了,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给够了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再说死人该用冥钱,怎么连铜钱也接?”他越说越生气,一下子将棺盖揭开,要和死人说理,提起马灯一照,只见棺材中的死人皮干肉枯,仅余形骸。杜大彪嘟囔道:“你都这样了还要钱呢?简直财迷到家了,你是老油条他爹不成?”再一细看,死人抬起来的胳膊底下,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那儿一动一动的。杜大彪一瞧这可作怪了,死人身子底下怎么有活物儿?什么东西这是?这位爷是真愣,换二一个早就吓趴下了,他却一伸手把死人揪起来,压低了马灯一探究竟,这才看明白,棺底居然有四只大刺猬。
杜大彪见是刺猬讹他的钱,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大骂了一声,伸手把四只老刺猬拎出来。他是当巡警的,身上带有捆人的绳子,将几个老刺猬四脚一捆拴成一串,顺手扔在一旁,又提上马灯往棺材里找,刚才的铜钱得捡回来,没想到棺材中的铜钱不下百枚,看来这四个刺猬没少在此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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