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马伯庸作品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于是,李如松从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改成了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另外南京刑科给事中徐桓、福建道御史彭而珩等人还不失时机地举荐了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李如梅、李如梧等人,也都在东征军中各有职务。其他人选如杨元、张世爵等人,都是南北一时名将。
但大明祖制是“以文驭武”,这种国家级的军事动员,必须要用一位文官来担任最高统帅。石星倒是想自己去,可于规矩不合,于是这个职位便落到了一直在辽东忙活的兵部右侍郎宋应昌身上。
宋应昌是会稽人,嘉靖四十四年二甲进士,在大明官员中学历只算是普通。他历任降州守、户科给事中、刑科给事中、礼部给事中、河南布政司参政、山东巡抚、江西布政司右布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卿、工部右侍郎。这一长串履历相当热闹,六大部委干过四家,朝廷和地方都有过任职经历——可是惟独没有与军事相关的。
石星为何要选这么一个人呢?因为宋应昌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他本职工作多是庶务民政,可他本人的兴趣爱好,却是打仗,没事就上书朝廷,对各地边境政策指手画脚,一个主意接着一个主意地出。象他在山东当巡抚的时候,老百姓生活水平没怎么改善,军备水平倒提高了一大截。
在壬辰年八月份的时候,朝廷名义上还没决定出兵,但万历皇帝授意石星可以开始作前期准备工作。石星希望这件事要低调、秘密地进行,因此负责人必须懂军事,擅于统筹,又不能有太强烈的军方背景,以免刺激到朝廷。
挑来挑去,石星想到了这个不务正业的军事狂。经过一番运作,石星在八月十三日把宋应昌从工部平调到了兵部,然后立刻把他派去了辽东准备。
宋应昌六月二十四日才刚刚从大理寺卿升任工部右侍郎,两个月都没到,居然又转到了兵部。这在万历朝,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要知道,当时万历皇帝正在消极怠工、变相罢工,以示对大臣们的抗议,多少职位因为他拒绝签字任命而常年空缺。从这个人事任命,我们就能觉察到石星背后万历皇帝的身影。若没有他大开方便之门,石星断然无法如此随心所欲地操纵人事。
宋应昌确实不负众望,他到辽东以后,采取了“先固己,再救人;先由近,再及远”的原则,开始有条不紊地整顿,修缮城墙道路,安排粮草调运,检查武器库存等等。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明军在辽东境内的补给与运输从来没出过任何差错,全赖这位“不务正业”的大人用心之故。
有鉴于他这份辛苦与功劳,等到朝廷决议一定,宋应昌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经略。
朝廷还为宋应昌下面设置了几个副手。沈惟敬是其中一个,他立了大功,被实授游击将军署都指挥佥事。另外还有两位副手,都是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巧合的是,两个人名字里都带一个“黄”字。
一位叫刘黄裳,除了毛笔字写的非常好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而且这个人有点缺心眼,进入朝鲜觐见国王的时候,别人都是嘘寒问暖,他上来劈头就问国王的生辰八字,说要给起一卦,搞得李昖莫名惊诧。(《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三日)
但另外一位就不同了。
这位名字叫做袁黄,字坤仪,负责赞画军前兼智朝鲜兵政,也就是在前线给李如松担任参谋长。这位参谋长,乃是大明朝的一代奇人。
大明朝从来不缺天才,但是却很少看到袁黄这样的全才。袁黄兴趣广泛,涉猎广泛,偏偏脑子还特别好使,什么东西一拿起来就会,而且都是精通。几十年下来,他的简历里特长这一栏长得不象话: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天文学、历法、几何、算学、岐黄之术,甚至还弹得一手好琴。
在万历二十年,袁黄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脑子一点都不糊涂。这四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军器马匹、沿途驿站粮草配置,全都装在这个老头的脑袋里,分门别类,丝毫不乱。他还嫌这点东西不够费脑子,找来朝鲜地图和一堆战报,盘腿开始研究进军路线、情报分析和针对日军铁炮的战术策略。
袁黄是嘉善人,从小就目睹家乡被倭寇蹂躏的惨状,对于日本人丝毫没有好感而且也很熟悉。这次有机会亲手报仇,袁黄自然要全力以赴。一个天才要倾力出手,他的敌手显然是要倒大霉了。所以有他陪伴着李如松在前线,石星和宋应昌都放心得很。
这一文一武,可以算是万历一朝的最佳组合了。
整个大明,这个时候都开始活动起来,各类边境动员整饬的琐碎事务,充斥在这期间的明代史料里,大明为这场战争作到了什么地步呢?仅举一例:山东地方在十一月初上报,称泗水亟需疏浚,否则明年必成水患。工部回复说先等等,这会儿没空搭理你们,等明年春天打灭了倭寇,腾出手来再修。(《神宗实录》二十年十月庚申)
总之,大明这辆庞大的战车,终于在各方面的齐心协力之下,从开始的摇摇晃晃,发展为缓步向战场推进。这辆战车上集结了一朝之精英,准备一战定乾坤。许多人的命运,得以改变,并引发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其中最显著的效应,发生在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这个人叫杨应龙。
杨应龙是四川播州人,靠近贵州。家族世袭土司头衔,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二十九代宣慰土司,在当地的势力根深蒂固。
杨应龙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一直试图在播州这个小地方搞独立,对当地大明官员十分不屑。有人告他有谋反的意图,在朝廷引起了很大争议。四川官员认为要抚,贵州官员认为要剿,两边官司吵到北京,最后万历皇帝亲自拍板,让蜀黔两省联合调查,万历二十年,杨应龙前往重庆接受勘问,结果一来二去,居然真查出来他有谋反事实。按照大明律,这是要杀头的——可就在这时,朝廷出兵朝鲜的决定传到了四川,川将刘铤奉命率领五千川军开赴前线。
杨应龙意识到这是个机会,立刻上书朝廷,表示自己愿意戴罪立功,带播州兵壮前往抗日前线,打小鬼子。朝廷正觉得兵力不足,这提议正中下怀,便把他放回播州整军。这一放,便是放虎归山,从此播州边境再无安宁。
杨应龙回去以后,不再理睬大明官员,反而纵兵攻打贵州、四川等地城镇。朝廷多次派兵围剿,都被击败,一直到万历二十八年,这场叛乱才被彻底平定。播州之乱,也因此与宁夏之乱、壬辰倭乱并称为万历三大征。
最后,在这一章的结尾,说一点题外话。
大明的出兵决策是万历皇帝的杰作,但兵部尚书石星于其中居功阙伟。如果没有他运筹帷幄,居中周旋,无论朝鲜派出多少使者,也是无济于事。他是朝鲜的大恩人。
朝鲜人对石星的这种义举感激涕零,他们决定要报答一下——用自己的方式。朝鲜人开始思考,石星为何却对朝鲜如此讲义气?他义助朝鲜的深层次心理动机是什么?
还是在那本叫做《壬辰录》的朝鲜小说里,是这么解释的:话说在嘉靖年间,朝鲜派了使节前往北京出访,其中一位使团成员叫做洪彦顺,是个朝鲜大富豪。洪彦顺到了北京以后,闲来无事四处闲逛,在妓院无意中发现一位风尘女子,气度不凡,攀谈之下发现她居然是一位高官之女,因父亲失势而沦落青楼。洪彦顺豪爽地拍出重金,为她赎身。
作完好事以后,洪彦顺又碰到一个年轻的四川读书人,叫石星。这人垂头丧气,郁郁寡欢,一问原来是京科落榜,没钱回家。洪彦顺又大发善心,给了年轻人一千两银子,还把那位薛姑娘陪给他返回四川,鼓励他三年以后继续来考。
果然三年以后,石星得中状元,从此进入官场,平步青云。所以他对朝鲜人关怀备至,感激涕零,日后力排众议出兵朝鲜,正是他向洪彦顺的报恩云云。
不知道身为直隶东明人,而且在嘉靖已未科一次便中进士的石星看到朝鲜人这么编排自己,会是什么表情…
其实朝鲜人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敌人,也喜欢用这种手法。
比如在一则朝鲜人笔记里,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话说在壬辰年八月,平壤城里有一位妓女,叫做桂月香,被倭将小西飞所宠爱。桂月香一边与小西飞虚以委蛇,一边暗暗把一名朝鲜勇士金景瑞带入城中。入夜之后,金景瑞上了风月楼,把小西飞的脑袋砍下来,和桂月香一起逃跑。桂月香体弱跑不动,于是金景瑞将其杀死,只带着城主脑袋离开平壤。从此桂月香被朝鲜人民尊为义妓,世代传颂。(《春坡堂日月录卷八》)
金景瑞确有其人,时任顺安的助防将。不过这个小西飞,历史上的身份却很成问题。
小西飞肯定不是小西行长,因为后者是死于关原之战后的京都六条河原。实际上,小西飞的真实身份,是小西行长的手下内藤如安,他因为被主君赐了苗字“小西”,又有飞驒守,喜欢自称为小西飞驒守。中、朝两国不谙日情,以为这是两个人,结果以讹传讹,内藤如安便成了小西飞和驒守藤两个人。
但问题是,内藤如安也没死,他后来还跟沈惟敬去了北京谈判,一直活到了关原后。
桂月香的故事,后来又发生了一回。这次的主角还是一位朝鲜女性,叫做朱论介。据传说,朱论介是庆尚道兵马节度使崔庆会的妻子,崔庆会在晋州会战中被加藤清正打败,被杀。朱论介怀着仇恨化妆成妓女,潜入日军在矗石楼召开的庆功会。加藤清正麾下有一员勇将叫做毛谷村六助,看到朱论介姿色不凡,上前攀谈。朱论介一把抱住毛谷村六助,一起坠下南江殉死。
不用说,毛谷村六助肯定也活到了战后。在江户时代,他以剑豪与相扑高手之名著称,至今在福冈英彦山还有他的墓碑…
第十五章 只想和你谈谈心
大明终于决定动手了,可“决定动手”和“动手”之间,并不是完全同步。
此时各路兵马尚未全部到位,粮饷都在筹措运送途中。最重要的是,最高指挥官李如松还没从前线赶回来,他不在,仗是不能打的。
这一切筹备,都需要时间。
沈惟敬当初在九月初与小西行长约定,五十日内——也就是十月二十日——必有回复。大明成心要拖时间,所以小西行长提出来的那几条要求,在廷议的时候直接被否决了。既然要出兵打他们,那还谈什么谈!
可日本人和朝鲜比较实在。小西眼巴巴地在平壤城一直等着,朝鲜人也在惴惴不安的掰着指头算日子。到了十月二十日,五十日已满,却还没等到沈惟敬的身影,小西有点着急了。
他已经听到了风声,在北边的加藤清正,已经送了一封信给在义州的国王李昖,说只要朝鲜愿意投降,他便把两位王子放回,永修盟好。加藤这一手,明摆着是跟他抢生意来了。若是议和之事被加藤拔了头筹,那可就要压倒自己了!(《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而在自己的大后方,义军的风潮仍未减退,李舜臣更是肆意横行,甚至在日本已经有了流言,说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等人在朝鲜战死。(《多闻院日记》天正二十年十月二十三日)
小西一急之下,带领手下出城转了几圈,传话给朝鲜人:“沈惟敬再不来,我们就打到鸭绿江去。”还大剌剌地大造攻城器械,故意让朝鲜人看见。
宋应昌这时候在山海关正忙活着。他算算进度,恐怕还得再等一两个月,于是把沈惟敬叫过来,吩咐他再去平壤城一趟,拖上一拖。沈惟敬领命而去,日夜兼程,在十一月初七抵达鸭绿江边境。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进入朝鲜了。除了议和,他还肩负另外一个使命,就是侦查日军在平壤城到底有多少兵力。
到了边境以后,沈惟敬没有马上奔赴平壤。他知道谈判技巧,摆的谱儿越大,越容易让对方产生敬畏,急忙忙地赶过去反而会被看轻。于是,他呆在义州,先派了一个叫娄国安的随从去平壤,先把养在倭寇窝里的沈嘉旺换回来。
娄国安到了平壤城,先提出要看看人质安危。小西行长把沈嘉旺带出来,娄国安一看,发现这哥们儿…胖了。原来沈嘉旺在平壤城作人质时,待遇相当丰厚,小西行长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除了有两个卫兵形影不离,其他没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看到沈惟敬的代表到了,小西行长心中略安,看来大明的人没有食言,只是迟到而已。他赏了娄国安银子,还送了沈嘉旺一把倭刀。沈嘉旺临走前,小西行长问说你们家沈游击什么时候能到?沈嘉旺回答:“现在快冬天了,日短夜长,再说我家沈老爷年纪大了,每天走不过五十里,差不多十一月二十日左右到吧。”
小西行长点点头,写了一封信:“叫你家老爷赶快来吧,我们都等急了。”沈嘉旺把信揣好,走出平壤城,忽然发现不对劲。
从东边的大同门到西边的普通门,到处站满了日本士兵,盔甲鲜亮,旗帜如林。沈嘉旺在平壤呆的这几个月,本以为已把日军底细摸了个大概齐,此时放眼望过去,发现这些士兵一半以上的旗号都不认识——显然是从别处集结到平壤的军队。
小西行长咧着嘴拍了拍沈嘉旺的肩膀:“我听说朝鲜人又整出几万人马,你们沈游击还从大明带来十几万人。想和谈,没问题;想打仗,我也奉陪!”(《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七)
看来日本人也不缺心眼儿,已经对大明的和谈诚意起了疑心。
沈惟敬接到沈嘉旺的报告以后,一点畏惧之色也没有。旁人都劝他小心,他满不在乎地表示没事。沈惟敬如此镇定,是因为他这一次来朝鲜,带了一样东西,拿黄包袱皮仔细包住。只要有这样东西在,不仅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顺利地完成拖延的使命。
沈惟敬没被吓着,朝鲜君臣却被吓了一个屁滚尿流。十一月十五日沈惟敬一路徐徐渡过鸭绿江,朝鲜人听说以后,急得不行了。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大明出兵,怎么能让一个混蛋的和谈行动把这一切给毁掉——何况和谈的条款,完全就是牺牲朝鲜利益为前提。
于是,在沈惟敬朝义州赶路的时候,朝鲜使臣也一波波地往辽东赶,向杨绍勋控诉,向宋应昌控诉,向都察院御史控诉,向一切可以控诉的人控诉。(《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五日)
这样一种心态之下,朝鲜人对沈惟敬的态度,已近乎敌视。沈惟敬在十一月十七日抵达义州,驿馆的接待官吏懒洋洋地给他扔来一坛酸酒,几个破碗,气得沈惟敬把筷子扔地上,转身走了。(《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与此同时,出使辽东的使臣们纷纷回报,说辽东那边态度冷淡,对朝鲜的控诉不闻不问。尹根寿接到报告,仔细琢磨了一番,有点反应过来了——朝鲜大臣们这是关心则乱。他连忙禀报李昖,说沈游击这次来,估计是为了麻痹敌人,骗他们先放了两位王子,再攻打平壤。
李昖根本不信任这个老骗子,反问敌人凭啥听他一句话就放人?尹根寿自己也没底,只得含含糊糊回答说天朝熟知倭情,里面藏着什么玄机我也猜不出来。李昖撇撇嘴,不信。
等到接见沈惟敬的时候,李昖一点没客气,劈头就质问道:“听说你是来和谈的?我们跟日本血海深仇,天朝怎么能跟这种小丑讲和呢?”沈惟敬是何等样人,岂能被区区一个朝鲜国王唬住,当即回答:“当初我跟日本人约了五十天停战,可不是为了他们。那是因为朝鲜是雨季,道路泥泞,到处都是水田,不利于行军,所以要等到水田都干了,秋凉都打完了,才能进兵。我去谈判,纯是为骗回你们两位王子,再率领大军进剿。”
他这一番回答入情入理,李昖稍微放松了心情,接下来又连续问了一些关于军情的问题。沈惟敬对答如流,说到激动的时候,梗着脖子哽咽道:“像我这种高官,本来该在家里安享晚年,如今却单刀赴会,不畏生死,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贵国的利益吗?石爷(石星)为了你们天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是为了报答他才来的!”
这一席精彩演说,彻底折服了朝鲜君臣,再没人质疑他的和谈目的。李昖很为误会了沈惟敬而惭愧,便派人给他送来一批朝鲜安插在平壤的间谍资料,希望对他的平壤之行有所帮助(《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还重重惩处了怠慢沈惟敬的驿馆官吏们。
等到沈惟敬离开义州,没过几天,朝鲜人又开始惶恐了。因为都元帅金命元从前线回报,说沈惟敬举止很诡异,连柳成龙都没见,就直奔平壤城而去。他进平壤时,大约有一百多个日本兵开门把他迎了进去,看起来很亲密。
这时又有人说,看到沈惟敬上路的时候,带着一个黄包袱皮,形影不离,会不会是大明皇帝写给小西行长的敕封诏书?大家纷纷猜测那包袱皮里是什么东西。又有人说石星是主战的,他怎么可能派沈惟敬来和谈(《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三十日)。甚至还有人提议不如趁敌人放松警惕,大军杀过去,趁势夺城——这就是成心要置沈惟敬于死地了。
听群臣这么一忽悠,这沈惟敬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李昖又不踏实了。
沈惟敬对朝鲜人怎么想毫不关心,他一路晃晃悠悠,在二十五日抵达平壤。当晚日本人在平壤附近的斧山院请他吃了顿饭,次日入城。
小西行长见到沈惟敬来了,十分开心,连忙大开城门,盛情款待,还派了肩舆把他抬进城,跟上次白刃包围着进城态度大不一样。只是处处都有兵将巡游,暗伏杀机。沈惟敬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面和小西谈笑,一面还有闲心偷偷数城内兵数——后来他估算的平壤城总兵力约在一万四千人到两万左右,与第一军团主力大体相当,十分准确。相比之下,朝鲜人跟小西交手了无数次,仍旧对敌人实力稀里糊涂,还不如沈惟敬一个大骗子精明。
两边坐圆,日方这边是小西行长、宗义智、义调与玄苏、宗逸,还是上次谈判的五人小组。小西行长开口问道,天朝对上次提的要求有什么意见?
沈惟敬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黄包袱皮,捧出一封文书,递给小西行长。小西行长接过来,验看一下,发现上头盖的是北京兵部的关防,还有石星的印记,不禁肃然起敬——上次沈惟敬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游击将军的小章,只是个山寨货,这次的行政级别像样多了。
小西行长不懂中文,就让玄苏和尚代为翻译。听完玄苏读完以后,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份兵部文书是这么写的:“我们已经知道日本的苦衷了。原来你们起兵,只是为了通贡于天朝而已,都怪朝鲜背信弃义,才导致两国交兵。现在既然都是误会,你们赶紧把地盘和两位王子还给朝鲜,另外寻一条路来进贡就是了。”
这封回函相当地狡猾,行文暗藏玄机。小西提出的两条要求,它一条都没答应,但看起来又像是都回答了似的。日本打的旗号是通贡,没问题,你换条路来,不一定途径朝鲜嘛,这么轻轻一句就撬掉了日本的借口基础。至于小西提出的划大同江为治,文书里根本没提,反把归还国土和王子作为通贡的前提条件。(《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七绕八绕,把一个停战问题硬生生变成了通贡问题,把日本人的筹码拿过来化为己用。这种打太极的精妙技巧,只有石星、宋应昌这样久经大明宦海的人,才能玩得驾轻就熟。
小西行长果然被绕糊涂了,半天没回过味儿来。他的手底下宗义智、义调都是半文盲,玄苏、宗逸虽然对汉文化十分熟稔,可这种玄奥幽明的推手功夫没十来年官场浸淫可学不会。
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通,小西行长有点为难地对沈惟敬道:“两个王子,都是在加藤清正手里,这事我作不了主啊。”沈惟敬立刻回问:“那你能作什么主?”小西行长想了想,回答说:“把平壤城还给你们,划大同江而治,这事我能拿主意。”沈惟敬把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不成不成,这样谈不成和平,那还是各自回去,等着打仗吧。”
小西行长挺着急,有点扭捏地说:“平安道是我的防区,我能作主。可是朝鲜其他诸道都有别的大将镇守,他们可不听我的。” 这一句话正中沈惟敬下怀:“说来说去,这两个条件你既然作不了主,那么赶紧回去禀报上峰吧。等贵方计议定下来咱们再谈。”一句话,把皮球踢了回去。
小西行长要回报在汉城的宇喜多秀家和长老团,然后汉城方面要回报在名护屋的秀吉,这一折一返,至少一个月时间。有这一个月时间,大明军队基本可以作好准备了——最绝的是,沈惟敬还让小西行长等人觉得,拖延谈判的责任不是大明方,而是日方。(《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
沈惟敬看到自己拖延时间的目的达到了,决定见好就收,不要把日本人逼得太紧。于是双方各退了一步,心怀愧疚的小西行长决定先把平壤城交还给大明,日军退到大同江以东,其他条款等禀明了秀吉再说;而大度的沈惟敬则慷慨地表示,他会先说服朝廷把册封秀吉的事办了,以表示诚意。
最后主宾双方约定,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一月七日,大明朝廷特使会在平壤以北的肃宁馆恭候,与日军交接。当小西行长问他朝廷特使会派谁来,沈惟敬的回答充满了黑色幽默,极具喜剧色彩,他正色答道:“李如松。”(《明末纪事本末》)
他这个回答基本是诚实的,没有完全说谎。后来李如松确实在一月来到了肃宁馆,只不过带来的不是册封仪仗,而是数万兵马与各式大炮而已。
于是,第二次中日谈判便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下胜利结束。沈惟敬离开,并在十二月三日返回义州。朝鲜君臣正在惶恐不安,看他回来了,拽住死命问他到底谈的怎么样,大明到底出兵不出兵。沈惟敬给问烦了,嚷了一句:“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谈判,其他的事别问我,问宋应昌去!”然后转身离开。
他这一句话,让朝鲜人更害怕了。他们看到大明在辽东按兵不动,生怕这次谈判是玩真的,真把大同江以南割给日本,都心慌不已。李昖也不想想,大军都集结了,怎么可能不打呢?
这一堆糊涂君臣这也不是第一次犯浑了。他们跟日本人打了一年仗,连敌人到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有的猜是八万,有的猜是三十二万,甚至还有人猜平壤城里只有九百人。如此懵懂之人,既不懂兵法,也不明形势,指望他们理性理解大明的布局用心,难度实在太大,以至连江湖骗子兼话痨沈惟敬同志都不想再跟他们废话了。
李昖跟手底下人商量了一通,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没被日本人杀死,也得被自己吓死。还是得问问上头意思(《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四日)。工曹判书韩应寅以前出使过大明,有丰富的辩诬经验,李昖便指派他前往辽东去见宋应昌,问个究竟。
韩应寅找到宋应昌的衙门,强烈要求面谈。宋应昌一脸无奈,自从他入镇辽东以来,朝鲜人天天要求见面,书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怎么说他们都不信,不说他们又惊恐万分,实在太难伺候了。于是他对韩应寅说我车轱辘话说了许多遍,信里也都不厌其烦地写明白了,你回去吧。明天我先派五千人马渡江,一半进驻定州,一半进驻义州,这总行了吧?
韩应寅问大军啥时候动?宋应昌回答说我就是个经略,主力移动要等李总兵来。也就这四、五天时间了。这个月肯定能出动,我求求你,就别问了行么?
韩应寅还死皮赖脸不肯走,最后提了一句沈游击去平壤谈判这事您知道么…宋应昌一听,脸色一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又补了一句:“我奉命讨伐倭寇,其他的事都不清楚。”(《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六日)
得感谢朝鲜人留下的《李朝实录》,留下了这些对话细节,让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当时几位对话者的心境。
韩应寅是焦虑、痛苦以及小无赖;而宋应昌则是无奈中带着一丝不耐烦,还有几分警惕。
宋应昌从来没喜欢过沈惟敬——不独是他,所有人都没喜欢过这个夸夸其谈的骗子。
大明官场有自己的一套内在规则,文武官员升迁拔擢都有规矩依循——而沈惟敬本是市井无赖,没有任何功名在身,而且寸功未立,就这么赤手空拳闯进官僚体系,作为秩序破坏者出现、他得授游击将军之职也还罢了,居然还作为一国使者,代表大明与他国折樽冲俎,这实在是难以接受。在中国史料里对这个人的描述殊无好话,也是这样一种情绪的表现。
石星怎么想不知道,其他官员一提起这个人,可都是面上无光,觉得自己“被代表”了。
而且沈惟敬从事的工作,在大明官员看来并不光彩。和谈这种事太丢人了,就算是为了拖延时间的假和谈,若公开出来也会被那些言官弹劾,惹出大麻烦。因此,沈惟敬的和谈行动只在一些高层官员中流传,下层官员与军官都未曾予闻。
当韩应寅一提这个名字,宋应昌就极其敏感地顶了回去,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这些朝鲜人太多嘴了,他那时候一定在心里这样想。
朝鲜对沈惟敬的疑虑,一直到十二月八日才被从北京返回的郑昆寿消解。郑昆寿回到义州以后,把中朝关于出兵的争论以及决策全过程都讲给李昖听,李昖这才明白其中的曲折。郑昆寿还拿出了薛藩报告的抄本,摘出里面提及沈惟敬和谈的一段话:“游击沈惟敬奋不顾身,单骑通言,约五十日,缓其侵犯,以待我兵之至。然而我以此术愚彼 亦安知彼非以此术而愚我乎。”
沈惟敬可以不信,薛藩是朝鲜大恩人,却不能不信。
很快在辽东的韩应寅也传回消息,他在辽东找到了一个军方的重量级人物:右协大将,副总兵官张世爵。张世爵早听了这些人纠缠的恶名,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告诉他:李如松总兵已经到辽东了,十五天内必然发兵。又说你们错怪沈惟敬了,我们是打算借和谈之名诱敌人出来,再聚而歼之。(《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至此李昖方才疑虑尽消。沈惟敬之前的种种古怪举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朝鲜人还安慰自己,沈游击不愿意告诉我们实情,那是怕我们泄露军情而已。(《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八日、十一日)
沈惟敬若是听见,肯定会叫起撞天屈。他早就把真实意图告诉过朝鲜人,谁让他们不听!
就在一切都看似烟消云散的时候,事情陡然起了变化。
十二月十三日,李昖与大臣们闲聊,说起沈惟敬,还在啧啧称赞沈惟敬的计策真是不错。正说间,韩应寅一脚踏进来,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李昖打开一看,有点懵了。这份文书是前天刚表扬完沈惟敬的张世爵发出来的,提请朝鲜方面注意,说沈惟敬已经被拘捕,让他们严密监视,不要让沈惟敬的随从进入平壤城。
李昖百思不得其解,这不是大明定下来的策略么,怎么现在又成了罪人了?
如果觉得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马伯庸小说全集:长安十二时辰, 望古神话之白蛇疾闻录, 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 三国配角演义, 吴承恩捉妖记, 龙与地下铁, 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 古都探幽, 欧罗巴英雄记, 笔灵4·苍穹浩茫茫, 笔灵3·沉忧乱纵横, 笔灵2·万事皆波澜, 笔灵1·生事如转蓬, 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古董局中局, 风起陇西, 她死在QQ上,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