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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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星期三,胡之彦来了,进门就说他亮的我听说你刁毛去钢厂卫生院了?证明了我他亮的没骗你吧?这话令方子衿尴尬万分,即使明知他没安好心,毕竟表面上充满了善意,自己用行动表示对他的不信任,又被他这样拆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为了缓和气氛,她破例对他有了点好辞色,说,你坐吧。
胡之彦其实自己已经搬过凳子坐下来,左腿往右腿上一搁,掏出烟点上。他说,刁毛我他亮的知道我是个啥人。我他亮的也清楚在你心里,我刁毛不是啥结巴好东西。方子衿听他如此一说,连忙说哪里你误会了,我根本没那么想。胡之彦弹了一下烟灰,又冲她摆了摆手,说,你他亮的别说假话,我是啥结巴东西,我他亮的自己最刁毛清楚。
自从他进门时起,方子衿就考虑,是否应该给他倒一杯水。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给他倒了。她端着水走向他,向他递上水杯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手。她心中打着主意,如果他的手有任何非分的动作,她立即缩回,哪怕让这个玻璃杯子摔碎。他并没有顺势握住她的手,而是握住了玻璃杯的底部,和她拿捏着上部的手指有一段距离。她看到他的手指握玻璃杯的时候,在微微颤抖。她心中觉得奇怪,手指怎么会抖呢?激动吗?有点不可思议。
方子衿退了几步,坐下来,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捧着杯子,好半天沉默,一句话都没有。方子衿几次张口,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只得将口闭上。胡之彦抽完了一支烟,将烟头接上,又抽起了第二支。子衿,你刁毛都怨你。不是你,我他亮的不会混成今天这模样。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这可真是天下奇谈,他混得什么样,与自己哪有半点关系?
胡之彦还在说,说到激动处,伸手抓住屁股下面的凳子,向方子衿这边移一点。移了几次之后,方子衿已经无处可退,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近得伸手可及。胡之彦说话的时候,手偶尔会碰方子衿一下,比如舞动着手时,手指不经意在她手臂上划那么一下,或者用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点一下。这些小动作虽然暧昧,方子衿还算能忍受,也就忍了。胡之彦一直都在诉说。他说,当初她如果答应和他处对象,他就不会是这样了。因为一再被她拒绝,所以他自暴自弃,想干脆毁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他说,他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这种爱真的好苦。
方子衿见他越说越不成话,想制止他,犹豫了几次,终于说,你没有喝酒吧?
听到她说话,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说,我他亮的没喝酒,我刁毛见到你肯定是不会喝酒的。平常喝酒是因为他亮的愁的,借酒浇愁他亮的刁毛愁更愁。有时候我他亮的想,人这样活着有啥结巴意思?真他亮的不如死了省事。
说到激动处,他拉住了方子衿的手。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连忙将手往怀里抽。抽了两下没有抽动,再看他,发现他的眼里有泪流出来。
方子衿被这眼泪猛地刺了一下。在她看来,胡之彦是个无情的人,是一个玩弄女人的大流氓,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可是,这眼泪却不会是假的。正因为不假,才会震撼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番话。这些话不火热,却很真。他说,他确实做过很多对不起她的事,甚至可以说不择手段。无论是事前或者是事后,他都知道这些事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爱她得到她,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从他的话中,方子衿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被这种感情折磨得很苦。她甚至开始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凡是爱上自己的男人,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白长山如此,陆秋生如此,胡之彦如此,甚至赵文恭也是如此。那么彭陵野呢?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想到这一点,她的胃猛地一阵收缩,随后是一阵剧烈疼痛。
方子衿自己是医生,这胃病怎么回事,她心里很清楚,全都是这几年饿的。胃病成了一种社会病,成年胃病患者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正因为患者多了,大家也就不太在意,遇到实在胃痛难忍的时候,弄点东西吃一吃或者拿块硬物顶住胃部,过一段时间,疼痛自然就缓解了。让方子衿没有料到的是,这次胃痛来得异常突然而且猛烈,当着胡之彦的面,她不好按住自己的胃,只得强忍着。没过多久,她的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
胡之彦发现了,问她:“你他亮的咋啦?”
方子衿痛苦地摆了摆头,说:“我的胃。”
胡之彦说:“你的胃咋啦?”
方子衿艰难地站起来,说:“我去躺一躺,不送你了。”
胡之彦跟着站起来,似乎准备离去,转头看她时,发现她步履蹒跚,跟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她。他扶着她进入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来。他问她是否要去医院,她说是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了。他突然想起这是一种饿病,发病的时候,人们通常弄点红糖水什么的,喝下去就会缓解。他在方子衿家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他说你看你他亮的,咋过日子的?刁毛你硬气个啥?当初,我他亮的让你嫁给我,你刁毛就是不肯。你如果嫁给了我,我他亮的会让你受这种苦?那个白长山有啥结巴好?不就长得高点,长得俊一点?这能当饭吃?刁毛,还有那个结巴彭陵野,你以为他是啥他亮的好东西?还不结巴和老子一个球样?甚至都不如老子。你他亮的真的以为他爱你?他结巴只不过想通过你刁毛调进宁昌。我他亮的告诉你,真正爱你的人是我,还有那个傻结巴陆秋生。刁毛,真他亮的蠢蛋两个。
那时,方子衿胃痛厉害,根本顾不上他。他翻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转身出了门,不多久拿着一包红糖来了。倒了一杯水,将红糖舀进水里,拿匙子搅了几下,端到她的面前,说,他亮的把这个喝了。
方子衿不肯接受他的东西,将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他。她想装睡着了,可不行,胃痛实在厉害,牙虽然紧咬着,还是有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胡之彦在床边坐下,伸出没有端碗的左手,从她的脖子后面插进去,托着她的背,将她扶起来。他说你他亮的快喝了,喝下去就刁毛好了。他将碗挨近她的唇边。她的唇紧闭着,不肯张开。他说你他亮的张嘴呀,我刁毛又不是给你喝结巴毒药。她还是不肯喝,头摆动着,嘴不肯就近碗边。胡之彦突然非常恼怒,大声骂道,你刁毛犯啥浑?再动老子灌你刁毛。
这话很起作用,她不动了。他说是灌,实际上十分温柔地将碗里的红糖水喂她喝了下去。他松开她,她又重新躺下去。他站起来,将碗放在床前的书桌上,转过身看着她说,刁毛,我他亮的哪一辈子欠了你的?我他亮的明知道你刁毛恨老子恨不得吃老子的肉剥老子的皮,老子还对你这样好。我结巴的有病呀。
他发泄了一通,见方子衿的病情丝毫没有缓解,便要送她去医院。方子衿不肯,胡之彦抓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不管她是否愿意,背起她便向外走。方子衿急了,她知道,如果这样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出门前她拼命挣扎,一定要自己走。胡之彦拿她没办法,只好将她放下来。方子衿刚刚落地,身子一软,立即往地上溜。胡之彦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不顾她反对,蹲下来,将她拉到自己的背上,背起她往外走。
胡之彦一路奔跑着赶到附属医院,直接冲进急诊室。值班医生和两名护士将方子衿从胡之彦的背上扶下来,抬着放在病床上。胡之彦背上的重量失去了,鼓起的所有劲立即泄了,整个人软成一团,坐到了地上。护士长认识他,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他已经累得无法自己站起来,护士长帮了他一把,他才坐到椅子上。他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护士用手在方子衿的腹部压着,又用一只手按着方子衿的腹部,另一只手捶在自己的手背上,不断地问方子衿疼不疼。
吴丽敏是内科书记,很快得到了消息,带了两名主任大夫赶过来。她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进来了。说子衿呢?子衿在哪里?进门时看到胡之彦坐在里面,眉头一皱,随后向上一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护士长说,是他送方医生来的。即使如此,吴丽敏也丝毫不讲情面,说出去出去,非医护人员不能留在这里,快出去。胡之彦还想坚持,吴丽敏不理他,而是转向护士长说,你怎么当护士长的?这里是急诊室,怎么能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胡之彦见状,只好站起来。可他的双腿还是软的,站起来时,双腿打战,根本站不住,身子歪了几下。护士长上前扶了他一把,将他扶出门外。
吴丽敏走上前去看方子衿,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面部有些扭曲,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她关切地说,子衿,感觉怎么样?怎么会这样?方子衿虚弱地说,突然觉得胃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名医生已经替方子衿作过检查,现在见来了两名主任大夫,自然就退到了一边。两名主任替她检查了一番,吩咐护士先给她打一针止痛,做完例行检查后开始输液。吴丽敏随着医生一起去医生办公室,胡之彦也跟了过去。吴丽敏一见他想进门,便拦在门口,说你来做么事?快出去出去。胡之彦不甘心,问道,医生,她到底得的啥病?吴丽敏没好气地说,她得了么病与你有么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这里没你的事,我会处理,你快走。胡之彦不得不退出门,却仍然呆在门边,听着吴丽敏和医生说话。
三名医生商量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可以肯定的是,方子衿以前有慢性胃溃疡,这次,存在几种可能,一是胃溃疡急性发作,一是胃穿孔,胃出血的可能性相对小一些。到底是哪一种,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因此,今天是肯定不可能回去了,必须留院观察。
吴丽敏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见胡之彦还站在那里,大声地呵斥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这人怎么不识趣?还不快走?见胡之彦走开,她才走进病区。方子衿在检验科那里,还没有回病室。吴丽敏坐在观察室里等。
没多久,方子衿在两名护士的搀扶下进来了。吴丽敏连忙起身去扶她,让她在病床上躺下来。护士提着输液瓶和一个铁架子过来,架在她的床前,抓住她的右手,捋起衣袖,用橡皮管缠了,在她的手腕上猛拍着。拍了好几下,不行,继续拍,口里说,你的血管怎么这样细?
打过止痛针,此时方子衿已经感觉不到痛。她躺在那里和吴丽敏说话。吴丽敏说,都是饿的,这些年胃病患者突然多起来了,内科病房一半以上都是胃病。你不用担心,毕竟我在这里,肯定给你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方子衿说,我不能病的,课还要上呀,还有,我病了梦白怎么办?吴丽敏说你别考虑这么多。我过一会儿提前走,把梦白接到我家去,你放心好了。
一阵忙乱之后,大家都走了,只有方子衿躺在这里。输液瓶里,透明的液体顺着那根导管汩汩地流进她的血液,四周是出奇地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方子衿不太明白这种静的感觉从何而来,病室里其实非常喧闹,十二张病床,全都住满了病人,护士正给一个孩子打针,可那孩子性格超倔,拼命地挣扎着哭叫着,哭声震天动地。一个病人不知是真疼痛还是假疼痛,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唤。有一个不知得了什么病的女人没人照顾,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拖出床底的痰盂,摆在两张病床之间,扯下裤子,坐上去小便,完全顾不得房间里有好多男人。另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给孩子喂奶,孩子趴在她的身上,嘴里含着她的一只奶子,就像含着一只面饼,黑黑的,平平的,没有一点质感。
这就是生活?这种生活令方子衿惧怕。她想,当时如果不是胡之彦在身边,自己就算是死在家里,恐怕都不一定有人知道。想到这一点,方子衿的心,像针扎一样疼痛。或许,那天在长江边,自己真的跳下去,倒是一件好事,不会受这么多苦了。或许,今天胡之彦不在那里也是一件好事,就这么死去,说不定倒是她的福气。
方子衿想哭。躺在病床上,躺在孤独里,闭着眼睛,想着自己所经历过的曲折磨难,她真的心灰意冷。她非常自然地想起了胡之彦今天对她说的那番话,那一大堆夹杂着脏语的话。他说,你看你他亮的咋过日子的?他说,如果嫁给我他亮的,我刁毛能让你受这种苦?
自己和白长山爱得死去活来,两人谁都没一天好日子过。这值吗?真的值吗?胡之彦说彭陵野根本不爱她,只不过将她当成跳板,想通过她调进宁昌,这是真的?彭陵野身上是有一大堆缺点,可不至于如此卑鄙吧?或许,自己嫁给了陆秋生或者胡之彦,真的不会受这些苦了?如此说来,倒真是自己害了这些人,同时也害了自己?可爱情呢?自己的爱情呢?
方子衿想睡一觉,或许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可是做不到,她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一生中各种的不幸和苦难。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泡在苦水之中。她真的好希望感动一次,哪怕是轻轻的一声问候,都能让她像个孩子般痛哭流涕。如果白长山此时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他可能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不,也可能没有离婚,而是出差来宁昌。在她的想象里,白长山真的出差到了宁昌,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医学院找她。听说她住院了,他立即赶到医院。方子衿那时正盼着有人来看她,不时往门口望一眼。白长山出现在门口,她立即看到了,并且一眼认出了他。那么年轻高大,那么英姿勃发。她浑身所有的血往自己的脑子里冲,惊喜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她激动地叫道,哥,你怎么来了?白长山走到她的病床前,深情地叫一声妹子,热泪顿时涌出。她支起身子,再次叫了一声哥,双臂伸成一种迎接的姿势。他弯下高大的身子,轻轻地拥她入怀。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各自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对方诉说,可谁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彼此叫唤着。明知这是在病房,周围有着很多双眼睛,他们已经顾不上了。下次相见,还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得珍惜眼下的每一秒时间。他开始热烈地吻她,她以全身心的投入回馈他的热吻。
不知怎么的,方子衿怀里的人突然变了,不再是白长山,而是陆秋生,他们也不是拥抱在一起。陆秋生坐在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眼眶里有泪水转动着,晶莹透亮。他一句话也没说,所有的关爱,通过两人相握的手,默默地流淌。方子衿隐约觉得,自己还没有结婚,她心中的激动排山倒海。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说,秋生,我已经想通了,一生有你这份情,这份爱,我就有了无尽的财富。我还图个么事?不图了。陆秋生说,子衿,先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就结婚。方子衿突然有一种担心,他会不会是用这种话骗自己?如果自己的病好了,他会不会离自己远去?
场景还是眼前的场景,面前的人物再一次转换。这次换成了彭陵野。彭陵野不知从哪里听到她住院的消息,请假从灵远赶来看她。隐约觉得,他是在追求她,她一直在挣扎,自己是不是嫁给他算了。面对她,他激情难抑,坐在她的床前,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拥她入怀。她于是将头靠在他宽大的胸脯上,激动而且安详。那一瞬间,她希望时间从此凝固,凝固在这一时间这一空间这一场景。她好希望他永远这么拥着她,也希望自己这一辈子永远像现在这样,靠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
她听到了彭陵野轻轻的呼唤。彭陵野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手好温暖好有力。他温柔地说,子衿感觉好点了吗?她想说好了,已经完全好了。有你在这里,我的病立即就好了。她想睁开眼看看他,可是眼皮好重。她用尽所有力气努力地睁着,努力了好半天,终于将自己的眼睛睁开了。睁开的那一瞬间,彭陵野的形象消失了,面前坐着的是另一个人。
胡之彦正坐在那里,伸手探着她的额头。见她睁开眼,便说,你醒了?刁毛还好,他亮的不发烧。
方子衿一时没有转过来,不明白他何以会在这里。她很想挥起手将他搭在自己额头的手打开,动了动才知道自己的手上插着输液针。她想起了自己突然发病的事,也想起了胡之彦为了送她来医院,累得差点虚脱的事。她非常懊恼,为自己做这一切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的男人?如果是白长山那该多好,是陆秋生也不错。即使再次一点,是彭陵野也好哇。命运却偏偏让胡之彦来做了这一切。
胡之彦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盒,旋着盖子,立即有一股很浓的香味飘出来,令方子衿垂涎欲滴。他拿起汤匙,在里面轻轻搅了一下,舀起一点放在自己面前,撮起嘴唇轻轻吹了一下,张开嘴,刺溜地喝了下去。不烫,真他亮的香。他说着,舀起一匙,送到她的唇边。
方子衿躺在那里,眼睛闭着,一动不动。那鸡汤对她有着无穷的诱惑力,可无论如何,她不会吃他的任何东西。
胡之彦显得尴尬,端着汤的手一直伸在那里,愣了几秒钟之后说,吃点吧,我他亮的特意去小桃园让他们给你做的。刁毛餐馆坑人,总是把汤自己喝了。我盯着他们,他们刁毛玩不了老子的巧,这是真汤。你他亮的身子虚,要补补。
方子衿想,我就算是饿死,也不吃你的东西。她想对他说你走吧,我不会感激你的。可当着病室这么多人的面,她实在不好开口。正当方子衿对他无可奈何的时候,吴丽敏来了。她进门见到胡之彦,顿时没有好脸色,对他说,你怎么又在这里?你这人好不知趣,人家不欢迎你,你还像癞皮狗一样死皮赖脸呆在这里。快走快走。胡之彦仍然坐在那里,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方子衿,似乎很希望方子衿能说一句话,将自己留下来。吴丽敏没好气地说你听到没有?要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胡之彦最后看了方子衿一眼,站起来,不情不愿地向外走。吴丽敏叫道:回来。胡之彦停在门口,不明白地看着她。吴丽敏说,还要我教你吗?把你的东西拿走。胡之彦站在那里犹豫,吴丽敏提起他的保温盒,走过去硬塞给了他。
幸运的是,方子衿只是急性胃炎,治疗了一个星期,病情控制了。没料到出院的前一天,出事了。
那天,方子衿刚刚输完液,李淑芬突然闯了进来。李淑芬大声地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方子衿还没明白过来,李淑芬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先抓住了她的头发,接着抡起那又肥又大的巴掌,一巴掌甩在方子衿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方子衿的脸顿时如火灼过一般疼痛起来。出于本能,方子衿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李淑芬的头发。对于打架,她一点经验都没有,虽然将对方的头发抓住了,却没有半点动作。李淑芬当过兵,学过擒拿手,力气又大,一只手握成拳猛往方子衿头上打,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猛拽。方子衿大病初愈,身子虚,没有半点力气。李淑芬猛力拽她的时候,她失去了重心,向地下倒去。她的手抓住李淑芬的头发,因此将李淑芬也带着倒在了地上。
护士和医生闻讯赶来,将她们拉开时,李淑芬只不过头发有些乱,方子衿的脸已经肿了起来,鼻子流出了好多血,脸上有好几道爪痕。
吴丽敏是内科书记,她找到医院领导,以医院的名义向卫生厅提出交涉。卫生厅作为上级主管机关,李淑芬作为主管机关的领导干部,竟然跑到医院病房来打人,性质是十分恶劣的,对医院正常的革命秩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院方对此行为表示强烈不满,要求卫生厅予以严肃处理。
即使如此,吴丽敏还不解恨,做方子衿的工作,要她向学院领导汇报,要求学院领导向教育厅以及卫生厅交涉。在病人面前,方子衿有足够的自信,在领导面前,她是一点自信都没有。既然明知道领导不可能得罪卫生厅的官员替自己说话,何必自讨没趣?她对吴丽敏说,还是算了,她不想闹得整个学院都知道,最后落下笑柄。吴丽敏不依不饶,她自己找到学院领导。她是以附属医院的名义找学院领导的,学院领导推了几次,见吴丽敏非常执著,不得不做出姿态,分别向教育厅和卫生厅作了口头报告。
事情一拖几个月,没有结果。
那个星期三,胡之彦突然出现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见到他心里就有气,说,你来做么事?还嫌我被打得不够?好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她并没有意识到,主动开口代表了她对他微妙的变化。他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愤愤地说,他亮的,那个臭婆娘,老子刁毛再也不想忍受她了。方子衿冷冷地说,忍不忍受她是你的事,别到我这里给我添麻烦。
胡之彦向她跨近一步。方子衿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转身就想离开。可她慢了一拍,他已经伸出手并且抓住了她的手。他说,子衿,我他亮的打算把那婆娘休了。方子衿用力抽自己的手,可他抓得太紧,抽不出来。
“你休不休老婆,与我有么关系?”她语气仍然像是封冻着一般。
胡之彦说:“你和刁毛彭陵野也离了,我们他娘的结婚。我刁毛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让你他亮的过上好日子。”
方子衿终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身向房里走去。她可不敢留在客厅里,大门开着,门前随时有人来往,如果看到她和胡之彦在一起,而且胡之彦还拉着她的手,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她走进房间,在床上坐下来。胡之彦跟进来,也不理她是否同意,拉过床和书桌间的椅子,坐在她的面前。他再次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她有了心理准备,双手往后一缩,避开了。她说你如果再动手动脚,我立即把你赶出去。
胡之彦答应不再动手动脚。他告诉她,那天知道李淑芬去医院闹,他将她痛打了一顿。两人一直闹到现在,天天在打冷战。他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准备去法院和她打脱离。不过,去法院之前,他想和她商量好。那边和李淑芬离婚,这边就和她结婚。
方子衿说,你说梦话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
胡之彦说出一番令方子衿天旋地转的话。他说彭陵野和他一起喝酒,有一次喝醉了,说出了心里话。他说他之所以和方子衿结婚,就是想通过她调进宁昌,他不想一辈子呆在那穷山恶水的地方。他说他反复想过了,如果是别人,肯定看不上他这样一个人,既是下面小地方的,又是少数民族,没关系没后台。他只好找一个像方子衿这样成分不是太好,又是二婚的。好在方子衿长得漂亮,和这样漂亮的女人睡一觉都值,何况还可以调动。胡之彦说,你他亮的以为他彭陵野是啥结巴东西?你知道他刁毛咋对我说的?他说,胡哥,我知道你结巴对她有那意思。男人嘛,我知道,就这点毛病。只要你他亮的能帮弟弟调进宁昌,子衿就让给你了。
这话如果从别人那里听到,方子衿会气昏过去。可出自胡之彦之口,她就得重新考虑一番。此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可不能上了他的当。胡之彦见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丝毫不肯松口,便说这一生如果不能娶到她,他活着没有意义了,他不想活了。方子衿不言语,心里暗想,你活得不知多潇洒,你会舍得死?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才不信你这鬼话。胡之彦说你不信,我就死给你看。方子衿冷眼看着地下,不看他。有一刻,胡之彦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里。方子衿也不语,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胡之彦终于忍不住,说他亮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肯?方子衿想说,你别做梦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爱你。转而一想,何必进一步得罪这个人?因此坚决地扔给他一个字:不。
胡之彦站起来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转过身对她说,那好,我他亮的死给你看。他以为方子衿会说点什么,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出声,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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