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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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桢想都没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认得。

和田嘴角略略上扬,眼里闪过一丝锋利。他说,那么,我只好问问您的姐姐了。

仁桢感到母亲牵着她的手,倏然紧了一下。

和田对慧容鞠了一躬道:夫人,恕我不敬,可能要请府上配合一下,请令爱作些调查。这次运往苏区的,除了药品,还有几十石粮食。巧得很,用的是二小姐仁珏的名字。

慧容十分镇定,她说,我这个女儿,年后就要出阁了。许久都没有出家门,如何能去做这么多事。阁下怕是弄错了。

和田瞇一下眼睛,轻轻说,夫人说的是,我虽与二小姐缘悭一面,可听说是杭州大学的高材生。冯家的光荣,怎会与新四军匪类扯上关系。有人冒名也未可知,那更要查一查,还小姐一个清白。

无人留意到一个小女孩的焦灼。仁桢定定地望着前方,看到湘绣的“四君子”屏风上有一滴去夏遗下的蚊子血。晦暗的颜色,这时候却分外触目。

仁珏被从房里带出来。她与和田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她清寒的目光落到仁桢脸上时,有了一点笑意。

人们望着二小姐,都觉得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最近家中有关她的传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她本人已在众人视线之外。像一只隐居在岩隙中的蝙蝠,出其不意,重见天日。年轻的女孩,苍白着脸,颊上却有一抹不健康的红。这并非一个待嫁新娘的形容。她裹着单薄的羊毛披肩,微微含胸,站在尚算料峭的风中。眼睛里是事不关己的神气。

或许是士兵们在仁珏房里待得太久,尽管心中惊惧,人们还是忍不住张望。几个仆从引长了颈子,撞上了明耀严厉的目光,忙不迭地缩回去。仁桢觉得脚下的疼痛,蔓延到了小腿上,开始剧烈地酸胀。她捏紧了母亲的手,发觉母亲的手心黏腻,已渗出了薄薄的汗。二姐抱紧了胳膊,遥遥地看向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有一群鸽子,疾速地掠过。仁桢隐约听见了鸽哨的声音。

当士兵们出来时,和田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仔细地检视部下的收获。仁桢看到了那些药典,还有二姐亲笔写下的中文药名的字条。

和田举着那些字条,摇晃了一下,以激赏的口气说,二小姐好书法,如今写欧体的女孩子,不多见了。

一本笔记簿也被发现。上面清楚地誊抄着这些西药的名称与药理,还有向“天福”等几个粮店购买大米与面粉的日期与钱银往来纪录。

这时候,一个士兵拎出了一只包袱。他将包袱扔到了地上。他的同伴提醒他要小心。惊觉之下,他退后一步,远远地伸出刺刀,想要挑开那只包袱。包袱裹得太过严实,让他颇费了些力气。当被挑开的一剎那,一抹大红色闯入了众人的眼睛。鲜艳的颜色,在这个灰扑扑的冬天,对在场的所有人造成了视觉的击打。

士兵将这块红慢慢地挑起来,像举起了一面旗帜。然而,众人终于辨认出,这是一条大红色的毛线裤,针脚粗大,手工十分笨拙。士兵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甚至转动了一下枪托,以便将这条毛裤看得更清楚些。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瞥一眼。仁桢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她看着二姐,抿一抿嘴角,脸上出现了不可名状的表情。

当和田皱起眉头,心中抱怨部下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时,他看见冯家的二小姐仁珏,突然冲上来,将士兵推倒在地。她从刺刀上扯下毛裤,捧起,紧紧地抱在胸前。同时间,眼睛里放射出寒冷如冰锥的光芒。她额角的青筋,起伏的胸脯,都与方才判若两人。她坐在地上,以令人生畏的眼神,扫视周围。一边将毛裤抱得更紧,贴近了脸庞。此时的仁珏,像是一头护犊的母狼。

院落一时间鸦雀无声。

人们在无措中,看见一只狸猫出现,在有些温暖的冬日阳光里,伸了一个懒腰。牠施施然地走过来,在仁珏的脚边拱了一下,然后将身体蹭一蹭大红色的毛裤。

和田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努力地微笑,同时用清晰的声音说,看来,二小姐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他挥动了一下手指,一个士兵会意,开始拉扯仁珏。慧容放开仁桢的手,将自己拦在了士兵的面前,说,谁都不能带她走。

仁桢听到母亲,用罕见的声音在说话,掷地有声。

她突然有了勇气,想要跑过去。然而,站得已经麻木的双脚,漾起一阵疼痛。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痛,让自己挪动得快一些。

仁桢走到姐姐跟前,要扶起她。然而,仁珏的眼神却躲闪了一下,与她没有任何的交会。她愣住,明白了。在这一闪中,她看到了眼神中的内容,是耻辱。

士兵又上前,这次表现得有些粗暴,想要拉起仁珏。仁桢没有犹豫,抱住士兵的胳膊,一口咬上去。

士兵骂着松开了仁桢,同时用枪对准了她。和田走过来,挡开暴怒的士兵的枪口,然后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明耀,说,今天见识了,这就是你们冯家的教养。

在众人的视线中,明耀终于表现出了一个家长的姿态。这对他是一种逼迫,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和所有人一样缺乏思想准备。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仁桢,张一张口,却回转了身,强堆起笑容,对和田道:少佐,是我家教无方。我冯家出身商贾,一向无心时政。小侄定是受了外人蛊惑,理当家法严惩。还请少佐网开一面,留些余地。通融所需,冯某定尽膂力。

和田冷笑一声,冯明耀,把我大日本帝国看成敲诈勒索的青红帮吗?通匪之罪,我看你是不知厉害。冯家家大业大,该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我这次就帮你防患于未然。二小姐,我是请定了。

明耀心里一阵发虚,声音几近哀求:麾下入驻襄城所见,市井升平。我冯家但无功劳,也有苦劳,万望少佐顾念。

听到这里,和田的语气倒是柔和了:天皇陛下在上,我大日本国存大东亚共荣之善,旨在与支那菁英携手,共襄盛举。如今,襄城人心安定,只是地方治安维持会会长一职,人选阙如。不知冯兄有何建议?

明耀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这时候,人们看到仁珏站起来,用冷静的声音说,我跟你们走。

慧容一把捉住女儿的胳膊,嗓子忽然发干。她说,蛮蛮。

仁珏轻轻拨开母亲的手,又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抚摸中按了一按。她又蹲下身,擦去仁桢无知觉中流下的泪水。她说,桢儿大了,不作兴哭了。

仁桢哭得更厉害了。她觉得姐姐冰冷的手暖了些。这手上一处粗糙的地方,刮得她的脸颊有些痛。那是姐姐虎口上的伤口,还没有长好。

仁珏将那条红毛裤捡起来,掸了掸灰,很仔细地迭好,放进残破的包袱里,打上一个结。她将包袱挎在了手肘上,对和田说,走吧。

这一瞬间,和田在这个女孩的脸庞上,看到了一种他琢磨不透的东西。她的反应,不符之前的诸种想象。在他的经验里,对于女人的软弱与坚强,他都成竹在胸。可是她,令他意外,同时感到沮丧。

这时候,人们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京胡声。一段漫长的过门后,是高亢的念白:“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

突然一句娇俏的“来了。”

石破天惊。

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仁桢的父亲明焕,自始至终并没出现过。

和田咳嗽了一声,对明耀说,府上还真是藏龙卧虎。

仁珏转过头来,轻轻微笑。她想,爹一个人分饰两角,又在摆他的《梅龙阵》了。

这微笑在仁桢的眼中定了格。

当天夜里,听闻冯家的二小姐冯仁珏,在城郊榆园的日军看守所里,吞下了一把缝衣针自杀。

此后,每当仁桢看到自己有些畸形扭曲的小脚趾,会唤起了关于二姐的记忆。即使经过许多年,这记忆一直伴随着右脚轻微的痛感,挥之不去。

清明

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襄城。

人心惶惶间,渐有些草木皆兵。

这一日云嫂从外面回来,嘴里说,我的主,冯家在四民街的房子,进进出出都是日本兵。门口还有两个小鬼子站岗。

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他们家的老三,戴了维持会的臂章,低眉顺眼。净头净脸一个年轻人,这造的是个什么孽。

说完了,云嫂就阖了双眼,在胸前画十字。自打在叶师娘那里受洗,云嫂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在胸前不停画十字。

昭如叹口气说,这四民街的房子,原先不是说赁给日本人开店的吗?怎么就住上了兵。

秦世雄恰好进来,手里拿了新的货样,要给昭如过目。听了这话,便说,这开店当初也恐怕只是个幌子。依冯家的气势,可是容易就范的?如今把柄落在人手里,也只有听任摆布了。先毁了他的头面,杀一儆百。

昭如站起来,走出去。看见两只燕子,正衔了泥,在屋檐底下筑巢。瞅见了她,先停下来,打量一下,啾啾地叫了两声。便又上下翻飞,兀自忙活起来,不再理会。

这年的春天来得迟。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后院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里头已泛绿,摆动成了一片。街上的人,还都捂着灰扑扑的老棉袄,舍不得脱下来。

卢家上下,日子虽过得不轻省,但总算又有了些气象。盛浔写信来,说开了春,想接文笙到天津上学去。如今的教会学校办得都不错,他三丫头刚考进了津西女中去。笙哥儿也大了,男孩子的眼界,更要开阔些。

昭如便覆信说,眼看着就到了清明,算下来,是家睦的十年祭。等事情办完了,笙儿再去不迟。她也琢磨着,要将姐姐的衣物,迁去梁荫与石玉璞合葬,也让两口子囫囵团聚。姐姐无儿无女,到时还是由笙儿送灵罢。

清明这日,太阳莫名地烈。昭如一家坐在马车里,都热得不想言语。到了城门口,又给日本人盘查了许久。装了金箔元宝的包袱,生生用刺刀给挑开了,散落了一地。

到了罗熙山,已经临近中午,却又无端地阴了下来,冷飕飕的。家逸便说,天有异象,这世道,是祖宗都看不过眼了。

说起来,这里并无卢家人的远祖,至多是卢老太爷和他的堂弟,因此坟地并无太大规模。鲁地人安土重迁,讲究落叶归根,再如何漂泊,身后是要回原籍入祖坟的。也不知何时开始,襄城里的山东人,立下了一个规矩。既来之,则安之,出来的子弟,百年后就此入土。是落地生根,也是为老家开枝散叶的意思。最初是由几个开明的商贾人家发起。久了,约定俗成,这罗熙山下渐渐聚集了几个鲁籍望族的私陵。为解同乡生老后顾之忧,齐鲁会馆后又在附近置办了两处义地。卢家因是后之来者,坟墓正在这义地附近,是有些边远了。

待走到家睦的坟前,却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默然立着。昭如认出是吴清舫吴先生,便轻轻唤一声。吴先生回转了身,对昭如拱一拱手。

昭如行了个蹲安,说道,真难为先生,年年来看望先夫。

吴先生看见昭如身边的文笙,捻一捻胡须,微笑道,笙哥儿长成大小伙子了。卢兄应安慰得很。

昭如端详吴先生,还是以往泰然的神色。人却见老了不少,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蒙上霜雪一般。身上是件颜色不甚洁净的旧长袍。颀长的身体,因为瘦,竟有些撑不起衣服,虚虚地搭在了肩膀上。

说起来,许久不见,这其间彼此的颠沛,尽在不言中。昭如听说,吴先生这段日子,也很不好过。一来为人性情澹和,自比槛内人中的槛外人,名士气是颇重的。世道治乱,便都不在话下。年初城中盛传,他为了看一个新造的园子,赴了冯府的茶会,多少令人不解。却不知日本人慕其名,五次三番上门索画,吃了闭门羹。而后日人以非法集会为由,关了他的私学。虽知何患无辞,吴先生设帐十年,心中实在不忍。闻说冯明耀是个在城中说得上话的人,欲央他调停。然而一见之下,便明其心志。道不同,不相言语。

家睦坟前摆着一壶“花雕”。吴先生躬下身,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又给自己斟满,说道:这一年一节,我与卢兄小酌,说说话。原本是我看他,到头来却成了他劝我。人如蝼蚁,是说给自己听的,终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都是黄土一抔,这才是根本。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作揖道,耽搁夫人了,老夫告退。

昭如为家睦摆了供,烧了纸。让文笙跪在坟前。想起这一年的过往,临来以为自己会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此境,张一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跟文笙说,给爹磕头。

文笙便老老实实地磕头,一个接一个。昭如眼神木着,竟忘了让他停下来。半晌,云嫂在旁拉住了文笙,说,我的主,太太,这么磕下去,哥儿可要磕坏了。老爷九泉底下,也要心疼。

昭如这才醒过神,一遍遍抚弄着儿子发红的额头,眼底酸得发痛。

待要走了,昭如站起身,看天上的乌云已散去,暮色却重了。她看着秦世雄道,去看看你叔叔和婶婶吧。今年,也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烧纸了。

秦世雄眼睛一红,对着她跪下。

秦家去年为避乱迁到了贵阳去,怕也是回不来了。昭如记挂着秀娥两口子。

秦家的坟地在西边,又是一番奔波。据说这西麓的风水是极好的,因此坟墓便更为拥促些。

回来的时候,途经一处,却豁然开朗。这家的坟茔整饬阔大,面南背北,建造成了陵园的样式。迎面立了汉白玉牌坊,青砖甬道的两边,跪着石头的马和羊。甬道一径通到最高大的坟冢前。后面的坟墓以扇状排开,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家逸便说,这祖坟,将千秋万代的穴位都留好了。八字陇,怀抱孙。再挑剔的堪舆,都看不出毛病来。冯家如今再不济,这排场可是他人能有的。

文笙却在一个小土堆前停住。这土堆并不在冯家众多的坟墓中,靠边上孤零零的。他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跪在土堆前,正喃喃地说话。她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脸上的凄楚,却是他这个年纪还看不懂的。

女孩捧起一把土,缓缓地撒在坟头上,站起来。

她看见他,愣了一愣。

文笙觉得她似曾相识。一股力量让他开了口,你是冯家的人?

女孩点点头,望着他。

文笙的眼神不禁有些躲闪,目光转向了坟堆。女孩昂起头,说,这是我二姐。

他觉出她的口气中,有一些勇敢的东西,破碎了表情的凄楚。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姐的坟为什么不和家里人的在一起?

女孩说,她没有出嫁。按礼她应该埋在婆家的坟地里,可她没有婆家,只好埋在娘家边上。

这时候,一个中年的男人走过来,说,桢儿,走了。

女孩埋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脸,对文笙说,你还放风筝么?

风驰电掣一般,他想起了她来。他在城头上放着一只墨蓝色的“凤头鸦”。她静静地看,她对他说,我认得你。

是那个女孩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长大了,苍白的脸色,柔美却黯然的声线,都是陌生的。可是,声音里的勇敢还是她的。

女孩回过头去。他看见她粗黑的发辫,在月白色的背影中跳动了一下,很快地远去了。

多年以后,谈起这次与文笙的偶遇,仁桢总是有些失神。

她说,那天家里人都已经下山去,只有她一个,执拗地要留下来,想多陪陪她的二姐。当她看到文笙,一时间,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给他听。待要说出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对面前的人几乎一无所知。在此之前,她在这个家里,已经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明焕牵了仁桢的手,往山下走去。他觉出女儿的手,有些凉,不禁握得紧了些。在某一个当下,父女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他们看着西方通红的夕阳,慢慢地下坠。所经之处,将云彩烧成火一样的颜色。堆栈映照,浮游生姿。这景象美得炫目而不真实。他们都没有挪动步子,敛声屏息。似乎一点点的声响,都会将这美在顷刻间击碎。

仁桢终于侧过脸去,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长,与这个男人久未有如此亲密与默契。她很小声地说,爹。

明焕也看着她,不同于平素神色的游离,目光十分专注。他看到小女儿的面庞笼罩在霞光中,清晰明澈,已脱去了孩子相。而眼睛中倏然而生的,是他所未知的东西。他心里一阵发空,嘴巴动一动,说,走吧。

父女两个进了城,暮色苍茫。他们在老城墙根儿的一个豆腐脑摊子坐下来。原本是要收摊儿了。摊主是对夫妇,看这一老一少,坐定了,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大人说,两碗豆腐脑,葱花,腌白菜末,多香油少辣。小的没有说话,只是端坐着,形容是让他们喜爱的,神色却戚然。女的悄悄说,你看这孩子穿的衣裳,料子真好,怎么这么素?男的说,开门做生意,管这些干嘛呢?女的就又问,你说,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是城东书寓的小先生呢?男的便说,闭嘴。

豆腐脑上来,两个人默默地吃。吃着吃着,仁桢拈起小勺,舀了一勺辣子,搁进碗里。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终于辣得合不上嘴。汗也淌下来了。父亲摇一摇头,唉,跟这儿发什么狠。

就跟摊主说重新上一碗。

新的上来了,仁桢却不吃了。她说,爹,我不想回家。

明焕听了,愣一愣,半晌才出了声,咱不回去。

父女两个坐着人力车。车夫是个身形长大的中年人,拉得并不快,又似乎不很熟悉路。每到一个路口,总有些犹犹豫豫的。终于在一处停下来,鞠一躬说,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你这地儿我真是没去过。要不请您换辆车,这车钱我不收了。

明焕并无怨言,只是说,兄弟,干这行不久吧。

车夫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搁以前我也是个坐车的,跑反把家给跑没了。孩子丢了,老婆疯了。我现在拉车,就图流个畅快汗。累饱了,晚上啥也来不及想,睡个踏实觉。

明焕塞给他一块大洋。他推托了一番,收下了。

换了一辆车,快得多,也稳得多。仁桢偎着父亲,渐渐有些发困。高门小户,华灯初上。在她眼里,那繁星般的灯火,撩乱了,连缀起来,如同昏黄的曲线,在她眼前荡漾,若隐若现。转过一处街角,光线忽而亮了,像是锋利的刀,将黑夜切割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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