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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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十字的国旗。
……
当人们仰望星空的时候,往往觉得那颗星为自己而闪亮。出于自恋,很容易觉得那颗星是自家的私房星。当年中国航海家郑和在15世纪七下西洋时,他北眺北斗,南揽十字,跋涉万里海疆。只是那会儿这个南十字星座还没有正式命名,中国人给它起了个接地气的名字——“灯笼骨星”。咱们海南岛的渔民至今还称南十字星座为“南挂”,也是灯笼的意思。对了,忘了说了,在中国,只有海南岛可以看到这个星座。
在“非洲之傲”列车上的十几个夜晚,每天我都会打开车窗,仰望南十字星座。火车基本上是向北开,越来越温暖。我们的车虽然号称蒸汽机车,但由于煤炭运输供应不稳定,大部分时间还是用电力机车牵引。开车的时候,并无烟尘。非洲地广人稀,地处高原,空气格外澄澈,仰望天空之时,便觉星辰巨大,恍若自己已离开地球飞升。一个人能躺在床上看蔚蓝天穹上诸星闪烁,真是梦幻。
凝望非洲的星空,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在南十字架3的南边有一大片黑斑,我本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后来才恍然悟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烟袋星云啊!它是由宇宙尘埃组成的,但也指示着暗星云的存在,而暗星云则是恒星诞生的伟大襁褓。
请严格的科学家不要笑我的不完整表述,我就是按照这个理解,每天晚上充满敬意地看着半人马座、马腹中的南十字星座,还有在它一旁浮动着的烟袋星云,心中无限感慨。
和星空相比,我们是多么渺小啊!和恒星相比,我们是多么稍纵即逝啊!你在一日千里的驰骋中自以为电光石火,若星空之上有一眼看你,你可能丝毫未动呢。你的得失和名利,更是缥缈无痕。
这些想法并不是我年过六旬后才想到的,而是当我十几岁在西藏阿里的冰雪大地上凝视星空时,就惊恐地想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生命已经从当年的青葱年华,渐渐枯萎,我依然葆有对伟大星空的惊悚敬畏。人类如此菲薄,不过神奇地具有主观能动性,具有丰富的感觉和表达的能力……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真的不要虚度年华,不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不要醉生梦死。那是对生命的不敬,对人生的轻慢。
每天晚上,当冗长的晚餐结束后,我会一个人回到打扫洁净的卧室。勤劳的列车工作人员,总是趁着客人们用餐的时光,整理房间,布置各种服务项目。比如,他们会把用过的饮料和瓶装水补足;会把微微发皱的毛巾换走;搭上熨烫平整的新品;会把卧具整理得好像从未有人用过,会在咖啡壶里煮好浓郁的热咖啡。当我说明自己午后就不再喝咖啡了,服务员就改沏锡兰红茶。我又非常抱歉地表示,怕影响睡眠,午后连红茶也不敢喝了。(我真恨自己的吹毛求疵。可为了防止浪费,只得直言。)等我再一天晚餐后返回时,壶中是滚烫的开水,垫着一块精致的小毛巾,在桌几上静静地候着。
当我接受这些服务的时候,总是于心不忍。我知道我是付了车票款的,这些服务都包含其中,但从小就养成的劳动人民习惯,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服务。我承认我的小家子气,承认我的心理素质不够强大。我只好尽量克制住自己想亲自动手丰衣足食的渴望,不断提醒自己多少代表了一点儿中国人在外的形象,一定要装出对周到服务司空见惯的样子,不能给国家丢脸。于是每天我都要辛苦地提醒自己,约束自己的劳动人民本色不要流露,颇觉辛苦。只有夜晚,当我孤独地凝视着窗外的南十字星座时,面对虚空,心情才彻底放松。
非洲的旷野像是一卷长轴,在面前徐徐展开,我要做的只是披星戴月地参阅。
列车入夜后行进在非洲腹地时,暗黑如墨。突然有耀眼的明亮扑面而来,连南十字诸星都退避三舍,仓皇中隐没不见。
这是野火蔓延造成的。凡明亮处,必为火焰。火舌在旷野中欢快起舞,小的火势大约只有百十平方米,好像夜色中女妖的红裙。它轻快地张扬着,跳荡着,时而轻歌曼舞,时而跳跃飞奔,越过大片未曾燃烧的绿地,一个箭步蹿飞几十米,在另外一块土地上安营扎寨了。大的火场很有些骇人,无数火苗疯狂地搅在一起,像一大群毫无章法正在交媾的蛇(我看过《动物世界》中的一个片段,说几万条蛇发情时的缠绕,景象非常恐怖)。火势狂躁时,又如一头有着无数红色脚爪的怪兽,在暗夜中四下流水般的滑冰,所到之处,将暗夜切成碎片、大地染成血红……
有一夜,我在一小时内计数——拢共会看到多少处野火。算下来在列车的不断行进中,我看到了将近80处山火。这样推算,倘若整夜我不睡觉地计数,或许可以看到超过1000处火警。
哦,正确地说,它不是火警。没有人报警。
等到天明,火势蔓延的遗迹处处可见。一片片焦壤,黑色的灰烬和尚未完全碳化的植物残骸,犹如夜半被魔鬼侵袭过。偶尔还有更悲惨的情况,在灰烬中夹杂着残垣断壁,那是被野火焚烧的农舍。
我不知道这是天火还是人为的纵火。为什么夜夜火蛇奔突、浓烟四起?
我很想同别人交谈这个问题,但是,找不到人。满车的旅客似乎对此都不感兴趣,我试着和一位欧美的贵妇人讨论此事,她大睁着涂抹蓝眼影的双眼说,哦,深夜的火光?我似乎从没有看到。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是同样的路程,但人们的所见所感的确可以大不相同。
终于,我找到了一位可以交谈的人。他是医生,高大的白人男子,瘦削的脸颊,长相有点儿像小布什。
当我说有一个问题想向他请教时,他说,我在非洲很多年了,基本上可以回答一个初到非洲的人的所有问题。
我说,您可看到每天深夜的火光?
他说,是的,看到。但不是每天。有时候没有火光,比如下雨的夜晚。
他是个极为严谨的人。我补充道,我说的是晴朗的日子。
他说,也不是每个晴朗的日子都有火光。那还要看具体的天气情况,比如说,要没有大的风。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您这样了解情况,好像那些火是您放的一样。
他也笑起来,说,火不是我放的。您看到火光的时刻,我不是在餐厅吃饭,就是在观景车厢喝咖啡。有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说,这样看来,您似乎可以确认那是人为纵火?
他说,是的。我在非洲曾经的工作之一,就是劝阻人们不要放火烧山。但是,收效甚微……他失望地耸肩。
总算遇到一个对民生有所关注的人,我忙问,他们为什么放火?
我们都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非洲的土著农民。
这就是刀耕火种啊,从新石器时代遗留至今的农业经营方式。人们在稀树草原区点火烧荒的历史,已经超过了五万年。点火有很多显而易见的好处,比如保持乡间的空旷使得人们容易通过。比如赶出并杀死蜥蜴、龟和啮齿类的小动物。和干旱季晚期出现的火灾比起来,现在的火灾不太热,破坏性也较小。春天到了,马上就是播种的日子,人们要用火把土地上的杂树杂草烧干净。一来可以用燃烧后的草木灰当肥料,二来也可以把虫卵烧死,减少农作物的病虫害。纵火的具体步骤是:他们先是请部落的酋长或有经验的老人家,看看天象,来判断哪天放火比较稳妥。要天气晴朗还要没有大风,不然就会发生悲剧。你所看到的农舍被烧毁,多半是放火烧山的中间突然起了风,风向村庄卷来,于是就……到处都是焦土了。高大的白人男子黯然神伤。
会不会伤人呢?我着急地追问。
一般不会。因为火势的蔓延需要一定的时间,烧山的时候,农民们会不断观察。一旦发觉大事不妙,人们就会赶快逃到安全的地方。
可房子被烧毁了,他们不就无家可归了的?我叹息。
很像小布什的男子说,我告知他们,烧山会影响空气,造成烟尘,弄不好还会把自家的房子烧了,结果会很糟糕。但是,他们不听,说房屋非常简陋,用当地的茅草搭建,烧了就烧了吧,反正房屋里除了一口铁锅,什么也没有。如果不烧荒,就长不出粮食,就没有饭吃,这比空气什么的重要得多。房子可以重建,肚子饿可一时都忍不了。我告诉他们应该让孩子上学,学校是免费的。当地人说,上学需要动脑子,这会使人更快地感到饿。所以,不能上学,在家里躺着省粮食。贫穷是非洲的最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禁绝烧荒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
从此,眺望南十字星座时,漫天火光燃起,星光被山火淹没,只见山火而看不到星了。我移开目光,看向火光深处。我知道那里有老而混浊的眼珠,警惕地盯着火势燃烧的方向,随时准备发出警报。有更多不知所措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长老的动作,随时准备全体出逃。
在“非洲之傲”正常行驶的时候,每当就餐时刻,火车就会停下来,让客人们安心享受美食。停车的地点,有时在无边的旷野中,只有风和夕阳的陪伴。有时会停在一个小站或小村庄旁边。这种进餐时光,对我来说就变成了某种刑罚。
火车路基通常较高,两侧有排水沟,然后是高高的护岸。按说在餐车里进食,外人是看不到列车内部情况的。但有时的停靠地,护岸高企,几乎同列车车厢齐平。无数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黑人群众蹲坐在路旁,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厢看。
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贴在骨骼上,显出全身所有的骨架轮廓。尤其是那些儿童,手背黝黑,手心轻粉色,当他们双肘屈起、手掌外翻时,手像一种奇怪的树叶,无力地托住如颅骨标本一样轮廓清晰的头部,嘴唇随着车内食客们的刀叉舞动而微微蠕动……
车内是奢靡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黄铜吊灯,古老的电扇在缓慢地转动着,天并不太热,旋转也不会搅起多少凉风,只为制造氛围。一套套烦琐餐具银光闪亮,红酒的琥珀色涟漪在水晶杯内跳荡,烤牛排的脂肪和黄油的焦香气、点心的碳水化合物的烘焙之香、牛奶和各种珍稀水果的香甜黏腻气味……交织在一起,变成味觉、嗅觉与视觉的盛宴。
吃相这个东西,将一个人的出处暴露无遗。我环顾四周,“非洲之傲”的客人们,正襟危坐,进食仪态从容端庄,目光温和,默嚼无声。没有人猴急地以食凑口,都是肩臂颇有分寸地在自己面前小幅动作,绝不侵扰邻座。杯盏有序,刀叉齐整。洁白的桌布上没有汤汁溅落。女士们的一啄一饮,更是进退有据,高雅优美。
贵族们在进餐中散发出来的优越感和自尊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为了最大限度地享用非洲旷野之美,晚餐时,餐厅的窗户常常打开。灯火辉煌的列车,犹如暗夜中从天空下凡的宫殿。它美丽的光晕从所有窗户柔和地泻出,照亮了那些饥民的双眸。我看到暗夜中的这些眸子里,都凝固着黄亮圆润的光斑。
我如鲠在喉,味同嚼蜡,几乎完全没有法子在这种情形中进餐。一点儿唾液都不分泌,舌头像一块三合板,难以搅动和下咽固体,只能一杯杯喝橙汁,直喝得胃酸上涌,满口涩水。我也无法起身返回卧房,谢辞这顿晚餐。如果你中途退席,列车长会亲自赶到你的房间,嘘寒问暖,生怕你得了急病或对餐饮有什么大不满,才以半绝食表达意见。就算你和服务生打了招呼,说你一切都好,只是想自己安静地独自待一下,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还是会锲而不舍地追求照料你。再加上趁着客人吃饭时要进行房间晚打扫的服务生,整理客房的顺序是有严格步骤的。你半路冷不防杀将回来,服务生还未完成全套清扫工作,就像从水缸中海螺壳钻出来变成美女的海螺姑娘,还没做完饭,就被提前回来的猎人逮了个正着,局面便会慌乱狼狈。
唉,走又走不得,吃又吃不下,如何是好?我突然想到可以将窗帘拉上。这样就算明知外面有无数双饥肠辘辘的眼睛,好歹眼不见心不烦,或许能比较镇定地坐在流光溢彩的花花世界里。
我承认,我从骨子里绝不是一个贵族。就算我苦熬苦挣卖文写稿有了一点儿小钱,买了张火车票,跻身于这个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求得鱼目混珠。尽管别的客人和列车方,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歧视和怠慢,但我深知自己是误闯误入的异类。我不能对巨大的贫富差异无动于衷,我不能在有人饿得前心贴后脊梁的场合自己安然饕餮。我不能在人与人之间竖起绝缘的橡皮墙,完全感受不到他人的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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