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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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一直垂首任由菜叶劈头盖脸砸的郎英突然抬头,道:“你看到了吗。”

那商人没料到这人居然会找他说话,顺口答了:“什么?”

郎英道:“永安人偷了你家的东西,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那商人道,“我没亲眼看到,但之前都好好的,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才突然被偷,难道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郎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懂了。我们来之前,偷东西的就都是你们,我们来之后,偷东西的就全都是我们…”

话音未落,一颗烂柿子打着旋儿飞来,砸在他嘴边,仿佛呕了一大朵血花。那商人噗的笑出声来,郎英目光淡漠,闭了嘴,不说了。

谢怜化去了那些投向他们的尖锐石块,让这群永安青年不至于头破血流。这一场示众一直进行到傍晚,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士兵们觉得足够了,这才倨傲地开了枷,警告一番今后不可再惹是生非,否则定不轻饶云云。几名年长者一直哈腰点头赔笑脸,保证不会再犯,郎英却神色平淡,自顾自走开了。谢怜看他一人独行,看准时机,从树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闪出来,那青年先是目光一凛,刹那,似乎要出手掐他喉咙。电光石火间看清来人之后,收了还没探出去的手,道:“是你。”

谢怜化的正是那个小道士的形。他被郎英方才那没探出去的一把微微惊了一下,心想:“这人身手有点厉害。”道:“我送了你那颗珠子,你为何不拿着它回永安?”

郎英望着他,道:“我儿子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顿了顿,他从腰带中取出那枚珊瑚珠,道:“这个你要拿回去吗?给你。”

他递珠子过来的那只手上,还有着戴过枷的瘀痕。默然须臾,谢怜没有接,道:“回去吧。郞儿湾今天下雨了。”

他指天,道:“明天!还会下雨。我保证,一定会的。”

郎英却摇了摇头,道:“不管下不下雨,都回不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谢怜怔然片刻,只觉烦恼无限。

从前没飞升的时候,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他要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谁知飞升之后,仿佛突然之间,就被无穷无尽的烦恼包围了。有他人的烦恼,也有自己的烦恼。要做一件事,却是如此的困难,捉襟见肘,力不能及。谢怜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去,回太子殿,处理那些积压多日的信徒祈愿去了。

然而,他却并不是最烦恼的人。国主才是。

仙乐国主的担忧成为了现实,这五百多个永安人,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谢怜持着借来的雨师笠,频繁往来于南北之间,凭己一人之力,作法降雨。每降一次雨,就要耗费至少五六天时间和大量法力,若不是他,恐怕真没别的人能撑得住这般来回奔波。当然,君吾除外。可是神武大帝所统辖之地比他更广,要费精力的信徒和领地远比仙乐一国要多,他又如何能去求君吾为此分神?况且一次只能滋润永安一小部分土地,并且持续不久,虽有缓解,却是不能根治。因而,一个月后,永安人开始正式成群结队地向东方迁徙。原先是几十人一批,而现今,是几百人、几千人,大批大批,汇聚成川。

再过了一个月,仙乐国主陛下颁布了一道命令:鉴于连月来纷争不断,斗殴频发,为维皇城安稳,即日起,流散仙乐王都的原永安人必须全部撤出皇城。每人给予一定盘缠,到其他城镇去安家落脚。

在浩浩荡荡东来的永安人们面前,关闭了仙乐皇城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是一个国家的两个省,首都和一个三线穷城市,内乱,大家别忘了啊!还有情况不一样的不要带入三次元啊!

第76章 闭城门永安绝生机 2

“开门!”

“放我们进去!”

士兵们退入城中, 千斤闸门合拢。被士兵们驱逐出门外的人们又如黑色潮水一般涌回,拍打在大门上。城楼上的将士们大吼道:“退走!退走!领了盘缠的可以上路了,往东边去, 不要逗留!”

然而,这些永安人背离家乡, 一路逃荒,来到距离他们最近的皇城。皇城的大门对他们关上, 要想活命, 就得绕过皇城,走更远的路,到更东边的城池去。

可是一路走到这里,已是千难万险,死伤无数,如何还有余力继续前行?就算每人发配了一些盘缠,水和干粮,可是又能在路上撑多少天?

他们都灰头土脸, 有的拖着锅碗瓢盆, 有的背着娃娃, 有的抬着担架, 扶的扶, 躺的躺, 再也走不动了,成片成片地坐在城墙前的地上。年轻的男人们还有力气愤怒,锤着城门喊:“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是要我们死啊!”

“都是仙乐人, 你们要不要这么赶尽杀绝!”

一个男子喊得嗓子都哑了:“把我们赶出来就算了,我不进去了,但是让我老婆孩子留下来,行吗?!”

如蚍蜉撼树,城门纹丝不动。

谢怜站在城楼上方。白衣猎猎翻飞,他越过女墙,俯瞰下方。皇城之外,所见皆是缓缓蠕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密密麻麻,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御花园里玩耍时看到的蚂蚁群。

那时候,他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伸出一根手指,想偷偷戳一下,马上有宫人喊:“殿下,这东西脏死了,碰不得,碰不得!”提着裙子匆匆过来,几脚把那些蚂蚁都碾死了。

蝼蚁活着的时候,除了密密麻麻,没什么好看的,被踩死了变成一滩泥渣都算不上的东西,更没什么好看的。

而皇城之内,万家灯火辉煌,歌乐渺渺。一道城墙,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后来的永安人不能进去也就罢了,原先在里面的居然也要赶出来。虽然冷硬,但谢怜大概知道,这是因为连月以来,皇城百姓和永安百姓越来越多摩擦生事,留一群这样的男人在城里,怕万一里应外合,闹出什么乱子。

可是,有一点,他觉得还是可以商榷的,出神道:“为何妇孺也要一并撤出?里面有些人,已经走不了多远了。”

风信和慕情侍立在他身后。慕情道:“要撤就得一起撤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能区别对待,否则难免刺激人。凭什么他们能留,我就不能留?”

风信道:“你想的真多。”

慕情淡淡地道:“就是会有人这么想。而且,如果妻子和孩子都没走,那些男人也不会肯离开多远吧,迟早还会回来的。留人在城里,就是留了后患。”

这些永安人不肯走,城楼内的将士们也走不了,都道:“哼,就这么耗着吧!”

国主陛下既然下了命令,难道以为坐在这里干耗着就有用了不成?能耗一两天,难道还能耗一两个月、一两年?

皇城的将士、百姓,都是这么认为的。有的永安人绝望之下认了命,决定赌一把,继续东行了,但为数不多。大多数还是巴巴地坐在城门口,盼着皇城能开门放他们进去,起码先给他们一个落脚之处稍作修整,再继续上路。更多的新来的永安人来了,虽然见城门紧闭,十分失望,但见这么多人都守着,也抱着等待并期待的心加入了大部队。

于是,三四天后,城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几万人几乎是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形成了一副壮观的奇景。他们靠着国主发放水和干粮勉强支撑,但也快到极限了。

这个极限,就在第五天。

这五天以来,谢怜每天都一天掰成三份用,一份用于太子殿信徒,一份用于安排搬水降雨,一份用于照看城外永安百姓,纵是有风信和慕情帮手,有时也觉不堪重负,力不从心。这一日,恰是在他没守在城外的某个时辰,炎炎烈日下,城门前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惨叫的是一对抱着一个小孩的夫妻。众人纷纷围了过去,道:“这孩子怎么了?”“饿的还是渴的?”须臾,惊呼道:“大家把水分一些过来吧,这小孩儿脸色不能看了!”

那妇人哭着给憋红着小脸的孩子喂水,水却全都被吐了出来。他父亲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病了,大夫,要大夫啊!”

他抱着儿子冲到城门前,哐哐拍门道:“开门,开门救命啊!有人要死了,我儿子要死了!”

门内士兵自然不敢开门。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门外好几万人呢,这一开门就别想再合上了,只敢通报上级将士。天气炎热,守了好些天的将士们也有些心浮气躁,敷衍道:“给他水和食物。”于是用一根绳子,吊了一点水和食物下去。那男子道:“谢谢你们,谢谢各位将士大哥,但是我们不是要水和食物,能不能帮我们找一个大夫?”

这就很让人为难了。既不能放他进门去找大夫,也不能吊一个大夫下来给他。天知道到了门外,这群饿了四五天的饥民会干出什么事来?于是,几个将军道:“算了,别管了,无视吧,死不了人的。再问就说通报了,已经去请示国主陛下了。”

国主连日来为永安之事十分烦心,频频发怒,自然没人敢真的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几个士兵照着答了,那男子身为安心,连声道谢,感恩国主,跪地磕头。然而,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烈日下的影子从一边挪到了另一边,大夫迟迟没有出现,怀里孩子却越来越滚烫。

那对夫妻抱着孩子手一直抖,那男人满头冷汗,喃喃道:“还有人来吗?还给我开门吗?”

他终于忍不住了,冲城楼上方高声喊道:“将军们,对不住,我想请问一下…大夫呢?”

士兵答道:“已去请示国主陛下了,你再等等吧。”

底下有百姓按捺不住了:“两个时辰前就说去了,现在怎么还没回来?”

士兵们听从上级指示,答完便不理了。墙下众人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又是痛心,围着那孩子,开始怀疑了:“他们当真通报了国主陛下吗?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那孩子的父亲等不下去了,把心一横,背起孩子绑在背上,和妻子交待了几句。那妇人取下一个脖子上的护身符,戴在丈夫颈项间。那男人奔向城墙,试着向上攀爬。

城墙外侧修得极为难以着手,他抓了几把爬不上去,其余汉子纷纷道:“我来助你!”过去托他。几十个人,叠起了罗汉,把他送上了丈许高地。到这里,那男子才能勉强抓住方才那根用来吊水和食物的绳子,继续攀爬。底下几万人都紧张万分瞅着他,不敢为他鼓劲加油,怕给发现了。城楼上的士兵们守了几天,这群永安难民也没闹什么大事,难免有些松懈了,等到那人爬到快一半高时,他们才猛地发现城墙上贴着一个人,大喝道:“干什么!不准攀墙!攀墙者杀无赦!听到没有,攀墙者杀无赦!”

他们威胁,那男子也大声道:“我没有恶意!我就想带孩子看个病,什么也不会做的!”一边喊一边继续爬。一名将军原本正在吃饭,一听此事,恼火至极。这个人要是安然无恙爬上来了,开了这个先例,之后岂不是有无数永安人效仿?必须阻止!于是,他大步迈出,在墙边向下喝道:“你不要命了吗!马上下去,再不下去饶不了你!”

而那男子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过了一半,再加把劲就能上去,自然不肯停下来。那将军在军营里从来说一不二,没人敢不听他的命令。谁敢不听,也很简单。他来到墙边,拔剑一斩,那根绳子断了。

那男子握着这根断了的绳子,从半空中跌落。在无数人的尖叫声中,重重摔在了城门外坚硬的土地上。

谢怜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男子是背着地的,而他背上还背了个孩子。“啪叽”一声,被压成了一团爆炸的肉酱,一朵溅出好几丈的血花。他的脖子也折断了,双目圆睁,扭曲的脖子里滑落一个护身符,正中写着“仙乐”二字,金线绣有花样,正是出自太子殿的开光护身符。

在他攀行的前一刻,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曾都握着护身符,默默祈求太子殿下的保佑,因此,谢怜才会听到他们的祈愿之声,才会赶到这里。

可是,他毕竟不是那些传奇话本的英雄主角,每次都能恰好在手起刀落的前一刻堪堪现身,于千钧一发之际刀下留人。那妇人根本没有翻开丈夫尸体去看儿子变成什么样了的勇气,捂脸大叫一声,看也不看,往前狂奔,一头撞在墙上,“咚”的一声,倒下不动了。

就在谢怜的眼前,皇城的城墙之下,瞬间就多了三具尸体!

他尚未反应过来,而城门外的百姓们,却是再也受不了了。

有人骂开了:“死绝了,一家三口,死绝了!看,这就是为咱们国主陛下办事的好将军!不救咱们,反而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不放我们进去也不送人出来,让人家怎么办?三条血淋淋的人命看着你们!”

“说是永安人都要撤出皇城,那些富人怎么没见一起撤出来?我们这样没钱没权的就活该等死是吗?我算是看透了!”

“忍不了了…真的忍不了了。年年该征的税没少征,赈灾的时候都到哪里去了?”

“宁可拿钱去喂蛀虫修他儿子的庙都不救济灾民,就给一点水和干粮打发,当我们是什么?昏君,昏君啊!”

士兵们在城楼上高声喝止,那将军什么阵仗没见过,并不放在心上。然而,形势却已经隐隐失控了。成千上万双愤怒的手推向大门,还有人直接用头、用身体撞,这一次,却不再是蚍蜉撼树。

城门动了,甚至整座城楼,都在隐隐震颤!

打从谢怜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他所见到的人民,都是亲切、和乐、富足、可爱的。这些面容扭曲、大哭大喊的人,让他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禁毛骨悚然。哪怕是他在面对最恐怖的妖魔邪灵时,也不曾有过这般感受。正在此时,城楼上方传来一声怒吼。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掐着那名砍断了绳子、导致城墙下三人命殒的将军,“咔”的一声脆响,扭断了他的脖子。

一众士兵都不知这个人是如何突然出现的,大惊失色,呼喝着持剑围了上去:“什么人?!”“你怎么上来的?!”

谢怜却迅速注意到了他的手,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了。这人竟然是用一双肉掌,抓着那几乎没有一条缝隙的城墙爬了上来。而那身影转过来,果然是郎英!

被士兵团团围住的郎英分毫不乱,翻上女墙,将那将军的尸体往城楼下一抛,自己也踏着那尸体,把它当做缓冲的踏脚石,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前一刻,他直直望向谢怜。但望的却不是谢怜,而是穿透了他,望到了坐落在皇城最中央的皇宫。

从这一天开始,仙乐国便彻底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大战爆发啦~但是千万不要有什么战争戏的期待。本文是神话故事来的!!!

第77章 仙乐乱太子返人间

以永安这种流离失所的灾民之众, 想要对抗仙乐皇城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然而, 无路可退之人,就是有着以卵击石和螳臂当车的勇气。一场骚乱后, 几万永安人终于离开了城门,撤出一段距离, 换了个地方安营扎寨。

他们就是不肯走。走在路上说不定也要死, 在这里耗着大概也是死,有什么区别?凭借之前国主发放的水粮,野外的树皮、野草、菜根、虫蛇鼠蚁,以及积压了多日的怨气和不甘,这些人以超乎想象的顽强生命力,硬是死死地扛着。几天后,匆匆凑出来的千余人仗着些锄头、钉耙、石头、树枝,杀回来打了一场。

虽然这一场打得是乱七八糟, 输得是一败涂地, 一千多人里死伤过半,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郎英一个人冲进了城楼, 扛了几大袋米粮和几捆兵器回去, 虽然负伤惨重, 却反而激起了一众亡命之徒的斗志。

此时,他们的性质更接近于强盗。一次,两次, 三次。仙乐的士兵们发现,这群“强盗”在迅速进步。

原先毫无经验的散乱袭击者们渐渐摸索出了门路,来的人一次比一次更为棘手,回去的人则一次比一次多,还有源源不绝的新一波灾民闻讯涌来加入,壮大他们的队伍。仙乐国内为如何解决这些“强盗”吵得天翻地覆,而在这样荒谬的战斗进行了五六场之后,谢怜也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了。

他多日不曾去上天庭报到,这次一回仙京,闷声不响直奔神武殿。闯进去时,君吾坐在上首,一众神官都在俯首听命,似乎正在商议要事。若在以往,谢怜是会另择他日再访的,但如今,他等不了了,单刀直入,开口便道:“帝君,我要回人间去了。”

众神官皆是一惊,随即掩口不语,不想过多展露情绪。君吾思忖片刻,从宝座上站起身来,温声道:“仙乐,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先冷静。”

谢怜道:“帝君,我此来非是为询问,而是为告知。我的子民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请恕我冷静不能。”

君吾道:“世事自有定数。你可知,你这一下去,便是犯禁了。”

谢怜道:“犯禁便犯禁!”

闻言,众神官神色骤变。还真是从没有哪位神官,敢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即便君吾再青睐这位年纪轻轻便飞升的仙乐太子,他也未免过于大胆了。

随即,谢怜欠身俯首,道:“请您网开一面,给我一点时间。既已开战,死伤无可避免,但如果我能平定这场战事,让最少的人死去,把事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战事结束后,我一定自愿回来请罪,届时任由您处置。无论是将我压在山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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