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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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不再说话。

盛浔说,如今的时局,并不如前些年清平。我听说了些风声,日本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笙哥儿去天津读书的事,你也好好想想。

昭如摸一摸文笙的头,说,从长计议吧。这孩子,这么大了,心还不在读书上,三天两头手里拎着风筝跑。

盛浔一拍脑袋,说,看我,只顾得上说大人的话,竞忘了我们的小寿星佬。说完,便叫仆从取来一只锦匣。打开了,里面是一排巴掌大的风筝,都是细绢制成。从沙燕、蛱蝶、飞蝉到红锦鲤,无不五脏俱全。

我在潍坊找人制的。据说哈氏的后人,现在渐渐都改了行。这“瘦沙燕”,能制的人也不多了。

文笙将小风筝捧在手里,眼睛里有一些光芒。

昭如便说,你就惯着他吧。这爿生意,将来也不靠这风筝撑着。我们孟家人,可别教出了玩物丧志的子弟。学问到底还是在书里头。

文笙便不再言语,却见舅舅哈哈一笑说,书里的黄金屋是俗物,我外甥一表人才,将来还怕没有颜如玉。前清的科举废了,我看我们做老的,也得改改脑筋。学问可是能学出来的?我近来看了一些西人的书,他们的学问得都是看出来,玩出来的。

文笙回到自己房里,寻了光亮些的地方,把锦匣里的风筝摆好。墙上是满目琳琅。挂在中间的是八只虎头风筝。这八只虎头神态各异,有的头角峥嵘,有的憨态可掬。在虎尾处却都有“余生记”的钤印。有的久远些了,便是暗红的颜色。文笙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手上那只“凤头鸦”的接头刃断了,轴好了线,也挂了上去。

墙上虽然已有些拥促,还留了一方空白,在左上首的位置。缤纷之间,那空白却是最醒目。

文笙定定地看,有些失神。

这天过了晌午,云嫂便来报,说有个半大小子寻上了门来,指明要找“笙少爷”。文笙便急忙忙地跑出去,来人正是“余生记”龙师傅的儿子龙宝。昭如见龙宝和文笙一般的年纪,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长命锁。虎头虎脑,眼神却不鲁钝,说话间也十分周到,颇为伶俐。她便感叹,龙师傅一个手艺人,养活三个孩子已经不易,教得如此有礼,也是难为了。便多封了些赏银,交代说,让笙哥儿早些回来,一家子人等他吃长寿面。

文笙第一次走进“四声坊”。在襄城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心里新奇得很。艺波巷本不起眼,可走进去,远远看见一个老旧的牌坊,灰扑扑的。上面已是字迹斑驳,辨不清楚笔画。他自然不知道,这牌坊上题的,是乾隆爷的御赐。

说起来,那时的襄城,盛产着一种织锦,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馥丝”。“馥丝”的来历,据说是出自一个黄姓的妇人。一说传闻她是黄道婆之后,这着实有些附会。然而这织锦是在她手上渐渐兴盛,并名闻齐鲁,是的而且确。这“馥丝”的作坊,便设在这“四声坊”。其名得于它的工序,在“煮茧”一节,放人各类香料。缫丝阴干后,织出的锦缎,经年馥馥不散。乾隆十三年南巡,随驾的是容妃和卓氏。这容妃来自回部,台吉和札赉女。据说皇帝对其极为宠幸,南下数月,由膳食至衣物,无微不至。民间说这维吾尔女子身有异香,其衣物便御命“四声坊”织造。六宫之内,皆以着此织锦为风尚,一时间大盛。然而乾隆五十三年,容妃病逝。皇帝深以为恸,上下妃嫔,便以“馥丝”为忌。再加上黄氏无后,薪火难继,竟然渐渐式微。

四声坊由此衰落,丝厂工坊的旧址,不知何时,渐成为各类手艺人的集散之处。一时三教九流汇聚。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因“新生活运动”,四声坊里也有了一番洒扫。不像话的人事,都被赶了出去。看上去是整饬了些,多了新鲜的气象。但骨子里头的败落相,却是去不掉了。

这时候,文笙有些小心翼翼,尽管有龙宝作陪,但这地方毕竟于他是陌生的。他的眼睛又禁不住左右顾盼。一个老妇正坐在门口,就着光编竹席。头顶上挂着一排蒲扇,由大至小,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来,那扇子就呼啦啦地前后翕动,碰撞间像是不规矩的士兵。文笙看着,没留神,一脚踩进一摊污水,裤脚也湿了。老妇看见了,朗声大笑,说了句什么,文笙没有听清楚。斜对面的一个大汉听见了,似是而非地笑,对老妇抛了一句粗话。老妇愠怒间放下了活计,转身走回店里去了。汉子觉得无趣,重又坐下来,叮叮当当地敲他的石碑。文笙看那石碑上的字,无非是“先考”、“懿德”之类。龙宝催他快走,说这里的生意忙得很,哪朝哪代,死人的生意,永远有的做。

大约穿过了半条街,龙宝才引他停下。此时文笙身后,已跟了大大小小八九个孩童,是来看热闹的。文笙是个外人,在他们眼里便是一团热闹。龙宝扬扬手将他们轰走,对店里喊,爹,笙少爷来了。

文笙抬头便看见“余生记”三个字。这店铺的齐整与廓落,在这巷弄里简直鹤立鸡群。门口贴了楹联:“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手笔很好,早春时贴的,颜色褪了不少。一个人应声出来,是个中年人。一身布衣,但看上去洁净利落。他手里执着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一磕,颔首道,笙少爷来了?文笙便也肃然回礼,叫他,龙师傅。

龙师傅便笑了。一笑,脸上的皱褶都深了些。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圆,放在龙宝手里,说,去后街祥叔那买些果子。记着……

不待他说完,龙宝就接上去,记着跟他说有贵客,要买最好的果子。

龙师傅便摸摸他的头,说,去吧。

龙宝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龙师傅便引文笙在店里坐下。文笙倒是先被铺子里的景象吸引。自然四处都是风筝,上了色的,还未上色的,有些是扎好的骨架。墙角里整齐地摆着二尺多长的竹篾。凌空的几道麻绳,则挂着已浆好的棉纸。然而,吸引了文笙的,倒不是这些。而是迎脸的墙上,密密地写着字,还有一些图案。看得出来,都是风筝的样式。字有些潦草,依稀辨得。

龙师傅看他望得出神,便说,今天请少爷来,是为了少爷的生辰。文笙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些闪烁。娘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师傅对我有话说。

这中年人站起来,腰有些佝偻,看得出是终年劳作的痕迹。但他此时让自己挺得直一些。他说,稍等片刻。说罢,便掀开了门帘子去里屋。里面传出来一些声音,听得出刀斧劈在竹上崩开,又有一些细碎的如同裂帛的声响。龙师傅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举着一把漂亮的竹篾。他坐下,将竹片平摆在桌面上,执起一把 很小的刨刀,在竹条上细细地推刨。同时间,开了口。

九年前,我从滦阳到了贵地,为的是营生。在四声坊里租下了这间铺面,可生意一直都不见好。那年夏末,我快要收铺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问,你会不会扎虎头风筝。我其实并没有扎过,但想到生意要开张,就应了下来。平日里做惯了沙燕、百蝠,都是细巧的样式。这虎头是要用大毛竹做骨,劈出篾子,放在炉火上烤。到了天发白,才勉强扎出了一个形状,覆上了棉纸。那人却来了,说要去天津,这风筝是给儿子的。我便说,这色还没有上,可怎么是好呢。他说,不妨事,就将风筝取走了。

龙师傅说到这里,将竹条举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低下头左右锉了一下。竹片用手指比过,放在小刀上,荡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他用双手压一压竹片,好像一道满弓似的圆弧,轻轻地说,成了。

这就拎出墙角里一只铁炉,黝黑的,看得出经了年月。他将炉火点起来,待旺了些,有些蔚蓝的火苗,才将竹条放在火焰上慢慢地烤。边烤,便用手指用力弯一弯。文笙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他说,“汗不去透形必还”,得把竹油烤出来,骨架就稳当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龙师傅沉吟了一下,说,对,那风筝就被取走了。可是一个月后,那中年人却又来了。他说,龙师傅,以后你每年都帮我扎一只虎头风筝可好?我便说,这位客,如今生意做不下去。铺租也涨了。正想要关门,回家乡去。

这时候,文笙闻见一缕好闻的焦香。竹条上有些细密的水珠渗透出来,真的如淌汗一样。龙师傅又执起一根竹条,放在火上,跟着说,那人便又走了。到了第二日,房东家的却找到我说,思贤街的卢老爷,将你这铺子盘下来了。我说,不用赶,什么炉老爷,灶老爷,我也要回去了。房东说,你这生意且有的做呢,卢老爷将这铺子送给你了。

我正纳闷,便又见那前日里来的中年人,对我一拱手,说,龙师傅。卢某往后的虎头就仰仗你了。我不安得很。他便说,在这襄城,你我都是外乡人,卢某先行了一步,也先尝了甘苦。龙师傅绘在墙上的这笔字,看得出幼学的底子。这风筝活儿,怕是半路出家。卢某当年读过几年书,投身陶朱,也是既来则安。

说的人和听的人,此时都上了心。没留神龙宝回来了。他搁下了手里的东西,看见爹娴熟地在竹条上刷了白胶,正拈起一根棉线,要给竹条打上个十字。龙宝便走过来,帮他按实了。龙师傅将线缠上一道,码紧了,又缠上一道,笑笑说,这小子,如今也能帮上我,当半个人用了。少爷你将来有你的大事业,我们这些人家的小日子,也想着能过好些。我就寻思着将来给他娶上房媳妇,也就甘心闭眼了。

龙师傅长叹一声,可那时候,是灰心得很。我对卢老爷说,废了科举,我们这些人,没了去路,兀兀穷年又奈何。他便拿出一册卷本,递给我说,一并赠予你。我接过来,也吃了惊,这册上分明写着《南鹞北鸢考工志》。我便说,曹霑的《废艺斋集稿》,坊间俱说已经失传。先生何以藏有一卷。他哈哈一笑,说,我果真未看错,你是懂行的。原是安徽的旧书肆得见,另有一册《蔽芾馆鉴印章金石集》,皆残破不堪。录了这一册给你,便是物得其所。

文笙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绘在墙上的文字。龙师傅手上没有停,接着说,这一册在我手中已有九年,烂熟于心。如今的手艺琢磨,多半得益于此。曹雪芹通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卢老爷对我有“鱼渔俱授”之恩,报之不尽。当年我问他何以为报。他便说,待到笙少爷你第一个本命年前,当面为你制上一只虎头风筝。这践约等了九年。如今见着少爷,也算一遂心愿。

文笙有些发呆,像是在听关于一个很遥远的人的故事。然而这时,他心上一动,涌上一种很浓烈的东西。他问,师傅,爹可曾对你说起过我?

龙师傅摇摇头,卢老爷怕是没来得及说。这风筝一岁一只,话都在里头了。

好了,扎成这样,算是有了一个“中正平直”。龙师傅满意地剪断牵在膀梢的线头,将糊上了棉纸的风筝骨架举起来。

龙宝带回了许多点心,打开,有一些文笙没有见过的名目。文笙心中黯淡,还是拣起一个慢慢咀嚼。龙师傅说,少爷先吃着。便又掀起了帘子进了里屋去。

许久没有出来。文笙便问,龙师傅在里面做什么呢?龙宝便说,自然是上色,我爹绘纸鸢的时候,是不与人看的。我也看不得,要到我再大些他才教我。不过一些门道我是懂得的,像什么“繁而不烦,艳而不厌”。文笙说,教这些,是“纸上谈兵”。龙宝说,我是不懂谈什么兵,可这些墙上都写着。我识的字都从这些得来,我爹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认的。

文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记不清我爹的模样了。

龙宝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说,你别看我有个爹,我娘是早没有了。他很不容易。

这话并没有安慰文笙。他笑一笑,说,龙宝,你知道么。我娘跟我说,我爹给我的第一只虎头风筝,是他自己上的色。我娘说,不像老虎,倒像一只猫。

龙宝想想说,其实又有什么分别。老虎若是不吃人,只顾上睡觉,便也是一只猫;猫要是急了,厉形厉色,毛竖起来,凶得也像只老虎。只是大小不同罢了。

傍晚的时候,人们看见一个少年拎着纸鸢,从四声坊走出来。那虎头纸鸢栩栩如生,斑斓得将这晦暗的秋景染出了一道明黄。

龙师傅制好的风筝,因为及了文笙身长的一半,拎得有点吃力。秋风起,闻得见粉彩和白胶新鲜的味道。风鼓荡风筝的翅膀,呼呼作响。虎头硕大的眼睛,也随之转动起来。文笙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有些把持不住,是这风筝将要挣脱,飞出去了。或者,是自己也要跟着风筝,飞出去了。

这时候,他轻轻眯起了眼睛,似乎看到了记忆里久远前的景象。一个瘦长而依稀的身影,牵着一只风筝,在前面跑。而他在后面急急迫着。身影便停下来,看着他蹒跚地跑过来,便又向前面跑过去。

他全记起来了。那也是一个黄昏。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是一阵一阵的暖。

本命

这一年的年末,日军攻占了南京。民国二十七年的春天,日本人的大部队要入城的消息,时起时伏。襄城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开始与自己休戚相关。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临沂大捷”。委员长亲自致电嘉勉,李宗仁通电全国告捷。这让人们松下了一口气。然而,四月底,日军集中火力,临沂终于城陷。

多年后,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是云嫂哭得死去活来的身影。她在临沂的十三口老家人,死于日本人的枪口之下。其中包括她刚刚成年的大儿子。

这件事让卢家人紧张起来。云嫂的哭声,令一种与死亡相关的钝痛,变得切身而切肤。

出了门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平添了一分惊恐。然而这惊恐中又含有迷茫。他们看到了街面上的日本街坊,依然如前。礼节周到,似与他们之间并无间隙。但是,他们还是在内心退后了一步。因为,这时彼此各自的同胞,正在不远处的台儿庄血战。

终于有一日,在文笙第一个本命年的记忆中,响起了空袭警报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一个叫作“玉仔坊”的地方,尖厉而悠长,响彻全城。人们开始没命地奔跑,拖家带口。他们知道,政府军先前建造的防空洞终于派上了用场。开始,他们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屏息等待。但是,这种警报变得越来越频繁,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呈现出了麻木,警报响起,他们有条不紊地带上了蜡烛和食物,将防空洞进行了适当的布置。在微弱的光线中,女人做起了针线活,男人则百无聊赖间,开始了争论。关于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关于未来会否有新的总统,甚至所谓“共和”,会不会为中国带来一个新的皇帝,等等。孩子们在大人之间穿梭,吵闹,哭泣,口中唱着一支童谣:玉仔坊,拉警报,日本飞机要来到。先炸般若山,后炸津浦道。

就在这怠惰的童音中,人们突然感受到地面震颤了一下,同时听到远处的巨响。这巨响,一点点地扩散开来,氤氲回荡。

许多人暂时失去了听觉,昭如是他们中的一个。她的耳鼓疼痛了一下,同时,感受到大地再次的颤抖。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周围的人,有的站起来,开始惊慌地向出口奔跑,却踩到了躺在地上的人。情势变得有些混乱。她看见人们激烈的动作、表情,然而,在双唇开合间,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文笙,向她身边靠一靠,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神态严肃。她努力地辨认,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

日军的炸弹,终于降落襄城。在这一天,牛奶厂、鼓楼与火车南站成为了废墟。

从防空洞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西天的云霞,出乎意料的美,红得滴血一样。昭如牵着笙哥儿的手,揉一揉酸胀的双膝,这时才看见,这红色是来自于远方的大火。火光如此的旺盛,映红了周遭每个人的脸庞。他们不知道,就在这观望的须臾,襄城最大的百货店“锦福”和它的仓库,被烧了一个干净。

以后,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朦胧间,文笙会看见黑色的飞机在天际出现。他与其他的孩童一起往家里跑。他的同伴叫着“红月姥娘”来了,大人们就匆促地牵着他们跑向防空洞。他们看着飞机一栽头,撂下一颗炸弹,在巨响间平飞向远方。

“红月姥娘”是指日本国旗上的红日。长大以后,文笙遇见当年的伙伴,说起为何在惊惧间,将这优美而温柔的称呼送给血腥的红,彼此都摇摇头,或许,只是出于孩童一瞬间的良善。

空袭频仍。人们惊奇地发现,襄城里的人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有一些是山东与河南逃荒而来的难民。在城隍庙,文笙看见一对父女,他们趴在地上,将柳条上新生的嫩芽撸下来,和着地上的泥土,一口口地往嘴里揞。那个小姑娘抬起头,木然地看他一眼,擦了一下嘴上的血迹。文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递向她,迅即间被一只黑瘦的大手夺去。

许多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据说是北方的流亡学生,他们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政府军即将弃城而退,在日本的大部队到来的时候,城中将只有手无寸铁的平民。

而又有了一些谣言,说襄城已经出现了日军板垣、矶谷两师团的中低级将领,便衣混迹于侨民当中。破城是指日之事。甚嚣尘上。

众心异动中,襄城中人开始外逃。所谓“跑反”,如同倒下的骨牌,弹指间瞬息成潮。开始是往近处跑,清修垣偖四县,兴河,柳新两乡。当北地来的外乡人多起来,也传来了更多令人惶恐的消息。襄城人便也跟随着,向更南的方向远逃。开着工厂的,撤到了西南皖、湘、赣、川等地。有的行业股东把工厂、商店关闭后,携款西去郑州、西安、四川。职员为了谋生也只好抛家跟随而去。“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更多的百姓随着跑反人群,长途跋涉,无目的地逃亡。

齐鲁商会的同仁,起初众志成城,要留在襄城。然而信心终于瓦解于五月初的一次集会。会长李樊川说,家大业大如冯家,都不曾有动静,我们又何须一惊一乍。就有人冷笑一声回他,会长是真不知道吗,冯明耀文亭街有一半的房子租给了日侨。近来一个叫北羽的布商正忙着要租他四民街的铺面做生意。冯家可走得掉,又何须走?

老六家逸从集会上回来,对昭如说,嫂嫂,我们也走吧。他媳妇荣芝抢过话去,走?走到哪里去?这两个店,一个厂,还有三个仓库的货。就这么丢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家逸的口气,难得如此坚定。

踌躇间,昭如收到了天津“丽昌”郁掌柜的一封快信。寥寥数字:太太大安,速弃店西走成都。忌北上,倭人来。

昭如一家在西去的火车上。

车厢里拥促不堪,间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一阵隐隐的腥臭味漫溢开。昭如打开车窗,初夏的阳光猛然涌了进来,带着净澈的热力。

文笙将胳膊支撑在窗户上,风将这少年的头发吹动。昭如看见光线将儿子脸部的影投射在壁板上,已依稀有了成人的轮廓,硬朗了一些。

姐姐昭德安静地坐在文笙的近旁,手里执着一只苹果,轻轻咬一口。一时间,不再有动作。她用孩童一样的眼神,盯着对面女孩。女孩正将一支麻花咀嚼得脆响,并发出满足的吞咽声。昭德对女孩伸出手去,然后看着昭如,说,娘。女孩愣住。昭如抱歉地对女孩的母亲笑,将手在昭德的手背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食指,将昭德一缕花白的鬓发撩到耳后。昭德恢复了沉默,仍然紧紧捧着那只苹果。苹果上的牙印,暴露在空气中,渐渐显出了不新鲜的铁锈色。

车靠近修县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大片的麦田。青黄的麦田随风起伏,浪一样,十分的好看。田间看不到劳作的景象。小麦已灌浆多日,有些已经脱粒,却无人收割。

远远的城门人眼。出城的道路上,是络绎的人群,扶老携幼,肩挑背扛着大小包裹,匆匆奔走。扬起的尘土,遮没了他们的步伐。昭如叹了一口气,将车窗又关上了。

火车无分昼夜,一天一夜后,进入了河南境内。人们已经疲惫。许多人彻夜地站着,这时唯有依靠在陌生人的身上。人们听着彼此的呼吸,渐渐融人了各种气味的蒸腾。因为疲惫与无聊,情绪也随之松懈。当夜色低垂,邻座的妇人,在哄女孩睡着之后,对昭如开了口,您这一家子,是往哪里去?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昭如有些意外。她忙先回了一个礼,说,成都。

妇人笑笑,说,那路上便有个照应了,我们往重庆去。

她说的是襄城话,但夹杂着浓重的西南口音。昭如看她气度与言谈不俗,便问,您府上是?

女人说,我是自贡人。

昭如便说,自贡是个好地方,小时候过年总要买一盏自贡的花灯,才算尽兴。

女人谦虚道,比起襄城来,始终是个小地方。

昭如想一想,帮她辩白似的说,千年盐都,并不是随口说的。

妇人的脸色就亮了一下,夫人倒是很了解。

昭如说,我有个哥哥,曾经在天津办过盐务。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那这一回,您算是返乡了。

女人愣了一下,低声说,家是回不去了,投奔男人才是真的。

昭如听见,有些无措。妇人的话,为她们的客套打开了一道缺口,是要交心的开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响应,只是说,一家团聚就好了。

女人垂下了头,忽而抬起面庞,对着窗外密集辽远的黑暗,以更低沉的声音说,团聚?到了那边,还不是一样寄人篱下。

昭如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原本清秀的剪影变得坚硬。这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虽已梳起了头,昭如看见她的颈窝里,还有浅浅的毛发。更多的年纪在她的声音里。那是有了经历的人,才会有的声音。

她看一看熟睡的女儿,将这女孩的领口掖掖实。然后说,这孩子,自打生下来,只见过当爹的两面。军中的人,自己是个泥菩萨。若是作了孽,就更没有了盼头。这回如果去得了重庆,便是乱世成全了我们娘儿俩。我死也甘心了。

听到这句话,昭如脑中突然出现了“小湘琴”这个名字。然而,眼前的人,口气虽烈了一下,眼神却还是一脉温柔,让人分外地疼。昭如便说,这时节,按说谁又能顾得上谁。他肯让你去,便是心里有你,是一个大的指望。旁的都别想,这一路上,我就是你的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蝶。妇人回她。

昭如心想,又是个纸般薄的名字。便说,小蝶,将来到了四川,成都与重庆,走动的日子还多着呢。我们有一大家子,你便当我这是娘家。

小蝶感激地看她一眼。两个人便又近了些。

车厢里的灯,忽然灭了。然而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虽然谁都看不见谁。但有彼此的声音,反觉得更近了些。两个人就絮絮地说着话。多半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然后换了另一个人说。久了,也都像是自言自语。听小蝶说一段,昭如便在心中叹一口气,想自己估得不错,是个苦命的孩子。前半辈子是一连串的错,终于遇到一个对的人,却又碰上错的时世。终究还是个错。

他说要效忠党国,不能带着两个女人颠沛流离。我又有什么办法。小蝶说,听说他家里的那个,是个通情理的人。我不怕见她,将心比心,两下就有了余地。以前他在南京,见不到。如今撤去了重庆,说不定倒能见上了。

在这憧憬中,小蝶又说了许多话,渐渐乏了,声音越来越弱,睡去了。这时候,天已经有些发白。昭如向窗外望去,望见了一颗启明星,闪了一下,便隐入灰色的云层里了。

正在蒙咙间,火车突然停了。一车子人都醒了过来。有人就问,到了哪里了。有人答,快到郑州了吧。又有人说,郑州还早着呢,看样子是到了兰封县境。车怎么没到站就停了。

昭如看外面,沿着铁道坐卧着许多的人。偶有一两个抬起头来,都是漠然的脸色。这样停了半个时辰,人们开始抱怨,有人干脆骂骂咧咧。说都是逃命,靠这破火车,还不如一双腿。他对面的人就冷笑地说,那你就下去,靠你这两条腿吧。腾了个空出来,也让别人将息些。

这时候,有个列车员慌慌张张地进来,说,下车,都下车。

人们终于炸开了锅,问怎么了,火车真的坏了吗?

列车员擦一把汗,说,赶紧下车,再不下可不晓得往后的情形。日本人把前面的铁路给掐了,火车过不去了。一车人都沉默了,谁也没有动。

列车员脸色黑下来,说,祖宗们……没待他说完,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来,我日他奶奶的,都还愣着干什么,等小日本打过来吗?

人们才醒过了神,开始匆促地收拾行李,然后挤挤挨挨地拥向了车门。车门很快被堵上了,骂娘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有的人没站稳,跌落到了车下。还没爬起来,便被后面的人潮踩在了脚底下。更多的人打开了车窗,跳了出去。

秦世雄有一把蛮气力,一个人拎起两只大皮箱,沿着通风窗攀上了火车顶。一跃而下,却崴了脚。他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拍打着车窗,冲昭如喊着什么。昭如正不知所措。小蝶挤过身子,说,让孩子们先出去。说着将车窗呼啦一下打开了。秦世雄刚抬起胳膊,就见左右许多只黑漆漆的手,伸进了车窗,将昭如面前桌上的食物抢了个干净。

文笙、家逸的一双闺女,还有小蝶的孩子一个个地抱了出去。小蝶将旗袍撩起来,打上了一个结,就跨出了车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钻出了车去。昭如看见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里一颤。到了自己,却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动了。秦世雄说,姥姥,快点吧。等会人多起来,更挪不动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脚,大姐,命都悬在颈子上了,还讲什么授受不亲。昭如心一横,眼睛一闭,也跨出了车窗去。

待他们都站到了车下,才发觉身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人群。刚从车上下来的,还在惶惶不安着。更多的,则是以一种机械的步伐慢慢行进。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与对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身体,扯着大人褴褛的衣襟。他抬起头和昭如对视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将肮脏的手指放进嘴里。

人群的力量,也推涌着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边,多半是年迈的,或者身上看得见伤势。一个年轻人小声地呻吟着。他小腿上的痈疽已经溃烂,发着紫污的颜色。一些苍蝇围着他呜呜地飞。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任由它们叮在伤口上。在某一处,人群停下来。他们看见一个妇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黄,已经死去。然而,一个很小的婴孩却还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已干瘪的乳房,或许已经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们只是摇头,互相耳语唏嘘。就在这时,尸体的近旁,走过来两只野狗,它们试探着舔了一下那婴儿。婴儿动了一动。其中一只一口咬了上去,将婴儿拖走了,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拉过身旁的笙哥儿,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男孩子,就让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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