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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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的相貌骇人,没有什么本领,连话都说不清楚。鬼市的确是花城的地盘,他若愿意罩着,没人能伤到那少年,也不会饿着他。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其实是要慢慢引导这少年,将他的神智和言语都梳理清楚,让他能有个正常的样子。鬼市虽热闹,却群魔乱舞,鱼龙混杂,不宜为此。除了自己,谢怜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愿意花费许多耐心去引导这少年了。

谢怜缓缓地道:“你帮我找到这少年,我已是很十分感激。既然找到,接下来的事也不能再麻烦你了。”

花城似是仍不赞同,但也不多说了,淡声道:“没什么麻烦的。你在我这儿,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谢怜忽然想起了方才在街上参与群殴的郎千秋和师青玄,道:“泰华殿下还在你这里,不若我让他先行离去。”说真的,郎千秋若是不能在这儿显露法身,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花城却道:“随意。他我就不管了。”

谢怜始终是有点好奇,还是问了,道:“有神官在你的地界里乱走,你也不管?”难道花城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花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浊流地狱,群魔乱舞,实际上,谁都想来晃一晃。便是你们天上那许多神官,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百般唾弃,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却都是悄悄乔装来这里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闹事我懒得管,闹起事来正好,这可是他们先越界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谢怜忽然觉得,他腰间那把弯刀上,似乎有些异样,忍不住分了一眼去看。这一看,登时奇了。

原来,这把弯刀的刀柄处,雕着一只银眼睛。

这只眼睛的花纹不过是几条银线组成的,然而,虽然简单,却极为传神,若有生命。他原先没看到,是因为这只眼睛,原先是闭着的,合成了一线。此时,它却睁开了眼,并且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眨了两下。

花城注意到谢怜脸上异色,低头笑了笑,道:“醒了?”随即,又对谢怜道:“哥哥,这是厄命。”

那只眼睛又骨碌碌地转向谢怜。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这只银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于是,他弯下了腰,对它道:“你好啊。”

听到他打招呼,那只眼睛眯得更厉害了,整只眼睛都弯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转左又转右,活络得很,仿佛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纹,而是真的长在人身上的一只眼睛。花城唇角勾起,道:“哥哥,它喜欢你。”

谢怜抬头,道:“当真?”

花城挑眉道:“嗯。当真。它不喜欢的,根本懒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难得喜欢谁的。”

闻言,谢怜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对厄命温声道:“那就多谢你了。”又转向花城,道,“我也挺喜欢它的。”

听到这句,那只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悬在花城腰间,突然颤抖了起来。花城义正辞严地道:“不行。”

谢怜道:“什么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阵乱颤,仿佛恨不得出鞘来。谢怜奇道:“你是在对它说不行吗?”

花城一本正经地对谢怜道:“是的。它想要你摸它。我说不行。”

谢怜莞尔,道:“那有什么不行的?”说着,便伸出了一只手。厄命一下子睁大了眼,仿佛极为期待。谢怜本想去摸这只眼睛,忽地想起:“不能摸这里,戳眼睛可痛了。”便放低了手,顺着刀鞘的弧度,轻轻摸了两下。于是,那只眼睛彻底眯成了一条缝,抖得更厉害了。

谢怜一边摸,一边感觉十分奇特。他的体质还算招动物的喜欢,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猫儿狗儿,摸得它们舒服了,就是这么眯起眼睛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没想到现在摸着一把冷冰冰的银色弯刀,感觉居然和摸一只狗一模一样,不免奇趣。

任他摸了一阵,花城笑着站起身来,对厄命道:“行了,干完了活再来。”又对谢怜道,“哥哥在这儿歇着,我去处理点小事,去去就回。”

谢怜这才知道,恐怕方才厄命睁眼,是在警示花城。他心道:“莫非是风师大人和千秋在鬼市里现了法身?”也想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花城却把他轻轻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泰华殿下,几个废物而已,月常罢了。你不必前去。”

他既如此说了,谢怜也不好非要同去。花城转身朝大殿外走去,远远一挥手,珠帘向两边自动分开。待他出去了,满帘的珠玉又噼里啪啦合拢,摔得一阵清脆声响。

谢怜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那少年怕生,加上他此时心神略定,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站起身来,穿过那两名女郎退下的小门,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朱红的走廊穿插,空无一人,谢怜正在想该往哪里走,却见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闪过。

那背影,正是方才把萤带过来的那名面具青年。谢怜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咒枷,还是颇为在意,正想出声唤住对方,那背影已消失了。再回想起这人动作,似乎很怕被人发现似的。谢怜收了口,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绕到那人消失的转角处,谢怜贴着墙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动极快,且有留意前后左右,看来,的确是很警惕,不愿被人发现。谢怜心想:“这人该是三郎的下属,在三郎的地方行事,又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越是这样,谢怜就越是觉得此人可能不怀好意,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面具人七弯八转,谢怜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丈之处,屏息凝神。转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扇华丽的大门,谢怜一边跟着,一边心想:“如果他这时候转身,左右都没地方闪躲了。”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那面具人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来。

那人顿步时,谢怜就觉得要不妙。情急之下,微一举手,若邪飞出,在顶上方的木梁上绕了几圈,将他整个人高高地吊了起来,贴在了最上方。

那面具人回头没望到人,也没想到要抬头仔细看看,终于转身继续前行了。

然而,谢怜还是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下来,维持着贴在天花板上的姿势,轻巧无声地往前挪。边挪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条壁虎。好在那面具人没再走多久,便在那扇华丽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也不用再继续挪动了,静观其变。

这座小楼大门之侧有一座女子石像,婀娜多姿,当然,从谢怜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圆圆的脑袋,还有手里托的那盏圆圆的玉盘。面具人停在大门前,不先去开门,反而转向那女子塑像,举手,往那玉盘里丢了什么东西。只听“叮当”两声脆响,谢怜心道:“骰子?”

这声音,他方才听了许多次,只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忘记了。正是骰子掉在底盘上的声音。果不其然,那面具人移开手,往里看了一眼。玉盘里的,正是两个骰子,两个都是鲜红的六点。

丢完骰子之后,面具人才收起了骰子,开门进去。那门竟然没有锁。而他进去之后,也只是随手关上门,谢怜也没听到上锁或者上门闩的声音。等了片刻,他才像一张纸片一样滴飘到地上,抱着手臂研究了一下这扇门。

照理说,这间屋子看来不大,那面具人在里面做了什么,也应该有些声音传出来。然而,他进去关上门之后,屋子里竟是没有半点声息。谢怜思索片刻,举手一推。

果然,打开门后,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瞧上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华丽小房间了。屋内陈设一目了然,断没有藏匿有暗道的可能。

谢怜关上门,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这座使女石像,须臾,目光又转向她手里的玉盘。

看来,玄机便在于这玉盘,和那两枚骰子了。

谢怜心想:“这屋子还是上了锁的,不过不是真锁,而是一道法术锁。要开这把锁就需要一把钥匙,或者通关口令。要用骰子在这盘子里抛出两个‘六’,打开门后才会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若是要他现场抛出两个“六”来,这真是世界上绝对不可能的事。谢怜只得望屋兴叹,在门前转了一会儿,抽身往回走。走了一阵,却猛然顿住脚步,心道:“我方才是怎么来的???”

极乐坊原本就大,他跟着那面具人转七转八,转了半晌,竟是把自己也转晕了。胡乱走了一阵,也没遇见一个人,正当他准备就地坐下,思考片刻时,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红衣人。

第42章 借运道夜探极乐坊

那红衣人腰悬一把修长的银色弯刀, 正是花城。他边走边道:“哥哥, 你可叫我好找。”

他原先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也是什么样, 只是原先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弯刀已经出鞘,和刀鞘一起悬于鲜红的衣摆上, 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极是嚣张。而厄命刀柄上那只银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谢怜松了口气, 顿了顿,缓缓地道:“我本想去看看萤,谁知你这屋子太大, 走岔路了。”

他原本是想告诉花城方才所遇之事的, 可话到嘴边, 却转了一道, 咽了下去。

那面具人行踪诡异,自是为了掩人耳目, 然而, 掩的究竟是谁的耳目?旁人的?花城的?还是…他的?

谢怜还没忘记,他此来鬼市,是为了探查那名失踪的神官的下落。一切蹊跷线索均不能放过,因此,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先想办法进这道门去看看。若是与此事无关,当立即告知花城他这名属下的异动;而若是与此事有关…

他兀自思量着,花城则一边带着他往回走, 一边道:“你若还想见那少年,我自会派人把他送上来,只消回极乐殿等着便是了。”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事瞒着对方,谢怜对花城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地更软和了,道:“你这么快便把事情处理完了?”

花城嘴角带了点不屑,道:“处理完了。不过又是一群废物在丢人现眼罢了。”

一听他说“废物”,口气十分熟悉,谢怜猜测道:“青鬼戚容?”

花城笑道:“不错。我不是说了吗,谁也惦记着我这地方呢。戚容想鬼市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偏生他最多也只能想想,眼红得紧,所以时常派些跟他一样的废物来捣乱。见怪不怪咯。”

二人边走边说,这一回,谢怜仔仔细细地记了路。回到极乐殿,不多时,萤果然又被两名女郎送了上来。

经过一番梳洗整理,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和雪白的绷带,虽然仍是密密地缠着头脸,但也有些焕然一新的意思。这么看来,这少年分明四肢修长,秀骨清癯,本该是个极好的苗子。然而,如今的他,却是一副勾腰垂首、不敢抬头的畏缩模样,谢怜忍不住心中难过。

他拉着那少年坐下,道:“小萤姑娘临终之前那几句,算是有意将你托付于我,我也算是答应了她。不过,我还是得问问你本人的意愿。从今往后,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那少年愣愣看着他,似乎不怎么敢相信,有人肯带他修行。谢怜又道:“我那边虽然条件不算得好,但保你不必再东躲西藏、偷食挨打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这话时,却没发现一旁的花城乜着眼睛,冷冷地盯着那少年,目光里尽是审视的意味。

萤一双眼睛里又是迟疑,又是期待。谢怜知道他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是不太敢信,心想还是多说说话,慢慢来,拍了拍他的肩,想了想,温声道:“你记着小萤姑娘,给自己取名叫做‘萤’,这很好,不过还差了一个姓。永安国国姓为郎,不若今后你便得一个新姓名,叫做郎萤?”

这一问,那少年倒是缓缓点头了。点着头,便从他腹中传来一阵咕咕之声,他仿佛窘迫,立刻把头埋下。谢怜见状,倍是感伤:“这孩子大概已有几百岁了,也不知是何机缘巧合,化为活鬼,留在了这世上。也不知究竟是在给他续命,还是在教他受罪。”正想再给他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却见极乐殿外涌入许多曼妙女郎。

这些自然是花城安排上来的。每名女郎手中都托着一只玉盘,玉盘中是各色佳肴、美酿、鲜果、小点。她们玉步纤纤,走马灯一般绕着大殿走过,每一个经过墨玉榻时,便将手中的玉盘奉上,置于桌上。郎萤光是看着,却不敢动手,谢怜便推了几个盘子到他面前,他这才慢慢拿着吃起来。

看着这少年,谢怜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也是一个脸上都缠满了绷带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蹲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供盘,低头偷偷吃着盘子里的果点。

这是他许多年以前见到的一幕了。大概是因为和面前这一幕有些相似之处,才让他在此刻又记起来。谢怜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画面从脑海中驱逐。正在此时,一名身穿紫色纱衣的窈窕女郎送上了酒盏。花城举手,给他斟了一盏,道:“喝一杯?”

谢怜方才心中有事,分了神,随手接过便往口里送。甫一入口,才知是酒,目光转了回来。谁知,这一转,刚好看到花城背后,那送酒的女郎对他抛了个媚眼。

他当场就喷了:“噗——”

还好他那一口酒已经咽了下去,什么都没喷出,只是把自己呛到了,咳嗽不止。郎萤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糕点掉到桌上,谢怜边咳边对他道:“没事。没事。”

花城则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怎么回事?可是这酒不合你的口味?”

谢怜忙道:“不是!酒很好。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修我此道,须得戒酒。”

花城道:“哦?那是我的不是了,没考虑到这个,教哥哥破戒了。”

谢怜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忘了。”

他揉了揉眉心,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朝大殿中心方向瞅了一眼。

那名送酒盏上来的女郎背对着他,袅袅娜娜地往前走去,那身姿步态,当真风情万种。花城只顾做自己手头的事,或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根本不看一眼这些美艳的女郎,自然也没看留神这些女郎的脸。然而,谢怜方才无意的一瞥,却是看得分明。

这送酒的女郎,岂非正是风师青玄???

风师大人为了潜入极乐坊,竟然不惜化为女相混进来…谢怜着实被那一个媚眼惊得不轻,心中直想说你还是拿酒来吧我压压惊。这时,听花城随口说了几句,道:“修道么,我以前以为是求个潇洒痛快。若是要戒这戒那,倒不如不修。你以为呢?”

谢怜镇定极快,若无其事地接了话,道:“那要看修的是什么道了。有的宗派并不讲究这些。但修我此道,惯例是要戒酒戒淫。酒可偶尔为之,后者却是万万不可犯禁。”

他说到“戒淫”二字时,花城右边眉微微挑起,说不上是个愉悦的神情,还是觉得有点麻烦的神情。

谢怜又道:“其实,还有一样戒嗔。如赌场内大喜大悲,极易生嗔,也应当戒了才是。但如果能把握心神,输赢不惊,便不必刻意戒赌。”

花城听了,哈哈笑道:“难怪哥哥还有兴趣到赌坊去玩儿了。”

绕来绕去,谢怜终于把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赌”这个字上来了,道:“说起来,三郎的赌技当真是神乎其神。”

花城嘻嘻地道:“无他,运气好罢了。”

“…”

谢怜听了,对比自己,忍不住一阵心酸,轻咳一声,道,“你看,我就…”他摆了摆手,道,“我实在是很好奇,不知这投骰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法?”

如若没有,在赌坊内花城也不会把着他想要几就来几。那面具人也断不会一把便能掷出两个六。花城却笑道:“秘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非一日之功。”

谢怜多少也料到了这个回答,如此一问本来便没抱太大希望,正打算再想想别的法子,却听花城又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速成的法子,包哥哥得心应手,百战百胜。”

谢怜道:“什么法子?”

花城举起右手。第三指系着红线的,正是这只右手,那一缕红线在手背的一面打了一个小小的蝶形结,甚为明艳。他将这只手伸出,对谢怜道:“手给我。”

谢怜不明就里,但既然花城说给他,那便给了他。花城捏着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微微一笑,翻手丢出两个骰子,道:“试试看?”

谢怜顿有所悟。心中默念双六,取了骰子一丢,滴溜溜,果然是两个鲜红的“六”。

再抬头,谢怜道:“原来运气和法力一样,也是可以借的。”

花城笑道:“下次哥哥若是要和谁赌,先来找我。你要多少,我借多少。”

鬼市内似乎常年没有白日,永远是黑夜,两人又相对着胡乱玩儿了几十把,谢怜道他有些疲乏,花城便起了身,先令人去安置郎萤,再亲自带谢怜去了客居。他如此体贴,谢怜却想到待会儿要在极乐坊内探秘,望着那红衣背影缓步远去,总觉得分外内疚。他关上门,坐在桌边,扶着额头,心想:“希望此事当真与三郎无关,待查明真相,我立刻向他坦白道歉。”

坐了没一会儿,果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幽幽地唤道:“殿下…殿下…”

一听这声音,谢怜立即上去开门,门外那人一下子蹿了进来,正是师青玄。

她还是那副鬼界女郎的装束,一身轻薄的纱衣,腰身束得纤细,一进来就滚倒在地上,化回了男身,捂胸口道:“窒息!窒息!我的妈,我要被这玩意儿勒死了!”

谢怜反手关上门,一回头,看到的画面就是一名男子穿着一身妖里妖气的紫色纱衣,躺在地上狂撕自己穿的抹胸和束腰,完全无法直视,捂眼道:“风师大人…风师大人!你不能换回你原先的道袍吗?”

师青玄道:“我傻呀我?大黑夜里穿个明晃晃的白道袍,给人家当靶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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