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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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突厥狼卫,张小敬没有信心撬出他们的话,但这些人不同。他们随身携带着毒丸,说明虽不怕死,但毕竟也怕严刑拷打。现在他在发抖,这是个好兆头。
张小敬“唰”地把小窗关上,且让恐怖慢慢发酵一阵。在漆黑封闭的空间,囚犯会在内心把刚才那些场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来。外界的任何声响,脚步响起,木几挪动,都会被当成临刑信号。有些人就这么被活活吓死了。
张小敬故意没有问任何问题,让囚犯在心理上产生错觉,以为拷问方无求于自己。这样才会让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刑求这门艺术,和房事一样,精髓在于前戏。
安排好之后,张小敬转身离开告解室,檀棋和伊斯远远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惧。张小敬掸了掸眼窝,没有去做解释。这两个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层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伊斯犹豫了半天,还是凑了过来:“张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给吓到了。”
“我可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张小敬笑了笑。伊斯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心升到头顶,原本白皙的皮肤更不见血色。
“你们在这里盯着,一旦囚犯开口,尽快告诉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飞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稳。”
“喂,这,这不合仁道吧……”伊斯这次真吓坏了,这家伙真打算要在这景寺之内当场虐人啊!这以后让景僧们如何处之?
张小敬没理睬他,走出告解室,开始在院子里勘察地形,时不时举起两根指头丈量一下,或者用脚踏一踏泥土,看看松软程度,像是个最敬业的营造匠。
过不多时,伊斯撩着袍子,跌跌撞撞从殿里跑出来:“张都尉!别架了!招了,招了!”他情急之下,连雅词都不说了,直接大白话。
“哦?他都说了?”
“对,都说了!”
这个囚犯招供的契机,还得归功于伊斯。张小敬离开以后,伊斯左想不对,右想心慌,于是钻到告解室的另外一侧,像是平日里给信士们做告解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刺客来。
不知是伊斯的言语里确实存在感召的力量,还是张小敬之前造出来的气氛太过恐怖,囚犯终于放弃了抵抗。伊斯赶紧跑过来拦张小敬。
从刑讯角度来说,一软一硬,一打一拉,确实可以让人更快开口。
快到告解室时,伊斯拽住张小敬:“他答应会知无不言,但你们得赦免他的罪状。这个人已答应皈依我主,从此静心修行,不出寺门一步。”
“这个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谈,我只负责问话。”张小敬甩开他的手。这个执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情来了。
囚犯仍旧被绑在告解室内,不过木门敞开,让他能看到光亮。檀棋坐在对面主问,张小敬则在旁边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一是施加无形的压力,二是观察刺客的细致动作,若有半分假话,立刻就会被觉察。
刺客缓缓开了口,自称他是守捉郎。这个名字,让张小敬不期然地皱起粗眉。
“守捉”一词,本指大唐边境的屯兵小城。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冲,规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么过问。它们平时自治,战时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变成一片唐律和帝泽都触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鱼龙混杂。
从开元年间开始,大唐府兵日渐废弛,折冲府几无上番之兵。在这时,一个叫守捉郎的组织悄然出现,专门为各地官府、节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佣兵服务。它的成员成分十分复杂,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边地的农夫子女,还有大量来历不明的西域胡人。这些成员只有一个共同点,皆出身于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员精悍,办事利落,十几年光景,便成为大唐疆域内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这两个刺客,居然来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跷了。
张小敬跟守捉郎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归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调谨慎。他们的主要业务对象是大唐,怎么会勾结突厥人,为害长安?不想活了?
他转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个刺杀的委托,并不知道被刺杀者背后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告诉檀棋,朝这个方向问。
果然,檀棋再问下去,刺客承认并不认识这个普遮长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潜伏在波斯寺里,随时盯着长老的动静。一旦接到信号,就立刻出手杀人,然后撤离。
张小敬追问是什么人发的信号,刺客说没有人,用的是波斯寺里一棵槐树顶上的老鸹巢。什么时候老鸹巢消失了,便意味着可以动手了。
这样一来,两边不用见面,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这是很常见的做法,只是可怜了那一窝老鸹。
“那么你的命令,是谁发放的?”张小敬又问。这个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虚实,一定知道他的上级。
刺客不吭声了,这触及他们最大的忌讳。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里。自己若是身死,组织会照顾抚恤;若是背叛,家中亲人可就不知什么下场了。
张小敬冷声道:“你既然已开口交代,就已经背叛了守捉郎,还不如全交代了,也许朝廷还能优待一二。”刺客听出张小敬的威胁意味,露出绝望神情,恳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着不忍,开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张小敬突然手指门口,一声怒喝:
“滚!”
这突如其来的霹雳,让屋子里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他来到长安,可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声色俱厉。
张小敬大骂道:“你以为你是刑部尚书还是大理寺卿?在这里兀自聒噪,指手画脚!”
“在下只是……”
“你们这个波斯寺窝藏要犯,为害长安;你阻挠靖安司办案,几令刺客逃脱。光凭这两条罪名,就足够把你寺连根拔起!你还觉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滚出去!”
伊斯被骂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气,画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只以神眷为顾念。”然后深鞠一躬,转身离开,脚步踉踉跄跄,似乎深受打击。
檀棋望着他的背影离开,轻轻叹了一声。她有点同情这个自恋天真的景僧,可事态严重,由不得菩萨心肠,只好金刚怒目了。
见张小敬对伊斯发泄了这么一通,那刺客也有点被吓到了。张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们杀的这人,乃是突厥的右杀,他替一伙凶徒筹划,要在今晚毁掉整个长安城。你们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凶徒灭口。”
刺客瞳孔为之猛然收缩。他不知道右杀是什么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这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他知道整个长安城被毁是什么结果。
“守捉郎为虎作伥,对抗朝廷。届时别说你们的组织,就连边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数肃清。”
刺客沉默不语,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动。“肃清”只有两个字,却意味着十几万守捉妇孺流离失所,沦为贱奴。大唐朝廷,干得出来这种事。
“说出你的上级,这是在挽救你们守捉郎自己。”张小敬发出了最后一击。
刺客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捂住脸,嗫嚅着说出了一个地址:“平……平康坊。我们的落脚处和委托,都是在里面的刘记书肆交接。”
平康坊?
张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觉得再合理不过了。
平康坊里,可不光有青楼,还有范阳、河东、平卢、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陇右、剑南、岭南五府十位节度使的留后院。
这十个留后院,负责十位节度使在京城的诸项事务,大到钱粮调遣、官员走动、奏章呈递,小到家眷出游、礼品采买,都归其负责。它还有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工作,就是担任各地驻京城的情报驿,既搜集地方情报汇总给朝廷,同时也是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卫袭击京城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后院发现,然后报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节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户,一般由留后院出面发出委托。守捉郎把落脚地点设在平康坊里,沟通起来自然再方便不过了。
看来今日,注定要二入平康坊啊。
张小敬一边想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指头。左手小指头处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正要动身,忽然听见外头一个旅贲军士兵惊慌地跑过来。檀棋认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拦住他问怎么回来了。
“靖安司遇袭!”士兵拖着哭腔,气都喘不匀了,“整个大殿都烧起来了!”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壁里瓦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建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一个弹指都在疯长。用不了多久,这些火苗便能汇聚一处,把靖安司大殿变成一具不逊色于西市任何一处彩灯的大火炬。与此同时,左右偏殿也腾起火头。
在火势成形之前,极黑的浓烟已率先飘起,四周火星缭绕,如一条泼墨的黑龙跃上夜空。烟色极黑极浓郁,还带有一种刺鼻的味道,本来已被诸坊灯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这一片烟雾重新抹黑。
远近的望楼,都在徒劳地向总部挥动着紫色灯笼,等待着注定不会再有的回应。
许多靖安司的书吏从正门和偏门涌出来,他们个个狼狈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声呼救,甚至还有人后身衣襟上还燃着火,边跑边发出凄厉惨叫。
所幸长安一贯极重视上元节的火灾隐患,每年到了灯会,都会安排大量武侯随时待命。一见光德坊火起,附近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应,朝这边赶过来。只是观灯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在路上,要花费多一倍的时间。
先期抵达的救援,人手太少,只能先对幸存者进行施救,然后保证不让火势蔓延到周围建筑。对于大殿本身,则完全束手无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带后,一屁股蹲在地上,对着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着大量重要文档资料,这一下子全被烧没了。没了这些,就无法施展大案牍术,靖安司将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这些幸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难以言说的恐怖影像。他们逃离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长安沙盘被大火所笼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开大缝,乐游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腾起烟雾,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倾颓、坍塌——那简直是宛如地狱般的景色。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被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压迫得喘不过来气。
这场大火惊动了周围所有官署。从坊角的武侯铺到京兆府的不良人,从旅贲军到右骁卫,都纷纷派人试图接近,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许多观灯的游人和闲汉,以为这又是什么新噱头,于是好奇地凑过来围观。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这个时候失火,势必会牵动方方面面的关注。
按道理,在这个时候,应该首先设法抢救殿中文书,然后设法恢复大望楼的通信功能,调遣诸军布防。可是贺知章与李泌两个长官一个病危、一个被挟持,靖安都尉和旅贲军主帅又远在义宁坊,主事徐宾也不知所踪,整个局面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靖安司就像是一个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瘫倒在地,全无知觉。
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们的肩盔下缘缀着豹皮,一看便知是隶属于右骁卫的豹骑精锐。豹骑们挥舞马鞭,粗暴地驱开围观的百姓,很快在火灾现场附近清出一块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装的甘守诚在十几名近卫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皇城之外,本不归右骁卫管。不过甘守诚恰好巡视到了附近,便赶了过来。
甘守诚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大殿的火势,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旁边一个近卫笑道:“靖安司烧了咱们,没几个时辰就遭了报应。这现世报也真爽利……”他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诚低声喝道:“闭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里,可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惧。
刚才手下已经找到几个幸存的书吏。根据幸存者的描述,是有一伙自称“蚍蜉”的蒙面人突袭了靖安司,进行了一番杀戮与破坏,然后在外面的人觉察之前,迅速挟持李司丞离开。临走前,他们还喷洒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个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听了,只会震惊于突袭者的残忍,但有几十年军龄的甘守诚听完,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胆识和自信,才能想出这么一个直击中枢的计划。
这次突袭,无论是事先情报的掌握、计划的制订以及执行时的果决利落,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水准。就像一员无名小将单骑闯关,在万军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将的首级。甘守诚不认为任何一支京城禁军有这种能力,即使是边军也未必能与之媲美。
跟这个相比,刚才被李泌与贺东逼迫打赌的窘迫,根本不算什么。
“蚍蜉……蚍蜉……”甘守诚低声念着这两个字,不记得有任何组织叫这个名字。
这样一支强悍的队伍,如果袭击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宫呢?
甘守诚想到这里,握马鞭的手腕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冰凉。这时一名骑兵飞驰来报:“我们找到崔尉了。”甘守诚道:“立刻让他过来汇报。”崔器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儿应该知道得更详细。可骑兵却面露难色:“这个……还是请您过去吧。”
甘守诚眉头一皱,抖动缰绳,跟着骑兵过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处生熟药材铺门口,十几个伤者躺在草草铺就的苫布上,呻吟声连绵不绝。老板和伙计正忙着在一个大石臼里调麻油,这是眼下炮制最快的烧伤方子,还有几个热心居民正忙前忙后地端着清水。在铺子门口,几名右骁卫的骑兵已经左右站定,不允许人靠近。
甘守诚一掀帘子,迈步进去。里面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崔器以外,旁边还有两男一女,全都是灰头土脸,甘守诚只认识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诚进来,姚汝能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球,面色黯如死灰。他没想到前面大殿比监牢还要惨烈十倍。当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时,整个人差点疯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对象,就这么化为了飞灰。
甘守诚的目光扫过姚汝能,又看向旁边的崔器。
他的情况比姚汝能还糟糕,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下腹部一片血污,上面沾满了糊状的止血散。甘守诚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没发挥作用,就被血冲开,肯定没救了。听到脚步声,崔器忽然睁开双眼,虚弱地朝他看过来,口中一张一合。
甘守诚对这个叛徒没多少好感,可如今看到他惨状如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索性俯身前探,直接开口发问:
“崔尉,你觉得袭击者是谁?”
半晌才传来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军人,都是军人……”
甘守诚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怀疑,这种精准狠辣的袭击方式,不可能来自职业军人之外的组织。这下子,只怕整个大唐军界都要掀起波澜了。
“能看出是哪儿的军人吗?”甘守诚追问。
崔器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甘守诚一看他这状况,只好放弃询问,心不在焉地宽慰了几句。这时崔器又开口道:
“甘将军……我不该来长安。”
“嗯?”甘守诚一怔。
“我到京城来,本以为能建功立业,可我不该来。长安把我变成一个我曾经最鄙视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陇山,想回陇山……”
崔器望着天花板,喃喃念叨着,两行泪水流下脸颊。周围的人默然不语。他忽然拼尽全力,大吼了两声:“陇山崔器!陇山崔器!”然后叫声戛然而止,呼吸也随之平息。
闻染默默地蹲下身子,用一块汗巾擦拭崔器的遗容。她不知道这人之前有什么事迹,但在监牢前奋勇杀敌的身影,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姚汝能斜过头来,目光里有浓浓的悲哀,脑子里想起张小敬的那句话:“在长安城,如果你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甘守诚站起身来,将左手横在胸前,敲击胸口三下。这是军中的袍泽之礼,旁边的近卫们也齐刷刷随将军行礼。
一个声音在屋中响起:“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这诗咏的是戍边之事,句子之间缭绕着一股悲怆思归的情绪。众人转头看去,一个方脸挺鼻的年轻人斜靠在墙角,双手抱臂,刚才的诗就是出自这人之口。
“这是你写的?”甘守诚问。岑参拱手道:“只是有感而发,几行散碎句子,尚不成篇章——在下仙州岑参。”
“诗不错,只是不合时宜。盛世正隆,何必发这种悲怨之言。”甘守诚随口评价了几句,然后转身出去了。岑参在他背后大声道:“将军你觉得这盛世,真的只需要逢迎颂赞之言吗?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机暗伏的。”
甘守诚脚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参的话所震惊——那种文人式的抱怨没什么新鲜的——而是从他的最后一句话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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