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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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着盛了小麦的笆斗子过来了,银种跟在叔叔后面。银种的裤裆被庄里的男孩子撕开了线,撕得前片不搭后片,像两片荷叶。撕开处是银种自己缝合的,缝得针脚很大,还揪巴着,难看透了。金种不愿让自华看到银种这种顾了头顾不了腚的叫花子样,嫌银种为他丢人,他看看银种,又看看自华。自华不站着了,往门里退了一点,坐在大婶刚才坐的凳子上,还在纳鞋帮子。鞋帮子比较长,像是男人的鞋帮子。自华一定是在给他哥哥做鞋,不是给自良做的,就是给自民做的。自华还是低着头,低着眉,连往院子里看一眼都不看。自华一定知道金种一家到她家来推磨,也会听见他们赤脚踏泥巴的声音,可自华就是知道了装不知道,听见了装听不见,一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真让人毫无办法!要是几只鸭子走进院子,自华不一定不抬头看一看。而他们连几只扁毛鸭子都不如啊!自华这样拒人,让金种有些泄气,也有些生气。一个地主家的闺女,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推磨这种劳动,主要考验的不是人的力气,是人的耐心。抱着一根磨棍,推着一块石头,在圆形的磨道里转十圈,转一百圈,转一千圈,转一万圈,石头一点都没动窝,还是在老地方。有道说,好男儿宁挑千斤担,不推十斤(指粮食)磨。又有道说,好男儿既要能挑担,又要能推磨。磨是什么?磨就是耐心啊!十年磨一剑也好,铁棒磨成针也好,哪一样不是磨出来的。驴子,骡子,它们的耐心大不大?大。但是,它们拉磨时,要给它们蒙上眼,把它们欺骗一下,不让它们看见磨顶上的粮食,不让它们知道老在一个地方转。人怎么办呢?不能给人蒙上眼,人蒙上眼转圈会晕。就算给人蒙上眼,人心里也清清楚楚,知道每一粒粮食都不饶人,一圈转不够,粮食就变不成面粉,粗面粉就变不成细面粉。这就是说,人把自己变成牲口还不算,还要比牲口付出更大的耐心。金种大胆设想过,要是自华跟他一块儿推磨,自华在前面推,他在后面推,一年三百六十天,让他天天推磨他都愿意。现在跟叔叔一块儿推磨,他只想把磨棍夯在叔叔脑门上。以前叔叔自己不推磨,让金种和银种推,叔叔罗面。银种缺乏推动力,每次和银种推磨,金种都觉得格外重,仿佛不是两个人推,是他一个人在推。后来金种去公社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受到了阶级教育,就坚决不跟银种一块儿推磨了,拉叔叔一块儿推。在那个电影里,有一个贫苦人家的闺女叫喜儿。喜儿给地主家推磨时,被地主黄世仁摁倒在磨道里,强奸了,还怀了孩子。金种由黄世仁想到黄鹤图,从喜儿想到自己跟银种,决心在推磨问题上与黄鹤图开展斗争。他质问黄鹤图:“你为什么不推磨?只让别人推磨?难道你是黄世仁吗?”那个电影叔叔也看过,叔叔否认他是黄世仁,他说他没有弄过人家的闺女。既然不愿当黄世仁,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下到磨道里推磨。金种愿意给黄鹤图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金种的斗争取得了胜利,从那以后,黄鹤图就把银种替换下来,让银种罗面,他推磨。
金种每推一圈磨,都要经历一个暗和一个明,推到墙角那里是暗的,推到门口那里是明的。这是物理原因。还有一个心理上的原因,金种推到墙角那里看不见自华,他心里是暗的。推到门口那里,他一抬头就把坐在堂屋门边的自华看到了,心里就明亮起来。尽管自华不可能跟他一块儿推磨,只要圈圈能看到自华,他就如同获得了不竭的动力。大婶回到堂屋去了,金种没看到大婶再纳鞋底子,不知大婶干什么去了。有那么一刻,金种把自华与喜儿联系起来,好像事情打了颠倒,自华不再是地主家的闺女,而像喜儿一样,成了贫苦人家的闺女。自华要是帮队长家去推磨,不知队长会对自华如何,会不会把自华摁倒在磨道里,压在自华身上。这样想着,金种仿佛看见自华正在队长身子底下挣扎,他不由得心上发颤,手脚变软,几乎站了下来。叔叔大概突然觉出磨有些沉,喝道:“想什么呢?还推不推啦?”喝着猛地往前推了一下。金种被叔叔的喝声吓了一跳,加上叔叔猛地往前一鼓肚子,金种手中的磨棍被闪得差点脱了手。金种紧追两步,才把磨棍抓牢,把磨系子绷紧,才又跟上了叔叔的步伐。这个可恶的地主分子,他连让人走个神儿都不让,真是比黄世仁还黄世仁!
金种不想推得太快,想推到天黑,推到家家拉风箱做晚饭的时候。据金种所知,自华家的每一顿饭都是自华和大婶做,一个人往锅里收拾东西,一个人在灶前烧火。金种要看看做饭时自华到不到灶屋来,到了灶屋如何表现。自华手里不拿鞋帮子了,看她的眼睛还往哪里躲!然而天已经黑下来了,庄子里拉风箱的声音也逐渐响起,自华和大婶都没到灶屋来。在阴雨天,他们家是不是也不做晚饭呢?\');
第四节
吃过午饭,刷了碗,银种到庄子西南角的跑坑去洗澡。天一晴,太阳就很毒辣,烤得树叶子发蔫,晒得地上起白皮。井台旁边有一个泥洼子,一只母猪和两只半大的小猪在泥洼子里来回翻滚,打泥。比如驴子拉完磨需要打滚儿,猪在夏天特别喜欢打泥。它们在身上、脸上、尾巴上裹上一层油亮的细泥,舒服得直哼哼,好像比人过年时穿一身新衣服还美气。队长家的黄狗卧在墙根荫凉处,半闭着眼,张大着嘴,在吐舌头。它的红舌头吐得又薄又长,在嘴前垂挂着,远看像一挂小小瀑布。各棵树上都有知了,每只公知了都很亢奋,都在直着嗓子尖叫。母知了不会叫,它们似乎爱听公知了叫,谁叫得越欢,越持久,母知了越钟情于谁。这对公知了构成了刺激和激励,它们谁都不甘心落后,谁都想赢得母知了的爱情,叫得更加疯狂。有的公知了从一棵树往另一棵树上转移,转移期间叫声也不中断。叫声从炽热的空中划过,如同火柴头从火柴盒的磷面划过,几乎把空气划出火来。为避开每天这段最热的时间,队里让社员们午休,一般要休息到下午三点以后再出工。那些要下地干活儿的人们,吃过午饭稍微落落汗,就抓紧时间躺倒了。女人睡在屋里,男人拉张席片子,睡到院子里的树荫下。一些奶孩子的妇女,躺下也不得消停,她们吃饱了饭,还要趁午休时给孩子喂奶。那些吃奶的小孩子各个像小猪一样,吃着奶也不老实。小猪喜欢在母猪肚子上乱爬乱拱,为争乳头子能把脑袋挤尖。小孩子呢,有嘴还有手。他们嘴里叼着一个乳头子,手里还捏着另一个乳头子,把乳头子捏枣子一样捏着玩。这还不算,有的小孩子抠娘的眼睛,用手指头塞娘的鼻孔,不让娘睡着。娘急了,就揍小孩子的屁股。把小孩子揍哭了,还得拿奶哄小孩子。像银种这般不用上工的半大小孩子,他们中午不睡觉,喜欢到水坑里去洗澡。说是洗澡,他们不洗脸,不洗脖子,就是去玩水,在水里瞎扑腾,图个在水里凉快些。地面晒得很烫脚,银种光着脚往跑坑那边跑时,两只脚都瓦棱着,脚心不敢沾地。脚心处皮薄一些,脚心一沾地,像是会烫出泡来。银种为什么不穿鞋呢?因为银种没有鞋。银种夏天没鞋穿,春天秋天也没鞋穿。一年四季,银种三个季节都光着脚。那时庄里有一种医生叫赤脚医生,人们很强调赤脚的光荣,对赤脚评价很高。其实赤脚医生不一定赤脚,什么都不是的银种才经常赤脚。银种的赤脚得不到任何人的重视,他赤了也是白赤。
跑坑原本叫坡坑,人们叫转了音,就把坡坑叫成了跑坑。庄稼人对字眼儿不怎么较真,一个人在前面跑,大家在后面跟,久而久之,都把坡坑叫成了跑坑。跑坑也是一个水塘,只是水塘的面积比庄子周围任何一个水塘的面积都大。没人测量过,这个水坑的面积到底有多大,是多少米乘多少米,等于多少平方米。就是测量,他们也不会论米,只能论尺,论丈。什么这米,那米,稻子脱掉壳叫大米,谷子去掉皮叫小米,大米小米那么一丁点儿,怎么能量出地的面积,水的面积!他们愿意拿打麦场的场面子与水坑的面积相比。场面子已经够大了,可与跑坑的水面一比,场面子只能算个小弟弟。跑坑称得上是杜老庄青少年们的乐园。冬天,水面结了冰。他们在冰上滑脚,打陀螺。有人还用棒槌把冰捣成洞,把抄子探进冰洞里抄鱼。到了夏天,跑坑里更热闹些,全庄几十个青少年都在那里戏水。银种还没跑到跑坑,就听到跑坑那边传来的喧闹声,并似乎感到有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银种别的没什么可玩的,每天午后下进水里游一游,是他最大的乐趣。他跃跃欲试,向着跑坑跑得更快些。跑到坑边一看,坑里已经下满了人,这里打水,那边翻花;这里撅屁股,那里露头,整个坑里像雷雨前的泥鳅翻潭一样。他们玩水的方式各种各样,千奇百怪。有的学狗刨,有的学猴晒蛋,有的学黄鼠狼过河,有的学蛤蟆扎猛子,等等。银种没急着下水,他要瞅瞅把自己的裤衩藏在哪里。坑边有一棵大柳树,不少人的衣服和鞋子都放在了柳树下面。银种没敢把自己的裤衩和别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坑西边长有一片苇子,苇子又粗又深,从水边一直长到岸上,长得很茂密。银种把自己的裤衩藏在苇子丛里了。
银种刚一下水,就被山豹看见了。山豹把银种叫成杂种,说:“杂种,过来,咱们玩鱼鹰捉鱼。”山豹老把银种叫杂种,银种已经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难听。银种说:“我不玩,你们玩吧。”鱼鹰捉鱼的游戏是这样,七八条鱼或十几条鱼都行,鱼鹰只须一只。游戏开始,鱼们惊恐万状,四下里逃散;鱼鹰张牙舞爪,奋力捉鱼。鱼鹰只抓到鱼的尾巴,或者抓掉几片鱼鳞,只要鱼逃脱了,就不算捉到鱼,还得再捉。直到鱼鹰真正把鱼抱住了,才算把鱼捉到了。鱼鹰一旦捉到一条鱼,那条鱼的角色马上发生转换,由鱼变成鱼鹰。变成鱼鹰后,新一轮鱼鹰捉鱼的游戏重新开始。如此循环往复下去,谁都有可能当一回鱼鹰。按道理说,鱼鹰是捉鱼者,鱼们是被捉的对象;鱼鹰处于强势,鱼们处于弱势,当鱼鹰应该好一些。可是,银种最害怕当鱼鹰,每次轮到他当鱼鹰,那些鱼一反常态,联合起来,对鱼鹰群起而攻之,把鱼鹰攻得少皮没毛,只有招架之力毫无攻击之功。银种害怕当鱼鹰也不行,他一点儿自主权都没有,人家让他当,他就得当。山豹说话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银种身后,从水里冒出来,抱住了银种的脖子,说:“都来,都来,鱼鹰在这儿呢!”于是,那些男孩子纷纷聚拢过来,把银种围在中央,一齐往银种头上脸上泼水。他们把两手捧在一起,捧成一个个小瓢模样,兜起水来,一下接一下冲银种眼睛上泼,鼻子里泼,嘴里泼。这样泼水是很有力量的,天上下再大的雨,浇在银种头上,都比不上这样泼水力量大。下雨是从上面往下浇,人一低头,就把水躲过了。他们泼水是从下往上泼,泼水的目标非常明确,银种低着头都躲不过。下雨落下的是雨点子,他们泼出的是水块子。雨点子有缝隙,水块子没缝隙,直接结结实实地砸在银种脸上。他们一边对银种泼水,一边噢噢叫着,像是敦促银种这只鱼鹰赶快捉鱼。住在跑坑旁边不远处的人家,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人们,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声,他们觉得这些孩子玩得可真快乐!他们只知道,天底下的事历来都是鱼鹰捉鱼,都是鱼怕鱼鹰。他们哪里知道,跑坑里的“鱼”何等厉害,“鱼们”翻过来捉弄“鱼鹰”,把“鱼鹰”捉弄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真的,银种被泼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他想骂人,想哭。可他不能骂人,也不能哭。一骂人,一哭,就要张开嘴。一张开嘴,水就会泼进他嘴里。然而他的鼻孔关闭不上,还是开着的。他觉得有一股水滋进他的鼻孔里去了,顶得他的鼻根子有些疼。鼻根子一疼,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流眼泪瞎搭了,那么多水往他眼上泼,他流再多眼泪别人也看不见。银种没有别的招儿可想,只有往下一蹲,把头埋进水里去。“鱼们”以为“鱼鹰”这回真的要捉“鱼了”,才四下里散开一些。银种的头在水下埋着,仍听见头顶上方水泼得哗哗响。人只有一口气,在水下憋一口气的时间是有限的。银种还得从水下露出头来。银种刚一露头,大块大块的水又向他泼来。银种学聪明了,水还没泼进他鼻孔里,他站起来换了一口气,再次把头埋进水里。你们泼的水再多,也没有坑里的水多。不用你们泼我,我自己淹我自己,你们还不满意吗?那些男孩子不满意。他们见银种原地缩进水里,又原地长起,在消极怠工,没有任何捉鱼的行动,当然不满意。“鱼鹰”不捉鱼,他们就捉一条真的鱼,喂一喂“鱼鹰”。这口水坑里野生的小鲫鱼很多,只要你愿意摸,一会儿就能摸到一条两条。有时小鲫鱼会躲进淤泥踩成的脚窝子里装死,他们不用特意摸,用脚一踩就踩到了。他们踩到鲫鱼时,觉得脚下有些硬,以为踩到了一只蛤蜊,弯腰伸手一摸,即捞出一条小鲫鱼。他们对小鲫鱼并不稀罕,一抬手就把小鲫鱼扔远了,从这边的水面扔到那边的水面。银色的小鲫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落水时啪地响了一声。水坑里除了有鲫鱼,还有鲶鱼、火头、鲦、铡钉、泥鳅、黄鳝、鲤鱼、草混子和胖头鲢子等等,恐怕不下几十个品种。在诸多鱼类当中,鲤鱼、草混子和胖头鲢子不能摸,摸到也得放掉。因为这几种鱼是队里放养的,属集体所有,任何个人不得私自捕捉。除去这几种带有公字头的鱼,别的鱼都是野生,都是杂种,随摸随扔都无人干涉。从这个意义上讲,塘里的鱼也是分阶级的,讲成分的。成分好的鱼可以受到保护,可以游来游去。而对成分不好的野生杂鱼,要摸要宰都无所谓。
塘里的水被孩子们折腾得翻了浆,水变得有些浑浊,泥腥味和鱼腥味也散发出来。最先摸到一条小鲫鱼的是山虎。山虎是山豹的哥哥。山虎一只胳膊勒住银种的脖子,把银种勒得向后仰着,一只手往银种嘴里塞鱼,说:“你捉不住鱼,我替你捉。来,吃鱼,吃鱼!”银种不是猫,没有吃生鱼的习性。再说活着的鲫鱼是很腥的,银种不愿吃。银种绷着嘴,咬着牙,头摆来摆去,以避免山虎把鲫鱼塞进他嘴里去。让你吃鱼,是怕你饿着,是对你好,你不吃可不行。别的男孩子也围了过来,有人拽银种的胳膊,有人捏银种的鼻子,强行往银种嘴里塞鱼。被人捏了鼻子的银种需要呼吸,不张嘴是不行了。他刚张开嘴,山虎就把鲫鱼塞进他嘴里。鲫鱼身上有黏液,滑出溜的,塞进银种嘴里并不难。山虎塞进银种嘴里的是鱼头,塞进去半截,留在嘴外半截。鲫鱼突然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黑窟窿,身子受到了压迫,大概觉得不大好受,便拼命挣扎,露在外面的尾巴上下摆动。银种的眼睛被噎得鼓着,急于把鲫鱼掏出来。可他的两只手都被人钳制着,他怎么都抽不出来。银种嘴里的活鱼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能听凭鱼的尾巴摆来摆去。小伙伴们定是觉得银种这种样子很好看,是一种创造性的景观,想把这种景观多保持一会儿。他们高兴坏了,乱叫乱喊,让大家快来看哪,“鱼鹰”吃鱼啦,“鱼鹰”真的吃鱼啦!其实他们都把这个景观看到了,他们还是愿意喊,他们是喊给自己听的,通过喊叫为自己助兴。喊了一会儿,他们才把银种松开了。
银种把鲫鱼从嘴里掏出来,生气地把鲫鱼扔到岸上去了。鲫鱼已经死了,不会蹦了,落在干地上,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银种呕着喉咙,往水里吐鱼鳞,吐黏条子。不料伙伴们跟他的游戏还没完,只听啪的一声,他两眼一黑,一摊黑泥就糊在他脸上了。这摊黑泥没有一泡牛屎多,但比牛屎稀,黏性也比牛屎好一些。牛屎是黄的,糊在银种脸上的稀泥是黑的。拿臭味相比,黑泥的臭味似乎更强烈一些。这下完了,银种的眼睛、鼻子、嘴巴全被稀泥糊上了,整个脸都被覆盖住了,银种没脸了。实在说来,银种长得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五官是很端正的,皮肤也很干净,挑不出什么毛病。银种长得有一点女孩子相。男孩子长女孩子相,据说是有福气的。可从目前来看,还看不出银种的福气在哪里。一摊又腥又臭的淤泥把他的脸糊得没鼻子没眼,像戴了一副黑面罩一样,有福气也冒不出来呀。往“鱼鹰”脸上甩稀泥,在游戏里是允许的。塘里能有什么呢,除了水,就是塘底的稀泥。当“鱼鹰”扑来时,“鱼们”可以向“鱼鹰”泼水,也可以向“鱼鹰”脸上甩稀泥。银种没看见往他脸上甩黑泥的是谁,有黑泥在脸,反正他这只“鱼鹰”被彻底打垮了,暂时可以休战。他一边把脸埋在水里洗泥,一边向岸边的浅水处走去。
再说说金种。以前这地方有不少民间艺人游乡唱小戏,唱小戏的爱说一句文词,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不妨把这句文词借用一下,比如金种和银种是两枝花,刚才表了一段银种那枝花,这会儿该表表金种这枝花了。金种把席子铺在屋当门的地上,欲睡,还没睡着。他觉得肚子有些撑得慌。他们家中午吃的是汤面条。每次吃面条,叔叔都要往锅里添很多水,面条稀得在不住手。面条不够,青菜来凑。好在生产队里有一个挺大的菜园,每天中午收工时,队里都要给社员分一些菜。今天分黄瓜、茄子、辣椒,明天分豆角、荆芥、米谷菜。除了辣椒,不管每天分到多少菜,叔叔都把菜洗巴洗巴,切巴切巴,统统放进面条锅里煮。饭做熟了,以长幼为序,叔叔先捞了一碗稠的。他捞的多是面条。接着是金种捞,金种也尽量拣面条捞。轮到银种,锅里已没有多少面条可捞。到了盛第二碗,他们只能吃菜。把菜也捞完了,锅里剩的都是咸汤。咸汤也不错,他们每人都盛了第三碗,直到锅底朝天,碗底朝天。金种摸着肚子有些圆,他知道吃的不过是水饱,一会儿就下去了。他听见了小孩子在跑坑那边闹成一片,想象得出孩子们闹得有多疯。以前他也去跑坑里玩水,现在不去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成为大人的重要标志,是自己小肚子下面长出毛来。刚长毛时,他使劲揪过,择过。不料毛毛看似柔软,竟倔强得很,竟不可遏止,他择着择着,毛毛还是发出了密密的一丛。唉,实在令人叹息!他不愿再去跑坑洗澡,一个主要原因,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毛毛。他为自己的毛毛感到惭愧。天热需要洗澡怎么办呢?他白天不洗了,趁天黑洗。他不到跑坑去洗了,就近下到门前的水塘里洗。洗时也不必张扬,不必大喊大叫,只悄悄下进水里,悄悄闭上眼享受一会儿,悄悄把身子洗一遍就行了。
金种刚要睡着,听见水坑边传来洗衣和捶衣的声音,马上就醒了,醒得像水一样清。金种喜欢听棒槌捶衣的声音,声音贴着水面走过去,又从水面返回来,里面就带了水声,听来格外清脆,悦耳。金种一听就听出来了,是自华在水边洗衣服。赵大婶和自华都是在他们家门前的水塘里洗衣服,但她们娘儿俩捶衣服的风格不大一样。大婶捶衣的声响有些迟钝,有些拖泥带水;而自华啪啪啪,捶得又快又干脆。金种不能睡了,趁午后没人走动,他得去水边会会自华,让自华知道他的想法。上个月割麦子时,自华在前面割麦,赶巧他在自华后面捆麦。一般来说,都是女劳力割麦,男劳力捆麦。女劳力把割下的麦子一顺头放在地上,放成一铺一铺。男劳力随便抽出一缕湿麦秧子,拧成要子,把散放的麦铺子捆扎起来,捆成麦个子。然后把麦个子装上架子车,拉到场院里晒干。晒干后放在石滚上摔,摔出麦籽儿,留下麦秆莛子,以备苫房子用。金种瞄见前面割麦子的是自华,一阵欣喜,追着自华的屁股,不由得加快了捆麦的速度。捆到与自华的距离缩短,他就把速度放慢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他得多看一会儿自华。自华不是蹲着割麦,是弯着腰割麦。自华干活很要强,一直保持着冲锋陷阵的姿势。自华割下一大把麦,都要回头放在身后的地上。自华一回头,金种就把自华的脸看见了。自华没回头时,金种只能看见自华戴在头上的草帽。自花的草帽是手巧的自华自己用新麦莛子编成草帽辫子,自己缝制而成。她的草帽格外细白,遮阳的帽檐格外宽大,还格外支棱。帽檐上还用红漆喷了几个字:永远忠于毛主席。自华的草帽好像是一个大花托,自华的脸就是开在花托里的一朵花。在“花托”的衬托下,“花儿”是那样的鲜艳。自华的脸红红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汗珠。自华两鬓的头发被汗湿得打了绺,她趁湿把两鬓的头发抿到了耳后,这样鬓发下面的绒毛就露了出来,像是露出了某种秘密。那些绒毛也是湿的。自华偶尔直一下腰,弯起食指把额头上的汗珠刮一下,让汗水啦啦地流在地上。自华的腰身细细的,在蹲着捆麦的金种看来,自华是那样的挺拔。自华头顶是蓝天白云,面前是一望无际金色的麦田,身边不断有紫燕飞来飞去,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图画。金种被感动得不行。天哪,这一切是多么的好看啊!是多么的美啊!多么的让人想流眼泪啊!金种的想法由此产生,要是能经常看到自华就好了,最好能看自华一辈子。他不敢有过多的想法,不敢想摸自华的手,更不敢想把自华搂一搂,只要天天看到自华,他就很满足。金种探头往水塘边看了看,证实在水边洗衣捶衣的果然是自华。他没有马上走下水塘,又退回屋里。这样空着两手接近自华,显得意图太明显了。金种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手里得拿点东西去洗。
洗什么呢?金种在屋里瞅来瞅去,竟找不到一件可洗的东西。他不能洗自己的汗褂子。如果洗汗褂子,他就得光着膀子。光着膀子让自华看见,无论如何不太合适。叔叔的汗褂子倒是在床边扔着,汗一层,碱一层,脏得不能再脏。他总不能给叔叔去洗汗褂子,那样太反常,会让叔叔猜破他的动机。如果叔叔知道了他拿叔叔的汗褂子当幌子,不知叔叔又该怎样讥笑他呢。再说了,他凭什么给一个地主分子洗衣服,凭什么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自尊呢!说来可笑了,也可怜了,金种最后找到的可洗的东西是一块馏布子。要在锅里馏馍,或蒸拌了面的野菜,须在箅子上铺一块布,那块布就是馏布子。因木条或竹片做成的箅子缝隙比较宽,如不铺一块馏布子,所馏所蒸的食品就会漏进箅子下面的锅底水里去。他们家的馏布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上面疙疙疤疤,恐怕比垫在人家小孩子屁股底下的屎布都脏。有一次银种烧干了锅,还把馏布子烤得糊了一块。这样的馏布子已经很脆弱,肯定经不住搓,说不定一搓就是一个洞。然而,金种所借助的理由只能是这块馏布子。金种来到水边把水撩了撩,给自华一个知会。撩起的水落在不远处的菱角叶子上,打得菱角的小白花晃了几下。自华看了一眼他撩泼的水,没有看他。自华面前的水边放有一扇废弃的小石磨,小石磨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边。小石磨的磨棱子朝上,既可以当搓衣板,又可以当捶布石。自华该怎么洗,还怎么洗;该怎么捶,还怎么捶,好像没受到什么干扰。金种把粘成一团的馏布子放进水里泡,泡一会儿再慢慢展开。自华不看他,他正好可以看自华。自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把自华从头到脚都收进眼底。他就是要试一试,自华到底会不会看他一眼。金种把馏布子展开了,仍没有洗,而是把馏布子贴泥底铺在水里。他这是又一个试验,试试能不能捉到一条小鱼,或一只小虾。水塘里小鱼小虾很多,它们都很贪吃。馏布子上未洗去的饭疙疤就是现成的鱼饵,待小鱼小虾来吃饭疙疤,他捏住馏布子的四个角一兜,或许就把小鱼小虾兜住了。这两样试验几乎有着相同的性质,都需要耐心,都不能着急。有了!自华终于侧过脸看了金种一眼。只是自华的眼神儿不太友好,她皱着眉,骨嘟着嘴,目光里充满排斥和厌烦。她的这种看法不能算是看,只能说是瞥了金种一眼,或剜了金种一眼。谁剜了谁一眼,这种说法在当地很普遍,他们用字就是这么狠,一下子入骨三分。是的,是入骨三分,不是人们通常说的入木三分。对于自华厌烦的眼神儿,金种一点都不吃惊,也不觉得受到了什么打击,只要自华开始看他就行,有所反应就行。可以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华看,其目的就是惹出自华的烦来。不怕自华烦,就怕自华不烦。只要自华烦,就表明他递出的眼神儿得到了回报,并表明他已经在自华眼里挂上了号。据说病人到医院看病,都是先挂号。只有挂上了号,医生才会叫到你的号,给你看病。金种在自华眼里挂了号,下一步,自华就该给他看“病”了。金种庄子里生,庄子里长,对庄子里闺女们的禀性还算比较了解。你用眼神儿给一个闺女发信号,要对那个闺女示好,那个闺女一开始没有不烦的。不管是真烦,还是假烦,反正要烦一烦,好像这是一道必经的程序。你烦了,说明你是害羞的,是洁身自爱的,给自己找对象定的标准比较高,你起码还是个闺女家。如果你不烦,就比较麻烦,别人会认为你急了,想男人了,浪了,下贱了,早就不是闺女家了。金种要加深一下自华对他的烦,他叫了一声自华。自华果然烦得更重一些,说:“瞎叫什么!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接上腔就好,金种说:“起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怎么,别人能叫,我为啥不能叫!”自华说:“烦人,听见你叫我就烦,你就是不能叫。你老看别人干什么!”说话时,她捶衣服的节奏慢下来,捶得也比较轻。话说完,她又把捶衣服的节奏加快,下手也比较重。仿佛金种就是她棒槌下的衣服,需要捶一捶。金种笑了,说:“这就奇怪了,你要是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自华说:“我不看你,也知道你在看我,看什么看,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金种是什么人呢?金种当然知道。自华无非是指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他家地主成分是不错,你赵自华家也不是什么好成分哪!金种问:“你说我是什么人?”自华的鼻子哼了一下,说:“这话问你自己。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成什么人了!”金种说:“你要是非让我说,我觉得咱俩是一样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咱俩的地位完全平等,谁也别看不起谁。”自华说:“你胡说,我跟你不一样。”金种说:“我倒要听听,你跟我怎么不一样。”自华不说话了,把一件衣服抖开,揪着衣服领子在水里漂洗。自华洗衣服没有肥皂,更谈不上用洗衣粉,她就是利用手、棒槌和水的作用,把衣服洗一洗。楮树上落下一棵楮桃子,砸得水面啪的一响。楮桃子没有沉底,很快漂了上来。成熟的楮桃子糜烂成肉红的颜色,水中的鱼儿特别爱吃。楮桃子一落进水里,不知在哪里潜伏的鱼儿便麇集而来,争吃楮桃子的红肉。鱼儿们你一口,我一口,唼喋着把楮桃子推动得团团转。鱼儿们头朝里,尾巴朝外,围绕着太阳般的楮桃子辐射开去,像是太阳放出的光芒。然而一条大鱼从水底潜过来了,它没露出面目,只露出了嘴巴,大嘴巴一张,一吸,就把整枚楮桃子含到嘴里去了。大鱼独吞了楮桃子,随之下潜。下潜时尾巴在水面搅出一个漩涡。金种一指漩涡说:“看,一条大鱼!”自华不看,仍不说话。自华把漂洗过的衣服拧一拧,放进身边的竹篮子里。自华加快了洗衣的速度,看来这妮子要逃走。情急之下,金种抬出了毛主席。金种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应当互相团结,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听到金种说出毛主席的教导,自华不禁肃然了一下。但自华很快说:“没人跟你互相,你做梦去吧!”说罢,拎起竹篮,拿上棒槌,抽身上岸去了。
金种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馏布子。他铺展在水里泥底的馏布子果然引来了几条小鱼,那些小鱼在啃吃馏布子上的饭疙疤。他把馏布子兜起来,连一个鱼瞎子都没逮到。馏布子的透水性能差,水从兜起的馏布子上沿流走,小鱼也随之流走了。这个兆头不是很好,金种的情绪有些低落。\');
第五节
还回到跑坑,接着说金种的弟弟银种的事。太阳当头照着,银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银种的好故事还在后头。银种洗去了脸上的泥巴,并没有上岸走人。他玩水好像还没有玩够。那些孩子们都没有走,还尽情地在水里耍把式,折跟头。他们都是上套前的马驹子,牛犊子,嘴上还没有戴笼头,鼻子也没有穿孔,戴鼻圈子,不撒野干什么!他们在水里一玩,往往就是半下午。大人们都出工了,他们还泡在水里不出来。他们的眼睛泡红了,红得跟兔子的眼睛一样。他们的手指头肚先是泡胖了,胖得圆溜溜的。可再泡就瘪了下去,指头肚上出现一个个麻坑。他们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更让人不解的是,人在水里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特别快。不管你吃得有多饱,不管你的肚子撑得像个大西瓜一样,只消在水里玩上一会儿,肚子不知不觉就小了下去,“大西瓜”只剩下了“西瓜皮”。他们不记得在水里撒没撒尿。也许撒了,也许撒了不止一泡,但他们记不清了。把尿撒在淹到嘴边的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少一泡尿不见水低,多一泡尿不见水高,谁会记得那么清!但他们肯定记得,谁都没在水里拉屎。他们刚过了不吃屎的年龄,就懂得屎能换工分,能换粮食,就见屎很亲。要是一不小心把屎拉在水里,再捞出来就难了。所以他们都把屁眼子撮得紧紧的,谁都舍不得把吃自家的饭变成的屎拉在水塘里。这就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吃的一肚子面条跑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很快变成了肉,长在胳膊上了?长在腿上了?他们把胳膊和腿上的肉捏了捏,不像,肉不见增多,好像还少了。接着而来的问题是,他们的肚子又饿了,又想往肚子里收拾东西了。跑坑旁边是队里的菜园,靠跑坑这边种的是茄子。有小孩子悄悄爬到茄子地里去了,摘下嫩茄子当瓜吃。也有的小孩子摘下的茄子太大了,还有些老,不好吃。他们就把茄子当皮球,在水里扔来扔去,看谁扔得远,看谁能砸到别人的头。银种被飞来的泥巴糊了脸,没有大碍,幸好眼睛没有进泥。在稀泥飞来的瞬间,他的眼皮快速关闭,把泥巴挡在外面,把眼珠子保护起来。眼皮仿佛有着单独的防御和快速反应系统,有东西袭来,眼皮不必向大脑报告,自己有权对眼睛采取保护性措施。为防止再受袭击,银种不到深水里去了,只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区走来走去。说是浅水区,水也不是很浅,水波浪可波击到银种的胸口。
山豹又一个猛子扎到银种身边,说:“杂种,背背我。”银种以为山豹又要强迫他当鱼鹰,往前扑了一下,拒绝背山豹。银种没山豹游得快,山豹猛地一蹿,两只胳膊扣住了银种的脖子,银种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了。水有浮力,银种在水里背着山豹并不觉得沉,既然摆脱不掉趴在他背上的山豹,他只得背着山豹在水里走。银种背着山豹在水里走了一会儿,一件令银种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银种的年龄还不大,记忆力发育得还不是很好,但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银种觉得屁股后面长起一样东西,像是一条泥鳅,在往他屁股沟子里钻。又像是一根棍子,在顶他的屁股门子。银种没怎么动脑筋就知道了,那不是泥鳅,也不是棍子,是山豹的鸡巴。山豹这个日娘的,原来要拿他的屁股干坏事。银种害羞极了,脸上火辣辣的,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银种不是一个闺女家,可生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的害羞程度恐怕不亚于一个少女。他觉得应该骂山豹,就骂了。他骂的是山豹的妈。平时他不敢骂山豹,这会儿山豹这么不要脸,他认为山豹是输理的。狗怕夹尾,人怕输理。输理的人应该挨一挨骂。山豹不吃骂,小声威胁银种说:“不许骂我,你这个地主羔子!你敢再骂,我就勒死你个杂种!”说罢,瓦着腰,使劲端着屁股,与银种的屁股贴得更紧些。往日里,银种最怕人家骂他地主羔子,一骂他地主羔子,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可银种今天反了常态,山豹骂他地主羔子他也不怕,继续骂山豹的妈。他骂得声音不是很大,一边骂,一边哼哼唧唧像是在哭。不仅骂,他还双手背后,推开山豹的屁股,护住自己的屁股。山豹也骂银种,他骂的不是银种的妈,是银种的姐。山豹骂得很下流。同时,山豹的胳膊不抱银种的脖子了,他把胳膊下移,并把银种的两只胳膊挪到银种的肚子前面,使劲一勒,把银种的胳膊固定在那里。如此一来,山豹更容易找准位置,更方便往前用力。这种性质可以用一个强字来形容了。银种怎么办?他将怎样阻挡?这种情况类似刚才山虎往他嘴里塞鲫鱼,只不过换了一种“鱼”,眼看这条“鱼”也要给他塞进去。银种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的屁股夹紧,原则是决不能让山豹这个狗日的弄进去。银种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在旧社会,这地方有一个人武功非常厉害,却不显山,不露水。某一日,会武功的人到镇上赶集,一个好动手脚的人跟他开玩笑,用手指抠了他的屁股。他不动声色,该怎么走路,还怎么走路。一边走,一边跟同行的人说话。而那抠屁股的人,手没能再拔出来,就那么一直弯着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只是有些呲牙咧嘴。到了集上,人家把屁股松开,他才把手收回。众人一看,他三根手指头的骨头都被夹劈了。你道怎的,原来那人练的武功中还有一门屁门功,屁门功一发,比钢牙铁齿都厉害。抠他屁股的人,并没有把手指抠进他的屁门,他只用两块屁股股子,就把人家的指头夹成那样,要是真的把指头抠进屁门,不把几根指头统统切断才怪。可惜银种不会屁门功,若怀有那种功夫的话,他对山豹的鸡巴头子一定不客气,不给他夹劈,至少给他夹扁,让它永远硬不起来。
银种不会屁门功就没办法了吗?你干吗老背着山豹在水里走?干吗给山豹提供机会?你不会往浅水处走嘛?你不会往岸上去嘛?把山豹的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他还敢不敢继续捣蛋!银种真傻,真是缺心眼。银种的心像屁眼子一样不开眼。这事也不能太怪银种,前面说了,银种是一个像少女一样害羞的少年,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他自己首先就不愿让人看见。要是别人看见了,银种的脸往哪儿搁,首先他自己就会觉得无地自容。再者,别的和山豹一样大的男孩子,都像未骟掉蛋子儿的小公羊一样,一个比一个骚。他们若看见山豹爬在他背上,都向山豹学习,也趴在他背上,他的日子还怎么过!别说人了,连青蛙都知道害臊。银种常在水边或水葫芦叶子上看见一只公青蛙爬在一只母青蛙背上,无人看见它们时,它们爬得稳稳的。一旦发现有人注意它们,它们就双双跳进水里去了。山豹也许正是利用了他害羞的心理,怕别人看见的心理,还有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敢声张的心理,以“背背我”的名义,以跟他做游戏的名义,想干公青蛙所干的那种坏事。银种不是母青蛙,他不会让山豹得逞。有一个孩子看见山豹老在银种背上不下来,问山豹干什么呢?山豹这才脱离了银种,他说:“我骑马呢!”
银种不能让别的孩子再把他当马骑,山豹一从他背上下来,他立即从水里走出来,向岸上走去。太阳仍很热辣,柳树的叶子晒得有些发白。一个留着一撮胡子的老头,在柳荫下坐着,望着水塘,像是回忆过去的岁月。一个种菜园的菜把式,发现了小孩子偷吃菜园的茄子,站在菜园边对那些小孩子骂:“你们谁再敢偷公家的茄子,我就把茄子塞进你们屁眼子里去,把你们的屁眼子撑烂,让你们的屁眼子喝稀饭时漏豆子!”一只知了,吱地叫了一声,从苇子丛里飞出来。知了口气很大,可它的飞翔能力总是很差,总是飞得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知了就近飞到柳树上了,总算没有掉下来。银种从苇子丛里拿出自己的裤衩,几乎又要哭了。他的裤衩再次被人扯开了线。裤衩仍团在一起,还在原地放着,伪装得跟无人动过一样,可裤裆却被扯开了。他把裤衩单独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还是被人找到了。他往周围看了看,除了那个坐在树下的老头,他在岸上没有看到别的人,猜不出是哪个坏种对他的裤衩下的手。乐意对银种下手的人很多,有的明着下手,有的暗地里下手。他防不胜防,一点办法都没有。银种不能明白,他不是一只蝎子,没蜇过人家的手指头;他也不是一只老鼠,没偷吃过人家的粮食和剩饭,人家干吗都跟他过不去呢!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孩子,就算他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他也是一个孩子呀!一想到他是没娘的孩子,他的眼泪还是下来了。
把眼睛揉了一会儿,银种还是把被撕开了裤裆的裤衩子穿上了。银种不能光着屁股回家。他的个头长得不算小,腿裆里那东西也长得有模有样,他不能把那东西露在外面。裤衩成了一个筒子,他穿上裤衩像穿了一件裙子一样。只是裤衩后面的那一片子布长,前面的那一片子布短,前面的那片子布遮羞遮得不是很好。银种把腰弯下一些,并用一只手压着前面那片布,跑着回家去了。
叔叔和哥哥都上工去了,门上落着锁。他们家门口一侧的地上放着一块烂坯头子,一把光屁股钥匙就在坯头子下面压着。银种看看左右无人,才把坯头子拿开,捏起钥匙,打开门锁。银种饿了,想吃口东西。他往锅台上瞅了瞅,一口现成的东西都没有。瓦罐子里还有半罐子凉水,他蹲下捧起瓦罐子,把凉水喝了一气。放下瓦罐子,银种找出针线,脱下裤衩子,开始把扯开线的裤裆进行缝合。他的裤裆被人扯开了多少回,他缝了多少回,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知银种裤裆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人家就是爱扒他的裤子,扯他的裤裆。银种在杜老庄小学上学时,同学们就爱拿他的裤子做文章。课间操时间,他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有男同学趁他不备,一下子把他的裤子拉下来,从腰间拉到腿弯,把他的白屁股暴露出来。男同学很得意,哈哈乐着,把他的光屁股指给大家看。操场里当然也有女同学,女同学刚上一二年级,都还小着。但那些女同学好像什么都懂,一个个都很带样儿。她们胳膊搭了胳膊,赶紧别过脸去,从现场躲开。有的女同学还回过头来翻白眼,啐唾沫,骂不要脸。不知是骂黄银种,还是骂那些搞恶作剧的男同学。银种不愿在女同学面前丢脸,他上树折下一些楮树枝子,剥下楮树的皮,做成一根树皮腰带,系在裤腰的松紧带外面。男同学拉不下他的裤子,就采取了更恶劣的手段,干脆把他撂倒,扯他的裤裆。在扯他裤裆的男同学当中,杜山豹就是其中之一。就此事黄银种曾哭着向杜老师报告过。第一次,老师批准他先回家吧,把裤子缝上再说。第二次老师就批评了他,说他连自己的裤子都看不住,还有脸说!如果仅仅停留在被男同学扯裤裆阶段,黄银种同学的学还可以上下去。有一天下午,杜老师带同学们到生产队的地里学农回来,黄银种发现他的课本不见了,语文课本和算术课本都不见了。没有课本,学还怎么上。黄银种非常着急,急得脸都黄了,出了一头的汗。他问这个同学,问那个同学,谁见他的课本了。同学们都摇头,都说没看见。他找遍了教室的各个角落,连教室外面的厕所里和教室后面的水坑里都找到了,哪里有课本的影子!银种很喜欢上学。他到了上学年龄时,父母都已经死了。叔叔不想让他上学,不愿给他掏学费。叔叔说:“你上学有啥用,学完了还得拾粪。有那上学的工夫,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拾粪。”银种哭了,哭着去找了大姐。大姐给他出了学费,他才得以进入学校上学。因为热爱学习,银种的学习成绩也不错,语文作业和算术作业回回都是五分。没有了课本,银种还是天天按时到学校里去。老师上课时要求同学们把课本拿出来,他没什么可拿的。他想看看邻座同学的课本,人家一下子就把课本拿远了。下课后,银种又哭了一场,哭得非常伤痛。同学们都不关心他的哭,认为他就是爱哭。有的女同学见他哭得咧着大嘴,泪水滂沱,说丑死了。银种是用这种方式与他的学习生活作最后的告别,哭过之后,他回家去了,从此再没有踏进学校的门口。银种连一年级都没上到头。银种想到,他的课本可能被某个同学偷走了,藏起来了,并毁掉了。可他猜不出是哪个同学干的,这对银种来说是一个谜,一个永远的谜。
银种有过多次缝裤裆的经验,应当缝得熟练一些了吧?没有,他缝得一点儿都不熟练。他手里拿着一根纫了白棉线的大号钢针,在裤衩上别来别去,撬来撬去,像用铁锨在地里刨红薯一样。他缝得针脚还是很大,如锔缸的锔子。他缝得潦潦草草,没什么耐心。他像是预想到了,不定哪一天,人家又会把他的裤裆扯开线。他缝得针脚大一些,人家扯起来容易些,一扯就开了。他要是把针脚缝得很小,很密,人家扯起来比较费劲,恐怕就不是扯开线的问题,会把裤子别的地方扯破。那样的话,缝起来就更难了。吃一堑,长一智。银种的经验体现在这里。在银种光着屁股缝裤衩期间,一个洗完澡的小伙伴到银种家里来了,问银种家里有什么吃的,剩馍剩面条都行,给他吃一点。银种说,家里什么可吃的都没有,只有凉水。小伙伴不信,银种就让他自己找。小伙伴掀开锅盖,见锅里空空的,果然什么都没有。小伙伴把锅盖摔在地上,骂了银种一句,走了。队长杜建春家的黄狗来了,进屋嗅了一阵,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银种家的粪箕子里,嘴一拱一拱,欲吃里面的大粪。大粪可是好东西。什么是大粪?只有人拉的粪才称为大粪。马拉的粪,牛拉的粪,虽然分量较多,铺的摊子也比较大,但只能称马粪,牛粪,绝对称不上大粪。银种有时跑三里五里,甚至十里八里,都难得拾到一泡大粪。银种绝不允许黄狗吃他们家的好东西。银种跺了一下脚,对黄狗说:“滚,滚,滚你妈的蛋!”队长家的狗,又不是队长本身,银种用不着害怕队长家的狗,见黄狗的嘴伸在粪箕子里恋恋不舍,银种呵斥道:“狗日的你滚不滚,再不滚我打死你个丈人,扒你的皮,吃你的肉!”黄狗看了银种一眼,这才走了。黄狗走得慢慢的,似乎很不情愿。走到门口,它又站下了,用灵活的舌头舔自己的嘴叉子,仿佛在说:“我是队长家的狗,你对我要客气一点儿。你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像虱子一样,说不说都行。银种裤衩上也有虱子,在他缝裤衩时,一只肥胖的虱子在针尖旁爬来爬去,构成了对银种的严重挑衅。银种把针尖对准虱子的背,一下子把虱子刺穿,并把虱子挑了出来,挑得虱子蹄爪朝天。银种把虱子举在眼前看,虽然针尖把虱子穿了个透心凉,但虱子并没有死,爪子还在胡乱挣扎。银种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在与虱子的力量对比上,银种占了上风。
穿上缝好的裤衩,银种想睡会儿觉。但他不敢睡,只要一睡着,一下午就过去了,整个下午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他要是完不成任务,叔叔和哥哥又要惩罚他,让他参与烧锅,却不许他吃饭。银种每天的任务很单纯,上午拾柴火,下午拾粪。上午拾柴火,是为了保证家里有烧的。他们家买不起煤,队里分的庄稼秆也很少,家里烧锅用柴,主要靠银种天天到地里拾。收完麦子,银种到地里搂麦叶,砍麦茬。收完豆子,银种到地里搂豆叶,砍豆茬。夏天草多,银种要割些青草,放在门前的地上晒干,收起来以备冬天烧锅用。下午拾粪,是为了交到生产队里换工分。既然队里还不许他参加男劳力的队伍干活,既然挣不到劳动力所挣的工分,他只能通过拾粪这条途径挣一点工分。银种在这个由叔叔和两个侄子组成的家庭里不是吃闲饭的,甚至可以说,没有银种天天拾柴火,他们家的人就吃不成熟饭。银种还通过拾粪,给他们家的饭锅里多多少少增添一点什么。这地方把男人说成外边人,把女人说成家里人。从性质上讲,他们家只有外边人,没有家里人。叔叔和哥哥在把银种当成家里人使唤。银种拿起一张铁锨,挎起粪箕子,到野地里去拾粪。银种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因为粪箕子是他们家的茅房,“茅房”里已经有一些大粪在垫着底子。\');
第六节
下午的上工铃拉响之后,黄鹤图和金种都去上工。黄鹤图不下地,他的任务是和另一个地主分子到各家各户的茅池里掏大粪。金种和众多的社员一起,到地里锄芝麻。掏大粪和锄芝麻有相近的地方。这块地的草锄完了,那块地的草又长了出来。掏大粪是,这家的茅池掏空了,那家的茅池又满了。锄草都是夏天进行,而掏大粪一年四季都要进行。所以黄鹤图是队里的专职掏粪员。他们家没有茅房,没有茅池,黄鹤图却不得不天天为别人家清理茅池。黄鹤图未出门就武装好了,他的武装是一只毛主席语录袋,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本。凡是参加队里劳动的社员,不管是男社员,还是女社员;不管你是识字,还是不识字,毛主席语录本人手一册,上工时必须随身佩带。这叫毛主席著作随身带,随时随地学起来。又叫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战天斗地志如钢。你如果忘记带毛主席语录,那可不行,说明你对毛主席不忠,学习不积极,轻则扣你一天的工分,重则可能要批斗你,让你亮亮活思想,问问你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是啥态度。对毛主席语录袋的要求比较精致,黄鹤图和金种都不会缝,也不敢缝。黄鹤图买了红布,金种连夜把红布拿到大姐家,让大姐帮他们缝。语录袋缝得很合适,大小正好装得下语录本。语录袋口有一个盖子,像衣服兜上的盖子一样,以免把语录本露出来。有人在盖子上缀摁扣儿。黄鹤图和金种都没有缀摁扣儿。语录袋两侧缝成长长的也是红布做成的带子,以便把语录袋像挎枪一样斜挎在肩头。黄鹤图光着膀子,把语录袋从右肩的肩头斜挎下来,挎到左侧的腋下。天天风刮日晒,他的语录袋已经有些褪色,从大红褪成了粉白。他的肚子有些大,语录袋有些小,看上去不那么协调。语录袋的背带也比较细,比一根纳鞋底的线绳子粗不了多少。加上黄鹤图的外号叫猪八戒,身背毛主席语录袋的猪八戒总是显得有些滑稽。然而黄鹤图认真得很,一点滑稽的表情都没有,只要一出门,必定先把语录袋背上身。
另一个掏粪的地主分子姓杜,叫杜建勋。杜建勋也把语录袋和语录本佩带整齐了。杜建勋比黄鹤图多带了一样东西,是一杆红旗。按队里的规定,只要哪里有人劳动,哪里就必须插上红旗,让迎风招展的红旗占领阵地。劳动场所转移到哪里,红旗也随之飘扬到哪里。也就是说,杜建勋和黄鹤图到谁家去掏粪,红旗就插到谁家院子里。掏粪员只有两个,让哪个打红旗呢?政治队长杜建春选择杜建勋打红旗。每天上工,由杜建勋把红旗打出来;收工时妥善保存。打红旗的人就是旗手。队长让杜建勋当旗手,杜建勋像是获得了很大的信任和很大的荣誉。队长不让黄鹤图当旗手,说明黄鹤图跟他是有差距的,是不值得信任的。相比之下,杜建勋在黄鹤图面前有一些心理优势。本来嘛,杜姓是杜老庄的大姓,姓杜的人口占杜老庄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庄里大小干部全部姓杜。杜建勋是地主分子不错,但他姓杜也不错,一笔难写两个杜字,姓杜的对姓杜的总会关照一些。黄鹤图算什么,他们黄家是后来迁到杜老庄的,是杜老庄的外姓人。杜建勋对黄家的人从来就有些看不起。都是地主分子怎么了,地主分子与地主分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姓黄的地主分子就得听姓杜的地主分子指挥。
两人碰了面,杜建勋对黄鹤图说:“你去把粪勺拿来!”黄鹤图没有说不去拿粪勺,他看着杜建勋,眨眨眼皮说:“咱们先办三件事吧。”杜建勋说:“不用你说,我知道要办三件事。你还是先去把粪勺拿来。”黄鹤图仍不动脚,说:“我看还是先办三件事,办完三件事再说。”说着把语录袋从肚子一侧移到肚子前面。杜建勋把脸子拉下来,说:“咱两个,听你的还是我的?”黄鹤图说:“不能听你的,也不能听我的,咱俩都得听队长杜建春的。杜建春让我们干活儿之前必须先办三件事,我们不能违背队长的要求。”所谓三件事:第一件,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第二件,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第三件,唱一首革命歌曲。每天办三件事时,都是由杜建勋提出来,并由杜建勋领着办。黄鹤图今天抢先提出办三件事,让杜建勋觉得非常别扭,仿佛黄鹤图向他提出了挑战,并有与他争夺领导权和指挥权的意图。杜建勋看破了黄鹤图心中的小九九,黄鹤图不愿意去拿粪勺,就拿办三件事的事来抵挡他。他把黄鹤图的小九九点破了,说:“黄鹤图,你不就是不愿意拿粪勺嘛!怎么,去拿一回粪勺就把你的脚走大了?”别人把黄鹤图叫成猪八戒,杜建勋从不这样叫他。杜建勋认为,如果把黄鹤图叫成猪八戒,就太便宜黄鹤图了。猪八戒和孙悟空、沙和尚一起,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猪八戒的家庭成分不会很高,肯定不是地主分子。猪八戒的相貌虽说丑陋一些,跳来跳去如戏台上的丑角,但猪八戒的本质并不坏,在人们的心目中,猪八戒基本上是一个讨喜儿和取乐的形象。黄鹤图,过去是地主家的二少爷,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分子。他凭什么是猪八戒,凭什么沾猪八戒的光!黄鹤图说:“杜建勋,你这样说话有问题,有政治问题。这关系到是先办三件事还是先干活儿的问题。”杜建勋说:“你他妈的少给我扣政治帽子,我只是让你拿个粪勺,是为干活儿做准备,并没有正式开始干活。”黄鹤图毫不相让,把杜建勋一指说:“你嘴里干净点儿,不要撒馅子。每个人都有妈,谁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说拿粪勺不算干活儿,那我问你,你自己为啥不去拿?”杜建勋气得脸都黄了,说:“好好好,姓黄的,我不跟你说了,我算看透你了,我看你还得好好改造。”黄鹤图嘴角那里笑了一下说:“大哥别说二哥,咱俩不都在接受改造嘛!”黄鹤图知道杜建勋老想在他面前摆谱,他不尿杜建勋那一壶,都是地主分子,都是贫下中农的专政对象,谁该压谁一头呢!都在一个庄住着,谁不知道谁的底呢!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黄鹤图看不起杜建勋,是另有原因。杜建勋是有老婆的人,而且老婆长得比较漂亮,很吸引人。那么庄里的一些干部,包括副队长、会计、民兵连长、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等,都争着跟杜建勋的老婆宋玉真相好。那些干部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有行使专政权力的人,都有机会接触到宋玉真。他们要找宋玉真谈谈话,或者要找宋玉真调查一些问题,脸子一拉,使用的都是进行阶级斗争的表情。他们一说话,宋玉真就很害怕。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宋玉真都不敢拒绝,只能给予配合。宋玉真配合干部开展工作的事,据说有些事情杜建勋是知道的。杜建勋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不敢打老婆,不敢骂老婆,连埋怨老婆都不敢,只会在老婆面前哭哭唧唧,作可怜相。这样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只能算是一个肉头。男人被别人戴了绿帽子,这里不说戴绿帽子。什么绿帽子,红帽子,他们不懂。他们说是肉头。什么是肉头?顾名思义,就是头上没长骨头,头是软的。手指头上都有骨头,哪个头上没长骨头,都是肉呢?话不能再往白里说,说白了就不好听了。黄鹤图在肚子里是把杜建勋叫肉头的,杜肉头。只是没从嘴里吐出来而已。两人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杜建勋只好同意先办三件事。办完了三件事,黄鹤图说这就对了,政治挂帅嘛!他这才去拿粪勺。
比起杜建勋和黄鹤图所办的三件事,田野里的三件事办得要正规得多,也隆重得多。首先是到东南地锄芝麻的人多,有八十多个男劳力,往地头一站,黑压压一片。其次是带的语录袋和语录本多,每人都武装得好好的。再其次是红旗多。干部们一共扛来了六面红旗,一拉一溜等距离插在了地头。田野里有一些风,红旗受到风的鼓舞,已经飘扬起来,霎时有了革命化的气氛。再再其次,是政治队长、生产队长、民兵连长等不少干部都参与其中,提高了办三件事的规格。政治队长杜建春开始在地头巡视,并问:“人到齐了没有?”生产队长杜建明回答:“差不多了。”政治队长对生产队长的回答不够满意,说:“什么差不多了,少一个人都不行。”生产队长又答一遍:“都到齐了。”杜建春说:“好,准备办三件事。”他站在芝麻地里,面向人群,大声说:“都站过来,集中一些,脸朝北,把腰直起来,不要松垮拉屁!”要求社员脸朝北,是因为毛主席住在北京,北京在北方。大家把锄放在地头,挨挤着站成一排,身子站直,面朝北方。杜建春要求:“现在大家把红宝书拿出来,贴在胸口!”红宝书就是指毛主席语录本。听到口令,社员们纷纷把语录袋打开,取出红宝书,一手托着红宝书的下沿,把红色塑料皮上印有烫金字的封面朝外,紧贴在胸口上方。杜建春见一个社员腿没有并拢,点着那个社员的名字纠正他,并指责说:“又不是让你量地,两条腿叉那么开干什么!”有一个社员把红宝书拿得不够高,杜建春对他说:“找你的心,你的心在哪儿,就把红宝书贴在哪儿。”那人把红宝书在胸前挪来挪去,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杜建春只得走过去,帮他把红宝书在心口贴好,说:“连自己的心都不知道在哪儿,你怎么忠于毛主席!”
金种年轻,有文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较强,他的动作比较标准。他双腿并紧,腰板挺直,红宝书贴在胸前,眼睛遥望着北方,俨然是一副舞台造型般的动作。如果不是河西干扰他,他这样的标准化动作可以一直持续到把三件事做完。他担心河西干扰他,站队的时候没有和河西站挨边。等河西已经站好了,中间隔了两三个人,他才站到队里。可河西从队里转出来,还是站在了他身边。河西刚一站定,就顺手在金种的后脖梗上捋了一把。河西是自上而下捋的,从后脑勺一直捋到后脖梗。河西个子高,金种个子低,河西捋金种的脖子很方便,手往下落时,捎带手就捋了。可河西捋得很用力,几乎把金种的脖子捋下一层皮来。掉皮不掉皮的,金种倒不是很在意。让金种不好接受的是,捋脖梗是一种羞辱性很强的动作。捋脖梗代表什么呢?代表砍椽子。砍椽子是什么意思呢?是手淫的代名词。没人考究过这里的人为什么把手淫说成砍椽子,是从砍的动作来的,还是从椽子的形象来的,亦或有什么典故。反正这种说法地域性很强,只有这个地方的人才懂得其中的意思。河西把金种的脖梗当椽子砍,不用说是把金种的脖梗当成男性生殖器了。金种不吃这种羞辱,他转过脸狠狠瞪了河西一眼。河西没有看见他的瞪,河西眼看前方,看着队长。河西的手已从他的脖梗上放下去了,装得跟无事人一样。眼看三件事就要办了,河西放在金种后面的手又有小动作,他掐住金种腰眼里的一块皮,使劲掐。金种疼得直皱眉,像被鳖咬住了一样。办三件事是如此严肃的事情,而河西太不严肃了。但金种不能把河西掐他的事报告队长,他要是报告了,队长不会熊河西,只会熊他。河西也许正是利用他不敢声张的时候欺负他。不行,金种不能白白受欺负。他也背过手去,使劲掐河西的手。这是一种手上角力,是一种背后的较量。人身上的肌肉是相连的,他们手上一用力,必然从脸上、嘴上和牙上表现出来。队长发现了金种面部的异常,点了金种的名,问他干什么呢?金种和河西的手这才同时松开。
队伍整好后,队长杜建春并没有领着大家办三件事,他对杜建良说:“你来领着办吧。”杜建良是初中毕业生,是队里的记工员,也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全队一共有三个辅导员,杜建良是其中之一。杜建春不识字,说字话嘴不跟劲,他担心自己领不好,万一出差错麻烦就大了。他不是不想领,毛主席前面的四个伟大他都记不清,怎么领!杜建良到队伍前面来了,给了大家一个后背。杜建春并没有站到队伍里去,站在了杜建良后面。杜建良说:“大家注意了,现在开始办三件事。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杜建良说了万寿无疆,社员们跟着齐声说万寿无疆,连说三遍。每说一遍,都把拿在胸口的红宝书往上举一下。杜建良又说:“现在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杜建良说了永远健康,社员们也是把红宝书一举一举,连说三遍永远健康。办完了第一件事,杜建良转过身来,说:“现在办第二件事,让我们共同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下定决心那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社员们一齐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杜建良说:“现在我们办第三件事,让我们共同高唱革命歌曲。今天唱什么呢?”他好像想了一下,说:“唱天大地大吧。”他起头唱道:“天大地大,预备,唱!”社员便一齐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这是公元一九六九年夏天,杜老庄的地头出现的一个场景。天晴得不错,稍稍有些偏西的太阳照耀着大地。芝麻棵子晒得有些发蔫,像是要晒出油来。芝麻地里的野草倒蓬勃着,显得很有精神。有绿色的蚂蚱从草丛里飞起来了,飞动时露出了绿色外翅里面粉红的内翅,如一朵飞行的合欢花。燕子在空中飞得很高,它们像是听见了人们在唱什么,想飞得低一些看个究竟。它们不明白,庄稼人不好好干活儿,站在那里发的哪门子神经。但它们在空中简单商量了一下,到底没往低处飞。人们一旦发了神经,是相当可怕的。杜建春家的黄狗从庄里跑出来了,步子轻快得很。它跑过桥头,跑过大路,一直跑到杜建春放在地头的锄头那里,撩起后腿对锄板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它就来到唱革命歌曲的人们面前,蹲下后腿,支起前腿,听人们唱歌。狗类是人类的听众,无论人们做什么,狗类都愿意理解,随时准备向人类表忠心。黄狗的嘴动了动,似乎也要唱革命歌曲。大概因为黄狗记不住歌词,它没能唱出来。
既然参加办三件事的是杜老庄生产队的大部分男劳力,各个年龄段的劳力都有,有河西、金种这样的年轻人,有杜建春、杜建明、杜建岭这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些老头儿。那些老头儿一头白头发楂子,脸上的褶子很深,牙掉得没了几颗。不管背诵毛主席语录,还是唱革命歌曲,他们都不会。但他们空洞的嘴必须动,得装成会背和会唱的样子。他们的口形对不上,样子也有些呆板,但他们的态度一点都不儿戏。所有社员都不敢反对做三件事,不认为做三件事是赶鸭子上架,是出洋相。上面让做什么,必定有上面的道理,而且是大道理,听大道理就是了。几十成百的庄稼人,人人手执一个红本本,背着同样的字话,在地头唱着一样的歌,恐怕人老几百辈都没经过这样的事。他们觉得这事挺新鲜的,也挺神的。过去都是各家种各家的地,一块地里只有一两个人。别说背书唱歌了,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影子都不理。只有到了春天的三月三和秋天的十月二十一,镇上逢庙会了,他们才凑到一起,到会上热闹热闹。若从人多热闹的角度讲,等于他们现在天天都赶会,都有热闹可凑。当然了,他们过去赶会是到庙里烧香,烧纸,磕头,敬神。现在镇上的神庙拆掉了,上面也不许敬神了,他们只能通过办三件事,敬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
办完三件事,社员们散开,拿起自己的锄头,开始锄地。金种没有立即下锄,他用眼余光扫着河西,还有河东,等他们站好位置,金种才能找自己的位置。他得尽量避免和河西、河东挨边锄地,不然的话,他们弟兄两个又要找茬儿欺负他。在金种观察河西的同时,他发现河西也在观察他,他赶紧把目光躲开了。见生产队长杜建明走过来,金种选择跟着杜建明,杜建明在哪儿下锄,他也在哪儿下锄。他说:“队长,我挨着您锄吧,好向您学习。”杜建明说:“锄个破地有啥好学的,你还没学会吗?”金种说:“会是会,就是没您锄得好。您锄起地来特别好看。”杜建明说:“瞎说,锄地又不是扭秧歌,有啥好看不好看的。好了,就在这儿锄吧。”如同金种躲着河西,别的社员不愿挨着杜建明干活。杜建明是老庄稼把式,他们怕杜建明挑眼,而金种为了躲开河西,宁愿被杜建明挑眼,也愿意挨着杜建明干活。他是想把自己置于队长的眼皮底下,寻求队长的保护。其实杜建明对他并不好,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一跟他说话就是命令式的,没什么好气。可杜建明对他总算没有仇气,没有故意欺负过他。河西就不行了,河西已经与他结了仇,一看见他,眼里就充满敌意和杀机,像是要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金种心里明白,因为几句话,他把河西得罪了。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把一个中农家的孩子得罪了。他不光得罪了河西,还得罪了河西的爹,河西的娘,还有河西的弟弟河东。
事情由金种的二姐月菊身上起。金种两个姐姐,大姐黄月梅,二姐黄月菊。娘上吊死时,大姐十八岁,二姐十六岁。娘在世时,大姐就说好了婆家。娘一死,大姐就被婆家的人要走了。大姐婆家的成分也不好,是富农。好在大姐的丈夫是个煤矿工人,挣工资,家庭生活还算不错。二姐还小,还没有说好婆家。二姐长得好看,娘一死,庄里好几个妇女抢着给二姐说婆家。闺女生来是人家的人,家里成分好点坏点没有啥。她们趁着二姐的娘死了,没人给二姐拿主意,趁着二姐自己还没有主意,都想把二姐说给自家的亲戚当儿媳妇。其中一个给二姐说媒的人就是河西的娘,叫陈慧君。陈慧君娘家的成分是地主,婆家的成分是中农。陈慧君娘家的大侄子,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有找下老婆。如果再找不下老婆,就有可能拉寡汉。为此陈慧君的娘家娘很着急,陈慧君每次去走娘家,娘都要给她念叨她大侄子的事,让她为大侄子操点心,别管瞎的瘸的,给大侄子说下一个就行。陈慧君每回听到娘的念叨就很烦,好像她婆家的成分好一些,在人前能说上几句话,娘就把给大侄子找老婆的事交给她了。她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老鸹一身黑,你也不想想,谁愿意给老鸹的儿子当老婆!”话虽这么说,陈慧君也不愿意眼看着他们老陈家断根,绝种,一直在暗暗地操着心。在月菊的娘活着时,陈慧君就曾试探性地向月菊的娘提她大侄子,夸她大侄子如何懂事,如何知道见人亲。月菊的娘说,月菊还小,月菊的事等几年再说。这样说等于把陈慧君提亲的意思回绝了。陈慧君并没有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月菊的娘一死,陈慧君认为机会来了,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她把月菊看成一块地,她要借这块地,把娘家人的人种延续下去。能不能把娘家的人种延续下去,就看她能不能把月菊说服。这是一个重大的使命,这个使命光荣而神圣。如箭在弦,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甚至有一些紧张。月菊的娘刚死,她就到月菊家去了。第一次去,她只字未提给月菊说媒的事。她陪着几个孩子流眼泪,帮着几个孩子料理娘的后事。她一再说几个孩子太可怜了,说月菊的娘太狠心了,怎么舍得下这么好的几个孩子呢!陈慧君的娘家成分是地主,但她不是地主婆。她的男人成分是中农成分,她也跟着享受中农成分的待遇。按土地改革时的阶级政策,革命所依靠的对象是贫农、下中农和雇农,并不包括中农和上中农。中农和上中农只是团结对象。也就是说,中农和上中农属于一种中间力量,介乎依靠对象和打击对象之间。对他们怎么利用,全靠当权的干部们灵活掌握。干部们拉一拉,他们就站到了革命这一边。干部们推一推,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起初的政策界限是这样,时间长了就笼统了,分不大清了,八九个阶级只简单化为两个阵营,那么中农和上中农就归到了贫下中农的阵营里。队里召开贫下中农大会,中农和上中农也可以参加。这让中农和上中农暗自有些欣喜,一块石头落了地。渐渐地,他们也以贫下中农自居。没人问他们的家庭成分他们便不说了,一旦有人问起,他们就说得很含混,说他们是贫下中农。陈慧君是以贫下中农的身份到月菊家去的,不用避什么嫌疑。她要几个孩子这样那样,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意思。第二次到月菊家,她就带去一块黑粗布,说月菊裤子上的补丁太多了,这块布给月菊做条裤子吧。她把月菊拉在身边,说:“我就看着你这闺女好,你娘不在了,你跟着我吧,给我当干闺女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把布留下,陈慧君转身就托了一个妇女做媒人,把她的意思对月菊说明了,要月菊当她的娘家侄的媳妇。陈慧君很有信心,觉得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她让月菊当她的干闺女,月菊没有反对。她给月菊送去的做裤子的布料,月菊虽然说了不要,但拒绝得不是很坚决。布料有着定亲彩礼的性质,只要月菊把布料做成裤子,把腿插进裤子里,她再想拔腿就拔不出来了。
别以为月菊岁数小,就没有主意,杏核再小也有壳,芝麻再小也有仁儿,月菊是有主意的。月菊让媒人把布料退还给了陈慧君。月菊的裤子是很旧,上面的补丁确实很多,但她说,她不能凭白无故要别人家的东西。她还让媒人给陈慧君捎话,要嫁,她只能嫁给成分好的人家,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她一概不考虑。谁要是把她介绍给地主富农家的孩子,她死也不会答应的。媒人把话捎给陈慧君,陈慧君脸上下不来,当时就有些生气,说:“还想攀高枝呢,也不想想自己是啥人。嗑瓜子嗑出个臭虱,她还想把自己当仁(人)呢!”陈慧君没有放弃,在继续努力。她托了副队长杜建岭的老婆,让副队长的老婆再去跟月菊说一说。托了干部的老婆去说媒,有一点向月菊施加压力的意思。月菊还是那句话,她可以死,但她决不嫁到地主富农家里去。让她死容易,让她给地主富农家的儿子当媳妇不容易。月菊就是这样,上来就拿死说事儿。一个小闺女家,还是地主家的小闺女,她有什么呢?她一穷二白,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但是,她有死。生不属于她,死是属于她的。死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的全部力量所在。要抵抗一点什么,只有拿出死来。不要以为小闺女家只是拿死当挡箭牌,说说就算了。月菊是认真的,也是伤痛的,谁要是逼她,她真的说死就死。娘已经上吊死了,再死她一个也不多,权当去陪陪娘。
替娘家侄借“地”不成,陈慧君生气生得更大些,骂月菊骂得很难听。她骂月菊是个骚妮子,连腿还不会叉拉呢,就知道挑男人了,光想让贫下中农弄她。“咋啦?贫下中农弄得舒坦些?你想得美,你想让贫下中农弄你,俺贫下中农弄不弄你还不一定呢!”陈慧君的骂还牵涉到月菊的两个弟弟,金种和银种。陈慧君骂道:“真有志气你一辈子别嫁人,把你的东西给你两个兄弟留着,你们家自己屙,自己吃。我看你敢不敢!”陈慧君断言:“别看你们家有这种、有那种,我看一个种都找不下老婆,断种断得快些。”陈慧君这样气急败坏,客观上等于帮了别的媒人的忙。有一个媒人抓紧给月菊介绍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月菊一点头,人家很快就把月菊领走了。
天下的闺女千千万,恐怕比月菊出嫁时那样寒酸的不多。婆家没有给月菊送彩礼,一分钱的彩礼都没送。娘家没有给月菊做嫁妆,别说箱子椅子了,连一件衣服都没做。月菊出嫁时,穿的还是那条打满补丁的裤子。月菊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包的是两件旧衣服,衣服上打的也有补丁。月菊没有坐轿,没有坐车,连自行车都没坐。婆家派了两个妇女,说是迎亲的。她们让月菊洗洗脸,梳梳头,就把月菊领走了。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月菊给娘戴孝还没戴满,头发上还扎着一根白布条。迎亲的领着月菊走出庄子,她们说把白布条摘下来吧,结婚是大喜日子,戴孝不吉利。月菊没说不摘,她抬眼看见了爹娘的坟,说:“我去跟俺爹娘说一声吧!”说着就到麦子地里去了。时值春天,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麦苗已经到小腿深,风一吹波浪滚滚。油菜花和萝卜花开得一片黄一片白。来到爹娘坟前,月菊叫了一声娘,还没叫爹,双膝一跪,就哭了起来。月菊的眼泪像是早就酝酿满了,早就憋着要哭,只是找不到哭的地方,不知道在哪里哭,对谁哭。现在她终于找到地方了,知道对谁哭了,原来爹娘都在地里等着她啊,等他们苦命的闺女啊!月菊痛从心来,悲从心来,一哭就哭了个一塌糊涂,昏天黑地。两个妇女追着她来到地里,又是劝,又是吵,要她别哭了。她还是个哭,哭。一个妇女从背后掐住她的两个腋窝,要把她抱起来。她哭得像是瘫了身子,并瘫成了一堆,人家一抱,她就滑脱出来。没办法,另一个迎亲的妇女只得抱住她的双脚双腿,二人合力把月菊抬出了麦地。她们这么干,完全不顾迎亲的礼仪,不像是迎亲,倒更像抢亲。她们活活地把一个小闺女从她父母的坟前抢走了。一把月菊抬到路上,她们顺手就把月菊头上戴的孝摘了下来,扔进了麦地里。
主人一瞪眼,家狗三瞪眼。谁家养的孩子,就是谁家父母的狗。父母对谁家有气,难免会影响到孩子。陈慧君骂月菊的话,她的两个儿子杜河西和杜河东都听见了。河西、河东对娘都很孝顺,他们要替娘出气。月菊嫁到外村去了,嫁得还不算远,而且嫁到了贫下中农家,成了贫下中农的老婆,他们没法找月菊出气了。这不难,月菊走了,她还有两个弟弟留在杜老庄,他们便把气转嫁在金种和银种身上。河西一见金种,就喊金种地主羔子,还说:“姓黄的地主羔子过来,让我教育教育你!”一开始金种没吭声,只是对河西翻翻白眼。金种的爹娘确实是地主分子,这没办法。尽管他的爹娘都死了,都埋进坟里去了,爹娘的地主分子身份是不会改变的。但金种最反对别人把他叫成地主羔子,对这种叫法反感极了。什么东西才叫羔子,只有母羊生的小羊羔才叫羔子。他是人,不是羊,凭什么把他叫成羔子,凭什么把他当成家畜!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羔子前面还加了地主。这样问题就严重了,不仅从血缘上把他和地主联系起来,还从政治身份上把他和地主联系起来,等于把他打进了地狱里,他的一辈子都完了。他一听见别人叫他地主羔子,像是受到最大的歧视和侮辱,他的血就往头上涌,两眼就有些发黑。人们骂他别的,他受到的刺激都没有这样强烈。他宁可让人家骂他老八辈,也不愿听人家叫他一声地主羔子。他甚至宁可让人家照他头上打一棍,把他打昏,打趴下,也比人家叫他地主羔子心里好受些。他心里敏感到不敢看见人家的小羊,一看见小羊,一想到羔子,就赶紧躲开了。终于有一次,当河西又叫他地主羔子时,他忍无可忍,顶撞河西说:“你这样叫我,也这样叫你表哥吗?你表哥也是地主羔子呢!你还是地主分子的外甥呢!”
河西被顶撞得有些愣怔,显然,金种顶到他的痛处了。他无法否认,金种说的也是事实,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他指着金种说:“你胡说!你敢再说一遍,我揍死你个丈人!”
金种没有再说,这就够了,就这样几句话,就把河西以及河西一家得罪透了。金种顶撞河西的话,河西没敢跟他娘陈慧君说,他知道娘忌讳这些话。河东是一个喜欢挑事的人,把金种说的话对陈慧君说了。陈慧君当时没说什么,只在心里咬了牙印。有些话不能在外面吵吵,吵吵多了,只能越描越黑。一回到家,她叫过河西,就问:“金种骂了你,你咋不撕他个狗日的嘴呢!”河西说:“我正要撕他的嘴,他吓跑了。”陈慧君说:“他跑了就拉倒了?他有腿,你没腿吗?你为啥不撵他呢?撵到水坑里捉鳖,撵到老鼠窝里捉老鼠,看他能跑到哪里去!撵上他撕烂他的嘴,看看他嘴里的黄屎有多少!反了他了,一个地主羔子,敢骂贫下中农!”陈慧君骂了金种,又骂了大儿子河西,嫌河西太面,瞎长了一个大个子。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受一个地主羔子的欺负,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给河西布置了任务,再见到金种,一定要抽他的脸,撕他的嘴。陈慧君越说气越大,眼里噙满泪水,她对河西说:“你要是不替我出这口气,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河西的爹叫杜鹏飞,杜鹏飞跟老婆陈慧君的关系一向很好。杜鹏飞跟陈慧君结婚的时候还是旧社会,还没有分阶级,那时陈慧君的家境要比杜鹏飞的家境好得多。但陈慧君没有嫌弃杜鹏飞,嫁给杜鹏飞时还带来了不少嫁妆,杜鹏飞心存感激。杜鹏飞当然要站在老婆的立场,不允许别人给老婆气受。杜鹏飞出来说话了,他说:“地主羔子还不老实,见了他只管给我打,打死他个小舅子,看他老实不老实!”这话厉害了,差不多等于把金种判了死刑,并对金种下了追杀令。执行命令的是杜鹏飞和陈慧君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大儿子河西,另一个是二儿子河东。河西已经结了婚,他的老婆也支持丈夫对金种进行惩罚。
太阳渐渐西斜,人的影子渐渐向东,并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在阳光的作用下,人的影子无疑是对人体的虚构。一开始虚构得还不离谱,还八九不离十。后来就虚构得有些夸张,有些不着边际。加上锄芝麻的人们手里都有一杆锄,锄杆一动,影子简直有些顶天立地,比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都神奇。金种锄地已锄得很熟练,称得上进退自如。他的熟练在于他的放松,他的放松来源于他的自信。金种不是一个笨人,学锄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再说他已经捋了好几年锄杆。锄杆新安上时是涩的,捋了这几年,用汗水浸泡了这几年,他的锄杆已变得十分光滑,表面仿佛有一层玻璃质的东西。他站得很稳,投锄很轻,锄板吃土却不深不浅,极有分寸。他收锄时毕毕剥剥一阵响,野草就被他连根铲除了。他一锄挨一锄锄过去,锄与锄之间一点空地都不留。锄芝麻不仅仅是锄掉野草,还有其它两项功能:一项功能是保墒;另一项功能是间苗。所谓保墒,就是保持地里应有的水分。把表面一层土锄松软,等于给地盖了一层被子,下面的水分不会蒸发那么快,好的墒情就被保住了。间苗也很重要。种芝麻是撒播,就算撒芝麻的人撒得再老练,芝麻苗子长出来,也不会那么均匀,也有扎堆的情况。间苗就是把扎成一堆的苗子剔一剔,剔除那些瘦苗,小苗,只留下一些肥苗,大苗。金种剔苗剔得格外小心,他用板锄一角,把多余的苗子剔除,对留下的苗子连一根毫毛都不会碰到。他偶尔看一眼杜建明,并不是指望杜建明对他的劳动作出评价,而是在向杜建明看齐。他不能锄得太快,不能超过杜建明,得和杜建明保持齐头并进的速度。
因下午上工晚,队长不再安排中间休息,要一直锄到太阳下山。没有休息时间,河西就没有理由接近他。地头是一条高高筑起的河堤,锄到河堤那里,有人掏出家伙,对着河堤的脚撒了一泡尿。他们穿的都是裤衩,掏家伙时从来不脱裤子,从一侧宽大的裤腿那里就把家伙掏出来了。撒完尿当然也不用提裤子,把家伙放开手,裤腿就罩了下来。金种看见,河西也在撒尿,一边撒尿,一边扭头乱瞅,显然是在瞅他。金种要是也去撒尿,河西就会掂起家伙,把尿撒在他身上。河西往他身上撒尿不是一次两次了。金种不去撒尿,他身上的水分大都变成了汗,从汗毛眼子里流了出来,没有变成尿。就算他肚子里有尿,他宁可把尿憋在尿泡里,也不在地里撒。他得处处小心,不能给鹰犬一样的河西留下可乘之机。河西不怎么爱说话,是一个阴沉的人。金种老是被一个阴沉的人盯着,说实在话,他心里有些发毛。从各方面讲,他金种都不是河西的对手。河西家的成分好,他家的成分不好,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河西打了他,骂了他,别人都认为是应该的,他无处说理。河西除了弟弟河东,还有不少堂兄堂弟。一旦他和河西动起手来,那些人都会给河西帮锤,不把他锤扁才怪。他和河西一对一也不行,河西那么高,那么壮;他这么低,这么瘦,垫底子的肯定是他。惹不起只有躲。比如兔子遇见了狗,遇见了鹰,怎么办呢?只有躲起来,或者赶快跑掉。收工时,金种没敢马上走。锄草锄掉的有一些野菜,他装着捡一些野菜,拖延一些时间。看见河西跟别的社员一起走了,他才从地里走出来。走进庄子口,他仍没有放松警惕,眼睛仍追踪着河西。他担心河西埋伏在一个地方,打他的伏击。果然,河西下到路边的坑里去了。河西一定是装作到坑里洗手,或洗别的什么东西,等他走过去,河西就会从坑里蹿出来,拦截他。金种不会上河西的当,他原地站了下来。等河西真的进庄子去了,金种才敢回家。这一天,他平安无事。\');
第七节
芝麻开花了,豆子结荚了,金种追求自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为什么?赵大婶要拿闺女自华给儿子换亲。赵大婶目光长远,是一个为赵家负责的人。丈夫死了,她要对得起自己的丈夫,把丈夫的根留住,把赵家的种传下去。她家的成分是地主,指望别人给她的儿子提亲,指望别人家的闺女给她当儿媳妇,一点门儿都没有,恐怕两个儿子都娶不回一房媳妇来。赵大婶心里有数,家里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华了。她打定主意,要拿自华为儿子换回一房媳妇。如果说这是一个买卖,一桩生意,这可是大生意。这桩生意关系到赵家是否后继有人的问题。这样的生意贫下中农不会跟她做,因为双方地位不对等,价值不对等,贫下中农只进,不出,形不成交换关系。要交换,她只能跟地主家交换,把她的闺女交出去,把地主家的闺女换回来。她知道自华,自华心高气傲,不愿给地主家的儿子当老婆,不愿从这个火坑跳到那个火坑。可这事儿由不得自华。一头是闺女,一头是儿子。闺女是人家的人,儿子是自家的人。哪头轻,哪头重,赵大婶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儿子,为了赵家传宗接代,她不牺牲闺女,还能牺牲谁呢!因与黄家是近邻,赵大婶难免想起黄家的金种和银种。要是金种的娘不死,月菊不会白白的被人家领走,金种的娘一定会拿月菊给金种换回一房媳妇来。她必须汲取黄家的教训,她不能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要为儿子做主。赵大婶也看出了金种对自华的意思,丝瓜秧子找喜鹊攀亲,这让赵大婶觉得可笑。这个事赵大婶不用提醒自华,自华自己就会解决好。不管“丝瓜秧子”的须子伸得再长,往墙头和树上爬得再高,“喜鹊”睬都不会睬他一眼。
赵大婶前期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工作,经过一再筛选,终于为赵家找到了一家比较合适的交换对象。那家在杨家桥,姓杨,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杨纪功,闺女叫杨纪英。杨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地主。杨家拿杨纪英换亲给谁换呢?不用说,当然是给哥哥杨纪功换。而赵家是两个儿子,老大赵自良,老二赵自民,拿赵自华给哪个儿子换亲呢?这事也不难,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向自然规律请教。草荣草枯,花开花落,平日里他们并不把自然规律当回事。但人毕竟是从自然中来的,骨子里对自然还是存有敬畏,一旦遇到大事,他们还是愿意向自然学习,拿自然规律当规矩。比如给大儿子换亲还是给二儿子换亲这个问题,人们不一定从正面回答,只反问一句:是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呢?这个反问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当然是大麦先熟,小麦后熟。那么,大麦代表的就是大儿子,小麦代表的就是小儿子。既然有了答案,既然顺乎自然的答案谁都驳不倒,拿自华换来的人只能给自良当老婆。趁一天下午下工之后,赵自良来到杨家桥杨纪英家让杨纪英看过了。赵自良在外间屋,杨纪英在里间屋。赵自良在明处,杨纪英在暗处。杨纪英没让赵自良看见她,只隔着箔篱子跟赵自良说了几句话。杨纪英对赵自良的印象不是很好,嫌赵自良长相太闷,说话太肉,岁数也比她大得多一些。但杨纪英到镇上赶集时见过赵自良的妹妹赵自华,知道赵自华长得不错。为了能给哥哥换到一个不错的老婆,杨纪英把眼泪咽在肚子里,认了。
轮到赵自华相看杨纪功时,赵自华一百个不愿意。娘让她梳梳头,她不梳。娘让她洗洗脸,她不洗。娘找出一件浆洗过的衣服,让她换上,她也不换。接过衣服甩手扔到床上去了。按说一个闺女家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总要出门子的。可赵自华不愿意以交换的方式出门子。一提换亲,她心里就别扭得很,也委屈得很。她不是赵家的一斗米,也不是赵家的一只鸡,而是一口人,凭什么拿她换来换去!娘说:“闺女,你替娘想想,娘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你受这个屈。”自华说:“你光说让我替你想想,你啥时候替我想过!我看你就是偏向,心里只有你儿子,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娘说:“闺女,你这话说重了!”娘说自华把话说重了,她的口气并不重,接着说:“你这是成心气我,成心不想让你娘活。你想让你娘死容易得很,不用说这样的狠话。跟你说实话,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为着你们兄妹几个,我早就像金种他娘那样,一根麻绳吊死了。闺女,你想想,你娘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呢,你两个哥哥能有什么好呢!到时候,你两个哥哥连一个家里人都找不下,连一个后人都没有,咱们赵家在杜老庄就算绝后了。就算你出了门子,有了一家人,你能不回娘家看看吗?你回到娘家,连个喊你姑的侄子都没有,你心里啥滋味!再往远里说,人家把你爹娘的坟都平掉了,你想给你爹娘烧张纸,都找不着你爹娘的坟头啊!我的亲闺女,到那个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啊!”娘说着,眼泪漉漉地流了下来。娘流着眼泪,一点也不耽误说话,眼睛还是那么看着自华,跟没流泪一样。自华把头低下了,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娘的话给她指出了一个方向,很远的方向。她仿佛真的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找爹娘的坟头,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那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一幕!自华说:“娘,你啥都别说了,我认命还不行吗?谁让我没生在一个好人家呢!”
自华拒绝再看杨纪功。既然事先确定好了交换关系,既然人家已经同意把杨纪英换过来,她再走那个过场有什么用!用黑布蒙上眼把自己换过去就是了。她是认命认到底的意思,也是表示抗议的意思。可娘坚持让她把杨纪功看看。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个婚姻自由,两个人还是互相看看好一些。娘竟然还跟她提婚姻自由,真是可笑透了。如果这样的交换婚姻也算婚姻自由的话,对婚姻自由真是天大的讽刺!自华拗不过娘,娘还是让杨纪功到他们家来了。自华没见过杨纪功之前先就不满意,见了杨纪功更加不满意。且不说杨纪功比她大好几岁,且不说杨纪功像个半老的老头儿,就杨纪功那个晦气样儿,她就受不了。杨纪功耷拉着眼角,耷拉着嘴角,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有。就算你是地主家的孩子,就算人家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不能一点儿心劲都没有呀!人家可以不把你当人,但你自己得把自己当人,还得朝当人的路上奔。如果自己先把气撒了,自己把自己都不当人,谁还愿意把你当人呢!自华想起了金种。别看金种无爹无娘,人家口口声声把他叫成地主羔子,可金种自己没把自己打倒,金种的心劲儿还不小。从这个意义说,杨纪功还不如金种。媒人问自华怎么样,对杨纪功满意不满意。一问二问自华都不说话,只是眼里涌满了泪水。娘替自华回话:“孩子没说不同意,就是同意了。你去跟杨家说吧。”这就是娘的逻辑,是不由分说的逻辑,也是狠心的逻辑。媒人一走,自华一头扑到床上痛哭一场。
换亲的事定下来之后,自华的眼里像是没有干过,低头是湿,抬头是湿,看哪儿都是湿的。自华当初给自己定下对象的条件并不高,不管对方是高是矮,也不管对方有文化没文化,只要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就行了。她没有别的机会,一辈子只有嫁人是个机会。如果她嫁到贫下中农家,就是贫下中农的儿媳妇。那么她生了孩子呢,就是贫下中农的孙子和儿子,她也随之成了贫下中农的娘。到那个时候,她谁的白眼都不用吃了。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她相信只要她有决心,找到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并不难。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贫下中农的孩子毕竟占绝大多数。不信看看月菊,月菊都找到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都成了贫下中农的儿媳妇,她怎么就不能呢!然而她的决心一碰到娘的决心就完了。好比娘的决心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的决心连一枚薄皮的鸡蛋都不如。她是地主家的闺女,还得嫁到地主家去当媳妇。等她生了孩子呢,还是地主家的孩子。她没有出头之日,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任何前途。她为自己发愁,等孩子长大了,还得为孩子发愁,想想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自华的美好憧憬就这样轻易地被打碎了,一如打碎了一个鸡蛋,青子黄子流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
赵大婶不是不知道自华心里的苦处,当着地主婆的她,对苦处的体会比自华深刻得多。土地改革时,她的的男人挨了绑,挨了吊,拳脚更不知挨了多少。人家还给她的男人戴了牲口才戴的笼嘴子,笼嘴子里塞了麦草,命她牵着男人游街。她牵着男人游到庄东头,再游到庄西头。她手里还拿着一只破铜盆,走几步就敲几下,让庄里的人都出来看。打完了,游完了,人家就把男人送到监狱里去了。男人没能活着出来,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出这些变故时,自华还小,还在她怀里吃奶,恐怕什么都不记得。自华长大后,她没跟自华讲过那些事。那些事讲不得,弄不好万一让别人知道,人家就会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给她列出新的罪状。罪状的名字叫与贫下中农争夺下一代,企图向无产阶级政权进行反攻倒算。再说她也不想讲。那些伤口已经结了疤,她没有勇气揭去伤疤,把伤口重新暴露出来。新伤易补,旧伤难堵,倘在旧伤处再添创伤,她心上流血都流不起。闺女是娘的连心肉,赵大婶也不是不心疼自华。一想到闺女从这个地主家,到那个地主家,赵大婶心疼得揪揪着,揪得好像比兔子的心蛋子都小。知道自华的苦处也好,心疼自华也好,她不跟自华多说话,更不会陪自华流眼泪。她让自华干活儿时,甚至连自华的眼睛都不看,喊自华烧锅,看的却是磨盘。她不能让自己的心软下来,不能毁了她的百年大计。为了感谢媒人,赵大婶用手巾包了几个鸡蛋,让自华给媒人送去。自华说:“我不去!”赵大婶说:“你不去谁去!去吧,跟人家说几句好话。”自华说:“你咋不叫俺大哥去呢?”赵大婶说:“你大哥拙嘴笨舌的,说句话嘴里跟噙个热茄子一样,他想去,我还不让他去呢!”自华只得去了。媒人过来跟赵大婶商量给杨家送彩礼的事,赵大婶对媒人说:“俺自华可是个好闺女,从小就听话,懂事,又勤快,心眼儿也好。我可是有点对不住我闺女啊!”娘跟媒人说话时,自华没在跟前,正在灶屋里烧锅。娘说得声音不小,自华都听见了。自华听得出来,娘跟媒人说话时,心里想的是她,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自华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一大串。
心中有愧的还有一个,是自华的大哥自良。因中间差着六七岁,他们兄妹的关系是疏淡的,两个人很少说话。他们一个门口进出,一个锅里吃饭,两个人每天说的话恐怕还没有饭碗里的筷子多。自华给大哥做鞋,给大哥洗衣服,这时候当大哥的应该夸奖妹妹吧,对妹妹说点好听的话吧。大哥没有。大哥把新鞋穿上了,在地上踩了踩,说合适。大哥把妹妹给他洗过的衣服穿上了,说干净。大哥说话就是这样,俭省。人家过日子是俭省粮食。大哥是俭省话。大哥俭省话比人家俭省粮食还要俭省。大哥是说出的少,没说的多。大哥那样说,就算是感谢妹妹了。大哥偶尔跟妹妹说句话,也不看妹妹的脸,不和妹妹对视。在妹妹面前,大哥好像有些害羞似的。是的,大哥是个害羞的人,是个木讷内向的人,也是一个心重的人。
自良嘴不巧,手巧。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笨和巧是分着来的,嘴巧的人不一定手巧,嘴不巧的人往往手巧。自良会做木匠活儿。锯子、刨子、锛镢、凿子等木匠用的家什,他样样用得得心应手。大件的活儿,他会做门、窗、大床、箱子、棺材。小件的活儿,他会做案板、凳子、锅盖、擀面杖。在小件的木匠活儿里,纺车比较难做。连一些老木匠,都不敢做纺车,怕做出的纺车不会转,丢人现眼。纺车不是案板、凳子,给它们安上四条腿,往地上一放就行了。纺车须有翅子,有轴,做好了得会转。这么说吧,别的东西都是死的,纺车几乎是一件活物,做好一架纺车,你得让它活起来,飞起来,才行。自良连纺车都敢做。他埋着头,摆弄来,摆弄去,居然把一架纺车做出来了。他把纺车的摇把摇了摇,纺车的翅子噌噌的,转得像一朵花一样。原来他们家只有一架纺车,娘纺线时妹妹就不能纺线。有了新纺车,娘和妹妹可以同时纺线。自良还会织网,撒鱼。他把网纲固定在石榴树的粗枝子上,手里捏着一把木梭,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着,梭子在网眼里穿来穿去,一会儿就织出一大片。自良撒鱼的技术在杜老庄也是数得着的。别人撒鱼是推小车似的撒法,网撒不远,只能撒在岸边,只能逮近处的鱼。自良的撒法是天罩似的撒法。他把网做好,在岸边站稳,腰身一拧,来个九十度转弯,手里的网刷地就投了出去,一直投到水坑中央。在运行过程中,网就张开了,张得圆圆的。网入水时,还是张得圆圆的。张圆的撒网仿佛从天而降,天罩因此而得名。自良有这等绝技在身,倘若他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知怎样受夸呢,不知怎样吃香呢!最起码,找一个老婆不成问题。自良的成分不好就不行了。有句话叫一好遮百丑。这句话在自良身上翻过来了,叫一丑遮百好。随着年龄日益增大,自良也想找一个老婆,成一个家。草留种子树留根,人一辈子活什么呢,不就活个后代人嘛!如果连个后人都留不下,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抛开这个不说,他如果能成个家,至少让娘少为他操点心。说良心话,他没想过拿妹妹为他换亲。爹不在了,他是这个家的长子,若拿妹妹给自己换老婆,良心上怎能说得过去!
娘跟自良说了换亲的事,自良把头低了好一会儿,才说:“娘,这不合适。”娘问他有啥不合适的。他还说不合适。娘说:“闺女大了终归要嫁人,她嫁到哪家不是嫁呢!”自良说:“我爹不在了,我是当大哥的,我不能连累我妹妹。自华要嫁,也应该嫁一个好人家。”他说的好人家,指的是贫下中农。自良抬头看看娘,眼里已注满泪水。娘却生气了,说:“还有脸说你是当大哥的,你要是有本事,给我娶一房媳妇回来,我还用得着拿你妹妹跟人家换吗!你们一个两个塌脑无才,不把自己当男人,连个长头发的都找不着,你让我怎么办?你们赵家要是绝了后,是我的罪过还是你的罪过!”自良的眼泪没流出来,又憋了回去。自良说:“那,要是自华不同意怎么办?”娘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同意不同意,也不能完全信着她的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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