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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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说:“我已做好准备接受刑罚。我曾坐过牢,知道在监狱的高墙背后对非洲人民的歧视多么严重,非洲囚犯的待遇是多么糟糕。然而,我不会因为考虑到这些而背叛自己选择的道路,因为人类的最高追求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得到自由。我在监狱中会受到可怕的折磨,而在监狱之外,我的人民正遭受可怕的折磨。我对后者的仇恨超过了我对前者的担心。”
正因为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心理准备,曼德拉把极端单调艰辛的牢狱生活过得闻鸡起有声有色。他坚信,狱中的单调日子也会每天不同。新的一天对犯人来说,是友谊不断发展共享经历的一天,是重温往事再次坚定对未来信心的一天。
曼德拉不屈的声音,不断从罗本岛与世隔绝的牢房中,通过种种孔径传播出去。暴力抗争的号召,响彻在从好望角到林波波河的南非辽阔土地之上。“我们将把种族隔离制度在群众运动之砧和武装斗争之锤中间砸得粉碎。”他用祖鲁语和索韦托语呼唤——“权利属于人民!”
除此之外,曼德拉在监狱里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孜孜不倦地学习。他认为学习在监狱里是仅次于探视权的权利,比任何优待都重要。曼德拉开始攻读伦敦大学的法学学位,继而学习经济学。由于狱方不许犯人学习法文和德文,曼德拉改学高级阿非利卡语。做苦工的同时,他巧妙地与狱友们用各种方式进行讨论,互相汲取政治营养。他既善于倾听,也善于辩论。在高墙之内苦役之中,他对南非的命运反复梳理,对信仰和道路重新审视。
18年啊!度日如年的日子,曼德拉是如何度过的?
每天清晨5点半,罗本岛上的监狱守卫就会敲起震耳欲聋的大钟,把犯人从睡梦中惊醒。曼德拉起床后,马上开始体育锻炼。他给自己制订了计划,每星期一至星期四早晨,在牢房里原地跑步45分钟,并做100个俯卧撑、200个仰卧起坐、50次下蹲。每天放风的半小时,要在院子里坚持跑步。
曼德拉成功地把罗本岛变成了他的大学,把自己从一个愤怒的领导者变成了深思熟虑的沉静学者。他在监狱中写下长达500页的书稿,名为《通向自由的漫漫之路》,被狱友带到了英国伦敦出版,震惊了全世界。
狱卒可以囚禁曼德拉的身体,却不能阻止戴着脚镣的曼德拉,在走向石灰场的路上,尽情欣赏岛上开满黄花的灌木和淡蓝色的桉树枝条;不能阻止曼德拉在看到草丛中袋鼠蹿动或小鹿蹦跳时露出慈祥的微笑;不能阻止曼德拉眺望东南遥远之处,那里可以看到开普敦的地标桌山;更不能阻止曼德拉在漫漫长夜倾听无尽涛声,思索南非的明天。
曼德拉的一位狱友曾这样评价曼德拉性情的改变。他说,在罗本岛,曼德拉明显地养成了一种故意隐藏自己愤怒的习惯。早年间,他感到愤怒就会发作,为了政治和个人的需要,他有意锻炼自己,有所变化。最基本的变化是对现行体制的愤怒和仇恨在增加,但这种愤怒表现得更不明显。他的精神状态在提高,和善礼貌热情,更沉静更温和。
……
说话的人是曼德拉生死与共的战友,人们不能怀疑他判断的准确性。细品他的话,有一些十分重要的线索浮现。第一是罗本岛的牢狱生涯,让曼德拉发生了强烈的变化。第二——按照该战友的话——是曼德拉学会隐藏自己的愤怒,曼德拉的愤怒越来越少地表现出来,潜藏至深。第三是曼德拉的精神状态在提高,变得更沉静和温和了。
以上三点,我都赞同,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意见——曼德拉并不是学会并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愤怒,而是他真的放下了愤怒。
1982年,曼德拉从条件恶劣的罗本岛监狱转移到了开普敦附近的波尔斯莫尔高级监狱。他和几位战友突然被统治者从罗本岛带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五间囚室,留下的政治犯感到巨大的失落。一位狱友深情说,对大家而言,同时离开的西苏鲁是我们的密友,但曼德拉则是我们的父亲。
请注意——密友和父亲的区别。
其实,西苏鲁比曼德拉的年龄还要长上几岁。曼德拉于1944年加入非国大组织,西苏鲁是他的介绍人。西苏鲁还资助曼德拉边工作边学习,在南非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可以说西苏鲁是曼德拉革命之路的引路人。曼德拉也一直非常尊重西苏鲁,他们的战斗友谊牢不可破。不过,罗本岛18年的监禁岁月,神奇地锻造了新的曼德拉。磨难和沉思,让曼德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变得沉稳如水、坚定如山,表面上友好、随和、自信,内在蕴含着宏大的张力和非凡的勇气。曼德拉神圣的人格力量光芒四射,已逐渐成为南非精神之父。
18年的时间,罗本岛用无尽的苦难和大自然的壮美风光,将曼德拉打磨成了一代圣雄。
抬眼看见不远处,枝头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织布鸟巢。它完全是小小的织布鸟,用植物纤维一针一线地编结起来,精雅地吊悬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大乔木的枝条上。一只黄色胸脯的小织布鸟,小脸略显黑褐,背部的黄色素衫上,还有几道黑色的条纹,像极了某种世界知名运动品牌的图案。它正在侧开的鸟巢洞口探头探脑,研判巢外是否安全,自己要不要飞出巢穴。
我问黑人小伙子,这个织布鸟巢悬挂在这里多久了?
他抬头看了看,耸耸肩膀说,谁知道呢,也许刚刚挂上,也许很久很久了。
我愿意相信很久很久这个说法。也就是说,这只黄胸脯的织布鸟,在罗本岛上已经繁衍了很多代,已足够古老。这只织布鸟的祖先,或许见过正在做苦役的曼德拉。曼德拉也可能在劳作当中,看到过穿梭般编织自家房舍的织布鸟,注意到不久之后精致的鸟巢大功告成。想来曼德拉会沉思,想起自己颠沛流离中的妻女和未来南非的蓝图。
1990年2月11日,71岁的曼德拉走出监狱。
黑人导游与我们这一车人告别。他说,你们马上要到大牢房去受教育。1996年9月,罗本岛成为国家博物馆后,很多过去的犯人和看守都回到岛上,成为志愿者,向游客讲述当年的故事。
听当年犯人描述坐监牢的经历,我可以理解。听当年的狱卒述说那段历史,让人别扭。起码在中国国内,没有这样的先例。后者会是怎样的口气?
黑小伙很敏感,马上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曼德拉对囚禁他的警官们的态度有所不同。对低级警官,他显得很和气,甚至是慈祥。年轻的看守对他也很友好,还会向他请教工作或社交问题。对高级警官,曼德拉会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迫害我们?你的肤色并不能使你显得更加高贵!我们都是人。对中级警官呢,曼德拉与他们的关系也不太好。曼德拉发觉,他们为了爬上更高的台阶,表现常常比高级警官更加凶狠。曼德拉会对他们说,听着,你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要见你的上级。
曼德拉出狱以后,认为告别仇恨的最佳方式是宽恕。他彻底原谅了当年的狱警。1994年,曼德拉在自己的总统就职典礼上,亲自签署了邀请函,邀请当年在罗本岛上监押他的看守。就职仪式后的晚宴上,已经76岁高龄的曼德拉起身致辞:“能够接待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我深感荣幸。更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陪伴我在罗本岛度过艰难岁月的三位狱警也来到了现场。”曼德拉与他们拥抱,说:“我年轻时性子急脾气暴,在狱中,正是在你们的帮助下,我才学会了控制情绪……”仪式结束后,曼德拉再次走到当年的狱卒面前,平静地说:“在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那一刻,我已经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伤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马迪巴的胸怀,比太平洋和大西洋加在一起还要阔大。黑人小伙子感叹道。
马迪巴是南非民众对曼德拉的爱称和尊称,意思约略等于“父亲”。
告别小伙子,我们向关押政治犯的大牢房走去。引导我们的新向导是一位70岁左右的老人,面色黧黑,身材如一根细弱铁钉,双唇很薄,滔滔不绝地向大家介绍着当年政治犯在岛上的生活。
集体牢房每间大约60平方米,非常坚固。窗户上密集的铁窗棂并不是后嵌进去的,而是在囚室建造之时,就同步埋进厚厚的水泥墙板中,天衣无缝,融为一体。要想在这种铁壁合围之下破窗而出,是完全不可能的。多少年过去了,囚室仍像堡垒般屹立,让人望而生畏。
反对政府50年、坐牢27年、长期倡导武装暴力斗争的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里并没有挨过打。这和曼德拉的地位和国际声望有关,迫于国际压力,狱方有所忌惮。但在大牢房的普通犯人远没有这般幸运,常常被狱吏用镐把和电棍殴打,有时还会发生更残酷的暴行。殴打之后,犯人们还要清洁沾满了自己鲜血的牢房。提倡非暴力的黑人觉醒运动领袖斯蒂夫·比科,就在这里被活活打死。
当曼德拉为政治犯所遭受的虐待抗议时,监狱方面的高官振振有词地反问道,你受到过惩罚吗?
没有。曼德拉如实回答。但是,他马上严正指出,你不能只看我一个人,你迫害了我们。
这位铁钉模样的向导的介绍十分冗长,基本上都是资料上写过的内容。他本人看起来很激动投入,时不时地像列宁演说一样高举拳头挥舞着。我常常走神,总是在想,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当年的囚犯还是当年的狱警呢?
最后我得出结论,他有90%以上的可能是一个狱卒。虽然他能够客观地描述罗本岛上的状况,但是他没有那种经过苦难而淬炼出的金属光泽。
曾经的犯人和曾经的狱卒,终究是不同的。
走出监狱后的曼德拉担任了非国大主席。曼德拉之所以坐牢,是因为领导“非洲之矛”从事暴力革命。后来南非白人政府曾提出,只要曼德拉宣布从此放弃暴力反抗,就可以释放他,被曼德拉断然拒绝。掌权后的曼德拉,如何做到“不报复”,如何团结以前的敌人,如何寻找国民的共同点,统一国家,把国家和民族引导上一条新的道路,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南非白人统治和种族隔离制度历时300余载的国度里,黑人四分五裂,历史上从未建立过统一国家。他们过着痛苦而麻木的生活,心目中只有自己的部落、酋长,或满足于在与白人隔离的“黑人家园”中忍受虚妄的“独立自主”,或栖身于索韦托之类的黑人城镇,忍受歧视和欺凌,换取能稍稍维持温饱的生活。白人不把黑人当成同胞,黑人也不把“白人的国家”当作自己的国家。
曼德拉曾坦承,自己在入狱前确曾认为,南非共和国是白人压迫黑人的统治工具,除了推翻它,建立黑人当家作主的新家园外,黑人别无翻身可能。黑人除暴力反抗外别无出路。当被捕入狱、与世隔绝20多年,经过反思,他警醒地感觉到,时代变了,打破种族隔离藩篱不再只有希望渺茫、牺牲巨大的暴力一途,可以另谋佳途。他终于决定放弃报复,融化仇恨。他竭力说服狱中同伴,帮助非国大和反种族隔离运动向谋求“和平与自由”的道路转型。曼德拉以无与伦比的政治气度,摈弃前嫌,最终与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政府达成政权的和平交接。
曼德拉最终完成了理想的胜利。
人们常常惊异——在饱受白人欺凌、战友被谋杀、妻离子散、自己身陷牢狱之灾整整27年之后,曼德拉怎能做到如此超脱于仇恨?
罗本岛上的岁月,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在这与世隔绝、无所作为的18年里,曼德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苦役,看似虚度时光,但一个伟大的思想转折在此萌生,并最终在岛上修炼完成。这是一个面对白骨与鲜血、面对石灰岩与织布鸟、面对蓝天和大海的刻骨铭心的深刻修行,曼德拉的政治生命由此焕然一新。他明白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来。他决定将南非当作自己的国家,建立统一的、多种族平等相待的新南非。
这可以凝聚为一句话,这句话现在镌刻在“黑人之都”索韦托——“让黑人和白人成为兄弟,南非才能繁荣发展”。
在被拘罗本岛之前,曼德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与非洲一般的黑人领袖并无大不同,是罗本岛让他脱胎换骨。他以77岁高龄当选“新南非”总统后不久,就组织“真相及和解委员会”,让黑人与前殖民者和解,成为南非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三年后,他主动宣布“不再谋求连任”。任期届满,便真的功成身退,彻底退休。
曼德拉是历史上罕见的伟大政治家,他践行的种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远见和极大的胆魄。他带领南非选择了和平和解的新纪元。
返回开普敦的船上,我还是与穿校服的小朋友为伍,他们乖乖坐着,显然比早上赴岛的时候沉静了许多。我翻看一本有关曼德拉的书,曼德拉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曾说:“许多年以前,我在特兰斯凯的农庄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经常听到部落的长者讲之前的美好旧时光。那时,我们的人民和平地生活,他们可以自由地、满怀信心地在这个国家迁徙,不用谁的许可,也没有人阻止他们,国王和长老们的统治是民主的。那个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归我们所有,受我们支配。我们占有土地、森林和河流,我们从土壤中提取矿物,我们拥有这个美丽国度的一切财富。我们建立并管理自己的政府,我们控制着自己的军队,我们组织自己的贸易和商业。老人们会告诉你,我们的先人为了保护祖国而进行的战争,以及将士们在那段史诗般壮丽的岁月中表现出的英雄气概。”
这就是曼德拉的童年。
我问一个穿着绿色校服的黑人小女孩,嗨!今天你记住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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