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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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知道为何,在金光瑶认祖归宗之前,他从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瑶,这并非秘密。而且,这个名字还曾经“大名鼎鼎”。
日后站在金麟台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敛芳尊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虽然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但传言已是传得十分详尽。金光瑶的母亲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风头正劲的名妓了。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风流一度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后来还想起过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回金麟台。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后,孟女独自为金光善产下一子,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并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
临终之前,她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于是,孟瑶打点好行囊,从云梦出发了。跋山涉水,抵达兰陵,到了金麟台下,孟瑶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在兰陵金氏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金光善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漂亮的小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正在为宝贝儿子设宴庆生,还有众多家族亲眷在场。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欲放灯祈福,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吩咐他把外面的人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于是,孟瑶便被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据说他爬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说,抹掉了额头上的鲜血,拍拍身上的灰尘,背着行囊就走了。
射日之征开战后,孟瑶便投入了清河聂氏门下。
聂明玦手下的清河聂氏本家修士和应征散修分几地驻扎,其中一处坐落于河间某不知名山脉。聂明玦徒步上山,远远的还没走近,便看到一个布衫少年拿着一只竹筒从碧幽幽的林子里转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刚刚取水归来,步伐略显疲态,正要走进山洞,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站在洞外,凝神听了一阵,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拿着竹筒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过后,他在路边找了个位置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点白色的干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了起来。
聂明玦朝他走了过去。这少年正埋头吃东西,忽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一抬头,连忙收了干粮,站起来道:“聂宗主。”
这少年身量较小,白面翠眉,正是金光瑶那张很占便宜的乖巧脸。这时候他还没上金麟台认祖归宗,额间自然也没有那一点明志朱砂。聂明玦明显对他的脸有印象,问道:“孟瑶?”
孟瑶恭恭敬敬地道:“是。”
聂明玦道:“为何不和旁人一样进山洞休息?”
孟瑶张了张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状,聂明玦越过他朝山洞走去。孟瑶看上去想拉他,没敢拉。他隐匿了声息,是以径直走到洞外也没有人觉察,里面的众人仍在高谈阔论得欢:
“……对,就是他。”
“不会吧!金光善的儿子?金光善的儿子能跟咱们混成一个德性?怎么不回去找他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不必这么辛苦了。”
“你以为他不想回去吗?人家拿着信物千里迢迢从云梦找到兰陵去,不就是想认这个爹?”
“那他可算错啰,金光善婆娘可厉害。”
“不是我说,金光善在外边生得那么多,儿子女儿最起码有一打,你看他认过谁没有?闹成那样,也是他自取其辱。”
“人呢,就是不能盼着自己不该盼的东西。摔得头破血流,怪谁?谁都不能怪。自找的。”
“傻不傻!有一个金子轩,金光善还稀罕什么别的儿子?何况还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谁的种,我看金光善也是心里犯嘀咕才不敢认吧!哈哈哈哈……”
“哪儿能呢!我看他是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跟那女的有过这么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种要认命地给咱们打水,我居然还挺高兴的,哈哈哈……”
“认命个屁,人家可使劲儿表现了,没看他那么卖力吗,整天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多殷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来他爹肯认他回去呢。”
聂明玦的心头蹿起了一把怒火,直烧到了魏无羡的胸中。
他的手猛地压上刀柄,孟瑶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没止住。刀已出鞘,山洞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洞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蹦起来齐齐拔剑,手里捧着的饮水竹筒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随即,聂明玦喝道:“喝着别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阴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洞内传来一片忙乱,众人均知赤锋尊脾性,越辩解他怒火愈涨,今天怕是逃不脱惩罚了,只能老实认了,因此无一人敢说话。聂明玦冷笑一声,也不进洞,对孟瑶道:“你跟我过来。”
他转身朝山下走去,孟瑶果然跟上了。两人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半晌,他才道:“多谢聂宗主。”
聂明玦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那些闲人的流言蜚语。”
孟瑶点点头,道:“是。”
虽是这么应,但他脸上仍是染着一丝愁色。今日聂明玦这样帮他出头,压得一时,日后那些修士定然要百十倍地讨还回来,如何能不愁。
聂明玦却道:“这些人越是在你背后大放厥词,你越是要让他们都无话可说。我看过你出阵。每次都在阵前,而且每次都留在最后疏导安置平民。做得很好,继续坚持。”
闻言,孟瑶微微一愣,头抬起来了一点。聂明玦又道:“你剑法很轻灵,但是不扎实。还要再练。”
这已经是直白的鼓励了。孟瑶忙道:“多谢聂宗主提点。”
魏无羡心中却明白,再练也扎实不了。金光瑶不比寻常世家子弟,他底子太差,永远不能更上一层楼,所以于修炼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广,不能求精求深。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综百家之长,涉猎各家绝技,也是他为什么曾被人诟病为“偷技之徒”的原因。
河间是射日之征中的一处要地,也是聂明玦的主战场,仿佛一道铜墙铁壁,横在岐山温氏身侧,另其不得东侵南下。清河聂氏与岐山温氏原本便有旧怨,一直憋着压着,开战之后双方爆发,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场场头破血流不死不休,河间一带的平民百姓深受其苦。岐山温氏自然无所顾忌,清河聂氏却不能不顾忌。
在这样的情形下,每次战后不厌其烦清理战场并疏导安抚平民的孟瑶得到了聂明玦越来越多的留意。几次之后,聂明玦直接将他提拔到身边,作了副使。而孟瑶也把握住了机会,每次都能将交待的任务稳妥完成,因此,此时的金光瑶非但不像后来那般总受聂明玦严厉教训,反而颇得他欣赏器重。而魏无羡听了太多那种诸如“敛芳尊听见赤锋尊到了便落荒而逃”的笑料,每次看到与聂明玦和平相处,甚至如鱼得水的孟瑶时,都觉得十分玄幻。
这一日,河间战场迎来了一位客人。
射日之征中,三尊各有美名佳话流传。赤锋尊聂明玦是所向披靡,所过之地温狗寸草不生。泽芜君蓝曦臣则与他不同,姑苏一带形势稳定后有蓝启仁固守,他便常常外赴支援,救人于水深火热,射日之征中收复失地、虎口夺人无数次。因此,人人听到他的名号便欣喜若狂,仿佛多了一线生机,有了保命王牌。
每次蓝曦臣护送别家修士经过河间时,都会稍作停歇,作为中转地。聂明玦亲自将他接引入一座明亮宽敞的厅堂之中,厅内还有数名修士,均坐于堂前。
虽说蓝曦臣的相貌和蓝忘机几乎一模一样,但魏无羡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谁是谁,可是,看到这张脸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一动,暗想:“不知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剪纸化身被怨气侵袭,肉身会不会也出岔子?蓝湛会不会觉察不对?”
几句寒暄后,一直侍立在聂明玦身后的孟瑶转了出来,为各人送上茶盏。阵前都是一个人当六个人用,根本没有杂役或使女的空位,因此这些日常杂事也被作为副使的金光瑶主动包揽了。几名修士看清了他的相貌,先是一怔,随后神色各异。金光善的“风流趣闻”一直是流传得极快极广的闲话谈资,孟瑶做过一段时间的著名笑柄,倒有几个人认得他。大抵是觉得娼妓之子身上说不定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几名修士接过他双手奉上来的茶盏后,并不饮下,而是放到一边,还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难受似的,有意无意反复擦拭刚才碰过茶盏的手指。聂明玦并非细致之人,未曾注意到这种细节,魏无羡却用眼角余光扫到了这些。孟瑶视若未见,笑容不坠半分,继续奉茶。蓝曦臣接过茶盏之时,抬眸看他一眼,微笑道:“多谢。”
旋即低头饮了一口,这才继续与聂明玦交谈。旁的修士见了,有些不自在起来。
聂明玦素来不苟言笑,对着蓝曦臣,竟也颜色和缓,道:“留多久?”
蓝曦臣道:“借明玦兄贵地逗留一晚,明日出发,与忘机会合。”
聂明玦道:“去往哪里?”
蓝曦臣道:“去往江陵。”
聂明玦蹙眉道:“江陵不是还在温狗手里。”
蓝曦臣道:“两天前已经不在了。现今,在云梦江氏手里。”
一名家主道:“聂宗主还不知道吧,云梦的江宗主现在在那一带可是威风得很。”
另一人道:“如何能不威风?魏无羡一个人就抵百万大军呢,他还怕谁?也不必像咱们这样亡命奔波,稳稳坐镇一方,这运气也真是……”
有人觉察这话味儿不对,忙道:“唉,多亏了泽芜君和含光君四下支援,否则不知有多少世家和无辜平民要遭温狗毒手。”
聂明玦道:“你弟弟在那边?”
蓝曦臣点头,道:“他上旬就带人去了。”
聂明玦道:“你弟弟修为很高,他一个人都够了,那你还去做什么?”
听聂明玦赞蓝忘机修为高,魏无羡一阵莫名高兴,心道:“赤锋尊,很有眼光嘛。”
蓝曦臣叹道:“说来惭愧,忘机去了之后,似乎和云梦江氏的那位魏公子闹得很不愉快,我觉得我还是该去看看。”
聂明玦道:“怎么回事?”
一人道:“含光君好像是因为那魏无羡手段太过妖邪诡异才和他起了争执。据说含光君当面痛斥魏无羡来着,什么辱人尸身,残忍嗜杀,迷失本性之类的。可那边都在传江陵一战,把魏无羡传得神乎其神的,有缘我倒是想亲眼见识呢。”
这人说的还算是好的了,夸张一点的,说他和蓝忘机在战场上一边杀温狗一边打架的都有,其实当年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旁人传的那般水火不容两看相厌,但也有些小不愉快就是了。那段时间魏无羡天天到处挖坟,蓝忘机总是捡不好听的说,什么损身损心性不是正途,甚至直接出手阻拦,而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和温狗来一场正面厮杀或是偷袭战,两人火气戾气都比较重,因此往往不欢而散。现在魏无羡听人谈论这些,恍如隔世——他忽然想起来,并非恍如,当真隔世了。
一人道:“依我看,含光君这样大可不必嘛。活着的人都快死了,还顾那死人尸身做什么。”
另一人附和道:“对啊,非常时期嘛。江宗主说得对,论邪,还有谁比温狗更邪?反正他是站在咱们这边的,杀的是温狗不就好。”
魏无羡心道:“你们后来围剿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久,蓝曦臣带人起身,由孟瑶将他们引至修整处。聂明玦则回了自己房中,取了一柄修长的佩刀,带在身上去找蓝曦臣。
谁知,还未走近,便听到二人在屋内交谈。蓝曦臣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做了他的副使。”
孟瑶道:“多亏赤锋尊赏识提拔。”
蓝曦臣笑道:“明玦兄性烈如火,你能得他提拔赏识,实属不易。”顿了顿,又道:“近来,兰陵金氏的金宗主在琅邪一带支撑颇苦,正广纳贤才。”
孟瑶微微一怔,道:“泽芜君您的意思是……”
蓝曦臣道:“不必如此拘谨。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希望在兰陵金氏能取得一席之地,获得父亲的认可。现在你已在明玦兄旗下有了立足之地和可供施展的天地,此望是否依旧?”
孟瑶似乎屏息凝神起来,半晌静默,答道:“……依旧。”
蓝曦臣道:“我想也是如此。”
孟瑶道:“可我现在已经是聂宗主的副使了。聂宗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无论依旧不依旧,我都不能离开河间。”
蓝曦臣略一沉吟,道:“确实如此,即便你想去,怕是也不好开口。但我相信,若是你开口询问了,明玦兄会尊重你的选择。万一他不肯放人,我还可以劝解一二。”
聂明玦忽然道:“为何不肯?”
他推门入房,蓝曦臣和孟瑶相对而坐,皆是神情严肃,见他出现,微微讶异,孟瑶霍然站起,还未开口,聂明玦便道:“坐下。”
孟瑶没动。聂明玦又道:“明天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
孟瑶道:“聂宗主?”
聂明玦道:“你可带着这封信去琅邪,找你父亲。”
孟瑶忙道:“聂宗主,您方才若是全听到了,也该听到我说……”
聂明玦打断他:“我提拔你并非是为了要你报什么知遇之恩,只是认为你能力足够,为人也甚合我意,应该待在这个位置上。你若真想报我,战场多杀几条温狗便是!”
闻言,一贯巧言善辩的孟瑶竟是噎住了。蓝曦臣笑道:“你看,我说过的,明玦兄会尊重你的选择。”
孟瑶眼眶发红,道:“聂宗主,泽芜君……我……”
他低头道:“……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聂明玦坐下,道:“不知说什么,那便别说了。”
他把手中另一把佩刀往桌上一放,蓝曦臣见了,笑道:“怀桑的刀?”
聂明玦道:“他在你那里虽说安全,但也不可荒废了功课。你叫旁人有空督促他,下次见面我要查他刀法心法。”
蓝曦臣将聂怀桑的佩刀收入乾坤袖中,道:“原先怀桑还推说刀落在家里了,这下可没有理由偷懒了。”
聂明玦道:“说来,怎么,你们以前见过吗?”
孟瑶道:“泽芜君,我是见过的。”
聂明玦道:“在哪里?什么时候?”
蓝曦臣笑着摇头道:“还是不要说了,毕生之耻,明玦兄你也不要再问了。”
聂明玦道:“在我面前还怕什么丢脸,孟瑶说。”
孟瑶却道:“泽芜君既然不愿说,那我也只能保守秘密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说到正事,一会儿闲扯一番,比方才在会客厅聊得轻松随意多了。听他们聊天,魏无羡总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这个时候他们感情真不差。泽芜君还挺能聊天的,怎么蓝湛那么不会聊天?不过,他不会聊天,闭嘴也挺好的,话都被我说了,他就听着‘嗯’一‘嗯’也蛮好。这叫什么来着……”
不日,孟瑶便携着聂明玦那封举荐信离开河间,向琅邪出发了。
他离开之后,聂明玦换了一名副使,但依魏无羡所感,总是哪里慢上半拍。孟瑶乃是难得机敏伶俐的人才,不说的他能会意,说三分的他能做到十分,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用惯了他,再用别人,很难不比较高下。
一段时日过后,在琅邪苦苦支撑的兰陵金氏快扛不住了,而蓝曦臣又刚好赴另外一地支援,金光善改向河间发出求救,聂明玦应援而至。
一战毕,金光善焦头烂额地过来表示感谢,聂明玦言简意赅地同他谈了几句,便问:“金宗主,孟瑶如今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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