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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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彭陵野又在那里嘀嘀咕咕,意思是说,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米了,还吃这种猪食。方子衿懒得理他。对他,她真的非常失望,没料到他竟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主。她真有点担心自己的这次婚姻又是一次错误。

年三十,小红回家了。年初一方子衿要去给领导拜年。她希望彭陵野和自己一起去,让领导顺便认识一下,到时候提调动时,开口容易一些。可彭陵野说他不好空手去别人家里,还是不去了。方子衿只好自己带着女儿一家一家地走。中午回家,刚进南区,迎面碰到李淑芬,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说上几句拜年的话。李淑芬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她说了一大堆话。她正诧异李淑芬怎么转性了,李淑芬说,去我家坐坐吧,你老公也在我家。方子衿暗吃了一惊,彭陵野怎么跑到她家去了?她来不及说任何话,李淑芬又说了,他们两个男人正在一起喝酒呢。这些男人,见了酒就是命,两个人不知多投缘,像前世的兄弟似的。幸亏我老公厂子里今年分了点东西,不然早被他们吃空了。

回到家里,方子衿一个人生闷气。胡之彦夫妇多次在背后害她,彭陵野是清楚的,他竟然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她能不气吗?直到女儿在身边说饿,她才不得不起身去做饭。可她打开碗柜,立即发现了问题,家里的肉不见了,粉丝也不见了。她的第一想法是被盗了,转而一想,不太可能,门窗户扇关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被盗?除了外贼进来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被彭陵野拿走了。难怪他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原来是把家里的年货全都扫空了。

她弄了点东西给女儿吃,自己是半点都吃不下,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结婚才多长时间,怎么一切全都变了?当初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殷勤,现在呢?倒成了骨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得了。

彭陵野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带着满身的酒气。因为是大年初一,方子衿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别大过年的闹得不愉快。可是,她忍不住,见他醉得东倒西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冲着他问,家里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说是啊,我找人帮我调动工作,总得送点东西给人家吧。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方子衿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找谁帮你调动工作?找胡之彦?他是个么货,你不晓得吗?彭陵野说,我管他是么货?只要他能帮我调到宁昌,么货都行。方子衿说,胡之彦是么人,你不是不晓得,你倒好,跑去和他喝酒,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彭陵野说,你还要么样?因为你,人家坐了几年牢,党籍被开除了,工职也没了,干部身份也差点失去了。

方子衿气血上冲,差点昏厥过去。她怎么都没料到,这样的话,竟然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想脱口而出叫他滚出去。可是,她没有力量将心里的话送到嘴边。此时,她所有的力量,在做着一件事——维持自己不当场倒下。她的手伸在那里,指着门外,像一根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弱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有力气说出那句话来。她说,你滚,你给我滚,立即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彭陵野说,我为么事要滚?这里是我的家。说着,他倒在外面的小床上,对方子衿的愤怒,不闻不问。方子衿发泄了半天,再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白长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同事一个个离去。门外雪花漫天地飞舞着。外面未知的某处,总是在他不经意间响起爆竹声。一个饥饿的年,竟然也还是热热闹闹,表面红火。热闹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就像此刻的白长山,面对那些急着回家吃团年饭的同事,递上的是一个个含笑的祝福,可心灵深处,却从未有过地孤独着。

已经几个月没有接到方子衿的只言片语了,自从告诉她离婚案的宣判结果之后,再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他的心,完全被抽空了,空得就像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他不明白,在这个时刻,她是否像他一样,正在想着对方?就算她不想他也不爱他,他的爱,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消失了。他最担心的是她熬不过这个灾难的年头,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想到这点,没有早点给她寄去那些东西。同时他又想,她肯定没有被这个苦难的年份打倒,她是那么坚强,她不会轻易被打倒的。何况,她真的有什么事,自己写给她的那些信,肯定被退回来了。没有退信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愿回信。

她一定是累了。他也累,心灵深处的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频繁,远远地听着,还以为是战场上的枪声,每一声都在强调他内心深处的落寞。遥想当年在战场上驰骋,那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日子?虽然紧张激烈甚至有生命危险,可那时充满着朝气和希望。现在和平了,最后的一点锐气也随之消失无形。春节,这个令人惆怅的日子,他只有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燃起一支烟,品尝着空前的寂寥。

办公室的灯突然亮了,白长山惊了一下,抬头看去,是局长。他说局长,你不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饺子,这时候咋到我这庙儿里来啦?局长说,你在这里当和尚我能吃得下吗?一个人呆在这儿想啥呢?白长山说啥都没想。局长说,没想是不可能的吧。别的啥都不想了,日子还是要过的。你看这大过年的,走,跟我回家去。白长山坚决地说不,我既然出来了而且也过了这几年,就没打算回去。局长的面色一凛,说你咋啦?家不要啦?孩子不要啦?就为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我看你平常挺精明的一个人,遇事时咋就糊涂了?这样能当一辈子?

白长山突然十分冲动地说:“局长,你爱过吗?”

局长愣了一下,说,啥爱不爱的,在一口锅里抡勺了。你说这人吧,左右都是一辈子,还能咋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还不满意咋了?想想咱当年扛枪打仗那会儿,那是啥日子?没仗打的时候,晚上躺下来想啥?想女人不是?你倒好,现在有女人了,却在这里干耗着,这不是自找吗?走走走,跟我回家去。说着,他伸手过来拉白长山。白长山说不,局长,我不回去。局长说,咋呢?我的话都不听?我命令你回去。你想不让我好好过这个年咋呢?你嫂子侄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饺子呢。快快快,跟我走。白长山不动,局长有些着恼了,说你咋呢?要我把全局领导全都叫来请你?白长山说,就算全局领导都来,我也不回去。局长说,你要咋?要让全局的人都不好好过年咋呢?白长山说,他们过不过年与我无关。

局长真的是着恼了,猛一拍桌子,说道,白长山,你不要认为我就治不了你。你说说你这是啥意思?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女人。你说你啥意思?这是典型的道德败坏,你懂吗?我们不治你,是看你为党为人民立过功,是功臣,我们一直在等待你改正自己的错误。你倒好,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了。我告诉你白长山,局妇联主任为你这事儿没少操过心,省妇联市妇联都出面过。妇联要开你的批斗会你知道吗?

白长山是横下一条心了,无论如何,他要赢得这场战争。妇联想开他的批斗会,他是清楚的,早有人无数次对他提过了。开批斗会又咋样?市妇联不是还曾向商业局建议要给他处分吗?不是还曾提出过要开除他的党籍留党察看吗?对于局长的怒斥,他一句话没说。他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回去的。

局长再次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声,白长山,你反了你。以为我没办法治你了吗?他转过身,对着外面大叫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冲进几个穿旧军大衣的人,他们是一些像白长山一样高大壮实的北方汉子,是他的同事,有一个甚至还曾经是他的战友。他们进来的时候面无表情,或者说面色严峻,竟然当白长山是陌生人一般,动作熟练而且配合默契地伸出手,迅速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有人掏出绳子,往他后颈一套,再从他的双肩前绕,穿过两腋,又绕到他的背后,在他的双臂上各绕了几圈,再在他的腕部重合。白长山没有想过挣扎,只想对他们说哥们儿别太紧了,可他懒得说。那些家伙也真够毒的,完全不顾同事战友之情,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捆好后,那几个民兵故意不看他,只看局长。局长命令说,带走。那几个人架着他往外走。他挣扎着不肯离去。那些人大叫一声,将他抬了起来。走出办公室,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车,那些人将他放下来,他挣扎着要下车。局长命令说,你们给我听好了,把他送回去,今晚他如果回来了,我唯你们是问。大家伙儿谁都别想过好这个年。

汽车启动了,渐渐远离了局长。那几位向他道歉,说白队长对不住了,局长的命令,咱也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白长山懒得应答。车子停在商业局宿舍大院里,白长山不得不开口了。他向他们保证自己不跑,请他们将绳子解开。如果这样被绑着送回家,院子里其他人见了,还以为他犯了多大错误,尤其孩子们见到了,会留下什么印象?他们说,白队长,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这都是局长的命令,你就忍着点吧。

王玉菊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正在家里吃年夜饺子,大女儿慕芷刚刚吃了一个,不吃了,看着母亲问,妈妈,爸爸咋还不回来?我想爸爸了。这话颇有传染力,小女儿慕衿立即说,我也想爸爸我也想爸爸。儿子最小,跟着两个姐姐也闹着要爸爸。王玉菊刚才还高高兴兴,听孩子这样一闹,气便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闹啥?你爸爸不要你们了。慕芷听了,顿时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叫嚷着要爸爸,小女儿自然跟着姐姐,哭声反而比姐姐更大。儿子更是不甘落后。王玉菊愤怒了,顺手往慕芷脸上抽了一巴掌,接着又往慕衿脸上抽了一巴掌。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王玉菊愣了一下。慕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她或许并没有想过敲门的是爸爸,只不过是在受到委屈时思亲之情汹涌。慕衿年纪小一些,此时正想着爸爸,听到敲门声以及姐姐的这一声叫唤,立即产生了联想,认定敲门的就是爸爸。她欢叫了一声,跳起来跑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白长山,慕衿没有看清他是被捆着的,看到父亲的同时欢叫一声,向他扑过去。慕芷听到妹妹的欢叫,扭头一看,猛地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同样扑过去。老三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平时白长山见了女儿,一定会弯下腰将她们抱起来,并且用自己满是胡楂的脸去扎她们,扎得她们嗷嗷叫,他才会开怀大笑。慕衿伸开小手,紧紧地抓着父亲,口里一直喊着爸爸抱爸爸抱,可爸爸就是没有像平常一样伸出手来。慕芷同样抱着父亲,她毕竟大些,很快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认真看看,才发现父亲是被绳子捆着的。小姑娘已经懂事,常常能见到一些人被五花大绑着游街,知道只要是被绑的,就一定是坏人。眼见父亲也成了坏人,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吓得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白长山被女儿的眼神刺伤了,他的心猛一阵疼痛。王玉菊稳稳地坐在桌前,对屋子里的混乱充耳不闻,一口一个吃着那用三合粉包野菜做成的饺子,看上去倒像是满口生津。民兵中一个负责的说,嫂子,白队长就交给你了。王玉菊将一只饺子塞进那张大嘴里,嚼了几口,发现不对,放下筷子,将两只手指伸到唇边,掏出一件东西。原来那是一枚生着锈的铜钱。她将铜钱放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像是发现了宝物一般,眼中有一束精光射出,聚焦在那枚铜钱上。

有一个民兵还想说什么,身边有人悄悄拉了他一下。那个民兵道一声打扰,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时反手将门带上。白长山知道,此时如果要走,还是可以走开。可见两个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他的心都碎了。慕芷见那些人走了,跑过去帮白长山解绳子,解不开,又跑过去求母亲。王玉菊只当其他人不存在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那枚铜钱。慕芷见求不动母亲,又跑过去帮父亲解,还是解不开,又跑到母亲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慕衿是什么事都跟着姐姐。姐姐求母亲,她也哭着去求,姐姐向母亲下跪,她也哭着跪了下来。王玉菊显然有些动容,身子动了一下,看了两个女儿一眼。片刻之后,她的心猛地一硬,对女儿说,你别给我下跪,要跪,给你爸跪去。你们不求他,他还是要走的。

两个女儿听了,一齐跑到白长山面前跪下,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哭着求他不要再走了。女儿的泪水在白长山心中起了特殊的化学作用,他的心被泡软了,再没有力量走出半步。他流着泪对女儿说,慕芷,慕衿,起来吧,爸爸答应你们,我再不走了。

王玉菊等的似乎就是这句话。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替他解开绳子,再对两个女儿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哭啥?吃饺子,再不吃我一个人吃完了。慕衿舍不得那些吃的,看了父亲一眼,回到了桌前。慕芷伸手去拉父亲。拉了几下没拉动,又一次哭起来。王玉菊说,今天可是大年夜,你要让一家人都过不好年?大女儿听妈妈这样一说,拉父亲拉得更大劲。白长山无路可退,只好坐到了桌前。

晚上睡在床上,王玉菊将他弄醒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烦躁地问她,你干啥?她说,你说我干啥?我都三年多没了,你说我干啥?我没给你绿帽子戴,算是对得起你老白家。白长山侧过身子,将背对着她。她伸过手来,一把将他扒正,身子一翻,坐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些恼怒了,再次怒问你干啥?她说我不管,有本事你再走。你睡在我的床上,我就要。

他懒得说话,任她折腾。他想,你要折腾就折腾吧,我睡我的觉。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睡神突然降临,让他在一瞬间进入梦中。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他不仅未能入梦,反而梦醒了,开始兴奋起来。

做完之后,王玉菊心满意足地从他身上滚下,倒下便睡,不一刻便发出酣畅的鼾声。躺在她的身边,白长山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黑黑的,给他一种压迫感,像是压在他的心里一样,让他直想哭。他恨自己,明明不爱这个女人,却又不得不和她在一起。在一起也便算了,他竟然还有高潮。

似乎刚刚才睡着,王玉菊叫醒了他。白长山心里特别烦,翻了个身,还想再睡。王玉菊顺势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白长山顺手打了一下,将她的手打开,说干啥呢你。王玉菊说你看看,都几点了。白长山再一次倒在床上,说几点咋啦?今天是大年初一,不用上班。王玉菊说,你还知道是大年初一?不趁这个时候去领导家里走走,你准备一辈子当副科呀。

提起职务,白长山气不打一处来。他转业时是正营职,到了地方后,级别倒是套了正科,却被安排在了汽车队。最初,他还不十分清楚汽车队是什么级别的单位,后来和王玉菊闹离婚,局党委对他进行处分,撤销了他的党支部书记职务,只保留车队队长一职,调来的新书记竟然是刚刚由股级提升上来的副科长。白长山跑到局里和局长拍桌子,说新来的书记是副科我是正科,他凭啥领导我?局长说,汽车队就是一个副科级单位。白长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局长,我是正科转业的,凭啥给我个副科?局长说,你小子还不知足?你知道你闹的是啥性质的问题?如果不是我为你说话,你连副科都保不住。后来几年,局里先后提拔了几批干部,他连提名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王玉菊提到此事,他说,你还有脸说这事?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一闹,我能是今天这样子?

王玉菊要和他吵,口张了张,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说得啦得啦,你当不当官,关我屁事?大过年的,我可不想找霉头,我不和你吵。说过之后,转身出门了。

春节的几天,白长山门都没出,准确点说,他是在床上度过的。老天和地上的人作对,天天都是大雪飘飞,地下的雪积得特别厚。这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冬天,不仅仅是没有吃的,几乎没有供暖,家家都得自己准备取暖设备。市场供应严重不足,商店柜台里倒摆得琳琅满目,看似应有尽有,可那些不凭票的东西,对于普通人家实在是奢侈品,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不知多久无人问津了。煤店里供应的煤,连做饭都不够,取暖几乎无煤可用,木炭更是难以见到。年前,商业局近水楼台,通过关系弄了些煤和木炭分给员工。即使如此,也不敢整天取暖,要想不挨冻,老老实实呆在床上,是最好的办法。

白长山睡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间的窗户,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冰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他看着一块玻璃时便想,那是南国的香蕉林,林中有蝴蝶飞舞着,有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林中嬉戏。那两个人形的花,被他想象成他和方子衿,他和她站在那里,诉说着彼此的思念。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中,她于是在他的怀中温柔地哭泣。看到另一块玻璃上的冰花,他想到的是北方的白桦树,他和方子衿是天空中飞翔着的两只鸟。他们自由自在地飞翔,意外地相遇,倾心地相爱。他们在树上筑了一个窝,一个温暖简陋的窝。无论外面是大雪漫天飞舞,还是绿草青青鲜花烂漫,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只要彼此相偎,心心相印。

整个春节在床上过去了,整个春节在和方子衿的深情缱绻中过去了,也算是有滋有味。

初八上班,经过大门口,门卫先拜年,然后说有你一封信。白长山心中一阵狂喜,几乎立即认定是方子衿来的。他接过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绢秀字体,就像是春天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巨石,心中波涛汹涌,激荡不已。表面上他倒是平和,向门卫道了声谢谢,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转身将门关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剪刀,小心地将信剪开。

他掏出信笺,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拿起信封,让剪开的那一端朝下,在桌子上磕了几下,又伸出两指,将信封撑开,仔细地放在眼前看了看。以前,方子衿总会在信里塞进点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她亲手制作的书签。她很喜欢制作书签,有时候用纸,有时候用树叶,甚至还有蝴蝶标本。少数几次才是例外,这次是少数之一。

方子衿在信中写道:

哥:

妹子先在这里给你拜年了。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给你写信了,感觉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一样。

窗外,西北风吹动着满地的黄叶,光光的树枝裸露在这寒冷的风里,瑟瑟抖索着。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印象中从没有这么冷过。你那里一定是冰天雪地吧,想想你那里,我的心就像被什么绑住一样。哥,你那里冷吗?你现在好吗?

去年底,中衢省组织巡回医疗队,我们医学院是一个医疗组。按规定是不会有我的,我的孩子还小,没有人照顾。可医疗队组成名单公布了,我的名字列在了最后。我找系领导,系领导说,这事不是他们定的,他们报上去的名单中根本没有我。最后名单中为什么会出现我的名字,他们也觉得奇怪。我又去找院领导,院领导说,他们报上去的名单,是根据各系以及附属医院报上来的名单定的,我的名字不在名单中。可是院里没有最后决定权,最后决定权在卫生厅,卫生厅下达的名单中为什么有我,他们也不清楚。无可奈何,我不得不托人请保姆照顾梦白,并且打点行装。

如果不是参加这次医疗队,我还不知道这次的天灾人祸严重到了何种程度。我不知道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医疗队每天都在接诊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全都是饿的。有很多人我们是可以救活的,只需要一些葡萄糖或者别的最普通的药品。可是,我们没有。眼睁睁看着病人活着抬进来,死了抬出去,不是因为尚未攻克的绝症,甚至不是因为疑难杂症或者是误诊误断,仅仅因为我们开出的最普通的药而药房说没有。作为医生,这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伤痕。更让我痛心的是,有一天我去了药房,看到的东西让我天旋地转,我甚至恨我是一个医生,是一个面对死亡和特权无能为力的医生。药房里的药确实非常少,少得令我吃惊也令我心寒。可是,更让我吃惊和心寒的却是,药房里竟然有那些最普通的药,而且数量不算是太少。我问司药,明明有这些药,为什么医生开给病人,病人却拿不到?你绝对想不到,司药说,对于什么人用什么药,上面有严格的规定,他们如果用错了规定,是要受到处分的。

有一次,医疗队的一个领导问我和那个姓李的女人有什么矛盾,我心中猛地一愣。我说我也是莫名其妙,她好像总是和我过不去。这位领导又说,我这次参加医疗队,就是她去卫生厅活动的。我有些不相信,卫生厅又不是她家的,她哪来这么大的本事?那位领导小声地对我说,她这次参加医疗队并且担任队长,就是卫生厅点的名,让她捞点政治资本的,回去之后,她立即调卫生厅当处长去,甚至有人说,调令都已经下了。我恍然大悟。难怪学院没有往上报我的名单,我的名字却会出现在卫生厅的最后名单里,原来是她在整我。

哥,你说这世界是怎么啦?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官运亨通,而那些正直的人却一再倒霉。由她,我想到了我的老师余珊瑶。对了,忘记对你说了,这次参加巡回医疗队,我见到她了。真没想到,以前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迷人,现在见面,我简直认不出来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四五十岁的农村大婶。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才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吧。她有什么错?不就是爱了一个人吗?爱有错吗?与那些内心阴暗,背后整人的人相比,她要崇高一千倍一万倍。还有周昕若,我以前的那个校长,他是非常有能力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大功臣,搞地下工作的时候,进过两次国民党的监狱,受尽了各种凌辱和折磨。解放后,他先后在几个地方任职,有口皆碑。可现在呢?职位一降再降,变成一个没有半点锐气的小老头了。那天我去见他,发现他像是怕冷一样,腰微微驼着,不断地咳嗽。我真的觉得做人好悲哀。

算了,大过年的,不和你说这些了。

哥,真的好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寄来的那些东西,我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了。

你的大恩大德,妹子这一生,恐怕是无以回报了。

白长山刚读到这里,书记推门进来,他连忙收起那封信,悄悄地塞进抽屉里。书记说,人都来齐了,咱们开个会吧。白长山不解,问,开啥会?书记说,去年,这世界不太平,苏修卡咱的脖子,又遇到自然灾害,国内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蠢蠢欲动。现在国内外的政治形势复杂得很,咱们的一些同志由于不加强政治学习,思想意识存在很大的问题,被阶级敌人利用了还不自省。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也提出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忧虑吗?咱可不能让毛主席在中南海担心,咱得警醒着点。白长山心中一惊,自己只顾着和方子衿谈情说爱了,这亡党亡国的大事,他倒是给忘了。他说,行,开吧。咱是要学习学习。

会议开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白长山走进办公室,把门反锁了,拿出方子衿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再拿出信笺纸,开始给她写回信。

他写道:

妹子: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你穿着一套白色的衣裙,像仙女一样飘然落在我面前。你站在一片白桦林中,微笑着。你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朵美丽的百合花,那么圣洁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我呆了,巨大的幸福,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说,子衿妹子,是你吗?我终于见到你了吗?你说,哥,是我,我是子衿。我来了。我心中狂喜,大叫着向你跑过去,你伸开双臂跑向我,我们叫着彼此的名字,激动的泪花像雨一样飘落。可是,就在我们即将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妖风,一下子把你刮得飘了起来。你伸着一只手,想抓住我,并且冲着我大叫,哥,救我。我拼命地狂奔过去,跳起来想抓住你,可是,差了那么一点。你被那股妖风裹着,向天上飘去。你的哭叫声像锥子样砸着我。我拼命地追呀追呀,突然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扑倒在地,立即醒了,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妹子,这个春节,我天天都在想你中度过。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窗玻璃上结下的冰花,想象着那是你们宁昌的风景,想象着我和你在那迷人的风景下漫步。也想着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所走过的路。

妹子,我们走过的路太不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曾经对你许诺,要给你幸福。可是,哥哥没用,没能做到这一点。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恨我的无能,恨命运对我们的不公。我一直都在想,春天啥时候能走到我的家门口呢?温暖的阳光,啥时才能照到我的身上?我好想把你搂在怀里,给你一生一世的关怀。可是,我除了想你之外,啥都做不到。不仅做不到,反而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妹子,我的心在滴血,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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