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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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说,雅各布怎么在你这儿。

永安又倒上一杯,放在他面前,说,这个也等会儿再说,我是问你女人。

文笙恍然,顿一顿道,很漂亮。

永安得意地仰了一下身体,搔搔后脑勺,说,是漂亮,可是还不够。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去大场面。这回我也算仁至义尽,让她进了前十名。还要闹些小脾气,和那王韵梅能比么,人家是范绍增的二房。冠军又如何?小报上都挖苦说,“沪风小姐”选成了“上海太太”。

文笙问,永安哥,你是打算和她一起过了?

永安抿上一口酒,说,过什么过,她要同居,我就陪她作一回戏。我原想在四明新村租一处石库门洋房,不肯,要赶时髦住在这儿。说是郑漩住进了这个公寓,她也要住。做了邻居,与有荣焉?

郑漩是沪上近来很红的歌星,留声机里总能听到她的歌,去年又拍了一出电影。这些文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竟也住在这里。

文笙一时有些不自在,终于又问,哥,你最近生意可好?

永安笑道,自然是不错。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谈这件事情。听说你们家兑了不少黄鱼?

文笙说,嗯,是我六叔的主意。如今钱不值钱,上海的金价还算是最低的。我们兑的,是存在铁业银行里的现。老家银号里的倒分文未动。

永安点点头说,六叔精明,未免还是保守了些。眼下买双袜子都要八千多块,法币变成废纸,是迟早的事。时势造英雄。你可还记得那个何司务长,和咱们吃过饭的。人是土些,算盘打得却好。我最近的生意,全仰赖他了。

文笙说,他在军中,倒还有钱做生意?

永安哈哈一笑,他有钱,大把大把的现钞。

看文笙一脸茫然,永安压低声音道,他有的,是军饷。

文笙心里一惊。

永安从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切好,点燃。抽一口,闭上眼,缓缓地吐出来,说,没错,军饷。现在中央的军费开支涨得猛。每个月出了饷,他就给我运过来。我给他换黄鱼,再放出去,放十五,给他五分的利,剩下的,就是我和叶雅各布的了。

文笙在心里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这事雅各布有份?

永安笑得有点不明所以,说,你这个发小可不简单,中国人的精,西崽的狠,占全了。我疑心他是跟犹太佬混得久了。上次那个埃文斯,生生给他甩掉,和我玩儿什么暗渡陈仓。也好,如今更干净。只是我有些不信,他真是个基督徒?

文笙觉得头有些发晕,或许是因为喝不惯红酒。他觉得永安的声音有些飘忽,他问,这些钱放给了谁?

永安说,自然是放给“隔都”里出来的犹太佬。趁着乱,都琢磨着在中国东山再起。

永安挨近了文笙,说道,如今,我们兄弟倒应该大干一场。说实话,旁人我不是很信得过。你手上那些黄鱼,是派用场的时候了。

文笙将自己慢慢靠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永安哥,钱是卢家的,我做不了主。我们家买货卖货惯了,钱生钱的生意没做过。你尽自小心。

永安愣一愣,头一昂,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也罢。我是想着有福同享。说实在的,我也怕有个差池,师母那儿难交代。做哥的,不帮带你又过意不去。你且安心做你的,还像以前,有什么事尽管言语。对了,我妹子几时到上海来?你捎个话,说永安哥念叨她了。

这一年的圣诞假期,仁桢来了上海。确是应永安邀请。文笙也有些时日未见永安,据说又搬了一次。还是在原先的法租界。一个白俄的皮货商人,移民去了南美,留下一处洋房。算捡了个漏,永安说。

永安手笔大,包了夏令配克影戏园,放一场《黄金时代》。放完后,他又抱怨,说没有挑好片子,好好的一个平安夜,看得凄风惨雨。仁桢便道,我倒觉得不错。美国人对自己的事,是愿意看得清楚些的。

永安载两个人去参加他的派对。一路上,仁桢却没有许多话。永安便道,妹子,上海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两个字:“热闹”。文笙是个哑巴葫芦,你可别跟他一路。合该做不了上海人。

派对在日升大饭店的顶楼。他们到时,已是人山人海。见永安进来,先是小号起了一个音,舞池里的乐队便奏起了《教我如何不想她》。就见尹小姐一派雍容,款款地走出来。一开口,歌声低沉婉转,倒很有几分神似当年的白光。永安两眼迷离,上前拦腰搂住她,继而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热闹。我看该唱个《假正经》才应景。我的派对,都得放下身段,吃好、喝好、玩好。说完端起一杯酒,高高举起来。便有如林的臂膀举起来,呼应他。

文笙在人群中看见了叶雅各布。他走到尹小姐跟前,与她邀一支舞。手背在后面,躬身行礼,十分绅士。雅各布梳着油亮的背头,一身黑色的礼服。浆得硬挺的衬衫领,将他的身形又拔高了几分。在灯光下,他苍白着脸色,神情肃然,像是流落上海的年轻王公。文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昔日的少年玩伴,坐在墙头,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满场翩翩的人,仁桢便也教文笙跳舞,说跟同学学的,还未实践过。跳了一会儿,教的人与学的人,都很笨拙,于是便放弃了。两个人互执了手,看外头璀璨的夜色。

这时,却见永安悄悄走过来,说道,文笙,在这上海,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婆家还是娘家。只是,按照西方规矩,你们订了婚,你还欠我妹子一样东西。

两个人愣着神,只见他拿出丝绒面的小盒子,塞到文笙手里,说,等会儿,给仁桢亲手戴上,算我一贺。

说罢,永安吆三喝四地又走远了。

文笙送仁桢回旅馆。到了,两个人对面站着,影子被路灯光拉得老长。文笙拿出那只盒子,打开来,是一枚赤金戒指。戒面是颗熠熠的红宝石。文笙说,永安哥凡事是要喜庆的。

他执起仁桢的手,要给她戴上。戴上了,却有些松。文笙说,我回头教银楼的师傅改一改,这也是大哥一片心意。

这时候,仁桢看着他,眼睛里闪闪的,欲言又止。终于说,按理永安哥是我们的大媒,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若能听得进,你便劝劝他……

说到这里,她便停住,抬起手,理一下文笙的衬衫领子,说,其实,我是不太放心你。

江河

五月里,文笙接到克俞的电话,说仁桢不见了。

文笙的脑子木了一下。就听见克俞说,这几天杭州在闹学潮。上海的情形也差不多,想必你也看见了。同宿舍的人说,那天她和同学一起参加游行,有三天没有回来了。

后面的话,文笙并未听得很清晰。他极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对克俞说,我马上就到杭州来。

文笙下了火车,并未如他想象,到处是熙攘的人群。杭州依然是平静的。但似乎有一种残留的郁躁,隐隐地,从这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他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汗。

他与克俞坐在人力车上,往杭大的方向去。西湖边上绿柳成荫,有些微的风,吹拂到他脸上。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声平朴粗砺,并不幽怨。听起来,令人想到的,不过是这城市的寻常民生,日复一日,波澜不惊。他们远了,这琴声仍然追过来,星星点点,让文笙好受了些。

待下了车,他还是一脸没着落的样子。茫茫然间一仰头,恰望着白塔在葱茏间矗着,觉得就在面前。可有些游云,笼过来,一时间塔又远了。克俞看着他愣神,正想要叫他。这时候,见一个男学生跑过来,向他们手里塞了一张传单,又疾步走开了。文笙看那粉色传单上写了“反饥饿,要和平”的字样,旁边是几只挥舞的拳头,筋络毕现。他心里一阵紧。

他们走进“韦斋”,找到与仁桢同宿舍的同学。这姑娘还认得文笙,远远地望见他,便大声说,仁桢回来了。

文笙只觉得胸前的石头落地,张一张口,才问出来,她在哪里?

那同学便说,给教务处叫去问话。别担心,她好得很。

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见仁桢沿着阶梯走下来。一些阳光穿过树荫,落在她脸上。文笙看她抬起手,在眼前遮挡着,看不见眉目。她走得有些慢,脚步也不及以往劲健。

文笙缓缓地站起来。仁桢看见他,也一愣。她瘦了,便显得颧骨高了,脸庞竟也显出一层苍黑来。

克俞说,仁桢,你让文笙好心焦。

文笙不说话,他只是沉默着,眼光有些发直,似乎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向仁桢抬起手,停一停,终于垂下来。他问,你去了哪里?

仁桢挨着他坐下来,说,南京。

文笙说,南京?

仁桢感到了他声音里的冷。她低下头,慢慢地说,二十号国民参政会开幕。中央大学和金女大的学生组织了请愿游行。我们几个,和上海苏州的学生代表,赶过去声援他们。

文笙转过脸去,看着仁桢。他说,和你同去的一个同学,被打成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对吗?

仁桢听了,抬起手,下意识地想遮住颈项上一处青紫的伤痕。此时,她的目光,却撞上了文笙的眼睛。没防备地,她看见一颗泪,从文笙的眼角渗出,沿着青白色的面庞滑落。

这泪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她听到文笙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文笙说,仁桢,你不要变成二姐。

这句话,让仁桢倏然坚硬。她说,我和我姐,原本并没有不同。

他们在对视间,静止了。文笙终于站起来,背过了身,他向前走了几步,轻轻说,是不同的,你还有我。

他没有再回头。一径走出了大门,拾级而下。克俞叹一口气,跟出去。仁桢也紧了几步,终于停在了门口。她看着文笙年轻的身形,竟有些佝偻。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岖的青石板阶梯上。长长的一道,曲曲折折。

民国三十六年的夏天,上海格外的热。市面上,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卢家在天津的“丽昌”分号结业。

这一天,文笙从柜上回来,看见“晋茂恒”的大门跟前,有个人,懒懒地靠在路灯杆子站着。人辨不真切。这路灯坏了快有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来修。报馆街不比往年,如今办报看报的人都少了,寥落了很多。文笙不免警醒了些,小心走过去,避开那个人。却听见有人唤他,文笙。

他一个激灵,回过头,看路灯底下站着的,是永安。一身短打,戴着顶看不出颜色的鸭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永安截住他的话头,低声道,我们上去说。

走到屋里头,永安才将帽子取下来。一头散乱的头发,粘腻地纠缠。文笙绞了个毛巾把,递给他。永安接过来,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说,天王老子要热死个人。我等了你快一个时辰。

文笙说,怎么不上来等。

永安愣一愣,说,底下好,不想叫人问东问西。

因为多时不见,兄弟两个都有些生分。各自心里有话,客气着。过了许久,永安才问,最近生意可好?

文笙摇摇头。

永安说,上海是难混些,一时一时的。

文笙说,娘想让我回襄城去。哦,楼下的阿根走了,得了肺病老不好,要回乡下养。

永安说,一个卖药的,自个儿倒落下了病。这大上海是不养人。

两人谈得有些不咸不淡,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大哥找我有事?

永安嗫嚅了一下,说,文笙,你手上还有条子么?

文笙望着永安,看出来,他眼睛里的急切是按捺不住的。文笙说,大哥,眼下的情势你知道。

永安有些失神,他突然站起来,说,我知道,宋子文都卷包袱走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监察院的几个老家伙,弄他一个,株连九族。如今,姓何的这种虾兵蟹将都一并栽了。文笙,大哥这回是真遇着难了。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差多少?

永安说了个数,文笙心里一凛。他说,我们家在“铁业银行”开户,有上海的两家老字号作保。调这么多现金,恐怕不容易。

永安走近他,说,兄弟,你人规矩,可是有办法。只一个月,你永安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文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永安眼里闪烁,说,大恩不言谢。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终于说,我把房子卖了。文笙,你若不嫌弃,哥就搬回来和你挤挤。

永安搬回来那天,身后跟着尹小姐。文笙看着这女人微凸着腹部,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文笙愣了一愣,还是走上前,将箱子接过来。女人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将手搭在永安肩上,说,慢慢的,莫闪了腰。

永安温存地对她笑,同时一使劲,徒手抱起一个带圆镜子的梳妆台,向楼上走去。

他们赁的这处房,原带了一个亭子间。地方倒不小,永安原先在里面囤了些货物,无非是过季卖不掉的布匹。过了梅雨季,积了尘,发了霉。永安将货清出来,搬到了楼下,就和尹小姐搬到了亭子间里。

文笙便说,大哥,你们是两个人,还是我上去住。永安便摆摆手,笑说,如今你是主人。寄人篱下不能成了鸠占鹊巢。我们在上头,两下进出也方便。

这样住了几日,安安静静的。文笙在柜上多待些时间,永安早出晚归,彼此并无觉得生活有多大改变。

及有一日,文笙前夜里和几个同乡小酌,又受了风。第二天竟睡到了将近中午才醒。他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屋,看见尹小姐正坐在厅里吃饭。

她先未看见他。桌上摆着一碟海瓜子,此时她用筷子搛起一只,轻轻用唇一嘬,然后就着吃一口饭。吃相十分优雅。

文笙想想,和她打了个招呼。尹小姐听见,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对他笑一笑。他才看清,她将头发剪短了,发梢像女学生的,贴在耳根。穿一身鱼白色竹布旗袍,宽绰绰的。一时间,整个人看着都有些眼生。

文笙穿戴好,就要出门。她却站起来,问他,可吃过饭了?

文笙说,还没有,这就去楼下吃。

尹小姐便说,在家吃吧。饭是现成的,我去炒一个菜给你。

文笙说,不了,太麻烦。

尹小姐说,不麻烦,现成的。你回房读书吧,马上就好。

文笙在原地,呆呆地站一站,就回了房间。他听见尹小姐收拾碗筷的声音。又听见她的脚步声,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过了一阵儿,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文笙打开门,看见桌上已摆了一个菜,一个汤。尹小姐站起身,在锅里盛了一碗饭,搁在他面前。没有再说话,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拿起一个小筐织毛线。织几下,就用手比一比。这个手势,让她的样子,变得家常起来。

汤是很清淡的,上面漂了茼蒿叶,碧绿的一层,颜色爽净。菜也是简单的,香椿炒鸡蛋。文笙尝了一口,味儿不错。他就想起来,家里后院的香椿树,每年开春,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

尹小姐放下手里的活儿,问他,好吃吗?

文笙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好吃。

尹小姐就说,好吃就多吃些。

文笙不禁问,这已经过了季了,市上还有香椿卖?

尹小姐就说,你们大户人家,吃的是时令菜。我们南方人小家子气,舍不得好东西。我们老家兴将新鲜的香椿腌起来,能吃上大半年。我出来这么久,什么都忘了,就没忘了每年春天腌一坛。

说完这些,她别过脸,向窗户口远远望出去,也不说话,不知在望什么。

文笙默默地将饭吃了。尹小姐看他吃完,起身收拾碗筷。文笙在一边插不上手,只轻轻说,尹小姐,谢谢你。

女人停住手,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闪烁。她对文笙说,你该叫我一声“嫂子”。

说完这句话,她在凳子上慢慢坐下来,低了头,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腹部上。她说,我肯给他生孩子,当不起叫一声“嫂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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