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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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乙育有三子,长子启,次子衍,三子寿王。某日帝乙领百官游御园,腾云阁忽塌一角,百官失色,走避不及,唯寿王挺身而出,力托梁柱而不倒。帝乙喜其神力惊人,又知他自幼好武,少年时便能独自击杀虎狼,便从首相商容、上大夫梅伯、赵启等人之言,废长子启而封寿王。

帝乙在位三十年驾崩,托孤于太师闻仲,立寿王为天子。

这纣王原本也心怀大志,初即位时,每日忙于国事,繁忙无休。但其时商朝国力鼎盛,更有太师闻仲与镇国武成王黄飞虎辅佐,四夷宾服,国泰民安,纣王安享了几年太平江山后,竟然雄志全消,反而渐渐沉溺于女色享乐之中,数日不朝,只宠幸谏大夫费仲、尤浑,听由两人把持朝政。这费仲与尤浑却只知用花言巧语蛊惑圣聪,至此朝事渐乱。

某日,纣王进香女娲娘娘,喝得半醉,见女娲圣像端庄秀丽,国色天姿,竟色心大动,趁兴在女娲殿中题诗,言语中自不免淫秽亵渎。众臣虽闻纣王冒犯神灵,却忌其残暴嗜杀,竟然无人敢进言阻止。

而那纣王回宫后仍对女娲朝思暮想、彻夜难眠,试观宫中佳丽,竟无人可比女娲娘娘之姿,当即召来费仲商议。费仲心生一计,请谏纣王传诏天下每一镇诸侯进献美女百名,以充后宫。纣王从其言,然第二日上朝时却经不得首相商容与百官苦谏,无奈之下,只得悻然作罢。

纣王八年四月,天下四大诸侯东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率八百镇诸侯会于朝歌,此时太师闻仲不在都城,各位诸侯皆知费仲、尤浑二人乃是纣王宠臣,纷纷以重礼贿赂。

八百镇诸侯中只有一位冀州侯苏护,此人却是个性烈如火、刚直不阿之人,遇见不平之事皆是禀公处理,从不徇私,哪会费心巴结这费、尤二人?事后费仲与尤浑私下清点所收财物,发现天下诸侯中唯独这苏护没送礼物,便暗暗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这一日,费仲参见纣王道:“日前大王欲令天下诸侯进献美女,被首相商容所止。臣探听到冀州侯苏护有一女,名为妲己,艳色无双,世所罕有,不如召其入宫侍奉大王。只选一女,并不惊扰天下百姓,商容应再无话说。”

纣王一听大喜,第二日便召苏护入殿,当面索要妲己为妃。苏护闻言大怒,竟在朝上当庭痛斥纣王败坏君臣之礼,纣王恼羞不已,便要令人将苏护推出午门斩首,幸有百官拼死相保,才赦苏护不死,逐出朝歌。

苏护性格刚直,虽侥幸逃得一命,却气冲冲地在午门题字曰:君坏臣纲,有败五常,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纣王闻说,龙颜大怒,当即点兵派将,令四大诸侯中的西伯侯姬昌与北伯侯崇侯虎讨伐苏护。那西伯侯姬昌封地西岐,乃是天下闻名的仁厚之士,明知苏护反商事出有因,虽不敢抗旨,却在暗中拖延。而北伯侯崇侯虎则当即领旨,起兵十万,杀奔冀州而来。

苏护与长子苏全忠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小小一个冀州,兵少将寡,如何与大商朝的十万雄兵相抗?父子二人起初虽胜了崇侯虎几仗,但等到商朝援兵相继而来,终于难敌。眼看冀州将被攻陷,万民难逃劫难,幸好西伯侯姬昌及时赶来,给苏护修书一封,晓以大义,言明只要他进女于纣王,愿保冀州全城性命。

苏护左思右想,最终也只得忍气吞声听从姬昌之言,点了五百家将和三千士卒,亲送女儿苏妲己入朝歌谢罪。

这一路上苏护心意难平,自觉愧见天下人,故而沿途偃旗息鼓,昼伏夜行,想不到这一日刚到恩州驿,离朝歌尚有两月路程,纣王却已迫不及待地派人迎接。苏护本以自己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为傲,但如今看来,若是荒淫无度的纣王因妲己而废朝灭国,自己岂不就成了百死莫赎的千古罪人?真倒不如从未生过这样一个女儿!如此一来,他越想越恨,甚至懊丧当初没将视若珍宝的亲生女儿扼杀在襁褓之中…

“笃笃笃”,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爹爹可睡下了?女儿有话对你说。”苏护正心烦意乱,没好气答道:“贵人早些安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门外静了半晌,那如同天籁的声音充满了幽怨:“爹爹请记住,无论日后有何,妲己永远是您的乖女儿…”就听脚步渐远,终不可闻。

听到苏妲己这句话,苏护浑身微颤,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出房门叫住女儿,却终于长吸一口气,强自忍住。

是啊,女儿无辜,生得美丽并不是她的罪过,何况她懂事极早,幽娴淑性,知书达理,性格又极为善良温柔,想必就算那纣王荒于声色,有她时时相劝于左右,未必是坏事。

苏护再想到妲己小时在自己膝下撒娇玩笑的模样,那一幕幕天伦之乐真实地浮现在脑海中,心里莫名一软。这一路上他对妲己不理不睬,动辄冷言怪责,其实深心中并不是真的恨她怨她,而是恼怒自己无能,不得不亲手将女儿送给那虎狼之君。眼下相聚时日无多,等到女儿一入深宫,恐怕此生再难与她相见…

苏护呆怔良久,他是一个铮铮铁汉,身为冀州侯,只知为民操劳,替君解难,忧国忧民忧天下,却从来不理会儿女情长。但这一刻,当听到乖巧的女儿怯然离去的脚步,仿如今生今世的诀别,竟不知应该如何挽回,等蓦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潮湿了眼眶。

妲己坐在驿馆的行廊一角,默默垂泪。她的心中涌起万千哀怨:她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像父亲哥哥一样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从小就是一个单纯娴静的人,擅长操琴论诗,女红针线,最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小狗小猫。冀州城里,她的名字无人不知,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绝世惊俗的美丽,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善良。她无视上天赐予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却珍视着生活中每件平凡小事赐予她的快乐,她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贵贱,而她满溢的快乐也感染着所有人,每一双望向她的眼睛里都充注着欣赏和尊敬。

可是,去年的夏天战争忽然爆发。北伯侯崇侯虎引兵来犯,苏妲己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反对,坚持随军同行,去给那些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治疗。她虽无缚鸡之力,却至少可以用颤抖的双手为他们包扎伤口,用温柔的歌声给他们快乐。起初她会因为伤口泉涌而出的鲜血晕眩,可是后来,从士兵零星的对话中,她隐隐了解到战争的缘由。于是,她强迫自己不再害怕,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每一个战士都是在为她而战。而事实上,所有的翼州勇士也甘愿为妲己这样一个善良而美丽的仙子,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然而,小小的冀州城缺兵少粮,失败终将无可避免。送妲己入宫已成为结束战争的唯一可能。虽然一个软弱的女子根本没有能力帮助父亲和哥哥赢得战争,但她却能够牺牲未来的幸福去换取全城百姓的安宁。

于是,她漠然地看着苏护父子皱着眉头准备车辇和贡礼,虽然父亲从来没对她说过,但她能感觉到深藏在父兄胸中的屈辱,所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尽管在她从小的幻想中,自己的丈夫不但是一个像父亲和哥哥一样力可拔山的英雄,而且有着最深情的目光,最温暖的心灵,绝对不是那个人们言传中昏庸无道、荒淫残暴的纣王!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是会梦见与一位男子相会,伴随着一阵悠扬动听的琴声,他轻轻地、毫无预兆地来到她的身边,仿佛一朵从九霄云外飘来的浮云。虽然她未瞧清过男子的面目,只记得他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但那男子给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熟悉,似乎已与她相处了很久很久,令她相信,他会在某一时刻、某个地点突然出现,然后带着她远离这红尘俗世,到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去过神仙一般的生活。

可是,现在的她即将入宫为妃,所有的幻想都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每每午夜梦醒,她倚着被泪湿透的绣枕呆呆坐到天明。只因为,她可以默默接受无可抗拒的命运,却无法接受父亲、兄长和周围人对自己的突然疏远:昔日的姐妹都用妒忌羡慕的眼光望着她,仿佛恨不能取而代之;父亲兄长一再提醒她入宫后不可意气用事,以免惹恼纣王诛连家族;就连那些曾经为她流血战斗的士兵们,也在背后暗骂她贪图富贵、是红颜祸水;甚至临行时,向来疼爱她的母亲也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定要用心侍奉天子,莫要冒犯天威…

而从此之后,她的名字已经被“贵人”替代,恐怕以后还将会是“王妃”甚至“王后”,除了那个尚未见面的纣王,她的下半生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轻轻地唤她一声“妲己”…

离朝歌越来越近,妲己也越来越濒于崩溃,如果可以不计后果,她宁可用死亡结束这凡尘世间的烦忧。至少在她前十七年的生命里,已经得到了许多许多的快乐…

苏妲己一边流泪,一边麻木地想着,派来服侍她的宫女不知新主人的脾性,又见惯了宫中后妃的喜怒无常,皆是远远避开,不敢打扰。

忽然,一阵琴声悠然传入她的耳中。这琴声似远似近,初时几不可闻,渐渐清晰起来,铮铮如流水连绵而不休,如冰雪透彻而高洁,如流云缥缈而无形,如花香芬芳而清雅…

苏妲己精神一振,她精通琴律,却从未听过此曲。那琴声曲意古雅,弹琴之人必是一位冲淡宁和的秀士。她忍不住凝神细听,发现琴声是由右边一间小屋里传来。

苏妲己大觉惊讶,想不到这小小的恩州驿里却是藏龙卧虎,而且想必驿丞早已将闲人遣走,这人竟然能够不避耳目,深夜调琴,定是有些来历,又思及自己那从未诉之于口的绮梦,不免心中一动,生出想见一见那弹琴人的念头。

当下苏妲己朝那间小屋走去,那缕琴声犹如正目睹着她的行动,忽然转为舒缓,充满喜悦迎宾之意。

待妲己来到房前,看那房门紧闭,抬手欲敲又觉夜深不便,正犹豫时,琴声忽又一急,而那房门也突然轻开一线,似乎在催促她入内。

妲己一横心,推门而入,却是一呆,屋中空空荡荡,仅在屋中央摆放了一座大大的屏风,哪有半个人影?

而那琴声并未停歇,反而由高昂激越转为低沉缠绵,更透出一股靡靡之意。月色如水,风儿轻柔,仿佛正有一双大手轻轻抚触着她的长发,她感觉到抚琴之人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毫无顾忌地用琴声尽情表达着倾慕之意。

苏妲己听得真切,心中不由有些不悦。她性情端淑,以往在冀州城中不乏浪荡子弟风言风语地撩挑,她却从来不假辞色,想不到这抚琴之人竟也会如此。冀州侯进女朝歌之事天下皆知,弹琴之人必知自己的身份,可仍然如此冒犯亵渎,足可治他欺君之罪,诛其九族…

然而,那份不悦在心头只是一闪,妲己已从那琴声中听出抚琴之人的心意,那么浓烈的相思,那么狂热的激情,令她的心毫无来由地轻轻一颤,一股暖流喷涌入她的胸中,甚至还不及惊诧、不及面红,她就产生了一种定要见到这抚琴人的渴望。这份渴望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强烈,令此刻的苏妲己犹如一个追寻失散多年爱侣的女子,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入爱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好补偿经年相思的折磨。

妲己胸口怦怦乱跳着,心脏如同要蹦出胸膛,她连忙用力按住。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她一面发疯般四处寻找,一面惊讶自己突然的冲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她忘却了少女的羞涩,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欣喜而恐慌,兴奋而张皇。

苏妲己只觉天旋地转,头昏目眩,踉跄几步,手扶屏风稳住自己。突然,她的目光凝在那张屏风中,怔怔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屏风里是一幅画,画工精致,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几乎令苏妲己错以为自己在望向窗外的景色。

画面上是一条奔流的大江,而那江水竟色作浅红。江边无数披甲执刀的士兵正迫着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登船,然而登上船的却只有年轻女子,青壮男子与一众老幼都被集中在江岸,毫无反抗地被士兵们一刀刀砍杀,鲜血染红了江水…

除了士兵与女人外,船上还有一位身着布衣的少年,正挺身挡在两位女子身前,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与一位黑袍将领大声争辩。他大约十六七岁,虽然稚气未脱,俊朗的面容上却流露着坚毅之色,仿佛要用他的血肉之躯抵挡那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保护自己的亲人。不知为什么,当妲己看到这个陌生少年时,心脏紧紧一搐,一股毫无来由的怜惜蓦然淹没了她,似乎那少年,便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

在少年身后,一位面容清秀、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她的脸上虽有恐惧,但望着少年的眼神里却充满信任,似乎坚信他一定能够保护自己。而另一位年纪略长的女子则惊慌失措地按着少年的肩,似乎唯恐他与那黑袍将领一言不和,便惹来杀身之祸。而当妲己看清了那位女子的面容时,不由目瞪口呆,惊讶地张大了嘴!

——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是的,虽然模样似乎更成熟了些,衣着古旧了些,妆容也粗淡了些,但是那鹅蛋脸、那眼眉,甚至耳边的一颗小痣,都明白无误地让她确信,那一定就是自己。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荒谬的念头:难道这面神奇的屏风是一面有魔力的镜子,能够映照出自己未来的生活?

妲己不由吃惊地探出手抚摸屏风,欲要证实出现在自己眼中的一切并非幻觉。可恍惚中,这屏中的景象却忽然无比真实起来,而她,已站在那纷乱的江边。

她清楚地听到了江水的咆哮、狂风的嘶叫、濒死的惨呼、绝望的凄喊,还有那刀锋入骨的咯咯之声,鲜血喷涌的汩汩之声…她战栗无助地望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而刹那间,一缕琴声替代了所有杂乱恐惧的声响,成为她耳中唯一的声响。河水仍在,但士兵百姓和少年女孩儿全都不见,片刻之前那如幻如真的一幕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脚下是茵茵草地,头顶是碧蓝青天,弹琴之人就在江中。他身穿青衣,背负长刀,手抚古琴,端坐于一只漂流于河上的小木舟里。木舟虽小,却仿如扎根于河中,汹涌湍急的水流不能动其分毫,而那男子淡然自若地抚着琴,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用生命里最热烈的情感弹奏着古琴,只给她听。

他长长的黑发被河风吹动,飘拂而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柔情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那眼神里有无穷无尽的哀伤,也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妲己从未看到过能传达出如此复杂情绪的眼神,她为此震憾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了解到那双眼传递而来的一切。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琴声已尽诉他的心声——经过了这么悠长的岁月,我终于找到了你!

短短一瞬间,妲己恍如经历了生命中无数次轮回,所有的荣辱祸福、生老病死都在脑海中急速地穿梭。这一刻,她知道了爱上一个男人后极致的幸福,也明白了与之相随的极致的痛苦…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正在呐喊——经过了这么悠长的岁月,我,终于找到了你!

两人隔水相望,任由琴声充斥天地之间,浑然忘形。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越来越弱,终不可闻。木舟缓缓靠岸,男子放下古琴,起身向妲己招手,身形却微微一晃,几乎摔入河中。他猛然呛咳几声,数道血丝从嘴角流下,滴入江中。

那几道血丝仿如利刃划在妲己的心上,她顾不得矜持,也不管河水冰冷湍急,涉水跳上木舟,一把扶住男子。

男子不语,只是默默凝视着妲己,瘦削的脸孔,英俊的面容,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他就是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男子。

他笑了,那笑容中饱含着一份久别重逢的伤感和喜悦,嘴角那一抹动人的弧线是如此的真诚而奔放,像是要一下子释放出压抑多年的狂喜与忧伤,这抹温柔而含蓄的微笑像闪电一样击中妲己的心扉,幸福、欢喜、快乐、悲伤、郁烦、伤感…千百种情绪尽皆被这一抹微笑唤起,她的心怦怦狂跳,突然知道这梦中相遇无数次的他一定是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才找到了自己,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眉间的伤痕,柔肠千回百转。伤痕早已结疤,却依然让她觉得疼痛。

这一切就像她做过的那些梦,却比梦中的感觉更加真实,她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的面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发誓一定会照顾好他,不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就算是梦,她也宁愿长睡不醒。

男子慢慢伸出双手,抱住了妲己。他的双肩似乎都受了重伤,但他的拥抱却依然那么用力,仿佛他不仅仅是在用双手,而是在用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潜能拥抱着妲己。

这一刻,妲己忘记了父母兄长,忘记了冀州城的百姓,忘记了纣王的诏命,甚至忘记了她自己。她只是同样地紧紧抱着这个仿佛纠缠在自己宿命里千生百世的男人,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涟涟不断地顺着面颊流下,心底里充盈的却是无比的幸福与快乐。

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他们分开,一生一世,生死相依,永不离弃!

恩州驿中,冀州侯苏护思前想后,彻夜难眠。直到后半夜方才恍惚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挂三竿。苏护暗暗奇怪,他一生戎马,自律极严,有时数日不眠亦能精神饱满,极少这般贪睡,不知昨夜是何缘故。

苏护一面想着,一面来到女儿妲己房前,敲敲房门,轻声唤道:“妲己,可起身了么?”想到昨夜女儿门外的留言,他心头大生愧疚,便不再以“贵人”相称。

屋内,苏妲己打开房门,笑颜如花:“我早已梳妆完毕。”

苏护本以为女儿情绪低落,有心抚慰,不料看起来她不但浑如无事,反而精神健旺,比起前几日实有天壤之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干咳几声:“既然女儿梳妆停当,便上路吧。”

苏妲己应了一声,行出几步,却突然手抚房门,偏头回眸,微微一笑:“即将入朝,身边多有宫中耳目,冀州侯以后最好还是称呼我‘贵人’,免受小人诟言。”

苏护先是一怔,再被苏妲己那醉人心脾的眼波一扫,心脏竟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等他反应过来唯唯应承时,苏妲己已出了房门。

他望着苏妲己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起来,自己养育了十七年的女儿何曾有这等妖娆的行姿?再回想她方才那回眸一笑,媚而入骨,竟毫无缘由地打个寒噤。

苏护走出房间,却发现随行的数名家将也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显然都被苏妲己的姿容所慑。如果说以往的妲己还仅仅是一位拥有完美容颜的无邪少女,那么现在他们看到的,已是一个足可颠倒众生、令人痴狂的绝代尤物。众人何曾想到,岂独是苏护与这些家将,就连成汤六百年江山,亦将断送于这个妖媚撩人的女子手里!

第二章 千年预言

他乍然惊醒,浓重的黑暗像一张无形的幕布,把他的四周层层包围,眼里没有一丝光亮,鼻中是潮湿而污浊的味道。

他出于本能一跃而起,敏捷得像一只嗅到危险的野兽,额角却重重撞上未知的硬物。他发出一声惨叫,声音里惊恐的意味更多于疼痛。因为他那一直在腰侧来回摸索的手,并没有触到自己那把从不离身的战刀,丝丝凉意瞬间传遍全身。此刻的他竟然身无寸缕,没有任何衣物遮挡的肌肉光滑而结实,充满着沛不可当却无从发泄的力量。

“母亲、小婉,你们在哪里?”一言出口,他自己先猛地呆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一长一幼两个女子的身影自他的脑海中浮现而出,随即淡淡隐去,不留一丝痕迹。

那年纪略长的女子有着美丽无比的少女容貌,却又含着一份华贵少妇的风韵,难以分辨确切的年纪。另一个年幼女子侧身对着他,瞧不清楚容貌,只能看到那窈窕而单薄的背影,直觉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们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个年长女子是自己的母亲吗?而另一个少女是否就是他刚才无意中喊出的“小婉”?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确定,而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认定腰间应该有一把锋利的战刀?这些荒诞的念头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他头疼欲裂,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只隐约觉得有一件自己必须去做的事。

他努力让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竭力整理着思绪。

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全身赤裸。他应该有一把刀,必须去做一件紧急的事,是去救那两个女子吗?她们一定是自己的亲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妹妹,而他…突然,他全身一震:他竟然已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颓然地躺在一片黑暗中,绝望而无助。方才的一瞬,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失去了衣物,失去了亲人,甚至失去了记忆。除了些许纷乱而破碎的梦境,他已一无所有!

他缓缓闭上眼,脑中电闪着那些杂乱无序、却仿佛真实得不容置疑的梦境。起初他是一只小鸟,洁白的翅膀,柔软的羽毛,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快乐无忧。突然,一只兀鹰盯住了他。他拼命高飞,想要摆脱被猎杀的命运,却终于力竭,落入兀鹰爪中,锋利的鹰爪撕开他柔嫩的胸膛,被血淋淋地揪出内脏…

短暂的晕眩后,他忽又变成一只大狮子,在山谷间悠闲地漫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所有其他生灵命运的主宰,任何动物都必须在他的力量下臣服,稍有不从,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之变成口中的美餐。然而,随着时光逝去,威风凛凛的林中之王也终于变老了,他的四肢失去了力量,爪牙失去了锋芒,一群饥饿的恶狼包围了他,他闻到死亡的气息…

随即他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长大、嫁人、生子,宁静而淡泊地生活着,直到儿孙满堂,直到容颜苍老,直到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下一刻他又变成一个强盗,带着一群兄弟占山为王,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剿匪的官兵杀上山来,他大叫着、嘶喊着,挥舞着手中长刀杀红了眼。由于寡不敌众,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他被数百官兵围在中央,自知无幸,反手一刀砍下自己的头颅…

仿佛是为了赎罪,他忽又变成一位修生养性,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最后散尽家财,离开娇妻爱子,去那云深不见的高山里寻仙求道…

在那一个个无穷无尽的梦境中,他化身无数,在各种各样的人生中经历着一次次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同数度轮回。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是如此之好,甚至连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清晰重现。可是,所有梦境里都并没有出现那两个女子。他重重拍打着依然隐隐作痛的额头,仿佛要把那些撞离身躯的记忆找回来。

在徒劳的回忆后,他无望地发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现实:他真正的记忆已被梦境淹没,不留一丝痕迹。关于他的过去,他的名字,他的来历,全然茫无头绪。似乎从他进入那些梦境的刹那间,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的过去强行分离,直到刚才从那仿如永恒的混沌中醒来。

他惶惑地摸索着自己的脸,年轻的身体,强健的四肢,瘦长的面孔,短而粗硬的胡须…看来自己大约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

他又用手触摸着刚才撞到额角的硬物,像是一块厚重的岩石。其间,他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自己正处身于一个漆黑的山洞。山洞狭窄幽长,高仅五六尺,宽仅容一人,莫说不能直身而行,就是转身亦大为不易,而一丝不挂的他就处于山洞中间,两头黑沉沉不知有多深。

他估摸着以自己的身材,想要进入这样一个狭小的洞穴定是大费周折,而如果是别人把昏迷的自己搬入洞中,不免磕磕碰碰,但他此刻虽然全身赤裸,却分明并无半点伤痕。他迟疑着弯腰向前奔去,欲要找出真相,但是漫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深邃的黑暗像无法挣脱的网笼罩着他。他越走越慢,心中疑虑越深,终于悻然止步,这一刹那,他的勇气和力量好像都被封锁在这片神秘而惊怖的空间里。

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没有答案,只觉万分沮丧,颓然坐倒在地。忽然,一股热力从小腹升起,暖洋洋地延伸到全身,令他精力充沛,斗志昂扬。一个怪异的念头像一根探入脑海的针,刺痛了他残存的意识,霸道而不容拒绝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只有完成使命,你才能重新做回自己。”

“什么使命?”他茫然地大叫。“寻找破界法物!”一个意料之外的喑哑声音突然从山洞的深处传来,像来自幽冥鬼府的召唤。

就见一个黑影缓缓浮现在他前方八尺处,恍恍惚惚,似幻似真,起初尚且模糊,渐渐清晰起来,像是虚无缥缈的浓雾集结后凝为人形。

他并没有太过害怕,反而有一种终于遇见同类的欣喜。或许在恐惧与孤独之间,他宁可选择前者:“你是谁?”

“在你的十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你不记得了吗?”

他的鼻中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陈腐之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血腥…这气味虽然十分难闻,却令他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努力回忆着,并没注意到对方话中的古怪的用词。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我,我是谁?”

那人影发出古怪阴森的笑声:“看来你不但忘了我们十年前的约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嘿嘿,幻谔重生,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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