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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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和尚只好断后,他一团和气地冲受到了惊吓的东瀛人群环绕稽首一次,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烂木头佛珠来,佛珠外面上了一层暗红的漆,假装自己是小叶紫檀,漆皮经年日久,已经被和尚揉搓掉了,成了一串斑驳的小叶紫檀。
同样衣着斑驳的白脸俏和尚笑容可掬,无声地念着经,一边超度眼前这伙人,一边轰赶着葛胖小和曹娘子追了上去。
这回,沿途遇上的东瀛人都如临大敌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一时没人再敢上去打招呼了。
长庚一路神经紧绷地将顾昀送到商船专门备给香师的屋子,谨慎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才合上门,长庚一转身:“义……”
顾昀转过身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
以顾昀此时的耳力,除非贴着他耳边大声喊,否则根本什么也听不清。
周遭安静得对他来说只剩下窃窃私语,但他能通过长庚关门时急速转身带起的气流判断那孩子可能要和他说话,抢先让他打住。
顾昀那副特殊的药,是十岁出头的时候,一位老侯爷的旧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民间高人开的,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忍着耳目不便瞎过。
老侯爷铁血半生,严于律己,比律己更严的是律儿子,压根不知道“宠爱”俩字怎么写,不管顾昀看得见看不见,不管他心里有什么感受,该练的功夫得练,铁傀儡也绝对不因为他耳目不便留一点情面。那可不是他用来哄长庚玩的侍剑傀儡——侍剑傀儡虽然长得可怕,但被特别调整过后,与人过招都是点到为止,手中刀剑不伤人。
真正的铁傀儡动起手来就是一群不通人情的铁畜生,哪管这一套?
他必须通过微弱的视线与听力与周遭流动的细风来和它们周旋,而无论年幼的顾昀怎么努力,他都永远跟不上老侯爷对他的要求,每次刚刚能适应一种速度和力量,马上就会被加码。
老侯爷的原话是:“要不然你自己站起来,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顾家宁可绝后,也不留废物。”
这句话就像一把冷冷的钢钉,在很小的时候就钉进了顾昀的骨头里,终身无法取出,及至老侯爷去世,顾昀入宫,他也未敢有一日放松。
这种多年磨合出的极致的感官总能在一些场合帮他遮掩一二,这也是他不到冻得凡胎肉体承受不住,便不穿厚衣的原因。
因为厚重的狐裘和臃肿的棉衣会影响他的感觉。
顾昀在空中摸索了片刻,在长庚手心上写道:“方才与你交手的是个东瀛忍者,那些人偷鸡摸狗的本领很有一套,当心隔墙有耳。”
长庚低着头,忍不住抓住了顾昀那只布满了薄茧的手,继而他长长地吐出胸口一口翻腾不休的戾气,自嘲地摇摇头——顾昀永远镇定,吓得半死的永远是他。
顾昀心里纳闷,不知道他好好的叹什么气,侧过头来“看”着他,挑了挑一边的眉。
长庚趁他蒙着眼,放肆地盯着他看。
顾昀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他的头,拍了拍他的脑袋。
长庚闭了闭眼,险些想在他手上蹭一蹭,好悬忍住了。
他将顾昀的手摘下来,写道:“头一次跟在义父身边见这种阵仗,心里有些没底,有点怕。”
最怕的就是那东瀛人将回旋镖飞到顾昀胸口的那一瞬间。
顾昀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
长庚:“笑什么?”
“我是对你太放纵了,”顾昀在他手心上龙飞凤舞地写道,“当年我若是敢在我爹面前说一个‘怕’字,非得挨一顿板子不可。”
长庚默默地想:“那你为什么从不打我板子?”
非但没打过他,连疾言厉色都少见,永远凶不过三句。
最开始他面对侍剑傀儡的时候心有畏惧,适应不过来,顾昀也从未露出过多失望或是多不耐烦的神色,时隔一年多,长庚回忆起来,觉得那并不是一个严苛的前辈教导后辈的目光,更像是他在笑眯眯地看一个小孩笨拙地玩耍。
顾昀又写道:“东瀛人动起手来很麻烦,小伎俩很多,不过真正的高手不多,你看他的回旋镖来势汹汹,其实轨迹是弯的,只是为了试探我是不是真瞎而已,这一船的东瀛人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担心的是他们的目的地。”
商船要从海运与运河之间的通路缓缓驶离内陆,入海往东,将活物送往东瀛本土,途径数个稽查站。
香料船上必须有香师随行,在过稽查站的时候上交检验过的样品,所以无论这几艘商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总要有个香师掩人耳目。
船行了十来天,葛胖小偷偷摸摸地钻进了顾昀房中:“侯……张先生,长庚大哥。”
说完,他看见了顾侯爷脸上的眼罩,又嘀咕道:“忘了他聋了。”
他说着,开始从怀中往外拿东西,先是两块罗盘,随即是一个不停地往外冒白汽的盒子,这小胖子十分神奇,肚子仿佛是可伸缩的,缩起来可以往怀里装好多东西,把东西拿出来……也没见他“消瘦”。
长庚:“这是什么?里面还烧着东西?”
葛胖小笑道:“嘿嘿,紫流金。”
长庚惊道:“你不嫌烫吗?”
葛胖小把衣服一扒,只见他胸前有一块暗色的板,是重甲上装短炮的地方隔热用的,被他剪成了一块肚兜状,葛胖小臭不要脸地拍拍肚子:“铁肚兜!”
顾昀将眼罩摘下来,扣上琉璃镜,凑过来仔细打量着葛胖小的杰作,心里十分拜服,感觉这几个熊孩子平时看来狗屁不懂就知道玩,但当初那么小就有离开雁回小镇随长庚上京城的魄力,胸中虽不见得有沟壑,但肯定都很有想法。
葛胖小学着了然和尚的手语比划道:“谁规定只有女的才能穿肚兜?”
顾昀一竖大拇指——说得对。
长庚:“……”
桌上两个罗盘正对着转圈,转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葛胖小用示意两人看,用手轻轻地磕了一下桌子,比划了一个三——罗盘至少乱了三天了。
顾昀是时常出门在外的,看一眼就懂,风水先生一般出门都带两个罗盘,倘若其中一个失效,看另一个就能知道是罗盘坏了还是地段有问题,海上或是沙漠里经常有一些能让罗盘失效的地方,一般商船渔船都会避开,而这群东瀛人非但不闪不避,还特意往里开,航线毫无疑问已经偏离了既定目的地。
“从地上来,往蒿里去”,这个“蒿里”指的究竟是什么?
葛胖小:“幸好我还带了这个。”
他说着,打开了那一直冒白汽的小盒子,只见里面是一个极精致的小东西,中间有个飞快转动的小轮,连着一根轴,外圈有几圈金灿灿的圆环,角落里刻了个篆书的“灵”字,竟是灵枢院出品。
“这是灵枢院给的模子,转起来的时候这根轴永远指向一个方向,”葛胖小伸手一指,“就是这根——它比罗盘准,只是费紫流金,成品没出,听说被上面驳回了,我和大师偷偷做了一个,来之前从大哥的侍剑傀儡上卸下来一个碗底的紫流金。”
顾昀小心地伸手端起这小东西,做得太精致了,他唯恐自己手劲大了碰坏了它:“这东西要是让沈易看见,够让他以身相许的了。”
长庚被他这句话说得一阵胸闷。
葛胖小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抠出了一张羊皮地图,皱巴巴地铺在桌子上,短撅撅的手指头在上面比划了半晌,最后落在了一点上。
“按着这个方向,我跟了然大师推断,咱们马上要到这个地方了。”
第32章 临渊
那是一片东海小岛,地图画得很不清晰,像一串随便甩上去的墨点子。
整个大梁的版图都在顾昀心里,但他却从不记得哪里有这么一块地方,商船上连一盏像样的汽灯都没有,室内油灯昏暗,即使有琉璃片,看东西也十分吃力,他微微皱了皱眉,试图将油灯调亮些。
葛胖小:“这是了然大师给我的地图,我看了,兵部出的地图上没有这块地方,大概都是些没法住人的小岛,周围一圈不是乱流就是暗礁,民间还有不少闹鬼传说,当地人都不知道这里有岛。”
这里远离陆地,游是游不过去的,不坐船就只能靠飞。
而“鸢”行缓慢,且十分依赖罗盘,小岛附近如果有天极之乱,它们是不过来的——何况此地再往东基本就是东瀛人的地盘了,大梁的“鸢”或是“蛟”要是无缘无故地过去溜达一圈,多少有点挑衅的意思。而“鹰”的维护对护甲师要求很高,维系不易,东海一线平静惯了,并没有配备这个军种。
长庚忍不住问道:“如果兵部出的图都没有,那了然大师这张地图是从哪里弄来的?”
葛胖小认认真真地回道:“他说这是前朝昏君爱东海珠,渔民被岁贡逼得没办法,组了个采珠敢死队,误打误撞到了这地方,绘制而成的。”
长庚:“……”
了然和尚糊傻小子的瞎话编得还真是敷衍。
葛胖小转向顾昀,比划道:“侯爷,怎么办?”
顾昀没来得及答话,整个船身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顾昀一把扶住险些倾倒的油灯,使了个眼色,示意葛胖小将桌上的东西都收起来。
葛胖小立刻机灵地深吸一口气,挺胸收腹收腹,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一堆鸡零狗碎塞进怀里。
长庚抓起桌上佩剑:“我出去看看。”
葛胖小:“等等,我也要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山身出去了。顾昀将琉璃镜摘下来放在一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那一小片岛屿的位置非常微妙,越过东瀛诸岛,也不与大梁相接,直指济南府,倘若设计得好,逼近京畿重地也不在话下。
只是大梁海军再弱,也不是小小东夷人撼动得了的,东海迄今为止没有发现紫流金矿,大梁对紫流金出口卡得极严,在这方面像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东瀛人要大批量用紫流金,要么以高价从西洋人那里买,要么想方设法从大梁黑市上弄。
而黑市……
匪若是不与官勾结,必不易长久。
大梁境内三代皇帝都深恶痛绝的紫流金黑市好像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风声稍微放松一点,立刻就能死灰复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不全是民间亡命徒的买卖,背后必有各方势力的影子。
别人不说,顾昀的手就绝对不干净,否则光靠朝廷每年拨给他的那点紫流金,别说是玄鹰玄甲玄骑,连家雀黑狗夜虎子也养不活。
这样大规模地走私紫流金,背后的人来头必然不小。
这时,船舱木门突然被推开了,仙气飘渺的了然和尚走了进来,很自来熟地冲顾昀稽首,回手将门带上了。
顾昀:“……”
他只好把摘下的琉璃镜重新戴上接客。
顾昀始终想不通,了然到底凭什么认为他不会挨揍呢?
因为自觉长得不错么?
了然沐浴着顾昀冷冷的目光,毫不在意地低头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凑到顾昀面前比划道:“今日入夜,差不多就能到蒿里了,届时和尚任凭大帅驱使。”
顾昀:“不客气——你会干什么?我不缺照亮的。”
了然:“……”
顾昀微微坐正了些,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里刀锋犹在:“我以前真没料到,‘临渊’的手已经伸到了护国寺,大师,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搀和到这件事里,究竟想干什么?”
了然脸上化缘时专用的笑容渐渐收敛,收成了一脸高僧似的悲悯:“‘临渊阁’并无恶意。”
顾昀似笑非笑道:“否则你以为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相传前朝横征暴敛,国君昏聩无能,临到式微时,各地群雄并起。
而太祖皇帝之所以在其中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年神秘的临渊阁选择了他。临渊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包,网罗奇人无数,大梁建国之初,太祖皇帝念其大功,想要册封临渊阁,当时的阁主固辞不受,从此隐匿江湖,使这庞然大物再次沉寂至今。
顾昀;“临渊阁盛世沉潜,乱世浮出——都说玄铁营是乌鸦,我看阁下才是真乌鸦。”
了然垂下眼,像个慈悲为怀的俊美佛陀:“侯爷知道我的来历,却没有阻止我接近四殿下。”
顾昀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了然:“和尚斗胆猜测,大帅心中所忧所想,和我们不约而同。”
船行平稳了下来,桌面的油灯一跳一跳的,顾昀收敛了敌意,长发披散坐在桌边,眉心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褶皱,像是把平时踩在脚底下的正经全都一次性地端在了脸上。
两人相对无语,彼此交流只有飞快地手势,却也毫无障碍。
了然:“紫流金烧得太旺了,这火是扑不灭的,没有人能阻止,大帅想过退路么?”
接着,他不等顾昀答话,便接着道:“人都道安定侯一届武夫,只会打仗,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我看不见得。否则大帅为何至今没有娶亲?难不成真是我师兄咒的?”
顾昀似乎是笑了一下,将琉璃镜揣好,重新蒙上眼罩,不想再与了然交流了。
完事后,他打手语道:“顾家没有退路,要真有那么一天,顾某人只好身为燃料,为我外祖家的江山殉葬——对了,下次见到那位给我医治过眼睛的神医,代我向他问好。”
从天底下第一碗紫流金被挖出来开始,就注定人间再也太平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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