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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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生命的追问 第四辑(18)

灵感到哪儿去了?

灵感是什么?

我苦苦冥想。

我想起那时,想起那个恋爱中的我。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热烈的信,我每天也写热烈的信,我在夜晚写信,我在万籁俱寂中写信。将笔握在手中流畅的字体便会如江河一样奔流,总想不见大海不回头。在飞也似的速度中。脑汁变成涓涓细流在笔尖涌出,我的心有时就跳得很急,因为那会儿我写下了爱的絮语,我的笔不停顿地写着,心中仿佛有无数颗美丽的星星在飞升。我写着我爱你,永远。我写着永远,我爱你。我的思绪在快乐地奔流,穿越了时间,穿越了空间。天光荡漾,落英缤纷,浪漫地飞,浪漫地舞。我告诉他,我看见了蓝宝石一般的月亮。我继续写着,波涛汹涌的心海,白色的浪花分崩离析,海鸥在欢乐地吟唱,然后是我盈满泪水的眼睛。我对他说我的病痛,我说过去我从不对别人说起病痛,而现在我必须说。

我从罗曼斯之舞中醒来,走进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我缓慢地走,我脚下金黄的碎片是晚秋飘零的落叶,我前方的迷雾中是白色的房子,我曾一次次走进那座白色的房子,又一次次躺在手术车上,被白衣天使推出来。我在那里被切割,又被缝合。我对他说我早已不是一个完整的我了……

他的信。

他说别的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生活的意义。

我写我的生活,我的记忆变成了凝固的黑体字,精神变成了文章变成了书。

但还是没有灵感的夜晚多,面对雪白的稿纸我总是一遍遍地追问自己,你为什么写,你写究竟为什么?精神之舟负载起责任便会格外沉重,文学之旅的航行也就更加遥远颠簸。在这样的夜晚,我记起那一本本被文学巨匠写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完成的书,我想起托尔斯泰说,作家每蘸一次墨水,都要溶进自己的血滴。那些书告诉我,写作就是痛苦,心被忧患所困扰,被激所撞击,想以写诈摆脱痛苦的人,却因为写作而更加痛苦。当表达了思想和感,便会淡忘这一痛苦的过程,又一次拿起笔。我想写作或许也像蚕儿做茧一样,束缚自己,解放自己,周而复始。

在没有灵感的夜晚,我沮丧,疲倦,厌烦,失望,我已记不起自己曾多少次地经历过这一过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没了灵感我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生命之神为人们捏了许多谜团。有的可以敲碎看个究竟,而有的敲不破打不烂,是个永远的谜团。灵感就是这样的谜团。我有时想象它是无形的气泡泛浮在脑海,忽隐忽现,稍纵即逝,旧的破裂了,新的又聚合了。时间之箭飞速地在眼前穿过,我看到空中下起陨石雨,无数星星坠落,又有无数生出来。我在坠落,出最后的微弱的光。

在这没有灵感的夜晚,我顽强地抵抗沮丧、失望,顽强地握着笔,因为我看到远方太阳正在升起……白色的鸟?摇?摇蓝色的湖——写给t。s

最早知道你的名字是读了你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时我并不知道你也坐在轮椅上,后来还是听于蓝阿姨说你的腿有病,于蓝阿姨希望我写一部电影,她说你就在写电影,她说你很有才气,是陕西回来的知青。我没问你是什么病,我不愿问起别人的病。我只以为你受了风寒。就像我们下乡那个地方的人,风湿性关节炎是常见病。我曾经用针灸给很多老乡治好了关节炎。所以我想你也许很快就会好起来。后来,我又陆续读到了你的一些作品,还有一些思想片断。也正是在这期间,我知道了你的病——你也是因为脊髓病而截瘫的。我只觉得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但我懂得你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好多年,我一直没有见过你,一次去北京开会,会议名单上有你的名字,而你没到会。但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你。几年后,在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见到了你。此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模样。那天,我在餐厅一边吃饭,一边和朋友们闲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轻的,但很浑厚。回过头,我看见了你,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你了——因为轮椅。我们握手互相问候。t。s,知道吗?你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健康。你的笑容温和而朴实,一副可信赖的兄长的样子。那一会儿我不知道跟你说了些什么,因为一些印象急速地闪过我的脑际,我说不清那些印象来自何处,但它们仿佛又是我熟悉的:陕北的黄土高坡。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头扎羊肚毛巾的放羊老汉,灰头土脸憨笑的娃娃们,还有窑洞、窗花、石磨……然后我看见你躺在担架上,被人们七手八脚抬下火车,又匆匆地送往医院……

19.生命的追问 第四辑(19)

t。***s,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面对神经外科医生的心。我经历过很多次神经外科检查,从小就习惯了身边围满医生,看他们翻弄病历夹,听他们低声讨论我的病。我没有恐慌惧怕。我一开始就没有害怕,因为我那时还不懂得脊髓病对我意味着什么。医生用红色的小橡皮锤轻轻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把棉棒头扯得毛茸茸的,用它仔细地在我的胸前划来划去,然后再用大头针试探着扎来扎去,医生不停地问,这儿知道吗?这儿呢?我总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体从系第二颗纽扣的地方就没有知觉了,永远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想象。有时我猜,想象或许比真实更美丽,假如真是这样,我宁愿在想象中生活。

t。s,你患病时十九岁了,我想那比我童年时患病要痛苦得多。十九岁已有丰富的思想,面对的现实更加残酷,学会适应残疾后的生活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我患病时还不懂得痛苦,更不懂得什么是残疾。只以为如同患了百日咳、猩红热。我们很多人小时候都得过这样的病,住进医院打针吃药,出院时又是活蹦乱跳的了。直到几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妈妈背我走出了北京中苏友谊医院的大门,那一次我偷偷地哭了,我知道我的病再也治不好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用冻红的手背擦着泪水,我不敢抽泣,我怕妈妈听见我哭,我知道她比我更难过……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二十一岁的天空,我做了最后一次脊椎手术,在病房里平躺了一个月之后,人们用担架抬着我出了医院的大门,空中飘飞着凌乱的雪花,眼前一片灰暗的迷茫,我觉得自己正向深深的海沟沉落……那个冬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整整二十年后,我会与这么多作家一起开会。我只记得那是我度过的最艰难的一个冬天,我心灰意冷地躺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能够坐起来,忍着手术后的创痛,重新开始料理自己的生活,开始学习德语,日子枯燥又单调,心灵却渐渐像蓝色的湖一般宁静了。

印象仿佛一片片落叶在我的眼前飘飘闪闪,重重叠叠……

那天大会选举作协全委会,人们在清点人数,我坐在会场的过道上,我的轮椅显得很孤独。我不由得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我常常把手紧紧绞在一起,有时指甲会在手心嵌出印记。t。s,其实我很怕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长期以来,我一直很难消除内心一种说不清的怯懦。小时候有一度我很怕见人,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会紧张,脸色就变得苍白。尽管我渴望和人们在一起,而一旦走进人群,我又是那样脆弱,有时我甚至怀疑那个脆弱的人是不是叫海迪。记得我第一次参加共青团的代表大会,会议主持人宣布:全体起立,奏国歌。随着一阵椅子的轰响,成百上千的人站起来。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会场里只有我依然坐着。我能觉出我在微微抖,我镇定自己,勇敢点儿,我对自己说。我让冥想中的自己站立起来,跟人们一起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过去一些苏联电影里,常有人们站着唱歌的景。我那时很向往长大后与布尔什维克站在一起庄严肃穆地唱歌……

过道里不时有一阵凉风,那是十二月的天气,外面已经天寒地冻。虽然会场里是温暖的,可我还是有点抖。我害怕冬天,我常常会冷得抖,我的腿因为血流不畅有时像冰冷的石柱。我的目光掠过会场,无意间我看见了你。你也坐在过道上,你坐得伟岸挺拔,你的表沉稳平静。我觉得紧缩的心猛然放松了,几乎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看着你,我不由得问自己:你究竟惧怕什么呢?

物质世界的一切客观存在,不会成为残疾者难以逾越的终极障碍,而精神世界的存在中,却处处有无形的障碍。每当我以开放的心境面对世界,企图哪怕一时疏忽,忘却残疾,也常常不能如愿。障碍有时成为真正的屏障,成为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只有精神的解放,才能挣脱这张网,获得自由。

t。s,那次见到你之后,我读了你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心被它撼动了。近年来,我已很少能被一本书感动。我有时甚至怀疑,是我对文学冷漠了吗?我常常毫无热与渴望地翻着一些平淡的书,有时就放下,重新拿起翻过多少遍的充满真的旧书,与那些早已熟悉的人物会面,他们仿佛是我永不厌倦的朋友,每次见面都会给我新的感受。我们的心其实是渴望被感动的。

20.生命的追问 第四辑(20)

我被你书中的人物c感动了,这并不是因为c的残疾,而是c为争取自己的生存和爱所做的努力,还有你的笔敢于直面残疾与性的勇气。***真的,很多关于c的章节都让我感到惊悸和战栗。**,这一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对于很多残疾人,却如同荒漠戈壁。他们爱的感和性的**,从来都被传统和偏见排斥在社会的意识之外。你以卓绝的勇气向这不能说的困惑起冲击,使c成为揭示人类内心深层奥秘的探索者。有一段时间我不敢读茨威格的作品,他的作品总是撕扯人们的灵魂,其实,你也是。因此,你的很多作品我也不敢再读第二遍,比如《秋天的怀念》、《命若琴弦》……纯粹的凄美让我心中一片怅然,总想去一片寂静的山野,独自哭泣。

写作是残疾作家的翅膀,我们在飞,时间也在飞。

不久前,我又一次见到了你。你看起来有点儿虚弱,穿着厚厚的毛衣,你依旧露出诚挚纯朴的笑容,我能深彻地感受到你的坚毅。我靠在会议桌边,听你说的一切。你告诉我你的双肾功能都不好,几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你卷起毛衣的袖子,让我看你扎满粗大针眼儿的胳膊,几根血管因为反复使用已经被扎坏了,错乱地盘虬着,有的地方还凸起青色的硬结。我难过极了,t。s,你一定很疼,你……哦,我们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我问你是否有换肾的可能,我说我们那座城市有医院做这种手术效果很好。可你轻轻摇摇头,你说你换肾已经很难了……我感动,就在这样的病痛中你依然顽强执着地写作。在你面前,我忍不住诅咒造物主。而你述说这一切时却是那样平静,仿佛病痛已是很久远的事。

你忽然说到安乐死。你说安乐死有必要。

哦,t。s,我不知道那会儿你是否看见了我眼里的泪水。你知道这也是我无数次想过的事。经历了几十年病痛的炼狱,我常常设想逃离它,我设想过很多种我走后又不让亲人和朋友伤心难过的方法,我甚至将某些细节都设想好了。我觉得最好是得一种病,比如肺感染,高烧不止,所有的抗菌素都无效了。要不就患心脏病,突然离去……

你还说,你告诉你的爱人,如果你得了脑血栓千万别抢救了。我说我也多少次对我的爱人这样说过。t。s,我觉得对我来说,活着需要有比面对死亡更大的勇气。我早已不惧怕死亡,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惧怕过。死亡给我童年留下的是一个快乐的记忆:那一天幼儿园开饭了,我们吃年糕,阿姨说年糕很黏,吃年糕不能说话,更不能笑,不然就会生病。我问阿姨生病会死吗?会的,阿姨说。我们于是就很安静很严肃地吃年糕。笑一笑真会死吗?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现我没有死,我快乐地笑起来,我还是没有死!我把自己的现告诉给同桌的孩子们,他们笑了,后来全班的孩子都笑了,有的男孩子还故意哈哈大笑,我们都为自己没死而欢呼。后来我常想,假如我那时死了就好了,快乐地笑着……

死亡只是一种生命终结的状态。在我眼里死亡是一片绿色地带,也是生命新生的地带,那里下雨,纯净的雨滴滋润着青青芳草……当我再也无法抵抗病魔,我会从容地踏上曾给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万古的规律,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只是我不愿看见人们在纷纷的春雨中走向墓地……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这样说。这就意味着,人的生命历程始终伴随着世界的永恒变动,承受着形形色色的forces和elements的挤压。人,这唯一的命题表明,无论健全还是残疾,都经历着时间河流同样的冲刷。在生命赖以生存的世界中,充满着丰富和剧烈的运动。人一旦踏进了这一条河流,也许就要准备以生命的全部力量挑战它的运动,而残疾的生命(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也许是过于自信和疏忽了),在他们的生存中,甚至比健全的生命还要有更大的渴望。

t。s,那天我们还谈到了美国。你说你去了美国。我说去美国路真远,我不知道怎样度过十几个飞行小时,所以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去。你教我去美国时在哪座城市转机休息,还有在飞机上怎样休息。你说海迪你一定去美国看看,你应该快点儿去。我说我会去的。这世界吸引我的地方很多,不过,t。s,你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古巴。很多年前我就向往古巴。小时候我在一支歌里知道那儿有美丽的哈瓦那,还有一位大胡子领袖卡斯特罗。在武汉我的叔叔还背我上街参加过声援古巴的游行呢。一次我往稀饭里放糖,我妈妈说我吃的是古巴糖。我问古巴在哪儿?古巴远吗?我妈妈说很远,你想象不出有多远。我那时向往很远的地方,因为古巴糖。

21.生命的追问 第四辑(21)

好多年过去了,我不再向往古巴糖,但我依然向往古巴。***那是因为我读了《老人与海》。我读的是一本被人翻得皱巴巴的英文小说,当时在小小的县城里那本英文小说对我是多么珍贵啊。我试着翻译它,用我仅有的一本英汉小词典。在阅读翻译中,我被迷住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翻译的段落,我喜欢那些海上搏斗的描写,更为老桑地亚哥不屈不挠的精神而感动:过去,他曾证明过一千次,但都落空了,现在,他又要去证明了。每一次都有一个新的开端……我甚至在睡梦里都看见那片海上有一面千疮百孔的帆,它看上去就像一面标志着被打败的旗帜。其实人生可能很少有胜利的归航。起航时他也许正值豆蔻年华,意气风,在人们渴望和艳羡交织的目光中怀着豪和梦幻,去探寻理想的王国。沧海茫茫,迎接他的是永无止息的挑战,直至海风吹皱了他青春的面容,浪涛扑灭了他青春的火焰,冰霜染白了他的两鬓,他形容枯槁,嗓音苍老而沙哑,目光浑浊而凝滞,只有他那颗饱经磨砺的心还在不屈地跳动……在平庸的人看来,他也许一无所获,可一个真正的勇士,却以此为自豪——晴空碧海之上那一叶褴褛的帆,那是真正圣洁的美丽,因为它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象征,虽然已经破烂不堪,千补百衲……

t。s,我想我很快就会去美国,总有一天我也会去古巴的。

天上,白色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

这是你的长篇小说中的一句话,它久久地感动着我……

1.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

世界开满了绚丽的花

飞起了快乐的鸟

十五岁,我渡过一条河

十五岁的一天,我渡过了一条河。***

我从那高高的陡峭的堤岸上下来,乘上了一艘渡船。浑浊的河水卷着凝滞的波浪,打着沉重漩涡流过宽阔的河面,在渡船笨重的船和船舷激起迟缓的浪花。河床两岸成片的杨树林光秃秃的枝桠迎着寒风出尖厉的呼啸。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黄河。在此以前,它只映现在我心里。它古老苍凉,喧腾咆哮,日夜奔流。无数代人对它充满了惊悸,又对它寄托着梦想。那天我曾以为,渡过了这条河我便去了天边一样遥远的远方,我为离开它流下泪水。我并不知道,后来,我又多少次渡过了这条河……

黄河,它的春夏秋冬,它的奔流与干涸,它的日落与日出,它岸边的树林与村庄,都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不用亲临黄河,也能够领略它变幻无穷的妩媚与壮丽、宽阔与雄浑、悠远与深邃、寥廓与缥缈、温馨与亲切……

我曾在一个黄昏,从它的身边驶过。

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把万道金光向黄河喷洒,静静流淌的河水像一匹巨大的、望不到边的金色锦缎,铺展在宽阔的河面上,由西向东,舒缓地向下游铺泻,耀眼的金光闪现着无比的华丽和美艳。透过岸边密密层层的树林,簇簇金色的光芒把平平整整的河滩映得色彩斑斓,摇曳的树影仿佛千百美丽的少女,在印满了金色花斑的地毯上翩然起舞。远近稀疏的村庄也镶上了夺目的金边的轮廓。河岸边,数不清的不知名的花朵弥散着芬芳,田野上无边的成熟的稻粱黍粟喷吐着醇香,随着柔和的秋风汇入这深深的河谷,与这绚烂一起把我紧紧包裹,在我的头顶弥漫。

我沐浴在这漫天遍野的金色之中。我的目光所及是无尽的灿烂的光焰。我把醇香和浓烈深深地吸进我的肺腑、我的内心。落日渐渐西沉,一轮巨大的火球向着远方的天际那优美的曲线下坠落,要把这一切辉煌与壮美随着它一起带到地平线的下面。

在车的行驶中,巨大的阴影就从黄河坦荡的河面上悄悄地爬上来,攀上了河堤,又向高高的树林掠去,暗影所到之处,晃眼的金光无声无息地隐退,黄河仿佛脱去了金袍,换上了一身深蓝色天鹅绒的硕大风衣,更显得高贵和典雅。河水变得深蓝,仿佛被浓墨浸染,沙滩闪烁着异样的微光,树林也变得幽深莫测,似乎隐藏着无数神秘的精灵。我惊异地瞪大眼睛,向我的四周搜索,企图找回刚刚还包围着我、浸润着大地的光芒,可是,黄河却在我的眼前静悄悄地变得深邃奥秘,让我在失望、惋惜之中又急切地渴望新的知觉。

当遥远的地平线把天边最后一抹红色遮掩,世界融入了黑暗之中。

无数诗人和作家都曾赞颂过黄河,描述过它辉煌的日出和被它映得像红色的铁水一样的奔流,那在阳光下成熟的金色的庄稼,还有那像太阳一样金黄的收割过的田野。

可是,谁描绘过黄河之夜呢?

那是一个夜晚,我渡过了这条河……

深蓝色的风轻轻地从河岸边那广阔的田野上吹过,携来庄稼成熟的醇厚的芬芳和农家晚炊的香甜,让我与辛勤劳动的人们共享黄河秋天慷慨的馈赠。归巢的鸟雀悦耳的啁啾呢喃,树林里枝叶摩挲的慢声细语,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昆虫争先恐后的齐鸣,一起飞进了这幽暗中的河谷,伴着河水汩汩的流淌和涟涟拍岸的轻波,仿佛在巨大的露天音乐厅里,一支看不见的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无名的舒缓的歌,这歌把我带进从未有过的夜的欢快与舒展,使我忘却黑暗的困扰和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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