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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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轻絮本就话少,同样惜字如金地回道:“沈将军。”

两人打完招呼,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沈易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挡道了,忙诚惶诚恐地退至一边:“陈姑娘请!”

陈轻絮本来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白毛风一般地刮走了。

霍统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领着一个新奇的哑巴沈将军找到了顾昀。

顾昀应了一声,给长庚换了一个冰袋,把人冰得呲牙咧嘴的,这才出门接客:“什么事?”

易还没从闭口禅里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看着顾昀神游天外。

顾昀十分诧异,转头问霍郸:“他怎么了?”

霍郸揣度道:“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可能是被陈大夫下了哑药。”

沈易是来找顾昀其实是有正事的。

沈易:“皇上晒了蛮人使节好几天了,打算在今年的宫宴上接见蛮人使者,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只是蛮人巫毒之术高强,他又怕还有当年蛮女留下的余孽没清理干净,为防再出现祈明坛上御林军叛乱的事,这回宫中防务由北大营、大内侍卫和新组建的御林军三部分共同负责,互相牵制,请大帅亲自坐镇。”

顾昀点点头,李丰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一年的宫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两侧侍卫森严,武将全部披甲带刀,分立两侧,连自己人都觉得是进了一场鸿门宴。

顾昀也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一阵风都能给吹死的蛮族三王子。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很秀气,但脸色苍白,神色木然,始终不抬眼,做什么都要随从提点,不良于行似的被引到御前见驾。

使臣对李丰道:“请大梁皇帝谅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间有失礼的地方,请您看在他只是个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丰摆摆手,令他们平身,那少年却充耳不闻,俨然是一副听不懂官话的模样。

使臣弯下腰,在他耳边连哄再小声劝,三王子依然是一脸木然的懵懂,被使臣拉着手,半扶半抱地拉了起来,带往席间。

顾昀耳力很好,敏锐地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议论道:“这三王子难不成是个傻子?”

加莱荧惑送个傻儿子来京城当人质是什么意思?

顾昀不远不近地和沈易对视了一眼,各自的神色都有点凝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顾昀总觉得那少年身上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正这当,李丰和蛮人之间互相打的官腔告一段落,那蛮人使节突然不知有意无意地提道:“我从家乡来之前,听说大梁皇帝之下,有两位不得不拜会,一位是战不败的大英雄顾侯爷,今天有幸已经见到了,但还有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间?”

李丰:“不知使者说的是谁?”

北蛮使节笑道:“正是贵朝那位年轻的六部之首,雁王殿下,还和我族颇有渊源呢。”

顾昀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李丰四下一扫,长庚果然不在,于是问左右:“阿旻呢?”

第103章 相遇

宫宴正酣时,长庚正在陈姑娘在京城临时落脚的小院里帮忙收捡草药。

他一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幅药下去,果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依然没销假,一来是他身世敏感,顾昀有意让他躲开,二来也是听说陈轻絮这里有了乌尔骨的新线索。

“你的意思是乌尔骨在我的血脉里?”

陈轻絮两只手都被各种泛黄的旧书占满了,时常还要抢救一下落下来的书页,手忙脚乱,嘴上却不乱:“乌尔骨伤害人的神智,我一直以为它的根基在脑子里,要不是侯爷提醒,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你看这里——蛮人对邪神乌尔骨最早的记载,‘生而凶险,食兄弟血肉,助长己身,身有四足四臂双手双心,胸中血海横流,尤为暴虐’,我本以为‘血海横流’只是个比喻,却原来是指乌尔骨发作的机理。”

她也只有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能一次滔滔不绝的吐出这么多字。

“血肉,”长庚沉默了片刻,摇头苦笑道,“陈姑娘的意思是,我整个人都带毒,除非效仿神话刮骨剔肉吗?”

好像还不如脑子坏了呢。

长庚不慌不忙地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挑拣好,按次序装入容器摆放整齐,架子上的齿轮互相咬合出“吱吱”的声音,缓缓地升到高处,露出下面的空格子,这是个细致活,心浮气躁的人做不了。

陈轻絮有些感佩地看着他,史上身负乌尔骨而神智清醒到成年的绝无仅有,更不用说保持一副这样沉静的性情。

也不知他是生而坚忍,还是比别人多一个顾昀的缘故。

长庚:“不瞒你说,我最近感觉不太好,乌尔骨发作越来越频繁了。”

陈轻絮随口道:“侯爷跟我说了。”

长根倏地一愣:“他……”

顾昀似乎始终贯彻着“区区蛮夷巫毒”的态度,从未把他身上这点“小毛病”当回事,鲜少挂在嘴上说,也从未在长庚面前表现出任何担忧来。

原来其实是一直牵挂着吗?

陈轻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殿下如果没什么别的差遣,我打算回一趟山西陈家老宅,找到根结就好办多了,总有办法。”

“唔,”长庚应了一声,拱手道,“有劳,还有子熹的解药……”

他这话没说完,被宫里来人打断了。

只见药童引进来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对着长庚见礼道:“王爷,皇上听说王爷您病了,特命奴来看看,本还带了一位太医,只是太医不敢进陈圣手的院子,正在外面等着。”

长庚皱了皱眉:“有劳皇兄费心,不过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

那内侍笑道:“是,奴婢也看王爷精神不错,嗯……王爷,今儿晚上宫中设宴宴请北蛮三王子及使节团,十八部落使者跟皇上提起了王爷,陛下命奴婢传口谕,说倘若王爷身子骨不合适,就不必劳动了,若是精神还行,也出来透透风。”

陈轻絮愣了一下,飞快地抬头看了长庚一眼——要是没人吭声也就算了,可是北蛮使节这么提了,长庚还真不好一口回绝,这中间有一层尴尬在:北蛮既是大梁的仇家,又是雁王殿下母家,他当然不能有意接近,但有意躲开也不太合适,很微妙。

使节团点了他的名,见与不见的关键却是要看李丰的态度,那才是他避嫌的方向。

长庚态度很好地从身上摸出个荷包,塞给这内侍,问道:“劳烦这位总管,我皇兄怎么说的?”

内侍掂量出了雁王出手大方,笑得一张大圆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客气道:“不敢不敢……唉,王爷折煞奴婢了,这……真是受之有愧……”

他一边说有愧,一边痛快地收了起来,这才对长庚道:“咱们王爷是什么身份的人,不用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之人面子,皇上说王爷倘若愿意走动,就进宫给皇上拜个年,省得您闷得慌,进了宫略坐坐就走,不用跟那群闲人应酬。眼看着到了年关头了,他老人家看看您也放心。”

长庚会意:“容我休整休整,换件衣服,这就跟总管进宫去。”

内侍乐呵呵地应了一声:“那奴婢给您备车去。”

长庚微笑着注视着他走开,转身进屋,笑容立刻就冷了下去。

陈轻絮跟进来:“我能帮你什么?”

长庚摇摇头:“今年的宫宴森严得很,子熹在那,进出人员都得经过几遍检验,蛮人除了三王子和使臣之外,下人一概扣在驿站中,就算那蛮族三王子人皮下都是紫流金,保证也炸不出什么花样来——你借我间厢房整理衣冠就行了。”

陈轻絮不懂这些,因此没多嘴,叫药童带路。

长庚负手走到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陈姑娘,有银刀吗?”

王裹位列文臣之中,听着一帮伶牙俐齿的大梁文臣发泄国仇家恨,口诛笔伐地挤兑那北蛮使节。

北蛮使节不算伶牙俐齿,但是有进有退,话题一旦尖锐得他回答不了,就会笑而不语,看起来倒是真的忍辱负重前来和谈的。

王国舅的目光同样在低头沉默的三王子身上停留了一下,然而很快转移了注意力——他对那傻子不感兴趣,已经安排下了更好的戏。

王裹和方钦他们这群动辄把国计民生挂在嘴边的大人物不一样,他自己心里有数,知道没人看得起他,就算是方大人他们那一伙,也不过是用得着他的时候才大人长大人短的,背地里一样叫他“太监国舅”,说他这国舅爷当得“尽职尽责”,连大内总管一并代理了。

王裹从前就是个给先帝爷跑腿的小人物,注定是个弄臣和帮着上位之人背黑锅的角色。自从当年先帝和蛮妃的事爆发后,他的日子一直过得战战兢兢。

他对顾昀乃至于顾家根本没有任何意见,利益上大梁文臣武将之间极少来往,只要其中一方没有野心爆炸到要只手遮天的地步,即便争权夺势也争不到一个锅里,何况若说起来,顾家才是真正的世家之宗,只不过人丁稀少,联姻的对象又太特殊而已。而王裹本人跟顾昀更是谈不上有什么看法上的分歧——他对家国大事没什么见解,唯一的见解就是如何将皇帝伺候舒服了。

满朝文治武功的大人物,个个都很有想法,总得有那么几个人让皇上在斗智斗勇之余有几分放松吧?

如果可以,他就算耗子药吃撑了也不可能会下手动顾家。

可天命难解、圣命难为。如今老圣人自己吹灯拔蜡一了百了,顶了天也还占着个“君要臣死”的歪理,偏偏将他留下来当这天下唾骂的替罪羊。

眼下隆安皇帝念旧,愿意拿他这废物当舅舅护着,让他苟延残喘地讨口饭吃。

那么将来呢?

雁王改革多少田税、民商法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雁王一旦上位,会拿他王裹怎么办?

雁王自小同顾昀关系亲密,而他本身为先帝与蛮妃之子,为人儿女的总不可能去追究父母的罪过,到时候他为了进一步拉拢顾昀,争取军心,第一个就是要拿下自己这倒霉蛋给顾家祭祖。

方大人他们担心的无外乎雁王在朝中洗牌,不过是功名利禄、家族前途,王国舅却是命悬一线,时刻忧心自己项上人头——高官厚禄,也要有命才能享。

蛮人刚到帝都的时候很老实,没有不长眼地四下打点——京城里王公贵族遍地,谁也没到穷疯了的地步,眼皮子浅到肯为了一点利益担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

临到宫宴之前,十八部落的使节才第一次伸出触角,接触了一个人,正是王国舅这似乎无足轻重的马屁精。

十八部落的使节对长生天起誓,给了王裹两个承诺:第一,让雁王再当不成他头顶上悬的那把剑。

第二:无论此事是成是败,不会将王裹招出来,往后若是王裹走投无路,十八部落愿意保他一命。

十八部落的暴民不开化,残忍嗜杀,又好鼓捣毒物,但却有一点好,十分重誓。

而他们所求不过是举手之劳——雁王很可能为了避嫌不露面,这一回王国舅要确保雁王出现在宫宴上。

蛮人没说他们要干什么,王裹打算先静观其变,万一蛮人事败,他还准备了一个后招——这要感谢方大人,为了扳倒雁王,方钦在方家别院里秘密地养着一个人。

当年蛮妃潜逃时,牵连了一大批宫人、侍卫与太医,其中很多是冤死的,而真正有问题的反而事先有准备,方家别院里的老太医就是当年畏罪潜逃者之一,他儿子失手打死了人,背着儿女债,不得不卖出一个秘密:身怀六甲的蛮妃潜逃时,跟在她身边的秀郡主未婚有孕。

秀娘胡格尔在雁回镇上勾结蛮人入境,对大梁恨之入骨,她真会老老实实地把仇人之子养大吗?

顾昀从雁回接回来的人到底是先帝之子,还是胡格尔生的生父不详的野种?

方钦收留了那太医,没有贸然行动,他吸取了上一回没能把雁王咬死的教训,这次打算一击必中,还在缓缓酝酿那个计划,王裹却不打算再配合着等他了。

大人有大人的道,小人有小人的路。手腕不必高超,再下三滥也没关系,有效就行。

十八部落使节开口求见雁王的时候,李丰其实没有马上接话,只是打听到雁王病了后,吩咐内侍跑腿替自己看一眼,李丰原话是“带个太医过去看看,让阿旻好好养病,过两天他要是好点了也别老闷在屋里,也进宫来给朕拜个年,不必和闲杂人等应酬。”

说完这句话,隆安皇帝就算尽到了宫宴出场的义务,起驾走了。

王国舅这个“太监国舅”不是白当的,早收买打点了一干看似无关紧要的跑腿内侍,只要传话的把李丰的话有技巧地少许歪曲一点,雁王就一定会来。

告假的雁王在皇帝离开后专程来见北蛮使节团,而后众目睽睽下爆出个混淆皇室血脉、身世不详的故事——他会怎么收场?

自从李丰走了后,整个宫宴平静无波地就度过了大半,眼看着已经接近尾声,顾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端起酒杯稍稍沾了沾嘴唇,还没等他品出个味道来,内侍突然来报说雁王来了。

顾昀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心里先“咯噔”了一下。

方钦有点诧异,王裹却低下头,十八部落的使节面带微笑转向殿外,而角落里一直低头吃喝的蛮族三王子却突然停了箸。

长庚走进大殿后第一眼便看见御座上已经没人了,当时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然而此时再回去是来不及了,长庚脚步没停,略带病容的脸上也平静无波,还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踱步进来,顺手将披风解下来,借着递给下人的动作用余光一扫——那将他骗来的内侍已经不见了。

一个世家党虽然不知道雁王为何出现在这里,却不肯放弃落井下石的机会,立刻意味深长地笑道:“雁王殿下今天宫宴本是已经告了假的,看来还是十八部落的客人面子大,居然真就一句话将雁亲王请来了。”

另一人接话道:“这话说得该罚酒,旁人也就算了,今天来的怎么是一般的客人?十八部落乃是殿下母家,自当另眼相看。”

长庚宽大的朝服几乎垂到了地上,淡定地回礼道:“劳皇上派人垂问,特地进宫给陛下拜个年,只是来得不巧,陛下已经先走了吗?”

“雁王殿下来得不巧,我们却来得很巧,今天得见大梁朝双璧,真是三生有幸,我家王子也想敬殿下一杯呢!”

说话间,十八部落的使节搀扶着三王子站了起来。

顾昀飞快地冲沈易使了个眼色,殿内几个原本藏在暗处的侍卫陡然露出杀意来,锁定了蛮人使节和三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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