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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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难得正色,淡淡地说道:“起来,我教你。”
长庚先是一愣,随即睁大了眼睛,不待他反应,顾昀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拎了起来,从背后握住他拿剑的手,揽住他。
长庚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后背紧绷了起来。
顾昀低声道:“放松点,别看我,看着你的剑。”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铁傀儡眼中紫光已炽,再次呼啸而来,腹中隆隆作响,好像一袭飘来的战鼓,依然是当头一剑迎面劈下。
纵然长庚的血脉中真的深藏着某种野性,那也只在满怀激愤的生死一线间才能被激发出来。而这毕竟只是练剑。
一时间,他顾不上那一点让他不自在的亲密,第一反应依然是后退,任何人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承受逼人的压力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可顾昀却不容许他后退,长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顾昀推着飞了起来,像个无畏的提线木偶一样冲向了铁傀儡,他的手腕镶在顾昀那铁打一般的掌中,不由自主地将手中重剑递出,短兵相接的一瞬,长庚觉得自己握剑的手被顾昀翻转了一个极微妙的角度,铁傀儡下劈的剑居然被“撬”了起来。
寒铁与他擦肩而过,几乎要划破他的鬓角,长庚本能地闭了一下眼,还以为自己会直接撞上去。
顾昀心里暗叹一口气,心想:“这孩子缺了点血气,恐怕不是拿剑的人。”
寒铁的味道从长庚的鼻尖划过,铁傀儡肘部微微卡了一下。顾昀抬脚一踹长庚的膝窝,喝道:“睁眼,臂!”
长庚膝盖一软,腿被外力弹了出去,脚尖不偏不倚地点在铁傀儡手臂点上。
机器上“喀拉”一声,上臂锁住了,长庚一口气刚吐出一半,下一刻,猛地被顾昀按着弯下了腰。
一声厉风擦耳而过,“嗡”一声响——铁傀儡的腿当空横扫过来。
顾昀:“看好了。”
他握紧了长庚的手,拖着那少年在地上滑了一个凌厉的半圆,剑尖当当整整地擦过了铁傀儡的脚踝。
又是“喀拉”一声,铁傀儡被彻底钉住了。
它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动作静止在了原地,眼中紫光闪了闪,渐渐地偃旗息鼓,黯淡了下去。
长庚手心里全是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连顾昀什么时候放开他的都没察觉到。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和小义父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顾昀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身上的尘土:“退缩是人之常情,若是和人对上,进进退退倒是也无妨,但是记住,如果你在未着甲胄地时候对上铁傀儡或者重甲,千万不能退。因为这些铁家伙脚上是烧紫流金的,你一退就会被他们追上,那时你的心和身体都是向后的,很难在短时间里凝聚反击之力,反而会手忙脚乱地落到对方手里。”
长庚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义父是说,如果遇上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向前比退避的胜算大吗?”
顾昀一挑眉,有点奇怪道:“哎?今天怎么‘义父’了?”
长庚什么都好,唯独嘴上总是没大没小这一点很讨厌,张口闭口叫他“十六”。
顾昀是正月十六生人,十六这小名还是公主起的,除了公主和先帝,连老侯爷都没这么叫过他,虽说他不大计较,可是一天到晚被这么个小东西“十六长十六短”的挂在嘴边,也怪别扭的。
根据他的经验,顾昀感觉自己好像只有两种情况能捞到这小子一声“义父”,一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不小心把这崽子哄高兴了,一种是瞎猫踩了狗尾巴,他不小心把这崽子惹毛了。
长庚深深地看了他一会,神色莫名复杂地说道:“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后不会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可憎可鄙、无德也无能之处,还怎么敢再任性下去呢?
有时候,少年人从“自以为长大成人”,到真的长大成人之间,大概只有一宿的时间。
粗枝大叶如顾昀,也突然隐约感觉到长庚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第21章 除夕
安定侯不可能每天在家休息,大梁文武百官们奔波劳碌的一天通常从晨起点卯开始。少数闲职人员,申时可以回家各找各妈,不过顾昀显然不是干闲职的。
就算下朝,他也一般不是皇上找,就是同僚找,好不容易有一天没事没应酬,他还要去北大营转一圈,很少能在日落前回府。
总之,过着鸡狗不如的日子。
因此想要得到顾大帅的贴身指导,就得赶他早晨上朝前活动筋骨的时间。
长庚便从此开始起五更爬半夜,每天鸡都还在瞌睡,他就领着他的侍剑傀儡去顾昀院里等着。
蹿个子蹿得又细又高的少年拎着他的剑在前面走,侍剑傀儡便在后面稀里哗啦地跟着,一双铁臂向前平伸,左臂挂着一盏汽灯,右臂挂着一个食盒,活像个送饭的夜游神。
到了顾大帅那里,早起的老仆会把食盒接过去,用小火在一边煨着,顾昀开始给他的干儿子上早课。
送饭的夜游神于是成了挨揍的夜游神,当牛做马,十分悲惨。
一堂天马行空的课讲完,早饭也热好了,两人各自吃了,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顾昀要出门,长庚自行回去等先生来领着念书,过了午,还要跟着侯府的家将习武。
顾昀着实不算什么好老师,和沈易一样,他也有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时常刚刚定住铁傀儡,嘴里已经讲到了重甲如何排兵布阵,怎么分配重甲轻甲的比例最省紫流金,乃至于西域的马和中原的马品种有什么不同,哪产的高粱最扛饿等等……
等这话题天上人间地绕着大梁转一圈,顾昀大概才回过神来,问长庚道:“我又跑题了是吧?我最开始想说什么来着?”
长庚:“……”
俩人就只好坐在铁傀儡的大脚上,就着那铁怪物身体里齿轮转动的“嘎吱”声,一起冥思苦想跑了十万八千里的主题是什么。
刚开始,听闻顾大帅亲自传艺,葛胖小和曹娘子都激动不已,也克服万难,哈欠连天地跑来跟着听了几次,不料从头到尾只听出了一个心得——什么玩意!
葛胖小私下评价道:“我感觉还不如听沈先生念经。”
“是沈将军,怎么老记不住呢?”曹娘子没好气地纠正完,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在美男子与良心之间居然选择了良心,补充道,“我感觉也是。”
只有长庚对此毫无意见,每天能和顾昀待一会,让他通宵达旦地守在门口都行——反正睡着了也是反复的噩梦,没什么好留恋的。
他像相信自己一定能镇住乌尔骨一样,相信自己能成为一把利刃,每天磨去一点多余的、不好的东西,包括对他小义父的想入非非。
何况顾昀只是没条理,要真听进去,他讲的东西起码都是真实可靠的。
顾昀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没轻没重的爹娘带上过战场,没在宫里过几年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十五岁又开始跟着一位已故的老将军南下剿匪,那以后就一直在行伍中打滚。
七大军种,除了铁蛟行于水中,他尚且不算太熟悉以外,其他全部交过手,打过胜仗,也吃过很多亏,因此说起各自的优点劣势如数家珍。
长庚听得如饥似渴,顾昀对他而言就像一座高山,他每天抬头望上一望,便是给一整天找了个低头前行的方向,再一步一个脚印地压抑住自己心里不适宜的想法。
不过顾昀本人却不认为这算什么教导。
他另外专门请了先生和武艺师父教导长庚他们,每天清晨无论是指点长庚和铁傀儡过招,还是天南海北地说他的见闻,在顾昀看来,其实都只是他挤出点时间来跟长庚玩。
长久的观察下来,顾昀并不认为长庚适合走他的老路,因为长庚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温和克制的样子,有几分小固执,但总体而言很讲道理。
顾昀觉得,他长大以后应该会是个翩翩君子,而不是什么神鬼退避的杀将。
这样一晃,转眼就到了年关。
新皇第一年登基祭天,改年号为隆安,当日便宣布要大赦天下。
既然是天下,当然也包括了囚禁于帝都的蛮族世子加莱荧惑。
皇上按捺了两个多月,用这种方法迂回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老狼王加一成岁贡的条件太有诱惑力,他又不想当面驳顾昀的面子,于是此事议一次压一次,户部的和安定侯的折子全都扣着拖延,一直拖到了天子祭天,总算见了分晓。
两行御林军分开两边,沈易纵马长驱直入,直跑到一身轻裘甲的顾昀身边,才“吁”一声停了下来。
顾昀看了他一眼,缓缓地拨转马头往回走去,沈易连忙跟上,低声道:“大帅,我看皇上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放虎归山,怎么办?”
“天子祭天是金口玉言,是向老天爷发了宏愿,覆水难收,我有什么办法?”顾昀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了安抚我,张口许给玄铁营三十战车和四百钢甲,旨意已经下到灵枢院了,他仁至义尽到这份上,我还好意思为了那点小事没完没了吗?”
新皇刚过而立之年,比风烛残年的先帝更强硬。
顾昀无心弄权,皇帝强硬与否他并不在意,但问题是,皇上对边境的政策竟比先帝还要目光短浅。
两人并肩沉吟了片刻,顾昀开口道:“不过国库空虚也是事实,皇上新近继位,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知道,昨天洋毛子‘大高帽’派了个尖嘴猴腮的使者过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下午,我现在耳边都嗡嗡。”
“……”沈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西洋教皇?”
在大多数大梁人心里,洋毛子家都十分不成体统,那“教皇”不好好在庙里烧香,整天戴个大高帽四处抛头露面,什么事都要搀和,皇帝说话反而不管用——这不是要翻天吗?
顾昀点点头:“说是要通商,昨日我陪着听了一阵,他们想将古丝路沿西域境内扩出一条大商路来,由我双方派兵镇守,保障往来互通,说得天花乱坠的,连地图和想象的实物图都画出来了,给皇上算了一笔忽悠账。”
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说得什么话?”
“没说不是——只是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顾昀道,“但还是觉得,洋人若与我通商,他们未见得占得到便宜。”
这是实话。
西洋货自武皇帝年间便开始流入大梁了,那些个琉璃灯、西洋景之类的小玩意很是新鲜了几年,可惜都不长久,因为流入的西洋器物精致归精致,很多都要烧紫流金,一入中原,间接炒热了紫流金的黑市。
当年武皇帝感觉这么下去,国将不国,为了严控民间私用紫流金,他准备了软硬两手,在一天之内下了四道法令,着各地严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杀一批,全部以谋反论处,概不姑息,先用高压铁腕勒住了这根国之命脉。
随后令灵枢院牵头,聚集了一大批民间长臂师,很快加班加点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烧煤上弦为动力的仿西货。
硬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软刀子直接斩断了西洋货的市场——哪怕弄得到紫流金,谁还不愿意烧点便宜的燃料呢?再者西洋画花里胡哨,在中原人看来,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
真正的西洋货很快便被仿物取代,洋商人的东西在中原一代卖不出价。
反而是丝绸一类的细巧物件,听说在洋毛子那里火得不行。
顾昀道:“既然没有好处,也未必有好心啊。”
沈易默然无语片刻:“皇上怎么看?”
顾昀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说道:“皇上有恃无恐,他觉得有我玄铁营镇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枪不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本事,你说我愁不愁?”
沈易想了想,问道:“皇上是当着你面这么说的?”
顾昀苦笑了一下:“不光当着我面说,还赐了我一件狐裘呢。”
顾大帅一年四季只穿单衣的毛病满朝文武都知道,也就是在关外遇上白毛风的时候加点衣服,皇上赐他冬衣是什么意思,很难不让人多心。
沈易默然。
顾昀:“过完年我差不多也该回西北了,玄铁营老在北大营里待着,皇上有点睡不着觉。”
千里江山,锦绣河山在新皇一句话中凝成了一线,压在了安定侯肩上。
他们觉得他手握玄铁三大营,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又倚仗他,又畏惧他。
顾昀玩笑道:“你说我要是有一天嘎嘣一下死了怎么办?”
沈易脸色一变:“哪来的混账话,呸!”
顾昀不太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忌讳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顾家就没有命长的,非但命不长,连儿女运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老侯爷那时候每天看见我就长吁短叹,到了我这里更是……后继无人了。”
沈易:“不是还有四殿下呢吗?”
顾昀摇摇头:“那孩子不是吃沙子的命——啧,好好的大年夜,咱俩聊这些添堵的事干什么?快去给我订个‘红头鸢’,我回家接儿子去。”
说完,他打马上前,将沈易甩在身后。
沈易愤怒地咆哮道:“你不早说,全城就二十条红头鸢,今天还怎么订得到?”
顾昀:“你看着办——”
“办”字飘然而落,裹着西北风糊了沈易一脸,那安定侯已经绝尘而去。
长庚本来踏踏实实地在屋里看书,大门陡然被人从外面破开,狂风卷雪劈头盖脸地扑过来,他桌上没来得及镇好的宣纸稀里哗啦地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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