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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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笑了笑,领着他的小沙弥飘然而去。
正这当,到了暖阁中大钟报时的声音,轻快的乐声响起,长庚蓦地回头,见座钟十二道小门以此打开,钻出了十二个小小的木傀儡,有拉琴,有跳舞的,还有引吭高歌的,欢欢喜喜地唱完一首,鞠了个躬,又转身转回了小门中。
热闹都尘埃落定了。
这天之后,顾昀就过上了比先前还要早出晚归的日子——隆安皇帝的意思是派他代表大梁,同西洋教皇的使者签订通商条约,现在西域边境开通一个集市,倘若顺利,就再将商路打开一点。
这样一来,他马上就得准备启程了,顾昀在京城和北大营中间一天要跑几个来回,走之前还得摆平户部,紧盯着这一年配给军中的紫流金额度,忙得不可开交。
正月十六那天,顾昀和沈易照常晚归,已经订好了第二天就要离京,两人有些事要商量,便一起回了侯府。
沈易:“皇上怎么把加莱荧惑也交给我们押送了,不怕我们半路上偷偷宰了那蛮子世子?”
顾昀苦笑道:“皇上驳回了我今年增加紫流金配给的奏折,说是灵枢院从洋人那偷师了一种新傀儡机,可以代人耕种,神得不行,亩产能增加一半,今年打算先在江南推广——紫流金又多了一项出处,实在分不出来了,我能怎么说?玄铁营还能与民争利吗?皇上又说,玄铁营是国之利器,短谁也不能短了咱们,所以将蛮人加的那一成岁贡拨给了我们,你说我还敢动那蛮人世子吗?”
隆安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加莱世子掉一根汗毛,玄铁营的铁怪物们就不用烧紫流金了,你顾昀自己推去。
沈易想了想,无言以对,只好气得笑了。
两人越过侯府看门的铁傀儡,沈易问道:“对了,你明天要离京的事,跟四殿下说好了吗?”
顾昀摸了摸鼻子。
沈易:“怎么?”
顾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跟他说我陪皇上去香山,明天晚上不回来住,一会万一见了他,记着别给我穿帮。”
沈易沉默片刻,感慨道:“……大帅,你真有种啊!”
顾昀也苦恼,自从他无意中透露出一点自己可能要回边疆的意思,长庚整个人就不对了,以前练武是勤奋,现在成了玩命,头天还把手腕震伤了,肿得馒头一样,下午又不管不顾地去射箭,吓得教他武艺的师父天天找顾昀告罪。
顾昀觉得长庚有点太粘他了,别人家的父子也这么肉麻么?
棉袄太贴身了,把他穿出一身热汗来,实在是个熨帖的负担。
两人并肩走进侯府,一进门,却发现这个点钟了,侯府居然灯火通明,谁也没睡。
一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炮仗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回头喊道:“大哥大哥,侯爷回来了!”
顾昀愣愣地想道:“侯府什么时候有姑娘了,莫非门口大柳树成精了?”
再仔细一看,“小丫头”居然是曹娘子,他将自己盛装打扮成了一个小娘子,还是个准备欢欢喜喜过大年的小娘子。
顾昀纳闷道:“你们干什么?”
“长庚大哥说今天是侯爷寿辰,特意嘱咐大家伙都等您回来呢。”曹娘子说道,“沈将军也来了,正好能一起吃面。”
沈易闻言一口答应:“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昀一眼,巧妙地用目光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你这个骗子,内疚吗?
第26章 求佛
老人寿辰大办,叫做过寿,孩子生日热闹,是又长大一岁不易,爹娘多松了口气。
顾昀既不老也不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倘若他正好在家,老管家还能记得替他张罗一二,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不在家的,自己都把正月十六这天忙得忘了过去。
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庆祝的,坊间讲究“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说的是女生初一男生十五乃为佳,他本可以生在大富大贵的元夕之夜,偏要在娘肚子里多拖几个时辰,可见是条天生的烂命。
曹娘子不但打扮了自己,还伙同长庚等人,将侍剑傀儡也拖出来蹂躏了一番。
他们给那夜游神画了两个淳朴的红脸蛋,不知从哪弄来了几条陈年旧绸缎,把它的铁臂五花大绑起来。
侍剑傀儡火树银花地手里捧着一碗面,呆呆地与顾昀面面相觑,黑黢黢的脸上好像有说不出的委屈。
顾昀低骂道:“混账东西,侍剑傀儡是让你们这么玩的?”
葛胖小上前分派功劳:“侯爷,红脸蛋是假丫头擦的,煮面的火是我生的,面里那鸡蛋是大哥打的呢!”
顾昀一时竟有一点拘谨起来,只觉得冷清了多年的侯府一下热闹得他都有点不认识了。
长庚:“义父,吃完面再进门。”
顾昀:“好。”
他端起碗来,看了长庚一眼,特意将里面的鸡蛋先挑出来吃了,第一口就咬到个嘎嘣脆的蛋壳,他没有声张,连壳再蛋一并嚼碎吞了,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几口就把一碗面扫荡一空,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顾昀哪次离京都是来去无牵挂,唯有这一回满心惆怅。
可能是因为每次都是“回”边疆,只有这次是离家远赴吧。
可惜,不要说这种温柔的惆怅,就算肝肠寸断,也别想绊住安定侯的脚步。
第二天,顾昀没事人一样地整装出门,到底没跟长庚打招呼,只身前往北大营,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可惜,从这样远的地方,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起鸢楼。
沈易溜达到他身边,问道:“大帅,良心发现了?”
顾昀叹了口气:“下次回来没准又不认我了,唉,我这义父的头衔总在摇摇欲坠……走吧。”
玄铁营开拔,军容整肃,仿佛黑旋风一样毫不留情地碾过,所有人都不由得退避三舍。
他们要押送天狼族的世子北上,再直奔西边,在西域剿杀沙匪,保证古丝路能安全畅通。
他们离开后第二天,长庚照例早起,想起顾昀不在家,却还是忍不住牵着铁傀儡到了他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一个人和铁傀儡练剑过招,又一个人用完了早膳。
临走,他一抬头,看见院里的梅花开了。
日前刚刚下了一场雪,花瓣上结着一层剔透的凝霜,长庚越看越觉得喜欢,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两支,他第一反应永远是给顾昀留着,纵然知道义父三五天之内不一定回得来,还是细细地拂去枝头的霜雪,想找个花瓶放进顾昀房里。
可惜,顾昀偌大一间屋子,比脸还干净,他找了一圈,连个能茶插花的酒瓶子都没找着。
长庚推开窗,对老管家喊道:“王伯,有花瓶吗?”
老管家应了一声,自去寻找,长庚就捏着两枝梅花赖在顾昀房里左顾右盼。
突然,他目光落在顾昀床头,愣了一下——床头那件让整间卧房都显得值钱起来的狐裘不见了。
这时,王伯拿这个青瓷的花瓶走了进来,向着长庚笑道:“四殿下,您瞧这个行吗?放哪合适?”
长庚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空荡荡的床头,问道:“王伯,侯爷那件狐裘怎么这么早就收起来了?”
王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侯爷不是跟皇上出门了吗,想是带走了。”
长庚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除夕夜里,跟在顾昀身边的玄鹰告诉过他——大帅在京城从不穿冬衣,只有出了关遇上白毛风,才偶尔拿出来。
除夕那天他就觉得有点奇怪,顾昀既然不穿冬衣,为什么要将一件狐裘挂在外面?准备做什么用?可当时兵荒马乱,他又噩梦缠身,脑子不太清醒,竟没有细想。
长庚蓦地转过头,声音干涩得像一根拉紧的弦:“王伯,他到底去哪了?您别骗我不爱出门,那我也知道香山还没有北大营远呢。”
王伯举着个花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
顾昀那甩手掌柜自己走得倒干净,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出,可他没想到这么快。
长庚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他是已经启程离京去边疆了吗?哪?北边,还是西边?”
老管家讪讪地赔了个笑:“这个,军务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爷也是不想让您挂心……”
长庚手里“咔吧”一声,将花枝折断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是怕我挂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着去吧。”
老管家闭了嘴。
长庚虽然名义上是顾昀的养子,但再没有人待见,毕竟也是个姓李的,将来好歹是个郡王。老管家心里发苦,感觉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临阵退缩,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自己,预备好了要挨上一顿发作。
可是等了好久,长庚却一声都没有吭。
长庚郁结而生的大吵大闹、大吼大叫都在心里。
不止是顾昀的突然不告而别,反正他被顾昀坑过不止一次,早就习惯了,理应平静相待。
可是这一回,他进京以后就一直积压在心里的不安与焦躁终于按捺不住,决堤而出了。
长庚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对谁都是多余的,他无意被卷进来,注定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会像身处雁回镇那条暗河中一样,身不由己地被卷着走。
他却被这些日子以来粉饰太平的安乐欢喜蒙住了眼,生出贪心,想要抓住一点什么,自欺欺人,拒绝去细想以后的事。
“你想要什么呢?”长庚扪心自问,“想得也太多了。”
可是任凭他心里惊涛骇浪,面对着白发苍颜的老管家,长庚却什么都没说。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问道:“殿下……”
长庚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断的花枝,安放好以后放在了顾昀的案头,低声道:“有劳。”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长庚离开顾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来,侍剑傀儡都被他扔下了。
葛胖小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卸下来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与长庚错身而过,纳闷道:“哎,大哥……”
长庚恍若未闻,一阵风似的便卷了过去,冲进自己屋里,回手锁上了门。
就像顾昀最喜欢他的一点,长庚是个天生的仁义人,有天大的愤怒,他也没法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这方面,秀娘功不可没,她十几年如一日的虐待练就了他惊人的忍耐力。
同时,从小埋藏在少年身体里的乌尔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浇灌的植物,渐渐开出了面目狰狞的花。
长庚开始喘不上气来,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压住了,浑身的肌肉绷成了一团生锈的铁,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耳畔嗡嗡作响,惊恐地发现一股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绪东突西错地从胸口翻涌出来,他无意中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头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尝到这种被梦魇住的滋味。
长庚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里所有温暖的感情。
刚开始,长庚意识清楚,心惊胆战地想:“这是乌尔骨吗?我怎么了?”
很快,他连惊恐也消失了,意识模糊起来,他开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脑子里千万重念头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胧的杀意自无来由处而生。
他一时想着顾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时又仿佛看见顾昀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嘲讽着他的无能无力。
长庚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被发作的乌尔骨成百上千倍放大。
这一刻,顾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里的小义父,而是一个他无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里、狠狠羞辱的仇人。
长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挂着的残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残刀活活勒出了血痕。
这一点在无限麻木中异常清晰的疼痛惊醒了长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条出路,十指狠狠地抓进了肉里,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飞的伤。
等乌尔骨的发作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
长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处都弄得鲜血淋漓,他筋疲力尽地靠在门边,总算是领教了乌尔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为乌尔骨就是让他做噩梦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这一次秀娘没有对他手下留情。
老管家等人见他久久不出来,敲门也不应,早就担心得不行,在外面不住地徘徊,隔一会就要叫他一声。
这一点人气让长庚好受了些,他眼皮微微眨动了一下,一滴冷汗就从额头上滚下来,落到了眼睫上,压得他险些睁不开眼:“我没事,让我自己待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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