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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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所长说,把你的户口本拿出来,查一下户口。方子衿从箱子里将户口簿翻出来,交到严所长手里。其实,这一程序完全没有必要,她的户口才上了多长时间?上面的内容,严所长一清二楚。更何况,户口上的内容,派出所都有底子,有必要查吗?严所长看了看户口簿,方子衿怀疑他根本没有认真看,而是一切成竹在胸。他说,你家出身地主?方子衿纠正说,不是地主,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严所长说那也没什么不同嘛。方子衿要解释这种不同,他根本不听,转身对张警官说,这里是你的片,怎么你不知道有一个地主成分的?方子衿说我们不是地主,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严所长的脸往下一拉,说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不是地主了吗?那你说,书记兼局长,他就不是局长了?方子衿被说得哑口无言。

严所长也不想和她多说,只是对张警官说,以后盯紧点,有事的时候,别漏了这一家。

他们离开后,方子衿呆坐在那里,女儿一再想让她开心起来,又是叫她包饺子,又是给她讲故事,结果都是枉然。她在想,土改时划成分是有明确规定的,自由职业者就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虽然比自由职业者成分差了一截,但和地主还是有天壤之别的。严所长以前对自己态度还可以,今天为什么是这种态度?这里面一定有缘故。其实,这个原因昭然若揭,都因为她去地区公安处上访,惹恼了县公安局的某个当权派。

方子衿感到,这是一场斗争,自己如果不胜,今后的日子将会更难。地区公安处既然解决不了问题,她决定去省城。既为梁医生,也为自己。县城的休息时间和省城不同,不是休星期天,而是一个月休四天,到春节时,她就有半个多月的假期,加上春节假,她可以休二十天以上。此前,她和白长山在通信中还谈着这些假期,她说,她既不想在灵远过春节,宁昌也没有亲人,她想干脆春节要求值班算了。白长山说,不如你到白河来过春节吧,带着梦白一起来,到白河来看雪。方子衿说,我倒是想,可去白河,那得多少钱呀。卖了自己都不够路费。白长山说,路费的事你不用考虑,我寄钱给你。方子衿还真想去看看,这一辈子,就算不能和白长山在一起,只要能看他一眼,她也死心了。然而,自己刚刚从宁昌来到灵远,这些年积攒的一点钱全都花在搬家上了,花他的钱北上,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元旦的事,让方子衿突然下定决心带女儿回宁昌过春节,去看看吴丽敏夫妇,顺便也去看看陆秋生。

一个星期后,方子衿带着女儿到了吴丽敏家。

吴丽敏还住在以前的房子里,比以前更破更乱更脏了,里面弥漫着一股樟脑味、蟑螂味、尿臊味、老鼠屎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就是都市味,许多人迷恋着这种气味,死活都不肯离去。方子衿闻着这种气味过了好几年孤独寂寞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可以离开的时候,以为从此获得了解脱,却不料比这种气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太多。

吴丽敏面向她坐着,怀里抱着梦白,夸赞了一番干女儿越长越俊,越来越可爱了。吴丽敏的大儿子喻学东已经十四岁,唇上有胡髭长出来了,见了方子衿,只是像大姑娘一般羞羞地叫了一声二妈,就出门了。方子衿说,这孩子长大了。吴丽敏说,是啊。去年已经梦遗了。方梦白转向吴丽敏,问道,二妈,什么叫梦遗?两个母亲一下子愣住了,半天不出声。吴丽敏拿话岔开,说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女人在卫生厅的日子不好过。

方子衿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李淑芬。吴丽敏继续说,她在卫生厅干了几年,就想提正处长,找了很多人,最主要的当然是找文大姐。可她仗着有文大姐在背后支持,十分嚣张,得罪了不少人。大家知道她在跑官,就联名告她。后来文大姐一死,她失去了靠山,几个厅长都不喜欢她,不仅没有让她升职,连办公室副主任也不给她了。

“文大姐死了?怎么死的?”这个消息让方子衿吃了一惊。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到余珊瑶云开见日了。转而一想,那又怎么样?周昕若心里早已经没有了她,而她呢?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人生,守得云开并不一定就真能见到月明。同时,她又想到自己。自己是否能够守到老天开眼的那一日?

“是心脏病突发。”吴丽敏说,“因为一个人住在省委招待所里,第二天早晨服务员发现时,已经僵硬了。”

方子衿来宁昌前曾去农场看余珊瑶,也是考虑回到宁昌时,一定要去拜访周昕若。毕竟他是自己的老领导,对自己有恩。可在那儿听说余珊瑶过得很不好,她倒不好去见周昕若了。话题扯到这上面,她便随口问起他。吴丽敏说,省里早就有意要重用周昕若,可文大姐一直在那里梗着。文大姐一死,一个月不到,周昕若就到省委当副秘书长去了。

方梦白见两个妈妈只顾着说话不理自己,颇有些不甘心,再一次问:“妈妈,什么是梦遗啊?”

方子衿没想到女儿如此执著,说,我和你二妈在这里说正事,你捣什么乱?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去。吴丽敏也立即叫来自己最小的女儿,让她带方梦白去玩。

次日一早,留女儿在吴丽敏家,方子衿独自跨上吴丽敏的脚踏车,去寻陆秋生。刚到巷口,见陆秋生戴着一顶崭新的蓝帽子,穿一套新的蓝色工作服,手上套着一对白色袖笼,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脚踏车迎面而来。方子衿一边叫哥一边停车下来,陆秋生没料到是叫他,已经骑了过去,大概觉得声音熟,调过头来看,才认出她。陆秋生推着脚踏车,走到她的面前。

她问:“哥,你这是上哪儿?”

陆秋生说:“去上班。”

方子衿心中一喜,说:“哥,你上班了?在哪儿上班?”

陆秋生说:“在烟厂。”

陆秋生将方子衿领进家里,让她在家里等自己,他去找人代自己的班,一会儿就回来。

方子衿站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看着里面的一切,心中有一种要落泪的辛酸。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家,只是一个窝。墙上挂满了蛛网,墙面被油烟熏得黑糊糊的。就那么十来平米的一间房,靠里墙用两张木凳架几块木板,摆了一张床,被子衣物胡乱地堆放在床上。门边的屋角里放着一口缸灶,上面的一口锅,已经破了一道口子。缸灶旁边,用断砖垒了灶台,碗和筷子摆在上面。门的另一边,有一个水池,池边还安置了一口水缸,大概是缺水时用。房子中间摆了一张桌子,那张桌子似乎是陆秋生自己的手艺,桌面是用几块不规则不同颜色的木板钉在一起的,接缝一个比一个大。桌脚用四根小圆木加大铁钉连在一起,没有一条腿是直的。房间里有三张凳子,如果那也算是凳子的话。有两张用两块木块上面钉了一块木板,第三张却是一只绕线圈的筒子。

走到水龙头前试了试,有水。方子衿找出搓板、棒槌、肥皂,放进水池里,又找到房间里所有的衣服,也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脏的,全都扔进水池里,开始洗进来。

一个多钟头后,陆秋生回来了,见她在帮自己大扫除,连忙上来制止她。方子衿说,你要是不想让我洗,就给我找个嫂子。听她这样一说,陆秋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方子衿说,哥,你怎么去烟厂上班了?陆秋生说,这事都是周昕若帮的忙。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领导班子有些变动,一些知识型领导得到了重用。陆鸣泉自从调北京后,一直都是第九副部长第八副书记,从来都没有得到重用。但去年升了第一副部长,省里的班子也大多是他以前的老战友,加上周昕若当了省委副秘书长,给烟厂党委书记打了个招呼,事情就办成了。

陆秋生蹲下来,向身边看看,见那一条腿的凳子离自己不远,伸手抓过来,塞进屁股底下坐了。他坐稳了身子,从身上掏出一小张纸,在手上捻了几下,拈成两端跷起的形状。接着又去身上摸了几把,摸出四个烟蒂,用三只手指拈着,慢慢地搓动,让烟丝一根一根落在纸上。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没多一会儿,捻成了一支烟,再掏出打火机,啪啪拨动几下,点燃烟,吱地吸了一口。他说,其实还没我修鞋好,多自由,收入也高。方子衿说,怎么说,都是一份正式工作。陆秋生盯着方子衿的后背,看着那随着搓衣而滚动着的弧线,有些发呆。他说,以前我是国家干部,行政十八级。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三级工。方子衿没有回头,在搓板上搓着他的一条短裤。她说,就算是二级工,那也比以前强。是铁饭碗,生老病死都有保障。跟余珊瑶相比,你强到天上去了。

陆秋生略愣了一下,说,余珊瑶?你见到余珊瑶了?她怎么样?

方子衿并没有见到余珊瑶,在农场听别人说了她出卖身体换食物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现在说到这个,她突然心潮起伏,语气却平淡得她自己都吃惊。她说,她现在只有一件事,就是活着。只要能让她活着,让她干什么都成。说过这一句,她停了。她确实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一直都没开口,而是在卷第二支烟。她说,烟不是么好东西,你少抽点。陆秋生嘴角撇动了一下,用两只手指夹住刚捻好的烟,放在面前认真地看了看,说,它是我的伴。

她停下来,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他,说,哥,你还是找个伴吧。

他很坚决地将手中的烟晃了晃,说,我有伴,我有它就够了。

方子衿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所有的语言都苍白。她有资格说吗?如果爱着一个人,那么,就用自己的一生去默默地爱,这可能是唯一正确的路。当初她如果像陆秋生这样明白这样坚定,自己的人生,或许就不会这么多波折,就不会这么累吧。和自己比一比,他倒是走得异常清醒明白的一个人。她又一次想起曾多少次在脑子里回转的同一个问题:当初,如果嫁给了他,结果会是怎样?有这一份情,自己一生该知足了吧。

陆秋生抽完了第二根烟,突然站起来向外走。她见他竟然不向自己说一句,忍不住冲着已经走到外面的他喊道,你去哪里?他说,我去买点菜回来。

反正这一天自己也没事,方子衿不考虑做饭,一心帮他做大扫除,甚至不管他晚上是否睡棉絮,把他的被子也拆下来洗了。陆秋生买了菜回来,在缸灶里做饭菜。方子衿不时离开水池,到门的另一边观摩一两眼。真没料到,陆秋生即使不是一个好厨师,至少也是一个做家常菜的高手,煎鱼的手段比方子衿可是高明得多。

到了下午,方子衿才谈起在灵远的事。对于自己的事,她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反倒是梁玉秋的事,成了她的重点。她将整个过程说了,又说,这就是她回宁昌的原因。她想让他帮忙出出主意,这事到底应该怎么办。

陆秋生义愤填膺,脱口大骂,这帮混蛋,好好一个国家,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说你轻点,别人听到又是麻烦。

陆秋生不说话了,再一次卷烟抽烟,直到将这支烟抽完,才再一次开口。他说,杨维华虽然是公安,且是局长,可他只是宁昌市的一个区分局局长,不在一条线上。我觉得应该直接找周叔叔。如果他肯出面,这件事肯定会不一样。

被陆秋生一句话点醒,方子衿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同时又觉得为难,自己无法见到周昕若呀。陆秋生翻了半天,从床下翻出一个小本子。这小本子和他身上那些用来卷烟的纸,成了他家里难得一见的与文有关之物。他说,我这里有他家的电话,从来没有用过,你拿去吧。

吴丽敏作为附属医院重要领导,家里配有分机。方子衿当晚一次又一次给周昕若家打电话,直到很晚,才总算有人接了。周昕若一下子听出了方子衿的声音,从语气可以听出,对于接到这个电话,他是既意外又高兴。他说,小方呀,好久没你的消息了。对了,你还在医学院吗?她说她已经不在医学院了,被调到下面的灵远去了。他哦了一声,大概是担心她要求他帮助把自己再调上来。她已经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一点,立即说,周校长,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我们医院有一件案子,涉及一个人的生命。我想,你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接见一下我?周昕若沉吟片刻,问,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方子衿说,我是一个医生,她也是一个医生。我活着,她可能快死了。是被处决,而且因为一桩很可能是冤案的医疗事故。

那边沉默了。方子衿觉得,周昕若虽然显得很高兴,可对她的信任是有保留的。他或许在对她的信誉进行评估,才会有这一段沉默吧。她实在无法弄懂,是因为地位的悬殊造成了他们之间没有信任基础,还是因为社会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五十年代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融洽,是再也难以见到了。

她不知周昕若对自己信誉评估的结果,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见面的请求,他请她明天上午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他的秘书会告诉她具体安排的时间。第二天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秘书长下午要参加省委的一个会议,晚上还有一个宴会。他想安排晚上的时间,但不能肯定。请她下午五点左右再打个电话去问问。下午再打电话的时候,周昕若的秘书让她晚上在家等着,如果有时间,他会派车去接她。

安排起来麻烦,见面倒是异常顺利,晚上八点刚过,吴丽敏家门前出现了一辆灰色伏尔加牌轿车,方子衿坐着这辆车到了周昕若家里。周昕若住的是别墅,上下两层,沙发上全都蒙着白布,里面一尘不染。方子衿独自在他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匆匆赶回来。几年时间,周昕若已经是满头白发,精神倒是异常饱满。他拿出一个水果盘送到她的面前,说随便吃点,这些东西在外面不容易吃到。方子衿拿起一颗糖,剥掉塞进嘴里。周昕若又给她沏了一杯茶,也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了水。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说,吃呀,别客气。方子衿想不客气都不可能,毕竟,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过去。周昕若主动提起了那些过去。他说,当时她拿着陆鸣泉的信到医学院来找他,他觉得她应该学音乐舞蹈或者绘画,不应该学医。他有一种偏见,觉得学医的女人应该是那种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可她看上去那么年轻美丽,就像是仙女一样。这样的女人应该学艺术才对。趁着这个机会,她向他道歉,表示以前自己太年轻太幼稚,很不懂事,做了一些伤害他和余老师的事。

提到余珊瑶,她顿时觉得失言,立即打住。周昕若也沉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都觉得尴尬。

周昕若倒是很坦然,问她,昨天在电话里,你说你调去灵远了?见到她了?

方子衿无法对他说明那一切,只好说因为太忙,黑河林场又远,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去。

周昕若显然理解这一点。转换了话题,问她,说说你的那件事吧。

方子衿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不闻不问。但我既然遇到了,又觉得这件案子有明显的疑点,如果不过问,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她讲述到一半时,周昕若抓过面前的大中华,点起一支,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她以为他要做什么事,便停下来。他转过身,面向她说,不要停,继续讲。在讲述整件事的过程中,他一直不停地走着,也一直不停地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一支接着一支。不多一会儿,房间里便充满了浓浓的烟味。

方子衿讲完了,他还没有停下来,继续在房间里踱步,直到将手中的那根烟抽完,走到茶几前拿烟,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走进里面的房间拿了一盒新的出来,点起一支之后才说,小方同志,感谢你。刚说了这一句,又立刻停住了。方子衿坐在那里,看周昕若一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她直觉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大冲击,有的话,当着她的面却不好说。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

临别前,周昕若告诉方子衿,将详细情况写成一份材料交给他,这件事,他会慎重处理的。

送她出门时,她感到周昕若有话想对她说,她一直等待他说出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他要说的话,一定与余珊瑶有关。她甚至坚信这一点,他这一辈子,永远都不可能从心中将余珊瑶赶走。爱是一颗种子,只要埋进心中,它就会悄然滋长。

过完春节,方子衿带着女儿离开宁昌返回灵远时,天气似乎已经昭示了这个春天的不平常。那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只是干冷。车上的人说,今年这天气,整个冬天没正正经经下一场雪,今年的麦子算是完了。也有人说,怕就怕倒春寒一场紧接着一场,农谚不是说过吗?小雪不见雪,大雪满天飞。可今年邪乎,不仅小雪没有雪,大雪也没有,那么所有的雪,一定是集中在春天了,那还不要了庄稼的命?

晚上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半夜便觉得特别冷。她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给女儿加被子。到了第二天早晨,打开门一看,恍然大悟,难怪昨晚那么冷,大雪已经给世界披上了一床厚厚的银被。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无数白色蝴蝶,翩翩地扑向大地。上半夜气温高,雪刚落下来便融化了,雪水顺着树往下流,又被寒气凝固成冰,让树枝上挂满了冰凌。昨天还能看到门前树上绽出的新苞,褐色中点染着淡淡的绿,恣意张扬。现在,树干已经被冰和雪包裹,这些新芽,也都包裹在凛冽的寒冷之中。

方子衿踏着雪去上班,同事见了面,问候语由吃了没改成了年过得好吧?然后客气地作答,年在你家呀。接下来就是有关雪的话题了,说这场雪真够猛的,要是在冬里就好了。接着答,春天里有这么一场雪也不错,只是别下太长时间就行。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受了雪的影响,话也少了,都是被这雪弄的。可人长着嘴,不说话难受,于是有人说,这老天怎么也不积点善德?都下整上午了,该够了。也有人说,不知又是谁作了孽,把天老爷给得罪了,雪下得这么猛。今年这麦子,还能收吗?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谁不怕天?天不稳,许多人的胃就难受。

下午雪虽然小了,桃花大的雪瓣变成了野山花那么大,却没有停,又起了三四级的风,天更加冷下来。地下的积雪已经两尺多厚,别说是车子行走,人走都困难。方子衿在诊室里呆了足足一个下午,连一个病人都没有。下午四点钟,王文胜通知说,这样的天气,大概是没什么人来了,别在这里耗,急诊的留下来,其余的早点回家暖和去吧。

第二天,雪已经有一米多厚,门已经被封住了。方子衿拿过一把锹,将门前的雪铲走。铲出三米见方的一块,返回家中,对还睡在床上的女儿说,梦白,妈上班去了。今天雪还没停,太冷了,你就不要起床了。女儿说,不行呀,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的寒假作业还没做完呢。方子衿说,那这样吧,我先去上班。你安心在家里睡。十点左右,我回来喊你。

走出门,脚往雪上踩去,雪就往下陷,都没膝盖了,还踩不稳。整个世界,除了医院里的同事,再见不到活物,连那些老鼠麻雀,也都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彼此见了面,不再是与吃有关也不再是与年有关,而是说,唉,这雪下的。进入医院大门,猛地跺脚,将脚上鞋上的雪跺掉,实在粘在裤腿上的,便弯下腰来拍。进入诊室,第一件事便是生炉子。不生炉子不行,病人来检查,不是乳腺病就是生殖器病,都得宽衣解带。这么冷的天,零下十几度呢,没有炉火,没病倒是冻出病来了。

炉子生好了,却没有人来看病,大家围在几间有火的诊室里闲聊天。

方子衿最反对把时间耗在这些无益的事情上面,彼此在一起说张家长李家短,无聊至极。可是,全国各类机构都是如此,你如果独自呆在诊室里看书学业务,立即就有许多高帽子向你飞来,说你好出风头,或者说你业务挂帅,走白专道路,或者说你假清高,不肯联系群众。她不喜欢这样一种方式,却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看看表,快到十点了。她想,再过五分钟,我就回家叫女儿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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