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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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像是很多年前东海岸边趴在他背上,信誓旦旦地宣布要找师父告状时的神色。

韩渊咬咬牙,险些被他这一眼瞪出了眼泪。

这时,地面涌起千万条萧萧剑气,严争鸣佩剑已折,一时间飞沙走石、乃至于周遭风雨全成了他手中锋锐,当空汇聚成了一支乱七八糟却无可当其锐的巨剑,一剑将彤鹤红云与魔龙黑雾之间的联系斩断。

随即近乎浩瀚的剑气将天地分隔两端,当空扼住那冲天的妖气,竟在不伤水坑的情况下,缓缓地将那团不祥的红云推回了地面,逼至水坑周遭三丈以内。

接连十道符咒从李筠手中抛出去,每一道符咒落在水坑头上,她身上的大火都消退三分,十道符咒落下,奄奄一息的彤鹤终于化成了一个背负双翼的少女,意识全无地蜷缩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滚滚雷鸣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渐次远去。

韩渊露出了微微松了口气的神色,下一刻,他又毫无预兆地变了脸,手臂变成布满龙鳞的利爪,一爪子抓向程潜的后心。

周遭气息一变,程潜已经在风声怒吼之前反应过来,他反手便是一剑,方才拦过天劫的霜刃上还带着雷火余力,与龙爪一撞,顿时火花四溅。

韩渊脸上有若隐若现的龙鳞闪过,刚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号角。

那号角比寻常军号悠长旷远,空洞低回,似有千军万马般浩然的不可一世,韩渊眉目微动,脸色变了变,随即露出一个森森的轻笑:“哟,把狗招来了,小师兄,那我可得走了。”

他说完,猛地一推霜刃,指甲刮在剑身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韩渊一错身要走,程潜的剑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呛啷”一声,再次与龙爪针锋相对。

程潜一字一顿地说道:“心魔入道,你的心魔是什么?”

韩渊面色蓦地一变,反手将黑云抓在掌中,一回身狠狠地推到程潜胸口。

程潜猝不及防,骤然被那魔气逼退了一丈多远。

这么一起一落,韩渊已经再次摆尾为魔龙,落在了半里之外。

“与其打听我的心魔是什么,”那巨龙转过脸来,韩渊的人面从巨大的龙头上一闪而过,落在一个狰狞又嘲讽的笑容上,说道,“你不如去问问掌门师兄的心魔是什么——就怕你敢问不敢听。”

说完,魔龙腾着黑云径直往北方去了。

那边号角声传来的方向传来几声呼啸,接着,几道强光从四面八方打入空中,好像是什么人在互相发信号,李筠上前一步,将手附在水坑的翅膀上,将她这靶子一样的翅膀缓缓地收了回去,任劳任怨地将她背在身上,问道:“怎么回事,来的是谁?”

程潜从空中落了下来,一身血迹没擦干净,脚步踉跄了一下,被严争鸣一把托住,低声斥道:“慢点。”

年大大才要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便被唐轸开口打断。

唐轸道:“别寒暄了——阴阳号和七色火,这是天衍处的人,碰见他们恐怕有麻烦,先跟我走。”

李筠望向严争鸣,程潜忙介绍道:“我忘了说,这位就是唐兄——唐轸。”

严争鸣听了,当机立断道:“有劳道友,走!”

一行人飞快地跟着唐轸离开了原地,他们脚程极快,不过几个起落,已在数十里之外,唐轸轻车熟路地将众人带到了一座破庙中,未敢停歇,先借李筠的朱砂在破庙周遭布了个阵。

唐轸博闻强识,看得出是浸淫阵法多年,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破庙已经隐藏了起来。

李筠将水坑放下,如饥似渴地上前帮忙,程潜和严争鸣一人靠着一边的门板帮他们护法,同时也在默默地调息。

这一年中秋之夜,过得真是再兵荒马乱也没有了。

这时,程潜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问道:“大师兄,你那天在朱雀塔中被勾出来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第66章

严争鸣身上的暗伤还没有调理明白,骤然受到这样的惊吓,他顿时一口气走岔,咳了个死去活来。

程潜严肃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快吐血的大师兄,感觉此事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便说道:“韩渊和我说,你的心魔我敢问不敢听,我方才想了想,没有什么不敢听的,就算你打算欺师灭祖,咱们也没有师和祖让你大逆不道了,你就说吧,说出来或许能好些。”

多么会讨人喜欢的一根棒槌啊…

严争鸣听了他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顿时觉得心更窄了,他幽幽地看了程潜一眼,面部表情十分忧愁,盯着他那正直纯粹的表情看了片刻,严争鸣有气无力地挥手道:“滚。”

臆想中的甜言与蜜语当真只是臆想,严争鸣发现在残酷的现实中,他跟程潜说过的最多的一个字好像就是“滚”。

程潜微微皱起眉,不明白他这又是哪来的一股邪火,于是按捺下心绪,十分耐心地劝解道:“大师兄,凡人整日柴米油盐,尚且有想不开的时候,何况是漫长的修行之路上呢,一时钻牛角尖没什么。”

“是没什么啊,本来就没什么,我说有什么了么?”严争鸣心里有鬼,当即恼羞成怒地接连抢白了程潜三句,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火发得十分没有道理,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就不告诉你,走开!”

程潜:“…”

严争鸣被他无知无觉的目光看着,越发怒气蓬勃,盯了程潜看了半晌,心里想象着自己如何一把将程潜的脑袋薅过来,再如何声势十足地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一声“问什么问,老子的心魔就是你这混账”。

可惜这样的事,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严争鸣身外如被冰雪似的岿然不动,心里却已经反复无常、上蹿下跳成了只大猴子。

最后,他一巴掌按死心里的大猴子,充满理智地转过了脸去,对程潜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在一场短得不能再短的夜谈与一场长得不能再长的争斗后,严争鸣打算将冷战持续地进行下去。

程潜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那好吧,我不问了,反正我看你也没事。”

严争鸣斜眼看着他。

程潜道:“像你这么会自娱自乐的…”

眼看掌门师兄脸上又要山雨欲来,像是打算将他家法处置,程潜这辈子终于也识相了一回。

他一边感慨着娘娘越发喜怒无常不好哄了,一边从自己的长袖中摸出了一根细细的小棍,摊开手掌打开,那“小棍”拉长变粗,化成了一把金玉满堂的剑——正是临行的时候年明明谷主相赠的那把。

程潜将剑递给严争鸣,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说道:“你的剑不是折了么?先用这把吧,虽然不中看了些,但剑是好剑,回头我再去给你寻把更好的。”

严争鸣看了一眼,当即无比嫌弃地往旁边一躲:“快拿远点,伤眼。”

确实是有一点伤眼…程潜惨遭嫌弃,蹭了蹭鼻子,也不以为意——他大师兄纨绔当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修炼成了个高级的纨绔,看不上这充满土财主气息的玩意也是正常。

程潜笑道:“要不然我把霜刃给你吧。”

严争鸣闻言愣了愣,凡是练剑的,没人能不被那寒霜四溢的宝剑吸引,哪怕它背着个“不得好死”的恶名,只是严争鸣对它倒没什么想法,因为他这些年对着那把剑光顾着睹物思人了,久而久之,每次见霜刃,他未曾动心,总是先伤心。

严争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程潜问道:“霜刃你也舍得给我?”

程潜二话不说,抬手将霜刃抛进了他怀里:“拿去。”

严争鸣拉开剑鞘,剑刃上冷肃肃的寒霜扑面而来,他烦闷的心情顿时好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提起了一个春风化雨的小弯,可是还没等笑开,严争鸣又想起当年程潜提着这把霜刃,可是“人在剑在、剑失人亡”的。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地想道:“无论我问他要什么,他都能这样痛快地拿来给我么?”

这又甜又苦的念头一闪,严争鸣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

严争鸣几次三番进入掌门印,将童如及其下场都尽收眼底,对这位误入歧途的师祖感情很复杂,尤其察觉到他对师父似乎还有些不合适的绮念,一方面,严争鸣对童如有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一方面,他又将自己对自己的那点厌恶投射到了童如身上,纵然知道是无理迁怒先人,却也不知该如何克制。

如果程潜是他的长辈或者兄长,那么严争鸣心里会好受很多,他心意赤诚一片,充其量也就觉得自己有点离经叛道,说不定还会任性地厚着脸皮黏上去,万一被逐出师门,那就更好了,干什么都无所顾忌。

可惜不是,程潜是他从小带大的师弟,身份稍微一颠倒,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哪怕是赤诚一片的心意也成了不该有的念头,他身为掌门,如果真的勾搭师弟误入歧途,那就真是再怎么赤诚也见不得光,再怎么深情也掺着说不出的狎昵与猥琐。

“我配么?”严争鸣在心里充满厌恶地尖酸了自己一句,一声不吭地将霜刃还给程潜,眼见唐轸他们已经做好外围阵法,便默默地站起来进了破庙里。

留在原地的程潜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感觉大师兄的毛简直顺不过来了。

躲在破庙里的年大大见严争鸣进来,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上前来搭话道:“前辈!”

他当时被程潜甩下,又有一个六郎等着他救命,迫不得已回了明明谷,不要钱地给他爹灌了好大一碗迷魂汤,睁眼说些什么“程长老有意收我为徒,我得跟着他去历练”之类的鬼话,好不容易再次获准离开明明谷,成了唐轸的小跟班。

虽说是扯谎坑他爹,但年大大企图拜入程潜门下之心确实一直没死,尤其亲眼目睹了扶摇派一场师门大战,之前的那一点不死心几乎变成了心驰神往,玩命地跑上去对未来师伯献殷勤:“晚辈明明谷年大大,拜见前辈。”

严争鸣正陷在深深的自我厌恶里,恹恹地扫了年大大一眼,迅速形成了对此人的第一印象。

“挡路狗,爹有病。”他想。

年大大察觉到未来师伯的目光好像不怎么友好,一点也不像程潜描述的那么随和,便硬着头皮在自我鼓励道:“前辈高人的脾气大多不怎么样,不必介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年大大将来一定会成为一方大能!”

严争鸣爱答不理,年大大便拿出了他和程潜的相处之道——别人不理他,他就自己喋喋不休地讲了下去,从他是如何崇敬“程长老”,到如何从谷中偷溜出来,鬼鬼祟祟地跟踪了程潜一路,怎么死皮赖脸,又怎么处心积虑地混在唐轸身边云云,听得严争鸣眼角跳个不停,出离愤怒——怀疑此人对程潜不怀好意。

他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全天下人就都一样心怀不轨,严争鸣脚步一顿,猛地扭过头去,完全不在意什么以大欺小,剑修一身威压毫不吝惜地碾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道:“你对我师弟有什么图谋?”

年大大:“…”

他想向未来的师伯剖白一下自己将来一定会努力上进、孝顺尊长的心迹,可惜被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两股战战,一个字也说不出。

严争鸣:“说!”

年大大心里泪流成海,他第一次见到活的剑修,感觉以后再也不想见第二个了——剑修真是太可怕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正在和唐轸攀谈的李筠,李筠暗叹一声“好丢人啊”,连忙上前拉开快把小修士吓得尿裤子的大师兄,一边安抚年大大道:“门派内杂事颇多,掌门脾气不好,年公子不要见怪。”

一边又心力交瘁地将严争鸣拉到一边:“你发的哪门子疯?”

严争鸣被他一拉,顿时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张了张嘴,他一时有些无措。

李筠觑着他的脸色,突然一阵心惊胆战,大师兄从小就偏心程潜,再加上程潜这么多年不知所踪,回来以后快被掌门师兄捧在手里了,李筠虽然时常拿他打趣,却大多只是开些贱兮兮的玩笑,并没有十分认真地往深里想过。

李筠:“你…”

严争鸣不欲多说,转身硬拗出了一脸若无其事,仿佛想急于逃脱什么似的迎上了唐轸:“我已经听小潜说过了,唐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两人很快你来我往地客套起来,严争鸣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很有掌门样子,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在门派里来回作妖的大少爷习气。

李筠当着外人,勉强将心里乱七八糟的疑虑压下,问唐轸道:“唐道友老远跑到南疆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唐轸坦然道:“我的事想必你们也听程潜小友说过,我身死魂未消,元神一直无处安放,又不屑入夺舍的邪道,只好四处找些新丧凡人之身做基,带回去炼成自己的肉身傀儡,肉身傀儡不能支撑太久,合适的身体并不时时能遇到,前些年人间战乱,我多攒了一些,尸体长久不好保存,所以特来南疆找一朵冰心火,没想到赶上土蛟成龙。”

话音一顿,唐轸微微苦笑了一下,说道:“想当年,贵派韩渊道友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还是个没有气感的孩子。这些年人世际遇,也实在是…”

严争鸣沉默片刻,说道:“逆徒当年学艺不精,中了奸人画魂之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一身两魂,一半被魔物占据——说来惭愧,他自己的魂魄反而被那魔物压制,若不是我师妹短暂地将他本人叫醒,恐怕魔龙连着天劫,今天我们都讨不到好。”

在场的人谁也不傻,一时间都听出了他这话里话外的袒护,严争鸣三言两语间将韩渊做得那些混账事一推二五六,全落到了“不知名的占据他身体的魔物”头上,看来将来是打算将人认回来的。

唐轸与唐晚秋虽然师出同门,性情却南辕北辙,这唐轸心思技巧仿佛成了精一样,严争鸣刚一开口,他心里就有数了,说道:“哦?竟还有这样的缘故么?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些办法,在下别的不行,倒是浸淫魂魄之道已久。”

李筠忙道:“愿闻其详。”

唐轸:“两魂一体,诸位想必是想留一去一,只是投鼠忌器吧?我那里倒是有一物,名叫‘牵魂丝’,能将人元神导入另一人紫府内,到时候你们想法护住贵派弟子元神,在紫府中将那魔物除去就是了。”

严争鸣先开始只是和他客套,听了这话,心里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动,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急切压抑住,对唐轸客气道:“我派门人屡蒙唐兄施恩,实在是…”

唐轸可不是什么嘴上没谱的人,他要么不说,此时既然自己提出来了,就是想要卖人情出借器物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程潜听到这里,便说道:“南疆近来多事,你带着这两个小孩恐怕不安全,我师兄他们还要去追四师弟…这样吧,要是你不嫌我麻烦,我陪你去找冰心火。”

程潜一点也不麻烦——朱雀塔崩,魔龙出世,此时南疆的大小魔修与各方势力都在躁动,唐轸虽然渊博,但本人却是个病秧子,身边两个人,六郎才十来岁,还没入门,年大大那货出门根本找不着北,指望不上,程潜肯护送他们一路,对于唐轸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程潜这是变着法地替门派还人情。

严争鸣听了他这快刀斩乱麻的一番话,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绝不想让程潜再脱离自己的视线,可是反对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了回去。

“难道我还能一辈子把他拘在身边么?”严争鸣心里想道,他默默细数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做下的蠢事和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邪念,忽然觉得放他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程潜处事沉稳,很少主动招惹事端,何况修为早已经今非昔比…

严争鸣面上微微犹豫了这么一下,唐轸便捕捉到了。

唐轸识趣地笑道:“程小友不必这样,你啊,待人太客气,反而显得生分——算来我与你们扶摇派很有些渊源,我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曾与同门一师妹四处周游,途中闯祸险些丢了性命,幸得贵派童前辈相救,在扶摇山小住养伤过一段日子,还认得令师呢。到如今也算不清谁还谁的因果,我能耐有限,帮你们的也都是些举手之劳,偿报就不用了。”

李筠方才胡思乱想过一番,此时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微微有些紧张地看着严争鸣,仿佛讨论的不是要不要派程潜护送唐轸一行这种小事,而是师兄大是大非的抉择。

严争鸣一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心里顿时微微一沉,灌满了一腔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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