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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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差一点儿十五岁。

二十四年前的这一天不满十五岁的我坐在一辆破旧的卡车上,车上还有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还有我们几件不像样的家具和零乱的锅碗瓢勺儿。卡车载着我们渡过黄河,便顶着风沙向西奔驰而去,我们的目的地是鲁西北的一个贫穷的小村子。那里是爸爸的流放地。我揉着哭红的眼睛和哭红眼睛的妹妹靠在一起,回头望着远去的城市,心中很茫然。在这之前爸爸妈妈总是挨斗,总是让我们心惊胆战,家里没有过安宁的日子。后来有一天爸爸回家显得很高兴,他告诉我们,他被解放了!我和妹妹立刻拥抱着欢呼起来,这意味着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我和妹妹用平时积攒的钱买来了刷墙粉,趁爸爸妈妈不在家,妹妹约了一大帮同学爬高上低,一个下午把家里的四壁刷得雪白。妹妹擦了桌椅,我们还收拾了各自的小床,屋里好几年都没有这样干净整齐,我们累得满身是汗,我们的心期待着爸爸妈妈的快乐和惊奇。

天很晚爸爸妈妈才回来,他们被雪亮的墙壁映得眯起眼睛,我现爸爸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他的笑明显是做出来的。我注意到爸爸妈妈手里拎回来的几件奇怪的东西:爸爸拎着一个钉鞋撑和一把小铁锤,妈妈拎着一捆蓑衣、几个草帽和两双高筒胶靴。爸爸说几天以后我们就要搬家,离开这里去农村,从此,我们将生活在那里。爸爸说他和妈妈都得当农民,他也许要当钉鞋匠。妈妈说,不管怎样咱们也要好好活下去。我和妹妹看着刚刷好的屋子,忍不住哭了。我们哭了很久,晚上躺在被子里还在哭。我们留恋这个家,留恋这里的朋友,后来妹妹跑到我身边,我们趴在枕头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在黑暗中望着窗外。天正下着沙沙的小雨,细密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又积聚着流下来,就像一道道泪痕……

第二天,爸爸问我,要下乡了你想要什么?我说,爸爸我想要架手风琴。我说这话时,眼前是一片绿色的田野,花儿在盛开,蝴蝶在飞舞,我和妹妹并肩坐在枝叶茂密的大树下,我拉手风琴,妹妹轻声哼唱着,风儿吹着五彩的音符,飘洒在原野上。

又一天清晨,我们就坐在了卡车上,我穿着蓝色灯芯绒的裤子和妈妈为我织的红毛衣,我的腿边是我的小小的红色手风琴。黄色的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也吹散了我心中绿色的音乐之声。

18.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8)

我们流放的那个地方叫十八里铺,很像陕北民歌里的地名,离县城有二十里地,我们去的那个尚楼村离十八里铺还有八里地,那一带落后而贫穷,荒漠的土地泛着银灰色的碱霜。人们住着又破又矮的土房子,站在我面前的无论男女大都穿着黑色的又大又厚的棉袄和棉裤,无论男女头上都扎一块遮挡风沙的毛巾,男人的白毛巾上有两道蓝杠杠,女人的毛巾上是红花配绿叶。那里的男孩子肥大的棉裤腰一直提到光溜溜的胸口上,女孩子的胳膊上都挎着一桄正在编结的麦秸辫儿,灵巧的双手让人眼花缭乱,她们说,掐十桄草辫儿才挣一毛钱。

我和村里的孩子一眨眼儿就成了好朋友,他们喜欢挤在我的桌前看我满抽屉的家当,那些小手电、蜡笔、跳棋、药瓶,在他们看来样样新鲜。我的手风琴成了他们最稀罕的物件儿,他们挨个触摸琴键,我为他们拉动风箱,手风琴便出高低不同的音律,在孩子们快乐的笑声中,白色的琴键就变黑了。我教给他们玩儿指鼻子指眼睛的游戏,屋里的男孩子就一对对地互相指,谁指错了,他们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不一会儿,这事就引起了战争,燕春儿看着小五的脸,大喊了一声驴x,小五就跟他打起来,我叫他们别打,他们不听,他们在地上翻滚着,我的桌上立时就落了一层土。他们打完了拍拍身上的土,嘴里咕哝着日他娘,俩人就又好得搂着脖子围到我的桌边儿来。

我问孩子们为啥不上学。

他们说,玲玲姐,咱学屋的屋顶漏啦,今儿正拾掇着哩。

割完麦子有一天,我成了村里小学的小老师。

村里原来有位叫秋玲的女老师,她的爱人在济南当兵,有时她就搭汽车回济南,后来她就调到了济南。秋玲老师就像歌里唱的一样,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一天秋玲老师来找我,她说我得去探亲,你到学屋帮我教课吧。她说,走,你先给他们上一课。我说我不敢,她说没事儿,你甭胆儿小,孩子们保证听你的。她说要不你就先教他们唱支歌儿。

这样我就坐在了讲台上。我们的学屋很简陋,三间破土房,四面黑土墙,真的是土凳子土台子,里面坐着土孩子。我教的歌是《大刀进行曲》,那些男孩子怎么也唱不齐,怎么教也跑调儿,我急得又想哭又想笑。那歌声引来很多过路的人,不一会儿就把破烂的学屋门严严实实堵住了。

我继续教唱歌:

前面是英勇的八路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孩子们最后喊的那声“杀——”,倒是很整齐。

当小老师的日子很难忘,我指挥孩子们用染布的朱黑把黑板染得黑上加黑。我找来报纸,让他们包一样的书皮儿。我给他们缝书包、补书包、订本子,给那些男孩子修剪像乱草一样的头。

夜晚,我在小油灯下改作业,因为没有田字格的本子,很多孩子就用黑的包装纸订本子,也有买白色粉莲纸订本子的。于是,这家的大人就得对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老师说的那些事儿,能用猪脑子记住的,就别往纸上写,省得瞎了粉莲纸。那些作业本要多乱有多乱,有的干脆不写作业,只画了些歪鼻子斜眼的印象派,画像一旁还歪歪扭扭写着打倒xxx,xxx是我儿……

说不清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那些调皮鬼懂得守纪律。只记得课堂里开始鸦雀无声时,一个多雨的季节来临了。上课时雷鸣闪电会突然在窗外爆响,雨水也从窗口屋顶和墙缝中蹦溅渗漏进来,打湿了孩子们的头衣裳和书本。孩子们常常对我说,玲玲姐,咱村儿里啥时候能有个红砖到顶的大学屋就好哩。

我那颗十五岁的心常常在油灯下感慨,尚楼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座红砖到顶、窗户明亮、桌椅整齐的大学屋,孩子们什么时候才能受到良好的正规教育啊!

有一天,一群孩子簇拥着一个腰背畸形的孩子来到我的桌前,他们说,玲玲姐,人家二罗锅还没见过你哩。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比我的桌子高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他的脊背上鼓着一个大包,他的脸上却带着淳朴憨厚的微笑。他背着一只补了补丁的粗布大口袋,他热地说,玲玲姐,俺在外村就听说你搬来哩。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二罗锅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他家一到春天就断顿儿。二罗锅就得去要饭,所以他不能去上学。二罗锅说,他刚从外面要饭回来。他打开那只口袋,里面是一块块窝头和饼子。他说把这些干粮搁到房顶上晒晒吃,就能糊弄过去春天。他说俺家的粮囤里连一个棒子粒儿也扫不出来了,家里的狗都饿跑啦。二罗锅说他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能上学,再就是把自己的罗锅治好。他说要不俺还有啥奔头哩。

19.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9)

我让二罗锅去上学,我给他订了本子,教他写字儿。二罗锅就对我很感激,一天他挖一些鲜绿的野菜送到我的小窗前,他说玲玲姐,这菜叫老鸹筋,蒸窝窝可好吃哩。人家都说老鸹筋蒸窝窝,一咬一哆嗦……

我爱尚楼村的孩子,尚楼村的孩子也爱我。

我教孩子们学语文学算术,我也教孩子们喜爱音乐。

那年夏天,我把音乐课带到了村东头金线河的石桥上。夏日的金线河是最美的,河水微波荡漾,清澈见底,河岸两旁高高的堤坝上种满了蓖麻,宽厚的蓖麻叶连接成绿色的屏障,红红的夕阳映在河面上,那一刻河水就泛起灿烂的金光。孩子们一拉溜坐在桥栏杆上,悠荡着双腿,和我一起眺望远处美丽的晚霞,眺望村里蓝色的炊烟。我给孩子们唱歌,我唱《歌唱二小放牛郎》、《金瓶似的小山》、《鲜花献给**》,还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原野,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霹雳一声震乾坤,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我无所顾忌地放声高唱,再高的音调也敢唱。我觉得自己是才旦卓玛,用今天的话说,就像一个“highc”之王。

村里的孩子常问我:玲玲姐,你在俺们这里住一辈子,还是住半辈子?我说,住半辈子,他们就会难过,就会眼泪汪汪。我说,住一辈子,他们就蹦着高地欢呼,就推着我的木轮椅在田野里没命地狂奔。

那时,十八里铺偶尔放一回电影,这消息总是由去那里赶集的人捎回来,他说,今儿个后晌,十八里铺一个好片儿,瞧瞧去不?《英雄儿女》,露头就打,一盘子打到底。赶集的人渲染着。于是太阳还老高,学屋里的孩子就啃着干粮,推着我的木轮椅上了路,他们说,玲玲姐,去早了给你占个好座位儿。记不清我们去十八里铺看过几回电影,反正《英雄儿女》看了不下五六回。在我们回村儿的路上,天上就撒满了星星。

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了,我坐在马车上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尚楼村。村里的人送了我们很远,村里的孩子送了我们很远,信生叔家的大白狗一直把我们送到十八里铺公路的大堤上,惜别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打湿了我的手背,打湿了我的衣裳。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树干移走了,根却永远留在那块土地上。

十几年后,我选择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我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记述少女时代在尚楼村的生活,于是我经历了很多艰难创作的日子,我写那片苍凉的土地给我的成熟,我写那里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给我的真,我写学屋里孩子们给我的快乐。后来,我的长篇小说在国内和国外出版了,在那些隆重的行会上,我说我感谢生活,感谢人民。

在人们的掌声里,我的眼前闪过书中描写的田野、耕牛、河堤、炊烟。耳畔又依稀听到书中的孩子们欢乐地叫喊,新老师来啦!

于是我说,一个作家永远不能丢掉与人民的联系。

去年有一天,尚楼村的党支书带着原来的团支书来看我,他们都是当年学屋里留着月牙头的孩子。他们带来了香油和鸡蛋,也带来了全村人的问候。他们讲了很多村里的事儿,讲了那里可喜的变化,也讲了让人忧虑的况。他们说,玲玲姐,咱村里的学屋得好好建设建设,因为没钱盖学屋,四年级五年级的孩子只能到外村去上学,那一回外村的学屋见咱村儿的孩子没拿钱,硬是不让咱听课,你说这是不是欺负人?他们说,等咱村儿啥时有了大学屋,咱一准儿让刘楼李庄王庄的、让肖营段屯罗屯的都到咱尚楼来念书。

泪水涌进眼里,我的心里也涌起一股热流。

我们的党支书看看团支书很感慨地对我说,玲玲姐,咱没有文化真不中,俺俩那时当兵好好地为啥后来就回来啦?还不是因为没文化?那会儿人家那些能写会抄的都提了干部当了官儿,可俺们没文化的……唉,没有文化真不中。说啥咱也得造个好学屋,造个红砖到顶的大学屋。

这句话总是在我的耳边回响,在我的心头萦绕。

它是孩子们的,也是我的一个梦想。

20.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20)

今天,我终于能够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实现这个愿望了。

我向希望工程捐款五万元,帮助尚楼村建小学。那些天,我给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我仿佛看见在人们的一片欢乐声中,一间间红砖到顶的房子平地而起,我仿佛看见身背书包的孩子们蹦蹦跳跳拥进学校,坐在了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我希望孩子们能在这里度过幸福的童年,更希望他们奋努力地学习,从这里走进令人神往的知识海洋。

二十四年前我是一棵小树,

二十四年后

我长成了大树。

此时,

生命告诉我,

树高千尺忘不了根。初一到十五

刚进腊月,家里就热闹起来,隔三差五,尚楼村的乡亲们就三三两两来串亲戚。我爸爸妈妈各兄弟姐妹六个,可那些亲戚大多在外省,特别是爸爸家里几个姐妹都是当年打过长江去的,后来就留在了南方,于是因为路远就好多年才见一回面。而我们当年下放的尚楼村离济南才几百里地,说来也不近,大清早坐汽车,中午头里才能来到。尽管如此,每到过年乡亲们总是不忘我们这家远门儿亲戚。爸爸妈妈说,我们也不能疏远了这些乡亲,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我们真正的亲戚还要亲。在村里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乡亲们总是对爸爸说,老张哥,甭怕,在这里只要有咱吃的,就有你这一家子吃的。爸爸说,尚楼的乡亲们最仗义,尚楼的乡亲们最厚道。后来我出了一盒歌带,里面选了一歌叫《父老乡亲》,歌里面唱道: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

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

胡子里藏满故事,

憨笑中带着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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