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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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她还是向别人求证比较好,相比而言,那样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他是飞行的战士,永远的行动者。他总有许多事情并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她看着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回忆: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爸妈的死又是怎样的。
回归的晚宴设在光荣纪念堂。水星团、地球团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员,悉数到场。光荣纪念堂是火星节庆盛典召开的地方,长方形的大堂,两侧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间陈列着火星各个重大历史时刻的微缩模型。天顶和侧壁的壁画是投影,可以电脑控制,根据场合更换。
这一晚的宴会厅灯光绚烂,精致却不奢华。侧壁打出百合花的图案,像白绿相间的壁纸。小舞台中央摆着四张贵宾桌,其余十六张圆桌绕成两圈,摆在四周。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这已是极高的待遇。桌上摆了非洲堇,两侧的台柱上摆了圣诞红。穹顶上坠下玻璃丝质的彩带,荧亮发光。
菜品传送带在宴会厅左侧,饮食自取,没有服务生。一个角落布置成地球十六世纪乡村集市的模样,摆了硕大的蔬菜瓜果,展示太空农业,显得怀旧却风趣十足。
对地球人来说,没有侍者的宴会像是降了一个等级。他们早已习惯穿着尖领衬衫黑色马甲,衣袋里露出手帕边角的优雅的侍者,微笑着弯腰,将红酒及时注入还未清空的酒杯,在每道菜之间换一副刀叉一个盘子,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可是这一晚,完全没有这些。传送带画出一道曲线,从墙里伸出又伸入墙里,带着不紧不慢的从容,等待尊贵的客人自己照顾自己。酒从墙上的龙头流出,任客人自取,虽然装饰着图案,却让地球来客想到土气的乡下。贵客们昂着头,故意大声说着自己的国家是怎样布置一场像样的国宴的。
火星没有侍者。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服务人员,只有实习的学生和志愿者,没有服务员,没有仆人,没有第三产业。火星的所有人都是工作室的研究员,没有一辈子服务的酒店侍者。晚宴的准备和收尾,由组织者亲力亲为。
火星人当然不会在晚宴上介绍这样的背景。因此整个宴会厅呈现出一种有趣的错差。几个欧洲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现代之前古老奢华的贵族生活,几个亚洲人互相附和着说古代的东方就已经多么懂得礼仪,而几个阿拉伯人骄傲地表示,在自己的国家男人足够强,女人们就有空在豪宅里侍奉宴会。火星人听着,附和地笑笑,然后三三两两结伴起身取食,地球人对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甚为恼怒,交头接耳,连连摇头。
水星团坐了两张桌子,洛盈挨着纤妮娅和安卡。他们品尝着从小熟悉的饮料和食物,谈笑风生,庆幸能够不和大人们同桌。传送带上送出了小巧的甜点,纤妮娅跑去端了一大盘回来。众人分食,甜美无比。
“真好吃!”纤妮娅高声赞道,“这才叫烹调!”
他们在地球吃得不好,纤妮娅一直把地球吃的东西叫做食物。
安卡点点头:“嗯。不知道是哪家厨师做的。”
洛盈尝了尝,猜测道:“可能是老莫莉家。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家的布丁,每次遇到伤心事都让妈妈去买,心情即使再坏,吃一块也能好。”
这样的甜美与空气中酝酿的紧张并不协调。洛盈隐约能感觉到那种紧张。水星团的圆桌距离贵宾桌不远,她的位置又刚好临近交接处,贵宾桌的谈话总是隐隐约约飘进她的耳朵。虽不是每个人的言辞都能听见,但是胡安伯伯的大嗓门总能在一整桌的抑制中突出重围。
“你再敢说一个‘没有’试试!我告诉你,我是亲眼看见我奶奶被炸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前一秒钟她人还在卧室里哆嗦,祈祷,说上帝保佑,下一秒钟就被炸弹炸成了泥。你不知道吧?没听说?这就是你们地球人干的事:轰炸平民!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找不出更卑劣的手段了!”
对方不知道低声回应了一句什么。胡安伯伯的怒气更盛。
“少他妈的撇清关系!我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也要承担责任。你再敢说一句‘跟我没关系’,我就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知道扔到外面是什么样吗?没来过火星吧?给你讲讲。就这么一下——砰——然后你就炸了,就像一只涨红的八爪鱼。”
洛盈笑出声来。她悄悄回过头,向嘉宾桌张望。在胡安伯伯身旁,贝弗利坐在主宾的位置上,脸色相当尴尬,正在用餐巾不停地擦嘴。
洛盈觉得有趣极了。贝弗利在地球上是大明星,向来都以温文尔雅出名。遇到这种情形,换成别人可能会发怒,但只有贝弗利不会。他穿着复古风格的新式西装,有丝绒和金线镶边,双排铜扣,带着几百年前旧时代贵族的派头,一本正经,保持形象。因为这身衣服,谁都能发怒,但他不能。
有很长一段安静时间,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当洛盈再次听见胡安伯伯的声音,只见他比前一次还要激动地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餐厅里所有人侧目而视,他也不管,只是一字一顿大声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行!”
宴会厅里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小声议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知后觉者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目睹的人也只是茫然耸肩。胡安伯伯坐的贵宾桌上的人显得尤为尴尬,有人想拉他坐下,但他不坐,有其他的地球客人想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给压住了。最后,还是爷爷站了起来。他轻轻拍拍胡安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有话说。
“地球客人们,”他举起酒杯,“刚好借这个机会,我说几句话。首先,我们是真的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前方还有很长的未来。双方这次举办博览会,是为了达到互利、共赢、各取所需的目的,所以交涉永远是必要的。我相信最终我们一定能寻找到让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你们的要求我们不会不考虑,只不过最终的任何决议我们都需要全体民众通过。这是火星的大事件,我们必须民主。而且,我相信代表团也是民主的,最后的决定也一定是所有成员都满意通过的。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此时下任何结论都还为时过早,请让我们放下一切争议,举杯,尽情享受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全场一起举起了杯子。纤妮娅问洛盈他们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问题,洛盈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爷爷的话就是加西亚爷爷的话,代表团的民主就是宝藏的争夺。她心中隐约的疑惑渐渐连成了清晰的线条,可是她不知道地球人争夺的宝藏是什么。爷爷刚刚的话语太模糊,她无法判断。她低头吃着东西,静静地思量着。
影像馆
在前去拜访珍妮特·布罗之前,伊格先到地球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彼得·贝弗利的房间去了一趟。
他没有提前预约,也不打算采访。他径直来到贝弗利的房间外,敲了敲门。
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伊格知道这个时候贝弗利一定已起床,收拾妥当,因为十点将是第一次正式会谈开始。从旅店到会厅需要十分钟。他只想问几句话,三五分钟就可以。
伊格知道,不用猜前一天晚上贝弗利过得不算愉快。他倒很想知道他回到旅店之后的表情。昨晚伊格的镜头放在台柱上的一盆圣诞红下,他没有声张,但他觉得贝弗利肯定知道。贝弗利是影星出身,是整个星球上对镜头最敏感的人,他一个晚上都是右半侧脸斜对着镜头,微笑,摆出他最标准的造型。自从他三十五岁弃演从政,这样的造型已经不知道摆过多少回。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很少见到像贝弗利这样仕途平坦的人。相貌英俊,世家出身,名校毕业,交游广泛,还不到五十岁,就窜升至极高位置,已经是很多人眼中民主党下一任总统最有力的竞争者,并且他背后有家族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一次能来火星,据说就是家族动用各种关系,推促而成。谁都知道,能在这样出风头且不危险的场合崭露头角,将是未来重要的政治资本。所以他比谁都重视风姿,重视镜头。正是这一点让伊格觉得趣味十足。他昨晚回来又重放了一下宴会的画面,发现自己几乎喜欢上了贝弗利旁边那个面色暗红的大嗓门。
开门的时候,贝弗利容光焕发,装扮齐整,穿一件与众不同的浅蓝色的丝质西装。他微笑着欢迎伊格,举止依然彬彬有礼。
“早上好。”伊格说,“不,我不需要进屋。只有几句话想问。”
贝弗利微微侧头,表示许可。
伊格问道:“昨晚,您听到火星总督说的民主问题了?我在宴会后问了一个议事院官员,他说火星议事院决策日常事务和工程问题,但是少数关系到所有火星居民的大的决策,必须得到全民投票通过。这和我们平时听说的火星似乎不太一样?”
“嗯,是不太一样。”
“对这件事您怎么看?我是说,对这种……差异。我们是代议和选举,他们不选举,但民众有直接参政权。”
“差异。”贝弗利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是差异。值得思考。”
“这一点我能否在影片里表现出来呢?”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可是这涉及很广泛的观念问题,我不知道在这方面继续挖掘会得出什么结论。”
“没关系。经过思考的尝试比获得结果更重要。”
“……贝弗利先生,我想,您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您知道,目前普遍的观点认为火星并不是一个民主的地方。所以也许我的片子会带来不小的影响。”
贝弗利仍然微笑着,像是仔细聆听,但伊格注意到,他两次掸去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又把袖口整理了一下。他伸出手拍拍伊格的肩膀,像一位和蔼的叔父。
“年轻人,不要怕引起影响。有影响,才有前途。”
伊格有一点儿气恼。他感觉不出任何真诚。贝弗利的漂亮话客气得令人难堪。他什么态度都没有给出,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态度。伊格猜想他可能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按道理说,贝弗利不应该不知道,在地球上,不管各个国家相互之间怎样竞争牵绊,但都统一把火星作为另一个阵营。就像又一场冷战,跨越苍穹的冷战。火星被说成邪恶军人和疯狂科学家控制的孤岛,说成全面高压政治和机器操纵人类的典范,说成伟大的自由商品经济的对立面,在学者和媒体中间有着不可磨灭的极权、残忍、冰冷的印象,就像一台庞大的机械战车,将地球上未曾实现的暴力乌托邦发挥到极致。战争也被一劳永逸地定性为自杀式背叛,早晚要回归或者灭亡。如果贝弗利知道而且理解这些说法的影响,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伊格的意思。拍摄火星的民主就意味着翻案,意味着承认地球的很多说法并不正确,从而意味着承认自己一方的偏狭和失利后的嫉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涉及最基本的立场。伊格想问的就是这个。他自己并不怕引起任何波澜,但他知道什么叫政治正确,作为官方成员,从一开始就有身份的要求。
可是贝弗利只是优雅地说着漂亮话,举止像贵族般大方。
这样也好,伊格想,将来不管我拿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不可以说我没有请示。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对他更有利,作为一名长时间反体制的回归主义成员,伊格喜欢对地球抛冷箭。
“谢谢您。”他对贝弗利说,“不过我忘了告诉您,我刚才不是采访,没有开摄影机。”
他说完礼貌地退身离开了。临走时,他瞥见房间里美丽的贝弗利太太,正在对镜子作最后的修饰。她比贝弗利小十岁,也是一个电影明星。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受人瞩目,从第一个吻到儿子出世,都在镜头前完成。贝弗利比谁都会演贵族,演优雅温良的好丈夫,表达浪漫,朗诵古典诗句。他是好丈夫的典范,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太太。伊格见过很多很多演员从政,但他们都不懂得获取女性选票的重要。贝弗利获得许多女性的拥戴,选票逐年递增,很少锐减,很少分流。他是选举的真正胜利者。
※※※
从贝弗利的房间出来,伊格踏上了前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路途。影像馆不算很远,和旅店一样位于城市的南部。只要跨两个区,还有直达的隧道车。车程约二十四分钟,途经城市最重要的市政厅和展览会堂。
和早上的拜访一样,这一次前往影像馆,伊格也没有预约。他没有给珍妮特的空间留言,也没有和影像馆联系。他不想给她任何暗示,不想在通信屏上委婉而尴尬地提出见面请求,也不想在双方都作了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一场隔膜的对话。他更希望在她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去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理由”,只有见面了才能判断。
隧道车上,伊格拿出摄像眼,贴在车壁上,记录沿途风景。前一天晚上他们乘过一次,但路程很近,来不及拍。隧道的管壁是玻璃的,上下左右,视野通畅。车厢有不同颜色,伊格现在乘坐的是透明的米黄色。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坐在一滴溶液里,流过蜿蜒曲折的导管,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车厢掠过各种各样的建筑,居民房屋和大型公共建筑交替坐落,小房子像是大建筑的卫星,环绕而分散。大建筑常常是环形,中间区域有高昂的穹顶,每一座小房子则直接镶嵌在一个玻璃半球内,球内是院落花园,种满各种繁密的花草。伊格听说,一般建筑内的大部分氧气都是由这些花草提供的,因此节省了很多能源,也省下复杂的机械。车内的小屏幕标注着两边的地名和建成年份。伊格发现,这些房子的造型涵盖了几乎所有风格传统,从文艺复兴式对称和谐的,到洛可可式的繁复华丽,再到东方屋檐长廊和立方体形状的现代主义,整座城市俨然一个天然的建筑博物馆,层次丰富鲜明。尤为独特的是一些曲线型建筑,墙壁的线条像流动的水,柔和感突出。所有的建筑都是玻璃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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