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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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那密探太过神通广大,还是有人刻意引导?

雪越下越大了,顾昀狠狠地打了个寒噤,他身后,一枝寒梅被大雪折断,一声脆响落在地上,摔了个香消玉殒。

长庚被雪断残枝的动静惊醒。

顾昀彻夜未归,他和衣等了半宿,靠在床头迷糊了片刻,全是光怪陆离的噩梦。此时天光渺渺,长夜未央,窗棂却已经被落雪映得惨白雪亮,长庚忽然起身打开房门,正好见王伯一路小跑而来。

“王伯慢点,”长庚叫住他,“什么事?”

朔风中老管家跑出了一脑门热汗:“殿下,宫里传出来消息,说昨天侯爷不知怎么顶撞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

长庚瞳孔蓦地一缩。

片刻后,一骑千里马趁夜从侯府后院离开,顶着风雪往护国寺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没有大朝会,隆安皇帝本不必起太早,不过肝火太旺,一宿也没睡好,起来也是头昏脑涨。

祝小脚见状伶俐地凑过来,替隆安皇帝按起太阳穴,边按边道:“皇上,了痴大师上回送来的那卷天竺香有清心安神的奇效,上回您点了不是也说好吗?要么老奴再给您用一点?”

李丰“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大师还在宫里吗?”

整个正月,护国寺方丈了痴大师都住在宫里,一方面给大梁祈福,一方面为笃信神佛的隆安皇帝讲经。

祝小脚忙道:“在呢,听说大师早就起来做早课了,风雨无阻的,老奴看着皇上眼皮有些发红,想是心里有火,要么把大师宣过来念念经、静静心?”

李丰笑骂道:“混账话,了痴大师乃是当世高僧,你当他唱小曲的吗?”

祝小脚连忙赔笑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看老奴这张嘴,见识短浅,又惹笑话了——不过老奴虽然不懂,但每次听着了痴大师的木鱼声一响,就觉得心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呢。”

他这么一提,李丰确实意动,想了想,应道:“那就劳烦大师跑趟腿。”

祝小脚应了一声,飞快地吩咐下去了,默不作声地服侍皇帝洗漱更衣,李丰忽然问道:“顾昀呢?”

祝小脚一直想提没敢提,听他问起,忙道:“回皇上,侯爷还在暖阁外跪着呢。”

李丰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神色淡淡的,祝小脚也不敢再提,只是暗中希望老和尚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救兵能有点用场。

没多长时间,了痴大师就来到了西暖阁,他眼观鼻鼻观口地施施然而过,仿佛根本没看见殿外的雪人。

然而也不知这护国寺的老和尚给隆安皇帝灌了什么阿弥陀佛迷魂汤,他进去不过片刻,祝小脚就一路带风地跑了出来,先是趾高气扬地宣旨道:“皇上有旨,安定侯御前失仪,目无君上,暂扣帅印,责令其回府闭门反省,罚俸三月。”

顾昀一愣。

祝小脚忙冲他使了个眼色。

顾昀:“……臣领旨谢恩。”

祝小脚一拍大腿,吊着嗓子招呼一边的内侍:“看看这帮不长眼的猢狲!还愣着,快把侯爷扶起来啊!”

他没张罗完,顾昀已经自己踉跄着站起来,四肢针扎似的,透过朝服与钢甲,雪水已经将他全身都浸透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肆无忌惮地往骨缝里钻,顾昀冲祝小脚拱拱手,心事重重地往宫外走,同时还纳闷地心道:“这老秃驴让人夺舍了吗,怎么想起给我救场了?”

……直到他看见守在宫门外等他的长庚。

顾昀:“原来是你搬来的护国寺,我说那老秃驴怎么这么好心。”

长庚从听说顾昀在大雪里跪了一宿开始,身上的乌尔骨就不分场合地开始蠢蠢欲动,然而他又不能乱,只好反复念着清心诀,在宫门口困兽似的来回踱步,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顾昀却比他想象得还要狼狈些,长庚脑子里轰鸣一声,感觉翻涌的气血快要顶到嗓子里了。

他先不由分说地用厚厚的狐裘将顾昀一裹,伸手去摸那隐约发青的脸,顾昀被冻了一宿,再皮糙肉厚,此时的反应速度也慢了不少,被他摸了个正着。

可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了,顾昀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顺口开玩笑道:“摸出我骨重几何了吗?”

此人也不知道是胸怀山川,还是真没心没肺,都这样了,居然还在闹着玩!

长庚一言不发地拖着顾昀上了马车,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一上马车,暖意便扑面而来,顾昀搓了搓手,转头问长庚道:“有酒吗,给我一碗。”

长庚没吭声。

顾昀偏头一看,见他眼睛红得竟似要滴血,忍不住笑道:“我天,从小也没见你哭过,今天可算长见识了,快点让王伯拿盆接着,正好皇上罚了我三个月的俸禄,咱们可以靠你这点金豆吃饭了。”

长庚当然不是要哭,他正强压着心里掺杂着幻觉的杀意,整个人都快炸了。

顾昀终于察觉到他眼神有些不对:“长庚?”

长庚勉强定了定神,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义父先把衣服换了吧。”

他声音嘶哑得好像两片生锈的陈年铁器互相刮蹭,顾昀听得皱眉,一边留了心,一边飞快地解开湿透的发髻,从车里拿了干衣服换上。

长庚不敢去看他,坐在一边低垂着眉目,按着陈姑娘教他的方法吐纳,可那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那么微弱,分明轻易就能被马车的隆隆声压过去,此时却成了精一样,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越吐纳越心浮气躁。

顾昀将头冠放在车里的小案上,“咔哒”一声,长庚这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我煮了一点驱寒的汤药,你先……”

他话音戛然止住,顾昀冰冷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腕子。

长庚激灵了一下,想缩手,却被顾昀将脉门拿得紧紧的,只得低声叫道:“义父……”

“我不太懂脉象,”顾昀的面色凝重下来,“但是大概知道练功岔气的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

长庚仓皇地避开他的目光。

“长庚,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顾昀说到这,不自然地顿了一下,饶是他的心有海那么宽,脸皮有城墙那么厚,也觉得下面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长庚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

顾昀沉默了一会,把心一横,拿出比顶撞皇帝还大的勇气,艰难地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长庚急喘了几口气后,低声问道:“义父是说哪方面?”

顾昀:“……男女。”

不管是清心诀还是清肺诀,都被炸得逐字逐句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了。

第51章 风月

顾昀的话音一落地,便感觉长庚那脉搏又快了几分,简直已经不能算脉象了,被他捏在掌中的手腕滚烫,脉门下面好似藏了一座火山,稍一震荡便歇斯底里地喷薄而出,要将长庚周身经脉震个寸断。

顾昀完全没料到自己都已经这样委婉了,长庚居然还有这么大反应,又担心他有什么不妥,一伸手轻轻抵住长庚的胸口:“凝神,别胡思乱想!”

长庚一把将他的手拽了下来,狠狠地扣在手心里,骨节“嘎啦”一声响,顾昀眼皮一跳。

长庚面如金纸,双瞳似血,眼前闪过无穷幻影,耳畔如有千军万马鸣铁敲钟,妖魔鬼影幢幢,魍魉横行而过,一根乌尔骨饮着他的心血轰然涨大,枝杈森然处荆棘遍布,撕心裂肺地如鲠在喉——

而那乌尔骨的尽头,有一个顾昀。

……犹在千山万水之外。

顾昀一时心惊胆战,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

就在这时,长庚双手紧握着顾昀那只手,捧起到自己胸口处,似乎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呜咽声,他闭上眼,颤抖着将自己的嘴唇烙在顾昀冰冷冻裂的手背上。

顾昀虽然早有些惴惴不安的揣测,但事先没预想到这一幕,长庚灼热的呼吸顺着他的袖口钻了上去,他头皮炸了起来,一句“你疯了吗”便要脱口而出。

长庚却突然推开他,往后退开半尺,整个人蜷缩起来,低头呕出了一口紫得发黑的血来。

顾昀:“……”

这一切快如电光石火,顾昀惊怒未起,惊慌已至,目瞪口呆之余被自己卡在喉咙里的话噎得嗓子眼生疼,呆在了原地。

长庚脸上带了一点近乎灰败的惨淡,这一口淤血吐出来,他心里清明了不少,神智也渐渐回笼,一偏头避开顾昀要来扶他的手,低声道:“冒犯义父了,要打要骂……咳,都悉听尊便。”

顾昀倒抽一口凉气,心里错综复杂的诸多滋味凑成了一篇堪比“沈将军季平之语录”的长篇大论,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往外吐,把他憋闷坏了,心道:“我还没有兴师问罪,他倒先吐血了,我他娘的还敢开口吗?”

他一弯腰将长庚抱起来,安置在宽敞的马车小榻上,收敛起满腔的心乱如麻,低声喝道:“闭嘴,先调息你的内伤。”

长庚顺从地闭上眼,不吭声了。

顾昀在旁边守了他一会,翻遍了马车,也没翻出一滴酒来,只好将小炉架上的驱寒汤药端下来喝了,被里面一点生姜味冲得脑仁疼。

他以前只是觉得长庚或许有一点迷惑,可能就是被他那天酒后做的混账事影响,产生了一点不那么合适的念头,本想着这孩子慧极,稍微点一点他就能明白,谁知道只是轻轻戳了戳,还没开始点,长庚自己居然先漏了!

怎么会这样?

顾昀郁闷地看了闭目调息的长庚一眼,顶着一脑门半懂不懂的雾水,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发起愁来。

古人讲“修身齐家安天下”,顾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身就没修好,乃至于家与国全都一团乱麻,好不焦头烂额,闹心得要死。

从皇宫到安定侯府,统共没有几步路,马车就算是乌龟拉的,也不过一时片刻就到了。

顾昀刚一下车,迎面便飞来一只木鸟,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肩膀上,栩栩如生地歪着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忽然,顾昀身后伸出一只手,长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车,将那鸟捉走了。

他脸色依然难看,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宁静。

长庚手握着木鸟,没急着打开看是谁的信,只是趁老管家收拾马车的时候,走到顾昀身边,低声说道:“义父要是心里觉得别扭,我可以搬出去,不会在你面前碍眼,以后也绝不再逾矩。”

那双眼睛里血光褪尽,长庚的神色略显清冷,眉目低垂,显出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周到。

顾昀木然站了一会,实在没有无计可施,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葛晨和曹春花是一大早起来才知道头天夜里出事了,早已经等在门口,这会连忙迎上来,却见顾昀招呼也没打,沉着脸色与他们错身而过。

长庚目送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将一点苦涩深深地藏在瞳孔中,他嘴角似乎还有血迹,脸色竟比跪了一宿的顾昀还憔悴些。

葛晨:“大哥,到底怎么了?”

长庚只是摇头,等顾昀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伸手拨开木鸟小腹,从中间取出了一张纸条。

只见那纸条上写道:“元年伊始,顾大帅押送北蛮世子出关,大病一场,族中二哥专程从太原府赶去,一月方归。”

落款一个“陈”字。

木鸟不知飞了多久,两翅都已经有微微的磨损痕迹。

陈轻絮的话说得没头没尾,换一个人可能都看不明白,长庚为谨慎起见,还是敲了敲木鸟的后脑勺。

那鸟张开铁喙,喷出了一簇小火星,转眼便将纸条焚毁了。

曹春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我看最近木鸟频繁出入侯府,是你在查什么事吗?”

“查一桩旧案。”长庚道,“我一直觉得他到了西北之后性情虽然没变,但对很多事的看法似乎变了很多,本以为是楼兰古丝路上潜移默化的结果,看来并不是。”

葛晨和曹春花面面相觑。

长庚短暂地从方才的怅然若失中恢复过来,几不可闻地低声道:“自北疆出关的路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是什么让这个天塌下来当被子卷的安定侯在行军路上险些一病不起,甚至惊动了太原府陈家?是他在关外遇见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事?

长庚忽然道:“小曹,阿晨,你们俩能替我跑趟腿吗?”

曹春花低调出府后,长庚就过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

顾昀辗转反侧良久,本想找个日子和长庚好好聊聊,却愕然发现根本找不着人了!长庚根本躲着不见他。

他整日里没事好做,闲得胡思乱想,便干脆连药也不吃了,听不见看不清倒也落个清静。

而与此同时,朝堂上又不消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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