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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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密探许久,送走刘仲的时候,街上已经有打更的声音了,长庚在门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头对霍郸说道:“劳烦统领看看陈姑娘睡没睡,如果还没歇下,请她来一趟。”
陈轻絮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准备着手试着治疗长庚的乌尔骨,可这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雁王总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见得有工夫回来一趟。
陈轻絮一见长庚,便觉得他脸色很不对,说道:“殿下,思虑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长庚苦笑一声,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实很多事没来得及铺垫好,每一步走起来都如同兵行险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悬崖峭壁上一脚踩空。
可他没有时间了。
他怕他的敌人们不会给他这个时间,怕顾昀报喜不报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他不知道的苦。
长庚:“陈姑娘如果方便,不妨从今天开始施针。”
陈轻絮一愣:“过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于朝政,吃得消吗?”
长庚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我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近些日子压制起来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权当是不破不立吧。”
一个时辰以后,长庚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小看了陈轻絮所说的“痛苦”。
陈轻絮将一碗药汤端到他面前,准备好了银针。
长庚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等殿下不再受乌尔骨所困时我将方子抄给你,”陈轻絮道,“不过你喝之前最好还是不要问。”
长庚:“……”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印象里,与蛮人的巫毒有关的东西都泛着一股阴森森的尸油味,听了这话,长庚顿时产生了好多不好的联想,立刻不再追问,尽量蜷缩起舌头,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陈轻絮俯身点起一根安神散,宁静的冷香在室内扩散开,她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盘膝而坐,正色道:“殿下,我开始施针以后,你必须一直保持灵台清明,否则没人能唤醒你,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长庚点点头。
陈轻絮:“这根安神香燃尽之时我就会动手,请殿下用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杂念。”
刚开始毫无感觉,陈轻絮下针稳而准,手脚十分利索,长庚只是合眼闭目养神,忽然,一股充满恐惧的凉意从他背后升起——好像是避无可避地看着别人的凶器举起来,只能闭眼等着挨的那种恐惧,他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虽不能动,却做出了下意识的躲避动作。
陈轻絮的针扎立刻扎不下去了,她神色凝重起来:“殿下。”
长庚感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耳边一片杂音,故去十多年的女人的叫骂声在耳边炸开。
混在那些经年的噩梦里,陈轻絮的声音混着安神散刺进他的耳朵:“殿下,这是侯府,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长庚狠狠地一激灵,用尽全力微微点了点头。
陈轻絮将下一根银针送入,第二根安神香已经燃尽,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钟:“这才只是个开始,殿下用不用再适应一下?”
长庚轻轻咬了一下舌尖:“不,继续。”
陈轻絮不再废话,下针如飞,方才褪下去的幻觉再次卷土重来,年幼时代秀娘施加在他身上种种伤痛一一重现。
陈轻絮神色一紧,她看见长庚锁骨上一道旧伤疤突然毫无缘由地红肿起来,一行细细的血迹渗出来,皮下蛛网似的血管往两边裂开,十分狰狞。
“殿下,雁王殿下!”陈轻絮叫了他一声。
长庚毫无反应。
陈轻絮不敢再动手,忽然,她眼角扫见床脚挂着一副铁肩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军中钢甲早已经变了样式。陈轻絮蓦地想起来,早年和长庚谈起乌尔骨症状时,他似乎无意中提到过,第一次从噩梦中挣脱,是顾昀在床头挂了一副他身上的甲。
陈轻絮长袖一扫,铁肩甲发出一声清越的撞击声,金石之声扫过静谧的室内,长庚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顿。
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幼时自己的身体里——尖锐的发簪,烧红的火棍,肮脏的马鞭,女人铁钳一般尖锐锋利的手……而一切的尽头,有一个身披一半钢甲的顾昀,时隔多年,默默地注视着他。
长庚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盯着他,艰难地维持着自己一线的清明,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妖魔鬼怪似的幻觉才渐渐远离,长庚筋疲力尽地回过神来,见桌上的安神香已经燃尽了,陈轻絮正在收拢银针。
他这才发现,自己又能动了。
陈轻絮:“感觉怎么样?”
长庚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见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好多细小的擦伤,已经很快结了痂,有点痒。他试着攥了攥拳头:“好像又爬出来了一次。”
陈轻絮离开以后,长庚倒头就睡,这么多年来,他的睡眠好像一泊平湖,一个石子都能敲碎,除了失血昏迷,很少能有这种昏天黑地的感觉,也头一次没做噩梦。
他梦见一个高耸的瞭望塔,远处有远远的火光,营地里守卫森严,透着一股枕戈待旦的味道,一队巡营归来的将士正拉紧马缰,突然,为首的那个人回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居然是顾昀,脸上戴着一个比面具还花哨的琉璃镜,银边与玄甲相映成辉,冲他促狭地一笑。
梦里,长庚失笑道:“这是什么打扮?”
顾昀从马背上伸出一只手,烧着紫流金动力的铁臂轻飘飘地便将他拉上了马背,从身后抱住他,趴在他耳边笑道:“军中寂寞,多勾搭几个小美人。”
人在梦里不太会掩饰自己心里细微的念头,明知他说的是玩笑话,长庚心里却仍然泛起一点说不出的委屈:“我在京城夙夜难安,唯恐一步走错,每天只盼着从你那听见只言片语,还总等不到。”
顾昀无奈道:“殿下,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撒娇的?”
长庚听了,认为他说得对,很想像民间话本里写的那样,变着法地跟顾昀无理取闹一番,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技艺很不纯熟,一时有点卡壳,不知从何闹起。顾昀却一抬手将自己脸上的琉璃镜摘了下来,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不喜欢,我就不戴了。”
清晨的时候,长庚是在顾昀那可怕的笛声里醒来的,他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揉揉眼睛,总觉得魔音似乎还在绕耳,痛苦地揉了揉酸麻的耳根,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这真是他这一辈子最美满的一个好梦。
有顾昀那一支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相伴,哪怕前方真的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也能无所畏惧了。
长庚不知道的是,前线头天夜里,顾昀巡营归来的时候,突然莫名有种身后有人看着他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回了一次头,刚好又把脸上的琉璃镜甩了下来,这回镜片没坏,倒是那精雕细琢的花边让他的肩甲磕掉了一角,只好郁闷地承认这玩意中看不中用,换回了普通的。
第二天沈易听说,指着他好好笑话了一顿:“指不定是哪路神仙看你骚包不顺眼了。”
“那这神仙管得真宽,”顾昀大言不惭道,“没准是看我英俊潇洒,上赶着想给我当老婆。”
沈易:“……”
还没等沈将军将隔夜饭吐出来,便有将士来报:“大帅,您派往东瀛的使者回信了。”
顾昀:“拿进来。”
西洋军的补给有一批是在东瀛人的配合下从外海送来的,在正常战争中,东瀛人仿佛一直都搀和在其中,然而又狡猾地一直不肯将自己露在台面上,哪怕当年了痴带着数十个伪装成和尚的东瀛武士企图劫持隆安皇帝——那也是出于他的个人私怨,东瀛人没有真正站出来替他讨个说法。
沈易:“怎么说?”
顾昀摇摇头:“说是对他们礼遇有加,但态度暧昧,使者一要谈正事,能管事的就避而不见,找一帮白脸舞女陪客……东瀛人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倘若洋人能在我国土上扎根,他们便能跟着吃一口腐肉,但倘若西洋军舰败退,他们日后还是要跟我们比邻而居的,因此既出力又不愿意彻底得罪咱们。”
沈易皱眉道:“两头讨好,这算什么东西?”
“好东西。”顾昀笑道,“他们这么首鼠两端,我就放心了,等着看,有大用。”
沈易摇摇头:“我们有点等不了了,南边战线拉得太长,紫流金绷得太紧,就算是你从中调配,也不免有跟不上的时候,再说我担心这么拼下去,朝中会有杂音。”
顾昀的神色淡了下来。
沈易又提醒道:“我听说朝廷认为咱们不应该闷头只打,应该‘一棒子一甜枣’,最近正在组建新一批的外事使,倘若这些人真是夹着棍棒来送甜枣的倒还罢了,就怕是专程来添乱的。”
顾昀沉吟片刻:“什么时候到?”
“差不多该动身了,”沈易回道,“总不过十天半月——子熹,你想干什么?”
第123章 曙光
大梁与西洋两军前线对峙良久,双方谁也不肯退让,交手大小战役无数场,总体算下来基本是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正月十六这天,一批大梁海蛟战舰趁凌晨出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港,在物资已经开始绷紧的情况下,再一次分走了一部分人马,悄无声息地沿江而去。
当时晨曦尚未升起,沈易在一片漆黑里对顾昀说道:“你这样未免太冒险了。”
顾昀没理会,只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早晨让人给我煮碗面吃,要打个鸡蛋。”
沈易忙晕了头,听得莫名其妙,半天才想起这是什么日子,嘀咕道:“你还挺有闲心。”
他低声跟旁边的亲兵吩咐了几句,随后又接茬不依不饶地唠叨道:“先前不是说起码等铁轨线修好吗,倘若紫流金专线真的开通,到时候咱们的胜算会大很多,你现在动手,万一两边配合稍微出一点问题,那就……这也太冒险了!”
“险中求富贵,”顾昀面不改色道,“我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干嘛要和对面那老头子一样谨小慎微?”
沈易听他又不说人话,怒道:“顾子熹!”
顾昀叹了口气,往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这时的视力已经无力再洞穿千山万水了。
“季平,”顾昀低声道,“倘若京城一番平顺,我们早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了,你说是这场战役的冒险大,还是继续让他们拖下去,拖到朝中生变冒险大?”
沈易愣了愣,哑口无言,他是负责一方的将军,只需排兵布阵,不必思考四境布局,也不必忧虑大梁前后五十年是否还有兵祸。
“这次我们无论如何要在主和派开口之前先下一城,一旦给了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不知道会让他们拖到什么时候,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哪怕休养生息,也不能超过三五年,否则北都的天潢贵胄们会逐渐好了伤疤忘了疼,再等我们这一代人死光,后人会认为南半江山生来就是所谓双方共治的,”顾昀瞥了沈易一眼,说道,“冒一次险是值得的,到时候我会把玄铁虎符留给你,万一……你就迅速收拢剩余兵力,以待来时,不必慌张,立刻抽调玄铁营临时支援,西洋人最多是水上的能耐,到了陆地上没什么可怕的,咱们还有回旋余地。”
沈易眉头快要拧出皱纹来了。
正这时,炊事兵将煮好的面送来了,下面条的人给大帅的小灶做得十分精心,长寿面一根是一根,粗细均匀,蛋也熟嫩刚好,汤是汤肉是肉的,还有浸满了肉汤的细笋丝沉浮其中。
顾昀接过来吃了两筷子,忽然问道:“怎么没有青菜叶子?”
沈易奇道:“你不是不吃吗?”
“我什么时候说不吃的……”顾昀嘀咕了一句,随意扒拉了几口,还是觉得这碗面里差了点什么,他原地思索了一会,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生日与节日,其实都不过是因人而起,有那么个人愿意在这么一天给他办一个小小的“仪式”,是变着法子表达“我把你放在心上”。
其中的滋味其实都藏在那句压在面汤下面的话里,而不是这几口不咸不淡的吃食。
五天后,顾昀正式接到了外事团名单,只扫了一眼,他就塞给沈易,轻描淡写地吩咐道:“看见了吧,只能准备动手了。”
沈易别无他法,只能从命。
“以防万一,季平,我要交代你几句话——真要是有点什么事,你替我坐镇中军,在地上你和洋人有一战之力,但记着不许下水,你水战经验太少,不是那老东西的对手。”顾昀说着,又从帅帐中取出四封写好的信,“倘若大体不出错,给京城发第一封战报,倘若天命不眷顾,咱们真出了意外,那就发第二封,让军机处全力配合补救,别忘了附一封请罪的折子,玄铁虎符盖章,责任我一人担就是……后面两封是私信,第三封先寄给长庚,稳一稳他,等事端平静了,要是有机会,你再把第四封给他。”
沈易怒道:“你跟我交代后事吗?”
“本帅犯得上因为几只西洋猴子交代后事?”顾昀满不在乎地一挑眉道,“我这叫思虑周全,也省得到时候我再写一遍了,军令如山,别在这跟我废话,滚去干活!”
第二天夜里,大梁水军毫无预兆地突然发难,大张旗鼓地进犯西洋军阵地,双方都快打熟了,一照面立刻分外眼红。西洋军虽然始料未及,仍然迅速组织反攻,一上手便感觉到这一回的大量水军格外凶猛。
雅先生在睡袍外面直接批上外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什么让顾昀突然想打破已经胶着的前线态势,依照他们眼下得到的消息,大梁国内不应该有这么一个契机。
顾昀这回连例行试探的过程都省了,好像根本不关心敌军储配情况,直接上重炮,“海乌贼”雨点似的往外打,西洋主舰猝不及防间挨了好几下,刚修好的侧桨又沉了下去,几乎瘫痪起来。
西洋主舰上一时间一片混乱。
“不要慌,别慌!”雅先生一把扯过一只铜吼,“都原地待命!短蛟立刻集结,拦住他们……陛下!”
教皇缓缓踱步而出,来到甲板上顺着千里眼往外望去。
“镇定一点。”他低声吩咐。
这年迈的首领好像有种能安抚人心的神力,轻轻的一句话,周遭乱七八糟的船员与卫兵顿时都安静了下来,等着他发号施令。
“对方的前锋舰船规模大约只是平时的一半多一点,冲锋这样厉害,不是顾昀的风格,”教皇低声道,“为什么?”
雅先生勉强压下心绪:“梁人太疯狂了,我看他们不像冲锋,倒像是最后的鱼死网破。”
教皇一边让传令兵调整护卫舰队的队形,一边摇了摇头:“这不合逻辑。”
雅先生皱眉思量良久,忽然道:“对了!我记得陛下前些日子收到了一封来自敌营的外事团即将抵达前线的消息,会不会和那个有关?”
教皇:“你的意思是说,梁人国内内政出现了裂痕,有人想要妥协结束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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