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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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桓一把接住了他,把小秃头抱了起来,叹了口气,任凭那小崽子在他肩膀上哭了个天昏地暗,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小秃头放开了喉咙嚎,将林中飞鸟也惊起了一片,这动静终于把已经被褚桓甩掉的南山招来了。

南山远远看见,脚步一顿,却并没有上前,反而是褚桓敏锐地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相撞,南山心头重重地一跳。

随后,他就看见褚桓向他走了过来。

小秃头不知道哭了多久,已经把自己哭得脱力了,软绵绵的,褚桓把他塞到了南山手里,径直走了过去。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南山忽然狠下心来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记得,也不会感激你的,别白费力气了。”

南山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短来或许明朝今日,长也肯定长不过两三年,因此耍了个小小的花招——单就道理上,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死人能记得什么、感激什么呢?

褚桓脚步一顿,偏头看了看他,却并未回应,只是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带着宠溺和纵容的、洞悉了什么的笑容,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打算好了。

南山当时心里就一慌:“褚桓!”

褚桓好脾气地应道:“嗯?”

“你最近在做什么?是不是去过长者那里?你要干什么?”话音到最后,南山的语气几乎严厉了起来,一句紧似一句地逼问着他。

褚桓目光一转,忽然抬起两根手指,轻佻地飞了个吻指向南山,然后他身如鬼魅似地闪进林子里,等南山手里拎着个小秃头再追过去的时候,已经连褚桓的毛都找不着了。

褚桓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因为怕南山晚上会在他家院门口守株待兔,于是下山到了山门,打算在守门人的空房子里随便找一间凑合下来。他来到山门后面的小房子聚居处,正碰见袁平在一面山壁上刷着诡异的图形。

托长者的教学效果,褚桓辨认了片刻后,认出了那是一面日历。

守门人也有年月日,但是通过长者的解释,褚桓已经弄明白了,山门两边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在河那边看来,守山人转到这边的世界恐怕只有一个季,然而转过来的守山人实际待在这里的时间却很长,从袁平画的天数看,至少有三百多天,接近一整年。

袁平头也没抬:“你跑这来干嘛?”

褚桓默不作声地在他旁边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看着袁平倒计时似的将已经过去的日子挨个标记,日历的结尾处,袁平用黑色的染料画了一个终结的符号。

在他们的文字里,“终结”和“死亡”这两个词写出来非常像,初学者要很努力才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乍一看,这面日历几乎像是一面死亡的倒计时。

褚桓忽然想起他刚刚到这里的时候,看见过的漫山遍野的尸首,眼下守山人人数众多,能和他们并肩作战,那么等山门再一次倒转的时候呢?

陷落地已经这么逼近,所有的怪物都企图占领这道山门,得到圣泉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机,守山人作为贯穿两个世界的载体,等他们被迫再次离开的时候,守门人会面临什么呢?

褚桓盯着日历结尾处的“结束”字样,良久,他忽然说:“我打算这两天就出发。”

袁平的手倏地一顿:“你说什么?”

褚桓没回答,袁平蓦地转头望向他:“我以为你至少回去拿几把枪……”

褚桓截口打断他:“我回去一趟,至少要等到山门再转一次才能回来,那时候你还活着么?”

袁平一愣,过了一会,他说:“守门人能被守山人的血再生,我那就……相当于重回复活点呗。”

“死不能复生,再生的人或许通过守山人的记忆有以前的影子,但那是不一样的。”褚桓苦笑了一下,“至少你们以前那个族长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

袁平沉默不语良久,而后他忽然难得地正色下来:“守门人的生命和通常意义上的人的生命并不一样,当然也不能用你们看待死亡的方式来看待我们的死亡——褚桓,从道理上说,我们就是这座山,只不过借由你们的记忆而具化成不同的人而已,只要山不死,我们就是永生的……”

褚桓:“别扯那些,所以是你向南山透露我的打算的。”

袁平没应声,默认了。

褚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伤痕累累,但修长而有力,手掌在男人中并不算特别宽厚,然而当他握起来的时候,却仿佛能掐住所有的命运一样稳当可靠。

他的恢复速度很可怕,每天早晨陪练的袁平首当其冲地感觉到了,褚桓在高强度的连轴转中,非但没显得疲惫不堪,反应和精力却几乎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巅峰状态。

“别这么嘴欠了,”褚桓说,“我把长者那的羊皮背得差不多了,其他的事,那山羊脸还有你们的水鬼族长也是两眼一摸黑,我看我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差不多可以走了。”

袁平一下火了:“你没看见那老头的占卜结果吗?死地!你既不是守山人又不是守门人,上赶着找死你有病啊?南山让你去了吗——他不打断你的腿才怪!情圣是这个当法的吗,傻逼?”

褚桓:“你懂个屁。”

袁平听了,丢下刷子,打算跟他用拳脚交流一下人生经验。

褚桓却仿佛没看见他的气势汹汹,参禅似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个能让你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非常幸运的。”褚桓说,“让人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55、死地

袁平呆了片刻,过了一会,他反应过来,面色颇为古怪地说:“褚情圣,你这话不去找正主,跟我说有什么用?”

褚桓往身后的石头上一靠,左摇右晃地伸了个懒腰:“我这么一个严肃的人,当面跟人说这种肉麻的话,不觉得差点意思吗?我就是随便树洞一下,看你比较圆。”

袁平:“……”

还能要点脸吗?

“替我问你们族长好,我在你们这里借宿几天,”褚桓站起来,一点也不见外地冲袁平挥挥手,“帮我保密,别告诉别人。”

袁平神色木然:“凭什么?”

“别那么冷血,”褚桓扫了他一眼,“咱俩的友谊走到了尽头么?”

袁平的表情在木然中又掺杂了不可思议:“咱俩什么时候有过‘友谊’的?是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了吗?”

褚桓闻言脚步一顿,考虑了一下,只好使出杀手锏:“对了,我走之前准备去吃顿好的——反正烤肉架子还在——我还打算请几个朋友一起,不过人多了弄起来也挺麻烦的,所以要不是朋友的,就算了吧。”

袁平面对这样的威逼利诱,顿感羞愤交加:“我他妈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为了吃能出卖自己的人?”

褚桓虚伪地说:“那怎么会呢,你特别有原则。”

袁平的神色来回摇摆不定,渐渐的从羞愤欲绝转向了难以割舍,终于,在褚桓抬腿要走的时候,袁平忍不住开口叫住他:“慢着!”

褚桓十分做作地干咳一声,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袁平好似被人逼良为娼,满脸心不甘情不愿,愤恨地说:“咱俩好歹算从小认识的,你要说算,那就算吧。”

“那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不在,朋友。” 褚桓笑眯眯地冲他扬了扬下巴,还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袁平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被命运胁迫的无奈”,他默默咬牙切齿一番,才想起晚上自己还要值班守山门,于是拎起弓箭,胸怀满腔悲怆走了。

褚桓猜得没错,这天晚上,南山确实到了他的住处蹲点,不过等了半宿没逮到人,就知道他是狡兔三窟,又跑了。

南山在褚桓住处门口转了几圈,思考他能去哪里。

生活上,虽然褚桓十分能凑合,但不必凑合的时候,他也不大会亏待自己,想来不会在林间山洞之类的地方随便过夜。

族里和他来往比较多的几个人,要么已经娶了老婆,要么家里还有不能算年老的母亲,都不方便,褚桓一个单身男人也不会贸然上门打扰。

至于长者——他大概会叫褚桓去睡柴房。

考虑以上种种,南山不得不别别扭扭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褚桓多半到守门人袁平那去了。

他心里顿时翻腾了个头重脚轻,酸如陈醋,妒火中烧,于是就这么披着一身夜凉如水,匆匆地下了山。

到了后半夜,袁平才被同族换下来,准备回去休息,他正边走边打哈欠,迎面就撞上了脸色阴沉如下山捉奸的南山。

南山见了他,似乎是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明显用了十分的克制,克制得说话时的语气几乎有些呆板起来,这才勉强保持了守山人族长惯常该有的态度。

南山:“袁平兄弟,褚桓在不在你这?”

袁平念及他几个小时前被强加的友谊,和“不许说出去”的承诺,只犹豫了一秒,就决定顺从本心,于是回答:“他说他不在。”

南山:“……”

这个说法实在是太棒槌了,饶是南山也愣了一下。

随即,南山好像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的某种信号,停下脚步,带着一点试探地问袁平:“你……上次跟我说他最近老往长者那里跑,能告诉我他究竟想干什么吗?”

袁平叹了口气:“我才答应别人不能嘴欠,你就来问——南山族长,我劝你还是别打听了,这是为难我,河那边有一句名言,叫做‘人至贱则无敌’,你斗不过他的。”

南山沉默了片刻:“我没想跟他斗,只想平平安安地把他送回那边。”

袁平将大弓从肩上摘下来,撑在地上,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族长,我听说当年是你一直在坚持陷落地有一线生机,一直在找传说中的圣书上记载的那个人,为什么现在果真被你找到了,你又想把人送走?”

南山艰难地苦笑了一下:“那时既没有逼近的陷落地,我也不认识他,所以没有想太多,其实所谓圣书,谁也没见过,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而已……再者就算是命中注定,那也是我们一族的劫难,凭什么连累他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也是,”袁平听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假模假样地沉思了一会,他说,“要不这样吧,族长,你不用为难了,我给你出一个主意。”

哪怕南山已经深知这个守门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肚子里绝对没什么正经东西,却还是忍不住抱着一线希望问:“什么?”

袁平正色说:“一会进去,我帮你一起绑了他,然后你负责扒了他的衣服,直接把他干成‘内人’就行了。”

南山:“……”

什么玩意!

河对岸盛产的怎么都是这路货色?

南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打算认真听袁平说话,伸手掐了掐眉心,认为自己这是心乱如麻,病急乱投医。

他一言不发地绕过袁平,往守门人的休息地走去。

“族长,”袁平却叫住他,脸上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无论是你们长者,还是我们鲁格族长,都一起瞒着你,你想过原因吗?”

南山脚步一顿。

袁平:“我其实也不相信什么圣书,但是我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你就不想想自己的族人吗?所有人都想从褚桓身上看到一丝侥幸,只有你执意要把他送走。”

南山沉默。

袁平继续说:“一个人如果肯千方百计地为你赴险,他对你的感情一定比你想象得要深,你执意抗拒,是为了他好,还是另一种自私?你能让他忘了你吗?”

南山仰起头,山间是晴空万里的夜色,星河清澈极了,他神色几变,终于落寞下来,就在袁平以为他要解释什么的时候,南山忽然平静地说:“你说得对。”

袁平一怔。

南山叹了口气,靠在距他几步远的山石上:“我族上任族长的事,圣泉应该也传递给你了,其实我们一族很多都是这样,闭塞、固执、不顾一切,容不得一点背叛,因此但凡有情,必然伴随着善妒、忧怖。本不该是这样的,河那边的人,生活在那么大的一个世界里,大家轻轻松松的,只有快乐才会在一起,不快乐的话自然一拍两散,我心里明白这道理,只是做不到。”

袁平想不到他这么坦诚,在两族人心里,鲁格戾气太重,平时又不苟言笑,让人总是畏多于敬,南山却不同,遇到事的时候他能当好一个说一不二的族长,平时也能任凭一堆讨人嫌的小崽子围着他,好脾气地给他们吹一段笛子。

他这样坦白说自己心里嫉妒、忧虑与恐惧,让袁平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有一点事我不能为他做到,有一点东西我不能给他,我都会觉得自己无力无能,恐惧也就更深重,心里好像时刻被针扎着,”南山说,“他现在却因为我而陷在这里……”

南山话音中断,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指尖不住地颤抖,南山就捏住自己的手指,一时间关节处“咯咯”作响,而他微微阖目,像是无声地忍耐着某种酷刑,良久,方才苦笑一声:“我当年根本不应该迷信圣书,更不该把他带回来,是不是?”

袁平轻声说:“族长,你要是两难,其实大可以什么都不管,让褚桓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呢?”

南山没点头也摇头,只是静默地坐了一会,然后他站起来,往回走去:“算了,他应该已经睡了,我知道他在这就行,不用去吵他了。”

“哎,南山族长。”袁平忽然叫住他。

南山:“嗯?”

“其实……唉,其实我真不该说,”袁平抓耳挠腮了片刻,“但是……算了,反正我卖了褚桓那么多次,不少这一回了——他打算这几天走。”

南山蓦地一怔。

“走?”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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