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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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锋”的下一个境界正好就是“入鞘”。

剑修与其他道不同,极少顿悟,只有越是压抑,才越是会反弹,严争鸣当时被上古真龙魂压制,又被程潜无心的一句话所激,两厢逼迫,这才硬是逼出了这一道出锋剑气。

剑修横行九州,却鲜少能登临绝顶,因为这条路实在不好走。

就在这时,程潜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蓦地起身,转瞬就到了门口,拉开房门,只见石芥子门口站着一个驼背弓腰的老者,手中提着一盏风中摇曳的灯笼,也不出声,就只是默默地等在那里。

这老者看着不像个修士,修士们快要吹灯拔蜡的时候,也呈现天人五衰之相,但他们很少会老得这么有真实感,可此人这通身的气度,也无论如何都不像个凡人。

老者的个头只堪堪到程潜胸口,见开门,他才缓缓向程潜抬起头来,只见这老者脸上那一双眼睛浑浊得好像个瞎子,目光却好像两把带着铁锈味的锥子。

他上上下下将程潜打量了一番,下撇的嘴角一动,低声道:“年轻人,七道雷劫而已,三灾九难,可还没完哪。”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谁也没有议论这跑到人家门口吊丧的老不死——因为这老东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步一挪地从朱雀塔里走出来的。

程潜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老人家,你…”

那老人却不再看他,径自从他身侧走过,脚步拖沓得好像有什么不利索一样,走到了严争鸣面前,沉声道:“请掌门随我来,我家主人有东西留下。”

严争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老人已经自顾自地转身走了出去,似乎笃定了他会跟上。

严争鸣匆忙冲李筠打了个手势,已经追了上去,水坑吸取了之前“招蜂引蝶”的教训,在程潜和李筠之间摇摆了一下,果断做出了选择——钻进了程潜的袖子,留下李筠一个人老妈子一样地在身后收拾石芥子。

几个人在众人或是羡慕、或愤恨、或不解的目光下,跟着那朱雀塔里出来的老者走了,没人敢吭一声,朱雀塔每年都开,已经开了一百年了,真有什么好东西也快让人拿的差不多了,大能们爱惜羽毛,都不来捡人剩饭了,此时来这里碰运气的大多不怎么样,没人敢惹他们。

朱雀塔周围翻滚的热浪如分海似的随着那老人步履分出了一条供人通过的缝隙,冰火相克,霜刃嗡嗡作响,程潜虽然可以忍受,但毕竟十分不舒服,就在这时,一道格外恶毒的目光直刺他身后,程潜蓦地扭头,目光在远处众人中扫视了一圈,最后看见了之前他们教训过的纨绔的车驾。

“尚未凝神的小人物而已。”程潜这么想着,收回了目光。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朱雀塔周围太热了,他好像总是有点心烦意乱,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好半晌,他们才跟着着走路拖拖沓沓的老人来到了朱雀塔下,破败的门口挂着几个生锈的铃铛,似乎知道有人来,微微摆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声音,那老人伸手有些吃力地推开门,低声道:“进来吧。”

严争鸣说道:“前辈,我们不是为了朱雀塔而来,只是当年我师父封山的时候留下了一把锁,当中有一句密语是徐前辈保存的,此来就是为了讨回…”

老人仿佛没听见一样,兀自打断他道:“进来吧。”

朱雀塔里黑洞洞的,严争鸣皱皱眉,率先提起衣摆走了进去,外面热浪翻滚,内里却阴冷潮湿,两厢对比明显,人乍冷乍热,汗毛都竖了起来。

老人气喘吁吁地将塔里的灯一一点上,地上泛起泥土的气息,周围又没有什么窗户,四下黑洞洞的,有点压抑。

程潜乃是灵物塑身,一些天材地宝之物,他可能不太听说过,但是对当中蕴含的灵气与邪气都十分敏锐,可他目光四下一扫,发现此地并不像外人传说那样,有什么异宝充栋,完全就是家徒四壁。

老者带着他们穿过细窄的楼梯,一直走到了塔顶,只见此间有一人石像,雕工精细,栩栩如生,是一个清瘦的男子,眉与目分分明明,中间约莫有一指来宽,眉梢细而微挑,似乎是有一些男生女相。

老者恭恭敬敬地对着那石像弯腰行礼道:“主人,客人到了。”

这石像原来就是此间主人徐应知。

严争鸣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有求于人,连忙拿出自己最谦逊有礼的一面,装得有模有样的,在老者身后不远处站定,也执晚辈礼道:“有扰前辈。”

老者看了他一眼,虽没表现出什么,但大约是满意的,他摸摸索索地给石像上了香,然后从香案后面拿出了一个古朴的木头盒子,捧到严争鸣面前,说道:“老奴乃是这朱雀塔的塔灵,全赖主人真元而活,主人故去这许多年,朱雀塔的气数也快散尽,一直忧心未能将此物交还给贵派,如今终于可以放心了。”

严争鸣打开木盒,里面竟然是三枚古旧的铜钱。

他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那塔灵。

老塔灵却不多解释,只摆摆手道:“是你的。”

便转身化成了一道青烟,没入石像头顶的青灯上。

严争鸣不知道这三枚古钱中有什么玄机,没敢贸然触碰,正想要回头咨询一下号称“无所不知”的李筠,突然,朱雀塔中挂满的铃声大作,一道石像头顶青灯忽明忽暗,无数条起伏的黑影窸窸窣窣地从四面八方爬上来,一只惨白的手蓦地打破朱雀塔上防护阵,直向严争鸣抓来。

严争鸣心道:“找死么?”

那只手没到眼前,已经被他周身外放的剑气割断,从手腕上飞了出去,却滴血没洒,只有一团黑气冒了出来,四处散落成无数条通体漆黑的蛇,虎视眈眈地望着中间的几个人。

那断了手的人从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竟是之前遇见的纨绔,只见他周身一团诡异的黑气,脸上挂着僵硬而诡异的笑,开口说的却不是人话,而是“嘶嘶”的声音。

那石像上的青灯晃了晃,灭了,方才躲进去的塔灵此时居然做起了缩头乌龟。

程潜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李筠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魔物确实会附身,然而这纨绔却不像是被附身的模样…简直好像他本来就是个魔修。

可他们白天才交过手,那是不可能的。

程潜目光扫向周围,发现那些黑色的小蛇越来越多,却不大往其他人身边凑,好像只是盯紧了严争鸣。

他蓦地抽出霜刃剑,霜意直冲向那纨绔,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扭住了他的肩膀,严争鸣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声音压在喉咙里:“闪开——”

程潜一瞥间看见他眉心若隐若现的心魔痕迹,陡然一惊:“慢着,师…”

严争鸣整个人已经化成了一道剑风,那纨绔轻飘飘地被剑风裹挟着飞了出去,脸上的笑容越发诡谲,纯黑的眼睛几乎化成了一对深渊,只见他不着力似的,足尖在朱雀塔周围轻点,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那锋利无双的剑气一样,而后被严争鸣一剑从头劈到了脚,整个人“噗”一声一分为二,两半身体兵分两路,一半血肉模糊地落在一边,抽动了一下,死透了,另一半却消散成浓郁的黑雾,非但不躲闪,反而直冲严争鸣扑了过去。

严争鸣手中那三枚铜钱稀里哗啦地乱响一通,黑雾微微一顿,就在这时,程潜的剑已经到了,浓重的白霜顷刻间结成了一道冰墙,将那黑雾隔绝在外。

三枚铜钱蓦地从木盒中脱离而出,直没入严争鸣颈间的掌门印中,严争鸣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间感觉元神竟被什么难以抵挡的力量从身体中拽了出去,直入了掌门印中。

所有纷繁画面一闪而过,“咔哒”一声,地锁中朱雀格大开,严争鸣眼前一黑,再睁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石像活了过来,手持三枚铜钱,默默地低头坐在一张石桌后面。

严争鸣惊骇间从桌上一碗茶水的反光中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好像又上了师祖北冥君的身。

他颇有些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大逆不道的师祖的缘分到底在什么地方。

只见石桌两端气氛凝滞,木桌上一块木牌面朝下放着,被朱雀塔主人徐应知伸手翻了起来,上面豁然是“韩木椿”三个字。

严争鸣只觉心里一震,一方面是他自己在此处看见师父姓名的惊诧,另一方面仿佛来自北冥君心里。

便听那徐应知开口道:“夭折。”

第62章

严争鸣听见自己…不,是他师祖嘶哑地开口道:“怎么解?”

那徐应知眼皮一耷拉,带着几分游离于外的漠然说道:“童如,你若信命,就该知道什么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此事非凡人之力可改,若不信,也应该念过‘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所谓前知五百年与后知五百年皆是虚妄。但你一方面对自己在‘三生秘境’中所见之事深信不疑,一边又来找我问怎么解,不可笑么?我劝你万事顺其自然,不要太钻牛角尖。”

什么“三生秘境”,什么“夭折”之类的话,严争鸣虽然是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感觉这姓徐的老不死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北冥君——童如听了半晌没言语,严争鸣却能感觉得到,一股熟悉的无能为力与更为炽烈的愤怒在他胸中此起彼伏着。

他似乎蓦地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被这位素未谋面的师祖吸引了,他们俩好像有点同病相怜。

徐应知伸手一划,三枚铜钱就争相跳进了他手心里,这人指尖的薄茧像是无数次拂过命运的纹理磨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微微放缓了语气说道:“自古有一盛就有一衰,有一成就有一败,你我修道中人,有什么看不开的?这条路上,明争暗斗也好,因果机缘也罢,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大道长生,脱离尘世生老病死之苦么?童如,你天资卓绝,比别人走得更远,父母也好,兄弟也好,师徒也好,都是尘缘,也都是妄念,你早断了干净,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童如:“我没…”

徐应知截口打断他道:“贪恋即执迷,你心里贪恋谁?”

童如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涩声问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阳寿将尽,也能一句‘尘缘当断、本该如此’就撂下么?”

徐应知神色不变,只说道:“朝菌与蟪蛄,蝼蚁与我,并无不同,怨愤天地,岂不可笑?”

严争鸣算是看明白了,这朱雀塔主人活着与变成石像没啥两样,眼里四大皆空,看什么都可笑,与他纠缠这些才是无聊。

要说起来——

纵有万古云霄,一家一国的兴衰重要么?

横有千人往复,一人死生与宠辱重要么?

居高临下,徐应知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世上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可凡尘三尺,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方一国,谁不在为诸多“琐事”端殚精竭虑?那些生离死别、爱憎情仇,于千秋百代确实不过是大风卷浪一白花,不值一提。

但真切地落在谁的头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只要不瞎,谁站在远处都看得见绵绵河山壮阔,可是身在山中,谁又能在云雾深处找到自己身在何方?

严争鸣正一边嗤之以鼻,一边捉摸着要如何从这诡异的地方挣脱出去,便见视角变换,他的师祖童如站起身来,说道:“你错了应知,无数前辈都在求长生,谁求到了?寿元终有尽头,我与蝼蚁同也不同——蝼蚁与我一样朝生暮死,只是它从此化成泥土,我却能身死魂生在扶摇山的血脉里,只要传承不断,血脉就不断,我为什么要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

徐应知感觉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劝不下去了,便说道:“好吧,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帮不了你,三生秘境中铁板钉钉,扶摇派确实命数已尽,你想怎么样呢?自古逆天者抵死挣扎都不过适得其反,老友,你也要走这条路么?”

“你别忘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万事不得圆满,但总有一线生机,”童如说道,“我必会寻到那一线生机。”

说完,他转身要走。

徐应知却忽然叫住他道:“慢着,小椿…”

童如脚步微微一顿,低下头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应知:“那么你对他是怎样?”

童如:“蒋鹏多年来只是挂名,连人也见不到,这些年,小椿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对他并没有什么龌龊念头,只是…”

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和别人解释这个有些没意思,便蓦地一哂,飘然几步,不见了踪迹。

严争鸣:“…”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师祖心里一瞬间涌起的无边酸软,洪荒千年的寂寞只融化在一个人身上,相依为命久了,牵绊早已经深似北冥之海,只多看那个人一眼,心里就是一片草木荣华。

至于其他…为师岂敢。

严争鸣顿时不好了,怀疑自己的六感与脑子肯定有一处出了问题,所谓“龌龊念头”是他理解的那个吗?

严掌门的脑子里顿时爆发出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民间桃色传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龌龊了起来,身为掌门人的端庄碎得满地打滚,收拾都收拾不起来。

就在这时,眼前风云突变,他视角飞转,下一刻,已经随着师祖回到了扶摇山上。

一时间,严争鸣连揣测长辈情史的龌龊都顾不上了,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拼命希望师祖的脚步能缓一缓,让他借过去之眼再好好地看一眼这扶摇山。

可师祖跑得比兔子还快,带着他一路浮光掠影,转瞬就到了后山。

妖谷已经大开,紫鹏真人与好几个严争鸣不认识的大妖好似出面与童如分说什么,声音杂乱,严争鸣一时分辨不出,但感觉这一群打妖好像都想阻止他。

童如却好像王八吃秤砣一样,纵身跳下了那深渊下的山谷。

严争鸣的眼睛险些没瞪出来,下一刻,他眼前一阵模糊,借着师祖童如的身体,感觉到了一阵万箭穿心般的剧痛,饶是他有身为剑修的坚忍,一时间也眼前一黑,转眼被弹了出去。

等严争鸣喘着粗气,呲牙咧嘴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童如正跪在不远处,一座高台之上。

扶摇山后山有这样的地方吗?

严争鸣不记得了,后山的那条路他也没走过几次,总觉得那深谷下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从来都没敢往下看过。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童如来路的石阶看了一眼,只见那石阶仿佛由地通天似的长,一眼望不到底,无数台阶层层叠叠,中途便被云层掩映了,石阶上一步一个血脚印,有些触目惊心,看来不是好爬的。

严争鸣再转头看童如,只见他其实是跪在一块石头前。

严争鸣揉揉眼睛,凑上前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心道:“小潜院子里那块石头就是这么来的么?所以它真是青龙岛上人人垂涎的心想事成石?可是…世上真有能让人心想事成的石头么?”

此前,他从没贪图过什么异宝,严争鸣在黑市往来,见过的好东西多了,有些顺手倒腾出去了,有些留下,也多半是拿给师弟师妹们当玩意儿玩——剑修到了他这个地步,是最不需要外物辅助的,可是他此时盯着这块魔性的石头,念头一闪,突然有些难以抑制的心驰神往起来。

他们小的时候都在程潜院子里追逐玩闹过,可除了天热纳凉,谁也不会多看这石头一眼,现在想来,那时候恐怕是真赤子心性,无所求而已。

严争鸣着魔似的想道,若是他现在有这块石头,能不能许愿让扶摇山的封山令打开?能不能回到过去——韩渊没有入魔,程潜也没有失踪百年,师父死而复生,严家财大气粗,他们住在那与世无争的山上,闲云野鹤,想用功的就用功,不想用功的就互相捣乱…

严争鸣隔着无限虚空,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几乎和童如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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