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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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水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李正东碰碰他,让他醒醒,说:“吃饭了,这是齐老板让我给你带下来的两个馒头。”
他睁开眼看了看,意识到他在窑下睡着了,时间已经到了他被关在窑下的第二天。窑下空气少,压力大,又温古嘟的,人一到窑下就想睡觉。他说:“我不吃,我要绝食。”他伸手把李正东一手抓着的两个馒头打落在地上,大声宣告似的说:“我要绝食!我要绝食!”
李正东没有劝他吃,也没有把馒头拣起来,拉起拖车干活儿去了。馒头本来就被李正东的黑手抓黑了,掉在地上的煤窝里一滚就更黑。在窑底负责装煤和打信号的两个窑工听见他喊叫,也没有理他。理他的只有一只白毛老鼠,老鼠大概嗅到了馒头的香味,爬过来,试探着向馒头接近。窑底的巷道顶上总算安有一盏灯,借助灯光,他发现了老鼠的企图。他说去,摸起一把碎煤,向老鼠投去,把老鼠吓跑了。他当然不能让老鼠吃馒头,老鼠把馒头吃掉,别人还以为是他吃的呢,绝食的效果就没有了。不要脸的老鼠又来了,这次不是一只,是两只。说不定一会儿老鼠还会来得更多。他只好起来把馒头拣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对老鼠叱责说:“就知道吃,苟且偷生的东西,滚!”
绝食历来是给人看的,好像演戏是给别人看的一样。他一边绝食,有人一边劝他吃饭,绝食才有意义。他绝食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劝他不要绝食,恐怕绝食就失去了意义。等李正东拉着重车转回来,他对李正东说:“你下班的时候,还把这两个馒头拿上去,谁让你给我带的,你就还给谁。”
李正东站下用胳膊擦了擦汗,说:“我看你还是吃了吧,在这里不是在家里,你就是饿死,也没人可怜你。”
周水明得承认,李正东的话有道理。在老家,有父母疼他。在矿上的家里,有妻子疼他。在这里,谁管他的冷暖和死活呢。记得他第一次高考落榜时,想再复习一年,第二年接着考。父亲嫌近千元的复习费太高,不想让他复习了。他跟父亲赌气,睡在床上蒙着头,不吃饭。母亲特意给他擀了细面条,卧了荷包蛋,端到床前,喊他起来吃。他就是不说话,不睁眼。后来母亲哭了,母亲说:“我的儿,你不吃饭,娘也不吃,要死娘跟你一块儿死。”这样想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娘,竟嗷地一声哭起来了。他不哭则已,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不算声震寰宇,也算声震煤窑。哭着他还想到了妻子,妻子要是知道他现在到了这般境地,不知有多着急呢。还有他的两个学习成绩都不错的好孩子,要是他死在窑下,他的孩子不但从此失去了爸爸,恐怕连学都上不成了。他越想越悲,悲上加悲,哭得更加痛彻心肺。虽然他哭得泪水滂沱,透过泪帘,还是看到不少窑工向他围过来了,窑工后面站的还有手持钢丝鞭的监工。他想,他的哭能不能对监工有所触动呢?是不是能唤起监工对他的一点同情呢?他毕竟是上边的人啊,毕竟不是一般的窑工啊!
监工分开窑工们到前面来了,照他的腿上就是一脚,吼到:“哭个屌呢,把尿水子哭干,也不会放你到窑上去,你就在窑下等死吧!”
监工的话对周水明的哭有着相当大的破坏力,他哭得本来有些痛快,监工劈头一杠子,就把他的痛快破坏掉了,他还没有哭圆满,就半途而废了。是呀,哭也是要看对象的,窑下不是狠如虎狼的监工,就是木头一样的窑工,他哭给谁听呢?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周水明大概哭累了,抽噎了一会儿,又昏昏睡去。再醒来时,他的时间概念就乱了,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想起睡觉时抱在怀里的两个馒头,找时,馒头只剩下一个,另一个馒头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掉在地上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拖走了。剩下的一个馒头也被老鼠啃了一个白洞。周水明决定放弃绝食,开始吃馒头。他不能死,要活下去。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他回去,他一定要活着出去。只有活着出去,才有可能揭露牢窑的黑幕,并当上正式的记者。煤窑上不断出事故,有时冒顶,有时透水。他看过很多报道,知道被冒顶和透水困在窑下的窑工,都是千方百计谋求生存。他们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饿了吃煤,渴了喝顶板淋水,甚至互相喝尿,也要保住一口气。有一个窑工,在窑下被困了二十一天,后来还是生还了,被称为生命的奇迹。比起他们来,他的条件好多了。有人往窑下给他捎馒头吃,一天二十四小时还有人跟他在窑下做伴,他没有理由不继续活下去。
李正东又到窑下来了,又给他带了两个馒头。因李正东上的是白天班,他判断出窑上现在是白天。以李正东作时间符号,他脑子里又恢复了时间概念。他接过馒头,问李正东:“你怎么不给我带点咸菜?”
李正东说:“人家让我给你带什么,我只能带什么。”
“跟齐老板说,下次给我带点咸菜。为防止老鼠跟他抢食,他把李正东新带来的两个馒头都吃了下去。”
他觉得这样等下去是被动的,也是消极的,谁知等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呢?”他想起曾看过的一本被称为红色经典的小说,里面的一个革命志士被关进地牢后,天天在地牢里往外掏洞子。洞子还真的掏成了,成了后来越狱的秘密通道。可从煤窑里往外掏洞于是不现实的,下面离地面我儿百米深,靠他自己—个人,恐怕掏—百年也掏不通。还是那部小说,说有一个人,为了迷惑敌人,继续革命,装成了一个疯子,—直装到革命胜利,成了著名的疯子。装疯子的事倒是可以考虑。然而这一招儿革命前辈用过了,他再用不知还灵不灵。国矿长那么狡诈,倘是被他识破,岂不授人笑柄。想来想去,周水明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宝,这个法宝就是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
他帮助李正东拉煤去厂。李正东头上有矿灯,他只能借点李正东的光,帮李正东拉一拉偏套。拉了两趟,他悄悄跟李正东说:“我们不能这样给人家当牛做马,一定想办法逃出去。”李正东问他怎么逃。他说:“你想办法给我找一张纸,一支笔,明天带下来。”
李正东说,他找不着,不知去哪儿找纸和笔。
周水明说:“不要多大的纸,烟盒纸就可以。笔嘛,你看准有,跟谁借一支。反正这事千万要保密,别让齐老板他们知道。另外,你就说我要干活,把矿灯也给我带下—盏。”他把李正东的后背拍了拍,“老弟,我就依靠你了,咱们一定要团结起来。” 李正东没有说话。 周水明像访贫问苦的干部做的那样,想问一问李正东的家庭情况,比如他弟兄几个,家里几间房,找到对象没有,女方要多少彩礼等。不管他问什么,李正东都不回答。李正东说:“你说话太多了。”
这晚李正东一上窑,齐老板就把他找去了,问他;“姓周的跟你说什么了?”
李正东一点也没隐瞒,把周水明要他带纸带笔带矿灯的事都说了出来。他向齐老板表了态,说“我才不给他带呢!”
齐老板让李正东等等,他去请示国矿长。国矿长说:“把东西捎给他,继续调戏他,看他还有什么表演。”
齐老板把三样东西交给李正东时,交代李正东说:“你就说纸和笔是自己找的,记住了?”
李正东点点头,说记住了。
“你说错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李正东的嘴是敏感部位,齐老板一说撕烂他的嘴,他的嘴唇跳了好几下。他说:“我听你的话,你能放我出去吗?”
齐老板说:“你要是表现好,当然放你出去,还给你发工资呢。”
李正东再到窑下,样子做得很神秘,他只把馒头和矿灯给了周水明,却没有马上给他纸和笔。周水明小声问他:“找到纸和笔了吗?”
李正东左右看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周水明觉得有戏。 他吃过馒头,又帮李正东拉了一会儿煤,李正东才把一张纸卷着的一支圆珠笔从怀里掏出来给了他,李正东说:“赶快揣起来。”他赶紧把纸和笔放进口袋里,说:“你很能干嘛!”问李正东:“纸和笔是你自己找到的吗?别人没发现吧?” ’
李正东把周水明拉着的绳套收了回去,说:“你别帮我拉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周水明在脑子里打好了稿子,趁窑工交接班的时候,他找到巷道一角一个背人的地方,迅速把几行宇写在纸上。他在纸上写的是,好心的人,请给记者站的司站长打电话。下面写了电话号码。告诉司站长,我身陷魔掌,危在旦夕,赶快营救,十万火急!他写上了小煤窑在哪个县,哪个乡。把信和笔交给李正东时,他让李正东设法把信交给到窑上来拉煤的司机,托司机把信带出去。
李正东一到窑上,就把信交给了齐老板。齐老板把信转交给国矿长。国矿长把信看了看,说:“这个游戏有点意思。”又说:“这个李正东也不是个东西,要是在战场上,我一定斩了他。”
李正东跟周水明说,他已经把信交给拉煤的司机了。
周水明说:“很好,这下我们出去就有希望了。”
九
周水明的妻子田少荣没能等到十天以后,到了第八天头儿上,他就有些坐卧不安。丈夫不是个不顾家的人,以前每隔两三天都要给她打三个电话,问问家里和孩子的情况。这次就算丈夫去私访,都七八天了,不会抽不出一点打电话的时间吧。丈夫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打丈夫的手机,打了一次又一次,都说丈夫的手机已经关机。人说现在通讯工具发达了,想找谁马上就可以找到,人的担心也少了。她不是这样的感觉。要是丈夫没有手机,她不想着给丈夫打电话,也就没什么担心。丈夫有手机,她就要给丈夫打电话,听不见丈夫接电话,她就难免担心,难免往不好的地方猜测。她的感觉是,通讯方便了,人的担心反而更多了。
打不通丈夫的手机,她就往记者站打电话,问司站长,有没有周水明的消息。司站长说:“没有,小周也没有跟我联系。”
“周水明不会出什么事吧?”
司站长也说:“不会吧?”
“您帮着问问。”
“到哪里问呢?反正我已经跟公安局的人说了,让他们帮助查—下。”
听司站长这么一说,田少荣的腿马上就软了,她有些喃喃,眼里也有了泪花儿,说:“这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司站长劝她不要着急,估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司站长说:“我不同意他到小煤窑去,他坚持要去,现在社会复杂得很。”
田少荣请了假,坐车到市里找司站长去了。司站长让她到公安局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田少荣想让司站长跟她一块去,说她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司站长说,他还有事,离不开。公安局好找,一问街上的警察就知道了。田少荣来到市公安局的值班室,一位值班的警察向她简单问了问情况,对她说:“这事儿不好办,我们查不了。你说你爱人到小煤窑私访去了,你不能提供小煤窑的具体地址,我们怎么查!现在小煤窑太多了,多得跟蚂蚁窝—样,谁查得过来!”
田少荣说:“我们一家都指望他呢,他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活!”田少荣哭了。
警察给田少荣提了个建议,建议的内容是让田少荣再等等,说不定田少荣的丈夫这一两天就回来了。
如同病急乱投医,田少荣又去找周水明的朋友井庆平去了。井庆平一听就把情况估计得很严重,表情好像还有些兴奋,又要严肃又要笑,说:“水明太天真了,搞什么私访,简直是开玩笑。十个小煤窑九个黑,小煤窑背后都有后台,有的小煤窑还跟黑社会连着,谁敢惹他们。知道哪儿有小煤窑我尽量绕着走,反正我一个人从来不去小煤窑。我估计水明遇到麻烦了,很有可能被人家限制了人身自由。”
田少荣说:“水明一说去私访,我就有点害怕,劝他别去,他非要去。你是他的朋友,帮着找找他吧。”
井庆平说:“这个水明,去小煤窑采访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要是我事先知道他要去小煤窑,我坚决不会让他去。你不知道,现在小煤窑的窑主都对记者仇恨得很,好像记者一去,就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祖坟一样。我看这样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你在我们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我跟广告部的人说一下,让他们给你优惠一点,别人登一条一千,你登一条六百就行了。”
田少荣听周水明说过,现在井庆平掉到钱眼儿里去,天上—飞过一只大雁,井庆平都要设法拔下一些毛。井庆平是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一只大雁呢?她问:“登寻人启事有用吗?”
井庆平说:“当然有用,我们的报纸发行量那么大,覆盖面那么广,寻人启事一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提供有关你爱人的线索。到这个时候不能怕花钱,人比钱更重要。”
田少荣没有把钱掏出来,她说她带的钱不够。
井庆平问她差多少。
她说只有几十块钱。
井庆平说:“几十块钱绝对不行。” 田少荣想说让井庆平先替她把钱垫上,她随后再把钱还给井庆平,话还没说小来,井庆平就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去了。电话一接通,井庆平就笑着跟人家打哈哈,乐得身上乱打颤。田少荣等了—会儿,见井庆平说个没完,就跟井庆平说:“你忙吧,我走了。”
井庆平对她招招手:“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就不送你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说:“操你大爷,你不要胡说八道,跟我说话的是我朋友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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