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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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造型

有时候争吵几句就被爸爸妈妈镇压，于是自己气冲冲地回房间去，把门摔得山响，然后趴在桌子上或者床上悲愤，还不忘记留神外面的动静，一旦听到爸爸妈妈向自己房间走来的脚步声，就越发变本加厉做出伤心的样子。而如果很久很久爸爸妈妈都还没有要进来安慰自己的迹象，就会越发觉得委屈和生气。

记得有一次，我趴在床上凹了很久的造型，凹到身体都发麻了，爸爸妈妈却还是没有进来，实在憋不住跑到门口探听，却发现他们还在客厅看电视聊天，压根就不理我，于是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我便爬起来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恨恨地想：我要是现在跳下去，等你们发现我死了，就会后悔没答应我的要求，会后悔和我吵架，后悔不来我屋里看看我。然后我幻想着爸爸妈妈抱着我冰冷的尸体痛哭的场面，和说出的“早知道我就什么都答应你了”之类悔恨的话，我几乎要被自己感动得流泪了。

等想完这一切，我似乎得到了某种心理补偿，然后又在床上装了一会儿死，最后我发现爸爸妈妈是完全地彻底地不打算进来安慰我，又闻到了从客厅里飘来的饭菜香，我也就忘记了到底为什么在生气了，厚着脸皮像没事人一样爬上了饭桌。

喜感的吵架

最喜感的一次吵架发生在饭桌上。我气得撂下碗回了房间，吃过饭以后爸爸妈妈一反常态没有刷碗，而是互相吆喝着到楼下去散步。我从房间里溜出来，看着桌子上还剩下的多半桌饭菜展开了激烈的天人交战，然后我很有骨气地选择了继续绝食。

过了一会儿，爸爸妈妈散步归来，而奇怪的是他们还是没有洗碗，我听到妈妈大声说家里没有洗涤灵了，要去买，然后爸爸大声说我陪你去。开门，关门，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我又走出去看着那满桌子的饭菜——几乎还是热的呢。这次的天人交战我可耻地输给了对食物的向往，狼吞虎咽地吞下大批量饭菜，然后又自作聪明地把盘子里的菜重新布局，伪装成没有被动过的样子。

等爸爸妈妈再次回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洗碗了，我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交谈，他们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桌上的饭菜变少了，我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成功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长大以后有一次和爸妈聊天，我妈指着我说：“那回你闹绝食，我和你爸躲出去就是为了让你赶紧吃点，你个死孩子还不领情。”我爸在旁边笑得一脸春光明媚，我满头黑线——虽然说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我早就想明白了当时的情况，可被这么赤裸裸地揭穿，还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啊……

悲情的吵架

最悲情的一次吵架发生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因为考试没考好，爸爸震怒，拿着我的卷子把我狠狠训了一顿，末了放话说：“我不要你这种孩子，你给我滚。”而我脑子一僵，血一热，还真就打开门滚了出去。

从六楼一口气冲到一楼，然后又是不分方向地一通狂跑，跑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心里委屈得像要爆炸一样。我从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从一个小区跑到另一个小区，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冬天的晚上，我跑出来的时候连外套都没有拿，很快我就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于是躲到了某一栋楼的楼道里，谢天谢地，那时候的治安比现在好，住宅楼都还没安装防盗门。

我孤零零地坐在陌生的住宅楼的台阶上，搓着手，有时候站起来蹦几下，偶尔有人路过的时候我还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也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我终于听到妈妈呼喊我名字的声音。我冲出楼道，看见妈妈拿着我的羽绒服，大声向四周喊着。我扑过去，妈妈看到我也扑过来，二话不说打了我两巴掌，然后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

片刻之后，我已经坐在家里，用热水泡着脚，喝着姜汤，听着爸爸妈妈轮番教育：“怎么能和大人较真呢？”“说不要你你就真跑啊？”“以后再也不许让大人着急！”“再敢乱跑打死你！”我一点也不害怕——爸爸妈妈再可怕也不会比陌生的、黑茫茫的、一个人的寒冷冬夜更加可怕。那天晚上上床以后，我还没有睡着，但爸爸以为我睡着了，我听到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我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坐在我的床边，然后我感觉到他把他的脸轻轻地贴在了我的脸上。

离家出走

最无厘头的一次吵架，是吵架之后引发的离家出走事件。

有一次因为偷懒不练琴被爸爸妈妈打了，我便悲伤地认为爸爸妈妈不爱我了，逼我学我不喜欢的东西，还要打我。于是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我深情款款地写下了一封“给爸爸妈妈的信”，信中忧伤地倾诉了自己受伤而疲惫的心情，还在开头和结尾处分别煞有介事地写下了“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以及“不要寻找我，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爱你们”这样的句子。

把信留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我从存钱罐里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有零有整的几十元加几角钱，揣在身上，就走出了家门。

还记得那是夏天的下午，马路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攥着一根冰棍，认真思考着我的前途——要住在哪里，要怎么继续上学，要怎么生活，要去哪里工作？当然，那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雇用童工犯法这个问题。

吃完了冰棍，也坐累了，我就站了起来，开始沿着马路乱走。天气很热，走了不多会儿我就走不动了，然后开始怀念我的小房间，怀念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冰镇可乐的感觉。我突然觉得练琴也不是那么讨厌，我想起晚上家里有好吃的，想起自己藏在床底下的琼瑶小说和小手电，想起晚上还有想看的电视节目……然后开始想爸爸妈妈，我想我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了吗？

然后我就回家了。离开家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回家的时候还不到四点。我淡定地撕掉了那封忧伤的信，淡定地把钱放回储蓄罐，淡定地开始练琴，然后在练了不到20分钟后淡定地走回了看电视偷懒的老路。

那些日记

小时候，老师说，大家要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于是让我们每天都要写日记，然后交给老师批改。于是我们在日记里违心地写一些讨好老师，起码不会惹老师生气的内容。后来大概是每天批改日记的工作量实在太大，老师不再看我们的日记，而是让同学们互相交换日记。于是我们又在日记里写一些不会得罪同学的内容。

从那时候起，我也养成了私下写日记的习惯。

有一年过年，妈妈送给我一个漂亮的日记本。湖青色的缎子面，上面细细地绣着小桥流水、庭院楼阁，扉页上有淡淡的香味，纸是浅黄色的，还印着暗花。我爱惜得不得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它才好。我把它收藏在抽屉里，下面垫着一本书，上面盖着一本书。我一直想要用它来写日记，可是一直舍不得，每次翻开本子，拿起笔，最后又放回抽屉里。

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字太丑，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要写怎样的内容，才能对得起这个本子，才不会糟蹋了它，让一切仍旧那么完美。

于是那个本子在我的抽屉里放了好几年。这几年里，我一直在用其他的普通本子记日记。

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决定真的要在那个本子上写日记了。想了好久，还给日记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这才拿笔郑重地在扉页上写字。结果因为太紧张，第一个字就写毁了。我懊恼得简直没法说，便把那个日记本锁起来，再也没有用过它。

小时候，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要每天都写日记，要把一本又一本的日记本用完，写得干净又漂亮，这样长大以后就可以拥有厚厚的日记。结果这个愿望从来没有成真过。隔段时间就换一个日记本，却没能坚持把任何一本写完。长大了收拾旧物的时候，的确如愿以偿翻出厚厚一摞日记本，打开后才发现原来每本都是虎头蛇尾。

后来我又想出用一种很浪漫的方式写日记，把每天的心情或者发生的事情用一句话写出来，写在小纸条上，折成星星装进玻璃瓶子里。我有一个城堡形状的大玻璃瓶，在商店里看到，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下，像宝贝一样捧回家里。后来那个瓶子里真的装了很多很多的日记星星，只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自己写下的那些内容，因为我根本舍不得把那些星星再拆开了。

到了青春期，总是从报纸上杂志上电视剧里看到父母偷看孩子日记的情节，于是我也开始怀疑我的父母，尽管我的日记里没有任何不能给父母看的秘密，但仍旧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把日记上了锁。结果是我自己弄丢了钥匙，那本日记本至今还放在旧物箱里，我再也没有看到里面曾经写下的内容。

后来妈妈告诉我说，她绝对不会翻看我的日记。我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居然又有点酸溜溜的，觉得难道我的妈妈不爱我不关心我，所以才不担心我不监视我吗？

再后来，我早早离开了家，到外面去读书，一个人拎着箱子漂洋过海。走的那一天，妈妈没有送我去机场，只是在我的书包里塞了一个本子。等我到了那边，安顿好一切，把包里的本子拿出来，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日记本，没有缎子绣成的封面，也没有暗花，没有香味。可是，在第一页上，妈妈粘上了几只纸鹤，是我曾经教她叠的。她总是学不会复杂的折法，所以一直用简单的方法折，折出来的纸鹤一点都不漂亮，反而胖胖的、笨笨的。我一直嘲笑她折出来的是鸭子。而那天，我看到那本日记本的第一页上，安安静静地粘着几只妈妈折的胖鸭子，每个鸭子上面都写着字，连起来看是“祝我的女儿好好学习，一切顺利”。

我抱着本子哭得肝肠寸断。小小年纪离家的乡愁第一次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在那以后，在很多很多次遇到挫折的时候，还有想家的时候，我就把本子拿出来看。多年以后，当我结束了我的学业，我又把那个陪着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跨过了半个地球的本子一起背回了家。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我打回家里的电话永远在说“我很好，我很快乐”。可是那个日记本，虽然没写过一个字，却几乎见证过我一辈子的眼泪。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哭起来，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转眼间，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我已经越来越习惯独立和离别，甚至已经快要忘记当年那个胆小的自己的样子。可是这时候，我突然很想很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听听爸爸妈妈的声音。

Hi，如果，任何一个你，在这里看到了我写下的这一段文字，那么，今天就打个电话给你的父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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