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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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一拉长庚,从客栈后门钻了出去:“闲杂人等说来就来,我们快走!”
长庚哭笑不得,被他拉着一路钻小巷。
顾昀左拐右拐将葛晨甩在了身后,带着一点坏笑宣布:“我带你从这一头逛到那一头,沿暗河北上,将军坡上才热闹,暗河今夜开河,游船众多,我们可以坐船回来。”
长庚似笑非笑道:“也可以坐船去。”
“唔,什么?”顾昀一愣,随后听见了一段熟悉的琴音,他蓦地扭头,见暗河中间一条巨大的画舫上,沈易肩头坐着他那宝贝儿子,正摇头晃脑地听陈姑娘弹琴,对上他的目光,老远朝他拱拱手,笑出一口白牙,在流灯的夜河下分外显眼。
“大帅!”几架玄鹰甲纷纷落在沈易的画舫上,为首一个嗓门最大的正是老何,手里举着顾昀先前放出的那只木鸟,乐得嘴要豁,“听说您遛鸟摔下来了,哈哈哈!”
顾昀:“……”
难得见此人也气急败坏一次,长庚不由得微笑起来。
暗河水声“隆隆”作响,澄澈的月光下,树影婆娑,他借光四顾,发现这自小长大的地方,竟也有些认不得了。
胡虏已尽,远征已矣。
秋风吹不尽明月,到如今,月圆人圆,改了天地。
【新番外】
“吁——”沈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子熹!子熹!”
顾昀拿着千里眼,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眼睛仍没离开蛮人那一队悄然离开的斥候:“十几大车的紫流金,地上的车辙一掌深,好!好个北八郡校尉,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胆子!”
那是元和二十七年,顾昀接到密旨,前来北疆,寻访流落民间的四皇子下落。
四皇子生母是北蛮人,顾昀从小耳目受损,都是拜蛮毒所赐,整个玄铁三部,没人敢触他的霉头,可皇上他老人家就敢。
元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小皇子流落民间多年,一下子让他惊逢剧变,心里一定惶惑不安,叫顾昀护送他这一路,也是结个善缘,让上一辈的恩仇都留在上一辈。
老皇帝按着头“结善缘”,顾昀也不方便抗旨不遵,于是消极怠工,派人“寻访”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要不是察觉到蛮人有异动,他这会还稳稳当当地坐镇西域,区区一个不知道是圆是扁的小皇子,万万不可能劳动他的大驾。
“季平,你来得正好,”时年未及弱冠的顾昀嘴角露出一点坏笑,把千里眼扔进沈易怀里,“明天你就回去,从玄铁营调一队玄鹰过来。”
沈易一脑门热汗:“先不说这个,小皇子……”
顾昀正是年少轻狂时,这回北境一帮不听他调配的武将们算是犯到了他手里,他满脑子都是怎么给这些人来个下马威,兀自说道:“这个吃里扒外的北八郡校尉不着急抓,咱们在这多待一阵子,让蛮人多出点血,倒要看看他们这个‘蚀金’能蚀出北境多少蛀虫,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流进来的紫流金正好充公。”
沈易大步追上他,试图插话:“小皇子……”
“哦,就说没找着呢!”顾昀睁眼说瞎话,“再让这金枝玉叶在野地里长一会,反正都长这么大了,多个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不着急。没他,我以什么名义老往北边跑?接了密旨,那帮御史台的碎嘴子还没完没了呢。”
沈易忍无可忍,以下犯上,一把薅住顾昀的肩膀。
顾昀:“干什么你?”
沈易:“小皇子不见了!”
顾昀不耐烦地吊起长眉:“不见了?那你派人找去啊,跟我废什么话?”
沈易:“玄鹰打听到,那孩子好像自己跑到关外来了!”
“啧,”顾昀回头瞄了一眼遥远的天际,黑沉沉的,酷厉的北境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白毛的风雪,他皱了皱眉,“麻烦死了,可别再让狼吃了。”
沈易怕了他的乌鸦嘴:“祖宗,你盼点好行不行啊!”
“走,看看去。”
大雪说下就下,转眼间,天地苍茫一片,厚实的狐裘都挡不住凛冽的朔风,顾昀用力眨了眨眼,眨掉了睫毛上沾的雪渣,他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心里没好气地想道:“小崽子,作死吗?”
“大帅,”一个玄鹰从风雪中落下,“西北四里外有蛮人驯养的狼群,我借着风雪才敢飞一段,怕他们发现,没敢靠近。”
“养的狼?”沈易一愣,转向顾昀,“北蛮只有贵族才能养狼,那些蛮族贵族恨不能离我大梁边境八丈远,怎么会把狼群放到这来?”
“唔,我倒是听过一个谣言。”顾昀若有所思地说,“北蛮的世子……那个叫‘加莱荧惑’的,好像跟他们神女有一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四殿下是神女和皇上之子。”沈易脸色一变,“要是加莱荧惑知道小殿下离开胡格尔的视线,会不会……”
“哎哟,”顾昀看热闹不嫌事大感慨一声,“碧波千顷、绿意滔天啊。”
沈易怒道:“大帅,说句人话吧!”
“狼群附近一定有主人,都别跟过来,省得让他们察觉,我去看看。”说完,顾昀狠狠地一夹马腹,飞掠而出。
风雪越来越大,横冲直撞地往人七窍里灌,呛得人气管生疼,顾昀和沈易快马加鞭,不多时,已经能听见风声中传来的凄厉狼嚎。
沈易哆嗦了一下,心道:“十一二岁的小娃娃,万一真陷进狼群里……”
那还有命在吗?
可那是皇子!
他不由得偏头看了顾昀一眼,顾昀裹着雪白的狐裘、雪白的大氅,连马也是白的,一个错神,他就仿佛要连人再马地融化进大雪里。
马快,却一点不慌,有那么一瞬间,沈易忽然意识到,十二年前玄铁营事变,侯府里的小纨绔胚子一夜之间从锦绣堆里摔了出来,他心里怎么会对蛮女的孩子毫无芥蒂?也许他肯过来看看,都只是敷衍皇命而已,也许顾昀根本不在乎这个皇子是死是活。
假如那孩子运气不好,就此夭折了,顾昀在皇上面前,也不过只是需要费心找个借口罢了。
皇上毕竟老了,年轻的鹰狼之辈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玄铁铸就的爪牙,打算在西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一个内无母族、外无亲故的小小少年,纵使身负皇族血脉,又能仰仗他父亲那份遥远又虚无的眷顾几何呢?
就在这时,凄厉的狼嚎在他耳边炸起,沈易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顾昀:“季平!”
几头油光水滑的公狼在高处警告着靠近的不速之客,纵身扑了过来。他俩虽身着便装,马却是战马,并不畏惧狼群,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就撞了过去,有蛮人在附近,沈易不便露出割风刃,一俯身拉起一对铁马蹬,“呛啷”一撞,金石之声在空旷的关外传出数里,大狼们纷纷畏惧地弓起后腰。
沈易压低声音问:“子熹,杀吗?”
“杀什么杀?咱俩可是路过的文弱书生,”顾昀从嘴角挤出几个字,随后,他倏地提高了音量,“大哥你别怕,不是有驱狼的药粉吗?你再撑一会,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沈易:“……”
顾、子、熹!
这货扮演起临阵脱逃的小白脸怎么这么逼真?就跟千锤百炼过一样!
关外的白毛风随时换方向,这会正是顺风,机不可失,沈易没顾上跟姓顾的打嘴仗,抬手甩出一个药包,扔到半空,用马鞭劈开,朔风把刺鼻的药粉卷了出去,劈头盖脸地砸向狼群。
狼群呜咽着后退,而隐藏在暗处的蛮人大概也看出来了,有这两根搅屎棍,今天他想干什么恐怕是不成了,远远一声狼哨响起,狼群夹着尾巴退散,落下一地狼藉……以及一个小小的身影。
沈易心里一紧,不等他看分明,身边微风掠过,顾昀已经催马过去了。
“怎么样了?”
“有气。”顾昀冲他一伸手,“酒壶拿来。”
沈易凑近一看,只见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瘦得不成样子,被顾昀抱在怀里,只有很小的一团,他一身的血,一只小手软软地垂着,似乎是骨头断了,另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攥着一把刀。
顾昀轻轻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的神智倏地清醒片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年轻将军的,像一对含着火光的燧石,垂死也不肯熄灭。
顾昀一愣。
“酒!”
沈易把酒壶抛过去,顾昀回过神来,一把接住,送到男孩嘴边:“张嘴。”
男孩不知听懂了没有,顾昀把那口酒灌进他嘴里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顺从地吞了下去。
沈易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还好,背后一道狼爪抓伤,腿上被咬了一口,都不重,剩下可能是跑动时摔的……怎么这么多血?”
顾昀:“是狼血。”
“啊?”
顾昀没吭声,将男孩裹进大氅:“走,去雁回落脚。”
顾昀话音没落,就听一声轻响,男孩方才攥得死紧的手松了,沾满了狼血的刀落了地,然后他挣扎着、战战兢兢地攥住了顾昀的衣服。
“这么相信我吗?可你又不认识我。”顾昀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动,又低头看了一眼陌生的男孩,忖道,“好轻啊。”
他这么想着,手劲不由自主地松了些,仿佛怕捏坏了怀里细小的骨肉。
很多年以后,安定侯府王伯整理旧物,从箱底翻出了一对皮护腕,做工很糙,像是那些乡野猎户们戴的,一看就不是侯府的东西。王伯没敢乱扔,便逮了个顾昀休沐的时候拿去问他。
“这个啊,”顾昀一看就笑了,“是个跟狼对着咬的野孩子送的,那狼死得,真叫一个惨,好好一张狼皮,被他砍得跟狗啃过似的,最后就这么一点能用的,将将够做一对护腕……哎,干什么?”
长庚正好经过,一眼看出这伤眼的手工是出自谁手,伸手便抢,顾昀轻巧地避开。
“什么破烂你都留,”长庚道,“赶紧扔了,今年秋狩,打块整皮给你做副好的。”
“那敢情好。”顾昀一边说,一边把皮护腕揣进怀里,“那是大美人送的,这是小美人送的。”
长庚:“……”
“小美人可害羞了,给我送点东西,说话还结结巴巴的。”顾昀手很欠地勾了一下当朝皇帝的下巴,故作嫌弃道,“不像这个,管天管地的,脸皮比狼皮还厚。”
长庚“嘶”了一声,去捉他的手,没捉到,便扑了上去:“没你厚,快拿来!我当年那个明明是送给沈先生的……”
顾昀:“送给谁的?你再说一遍。”
王伯笑呵呵地退了出来,不打扰主人们嬉笑打闹。
“陛下,你当年攥着那把刀,一脸宁死不松手的狠样,怎么睁眼一见我,就把刀扔了呢?”
“可能是因为大帅比狼英俊一点吧。”
“你是不是皮痒了?”
“英俊很多——很多,可以了吧?”
也可能……
我的将军,是有些人之间的缘分命中注定,一眼见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番外】
元和皇帝是个矛盾的人,尤其晚年,心胸狭隘、懦弱多情。
顾昀从小被送到他身边,又聋又瞎,可怜得很,这小侯爷流着武皇帝的血,又是玄铁三部的正根,于情于理、于家于国,元和帝都必须善待他,自欺欺人,也要给天下人看。元和皇帝一开始存着做戏的意思,但那可悲的老男人天生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总是容易动摇,一生都在后悔,时间长了,假戏就成了真。虽然顾昀和老皇帝算是平辈,但元和帝是拿他当儿子养大的,还是最受宠的“儿子”,李丰与魏王加在一起,受的宠爱不及顾昀一个人多(李丰小时候各种羡慕嫉妒恨)。
老皇帝不可言说的忌惮,是顾昀身后甩不脱的阴云,而老皇帝不遗余力的宠爱,也给了顾昀恃宠而骄的资本。
顾昀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这两根细丝上艰难地寻找平衡,所以他敢在明面上任性,阳奉阴违、敷衍皇命,干过好多“不似人臣”的破事,闯完祸让老皇帝给他兜着,甚至连皇子们叫他“皇叔”、“义父”,也敢大喇喇地僭越答应(沈易都吓尿了,没想到元和皇帝为了保护处境尴尬的小儿子,没有见怪,后来还很离谱地顺水推舟了)。同时,他私下里又绝不越雷池一步,把肝胆剖开,涂在皇城九门之外,在朝中装聋作哑、独来独往,除了落魄贵族沈易,满城世家名门示好,他一概不理会。明知道李丰与他政见不合,也遵从元和帝的意思,在新君继位时及时雨似的赶回京诚,镇住魏王。
后来李丰当了皇帝,顾昀就不这样了。
一方面他跟李丰没什么私人情义,两人更像纯粹的君臣。
一方面也是他长大成熟了,知道传国玉玺与玄铁虎符之下没有肉体凡胎,九五之尊与三军统帅都是“非人”,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明白了自己的下场。而宠他又怕他的人不在了,于是宫墙之下、汽灯之间,也就没有他曾经寄存于此的……痛苦的爱憎了。
不扯淡啦,我去吃期盼了一宿的荷包蛋啦,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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