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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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说,我是顾不上。生意都做不过来。这日本人走了,百废待兴,正是用得着青年人的时候。儿女情长,总是消磨意志。我若是笙弟,便要去商场上一展拳脚,才不会辜负了师父。最近听说,上海有大好的机会,正琢磨了要去。师父在世的时候,不是在沪上也有生意么?

昭如说,谈不上什么生意,只是盘下来一个柜面,也是勉强维持了。

永安说,师父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如今在上海柜面是抢都抢不来。如此,正是重振家声的好时候。、昭如的口气到底软了下来,我放他出去一回,便有一回故事。

她刚想要张口,到底觉得不能将天津的事情和盘托出,就说,我如今是怕了。成亲的事,也为拴住他,让他有个人看着。

永安说,师娘,您可信得过我?

昭如笑笑说,你这个人,我信不太过。可我信得过你师父,他的在天之灵,能镇得住你。

永安说,那便是还信得过我。我看着笙弟,若有差错,您老唯我是问。男人不趁年轻在外面多走走看看,长些见识,便一辈子要做井底之蛙了。恐怕也非您所愿。

昭如犹豫了一下,说,那成亲的事,怎么办。

永安说,卢家的家业日隆,还怕没有好姑娘叫您一声婆婆?

永安走后,昭如一个人坐在厅堂里。良久,她才起身来,觉得有些晕眩。她蓦然觉出,自己老了。这一点感觉,非如潮汐经年积聚漫延,却是倏忽而至。

她觉得自己有些陌生,有些不自然。她想一想自己方才的表演。那一点摆在脸上的坚硬,突然间,都垮了下来。

三天后,她让云嫂打开门,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文笙坐在桌前,脸迎着窗,没有一丝表情。听到声音,他站起来,恭敬地鞠了一躬,道一声:娘。

此后,便没有声音。

昭如坐下来,看着儿子苍白而平静的脸。母子二人,已经多时没有说过话。昭如很希望他开口,哪怕是以最激烈的方式。然而,没有。文笙以默然回应对他的幽禁。这,让她感到孤独,孤独之后便是恐惧。这恐惧日益浓重,彷佛漫天的黑暗包裹,不见尽头。夜深的时候,她想,这是我教养出的孩子,他在想什么。当她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便更加的怕,甚至胸口因此隐隐地痛。

她终于问,笙儿,你恨娘么?

文笙依旧沉默。外面的梧桐树,有一片叶子飘摇地落下来。母子二人,便看它在空中舞蹈。残败枯黄的影,优美而短暂地在他们的视线里飘浮了一下,又一下。落到了窗台上,被阳光穿透,看得见锈蚀的边缘与清晰的脉络。昭如看得有些入迷。然而一霎,便有微风吹过,将这叶子拂了一下,不见了。

昭如蓦然惊醒。她说,笙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说话,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文笙依然没有说话。眼神却因此而聚拢了,落在那片树叶消失的地方。

昭如张张口,也阖上了。她觉得心里有些安慰。她想,他们是娘儿俩,都记得。

她说,人一辈子的事,也是一时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娘是一个老人,如今什么也不懂了。我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一个家。家道败下去,不怕,但要败得好看。人活着,怎样活,都要活得好看。

这时,文笙说,娘,走前,让我和仁桢见一面。

他看见昭如点一点头,同时间阖上眼睛,说,带她去看看龙师傅。

这天下午,文笙与仁桢两个,立在“四声坊”的牌坊前。

文笙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心很凉。

日本人走了,“四声坊”里似乎有了新的人事。新的店铺,新的声音。孩子也多了起来。依然是旧,然而有了一些颜色,便显得没有这么旧了。

因为并没有什么心情,他们未有左右顾盼。

一个年老的妇人招呼他们,小先生,给小姐买朵绒线花吧。

她的脚步立住了,拧着劲儿。文笙便在这摊子前停下来,说,桢儿,挑一朵吧。待会儿见龙师傅,也好看。

她便执起一朵。妇人说,芍药。小姐的眼光好,贵气。

她将这朵花,放在文笙手里。文笙愣一愣,便很小心地,给她戴在耳边。

这红是喜庆的。他见她的脸色,在这大红的映衬下,好起来了。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眼睛里却有些酸和热。她便扭过头去。

他们两个,往前走,这喜庆的红,让他们互相心里都有了一些底。

在“余生记”的门前,他们停住。

门檐上,挂着一只白色的纸灯笼。上面是个斗大的“奠”字,孤零零的。

文笙慢慢松开仁桢的手,上前几步。看见了龙宝,穿着一身孝服,和两个弟弟,跪在蒲团上。

一幅遗像,搁在灵台,簇在密密麻麻的风筝和篾架中。龙师傅笑得安静祥和,并看不出有一丝依恋。

仁桢将头上红色的绒线花,取了下来。她跟着文笙,向遗像鞠了一躬。抬起头,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风筝,堆栈在一起。近旁处,是一只虎头,有巨大的眼睛的轮廓。还未上色,是一只惨白的虎头。

文笙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他问龙宝,是什么时候的事。

龙宝说,前儿晚上。多亏了卢夫人差人送了钱来。这才操办了丧事。

文笙木着脸,觉不出有两道滚热,划过面庞。龙宝凄然跟他说着话,他也听不太清了。仁桢默默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碰触了下,用了力。指甲嵌入他的掌心,有些疼。

他们离开的时候,仁桢闻到一股浓重的清苦气,是竹子在火中炙烤的气味。她便回过头,看见店门口,有两道已经褪了色的楹联,依稀还能辨得出文字。上面写着:“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

文笙走的那天,天气晴好。昭如送他上了火车。母子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文笙从车窗里伸出了胳膊。昭如赶了几步,火车却加了速。文笙胳膊便停在空中,许久,才遥遥地向她招一招手。

昭如看火车远了,渐望不见了,这才回过身,心下一片黯淡。这时候,她看见一个女孩站在车站的廊檐下,也向这里望着。

看见了她,女孩却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剎那间,又抬起来,迎着她的目光。眼睛里有一点闪烁。

两天后,冯家收到了一封信。

里面是两枚庚帖,一帧背面画着一丛筱竹。字迹娟秀,上面写着文笙的名字与生辰,以及父母的名字。

一帧正面还空着,背面寥寥数笔,绘着一株秀木。看着柔弱,但姿态虬然。

信封的落款写着,卢孟氏,昭如。

盛世

文笙渐渐已有些习惯永安带着他出来“谈生意”。这间西菜社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送了人上车,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这时,永安操着流利而乡音浓重的上海话,间或一两句英文,和所谓“朋友”正谈得热闹。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朴。多数时候,他听着永安说话,笑而不言。开了口,只字词组。说完,永安愣一愣,却没有接上话去。

面前的牛扒已经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游离。目光荡到窗外去,黄昏时候,街上人多起来,都是匆忙的样子。因为已待了些日子,文笙就觉得,这城市里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样的,总微微前倾着身子。马路对面过来一男一女,大约是夫妇,个头都很敦实,却气定神闲,像静止在人群里。倒是他们牵的一只狗,健硕精实,很有些活泼气。跑上一两步,便回过头来,摇一摇尾巴。

远远地,能看见“大新公司”西南面墙上,巨幅的“蒋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装,双手拄杖,微笑看着沪上众生。

“小兄弟。”文笙一个激灵,转过头,才明白是对面的“朋友”唤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国语说,你这位永安大哥,是个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赞同。那人起身,戴上礼帽,说,先告辞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厅里是永安热烈的声音。邻座的客人,瞇着眼睛看他,轻微地皱眉。他也并未察觉。

待他们结了帐,走下楼来,看见门口熙攘地聚集了人。这家叫“万德”的西菜社,楼下门面是一间“牛肉庄”,以肉类新鲜著称,每天傍晚进货。这时,便看见许多或洋或华的仆欧翘首以待。突然,有一个女人豪放嘹亮的嗓门响起。是个身形粗壮的厨娘,在谴责插队的人。她扬起胳膊,亚麻色的头发散下来,打在胀得通红的饱满面颊上,不依不饶。透过玻璃,人们看见店里的伙计,将新到的肉悬挂在橱窗的上方,便都无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声,将视线投向血淋淋的大块牛肉上去。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永安唇上叼着一支雪茄,并没有点燃。走到街口,突然间停下来,恨恨地骂了一句“赤佬”。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文笙也已习惯,他这样骂,并非有什么所指,只不过是一时情绪的表达罢了。

“赤佬”,永安潦草地挥了一下手,指着华灯初上的三马路,说,总有一天……

他并没有说下去。文笙看着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脸上映出不可名状的缤纷光影。

他们分开,文笙照例一个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许他跟去的。

走进这条街,看得见灯火,人却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时候,四更向尽,人流涌动,是另一番景象。沿着三马路外国坟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带,水泄不通,到了将近正午,才慢慢散去。这里是沪上有名的报馆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马路,有三四十家报馆。日本人走了后,复刊的多,渐渐容纳不下。不少便迁去了临近的爱多亚路。

文笙住在“新闻报馆”隔壁的一间商栈,对面望得见《申报》的楼房。因为选址巧,也算是闹中取静。这间客栈叫“晋茂恒”,开了许多个年头,模样是有些败落了。可内里却经营得很好,虽然时移世易,也有过几次危机,但始终没让临近的报馆商铺给吃掉。听说老东家很勤勉,人不在了。现在的少东人也精明,却是无为而治,很少出现。便有人在这里做起了二房东,将房子赁给到上海做生意的乡里。商栈是山西人开的,在这里住的,却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县、温县一带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永安和文笙住在顶楼,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赁这一层,一年便要多两根条子,却也值得。打开窗子,看到的并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寻常人家的院落。挤挤挨挨的石库门房子,里头是日复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爱往外头看,看着看着,便想起了家的好处来。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发出吱呀的声响。走到了二楼,闻到了扑鼻的中药味。随即看见楼梯口,立着一个方正的红木柜子。柜子上整齐嵌着精致的抽屉,坠着铜质的拉手。虽然灯光昏暗,仍然可看见,抽屉上贴着白色的纸签,工整地用小楷写着“生地”、“淮山”、“牛膝”。

这时候,从柜子后头闪出一个人来,将那柜子移动了一下,嘴里抱歉道,对弗起,挡了你的路。

是个身形瘦小的人,却让文笙愣了一下。这张脸,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学的凌佐。然而,这青年分明讲的是掺了苏白的国语,他回过了神,说,不要紧。

青年便扯下肩头的毛巾擦一把汗,说,先生听口音,是北方人?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青年笑说,我是吴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来了。可这来了,才知道生意也没这么好做。用项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们那里贵了许多。如今我叔叔回了乡下,就靠我一个人。我刚搬过来,以后便要劳烦多照顾了。

文笙说,理应的。

青年问,先生贵姓?

文笙便告诉他,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说,好名字,雅气得很。我就土了,钟阿根。往后叫我阿根吧。

文笙笑一笑,说,阿根,你们家做的是药材生意?

阿根说,是啊。都是老家的药材,货真价实。没有店面,做的是批发。我原驻在虹口的一家商栈,是个宁波佬开的,上个月倒给我撵了出来。说是有客跟他抱怨,给中药味熏得困不好觉。有人介绍,搬到这儿来。还是北方人厚道,没有这些穷讲究。我赁了两间,一间做库房,不碍事吧?

文笙说,不碍事。好药材,是安神的。倒是我们沾了便宜。

阿根笑笑说,那就好,文笙,你做盛行?

文笙说,我们家做五金生意。

阿根眼亮一亮,说,这行如今倒热手得很。

文笙轻摇一摇头,说,也是来了,方知道不好做。

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确是不容易的。按说“德生长”与“丽昌”,在襄城和天津都算是老号,这些年稳扎稳打。日本人在的这八年,都挺了过来,叫人信得过。货是从东北和太原进的,有口碑,也是熟门熟路。到了上海,先前还好,如今却不太卖得动。特别是型钢与生铁两项,渐乏人问津。究其底里,还是个时势。政府开放了外汇,本地“避风头”的大户次第复出,做起了进口。“源祥号”一次进了盘圆五十吨,售价比市场价格低了两成有余。自然抢手,只用利润又跟德国人订了二百五十吨。这可是“德生长”他们这些外来的商号比得了的手笔?

唉。阿根这时候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这赚的,到底是个辛苦钱。在上海这钱生钱的地方,始终是慢的。我一个亲戚,在交易所一个上午,赚的比我半个月的毛利还多。他总说,钱是一刻都不能闲着。可我没出息,一分一厘,总还是放在钱庄里踏实。你呢?

文笙说,我们五金行,都是存在“铁业银行”里。

这时候,又听着楼梯响,就看见门房走上来,扬手对文笙说,卢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过来,向他道谢。

阿根说,也耽误你许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楼上?

文笙说,左手顶头那间。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文笙回到房间,觉得闷气,将窗子推开,一阵凉风。远远的,是点点的灯火,像坠在地面上的繁星。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气,靠着书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一封是沪宁商会的。这商会的信,多半是来募捐。有次录了周姓耆绅的公开信,竟是用骈体文写的,意思无外乎为国民志军“襄赀添饷”之类。另一封是“丽昌”柜上来的,上半年的账目盘点。还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来水笔写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却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他认出是仁桢的笔迹,急急地拆开来读。文笙看完,缓缓地将信放下,心里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她的,不过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结果,还是失望了。

仁桢接受了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知道,这段日子,她在沪新大学与杭大之间举棋不定,是为了他。仁桢来上海上大学,是他与昭如共同的愿望。在旁人眼中,冯家大半年来的坎坷,一言难尽。幸亏仁桢的大姨,修县叶家的掌事太太慧月与一位接收大员熟识,多番斡旋,才帮冯家勉强度过了多事之秋。昭如心里还是忐忑得很,她有些后悔去年的心头一软。她想着,儿子的闷头犟,是早晚悬着头顶的一把剑。待知道仁桢要考大学的消息,就催着文笙写信,叫仁桢考到上海来。她有自己的一盘账,两个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该有的有了,该躲的机灵点,也能躲得过去。这么一来,是等着水到渠成的从长计议。

然而,仁桢到底还是要去杭州读书了。信里说得明白,她要去的,是她二姐仁珏的大学读书。

旁的不论,只这一条,就够了。

文笙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直到外头响起沉闷的敲门声,伴着人嘟嘟囔囔地说话。

他打开门,看见门房搀着永安,站在门口。永安硕大的头,耷拉在胸前,身体一个前倾,文笙赶忙撑住他。门房摇摇头道,又醉了,躺在马路牙子上,叫他以后少喝点。

文笙将永安扶到房里,给他脱了鞋,又将西装除下来。雪白的西装上,有两个清晰的脚印子,大概来自一个不善意的路人。文笙叹一口气,出去打了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永安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嘴唇一翕动,竟然唱了起来。虽然不清不楚,但仍然辨别得出,是白光的歌。这张唱片被永安搁在电唱机里,来来回回地放,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虽然大着舌头,永安竟然将整支歌唱完了,才舔了舔唇,嘴角流出了口水。

文笙关上灯,听见永安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哼了一哼,仍然不清不楚地,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天蒙蒙亮,文笙起夜,看永安房里没什么动静。进去瞧了,还睡着。可是脸色不大对,一摸额头,烫手。他心里一惊,忙披了衣裳,就要出去找大夫。

走到楼下,却看到一个人坐在前厅,举着报纸看。那人抬起头,是阿根。文笙心里有事,着急间匆匆与他招呼,这样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阿根笑说, 我是换了个地方睡不着,下来松快松快。你这是去哪儿?

文笙就和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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