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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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记的大女儿刘云娣是一名高三学生,马上面临高考。可她的成绩在班上并不拔尖,他的妻子十分着急。有一次,全家等着刘云娣吃饭,可她有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来,急得都快哭了。方子衿看了一遍,给她提示了两句,帮她解了难。刘书记的妻子当场提出请方子衿辅导女儿。

从此开始,方子衿每个星期给刘云娣上两个晚上的辅导课。透过刘云娣,方子衿听到了许多关于李淑芬的消息。

胡之彦被公安局逮捕,李淑芬又暴打方子衿之后,学院立即宣布对李淑芬进行停职反省处理。院党委开过几次会研究李淑芬的问题,第一次开会,部分人认为胡之彦的问题,性质已经变了,属于敌我矛盾,李淑芬再留在团委,显然是不适合的。而她置党性原则于不顾,无端打伤方子衿,性质恶劣,应该给予处分。同时也有不同意见,认为将李淑芬调出团委是对的,但仅仅她因误会而打人就给予组织或者行政处分,处理过重,只要她主观上能够认识错误,向方子衿公开道歉以及在党员生活会上公开检讨,就算了。因为意见分歧,未能形成决议。第二次再议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一个星期中,她不仅没有主动向方子衿道歉,而且干脆连班都不上了,明显是在闹情绪,对抗组织。因此,大多数党委成员同意给她行政记过处分。不料节外生枝,文大姐给学院党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表示了两点意见。一,我党的原则一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搞株连。胡之彦的案子由公安司法部门处理,学校方面不要插手,尤其不要牵连其他人。二,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并非不讲人情人性,也要讲。讲的是无产阶级的人情,是共产主义的人性。凡是对我党的革命事业做过贡献的同志,我们就要讲人情人性。

党委书记接到这个电话,立即召集党委成员开会,传达文大姐的指示精神。最后决定,将李淑芬调离团委,任行政科副科长。

至于对胡之彦的判决,一直拖到第二年的四月。刘云娣说,像这种案子,性质特别恶劣,按照案情,应该判七年以上的,而且要在发案单位召开公开批斗大会进行宣判,然后在相当的范围内游街示众。但不知为什么,胡之彦仅仅被判了三年不说,其他的都免了。

方子衿想,判多少年无所谓,只要判了,他胡之彦就不可能再害自己了。盘旋在自己头顶的这只乌鸦终于除掉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11章 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

1957年的红五月眼看就要过去时,一场飓风席卷了神州大地。

大鸣大放开始仅仅几天时间,医学院已经热火朝天。吴丽敏跑到南区来找方子衿,拉着她去看大字报。方子衿不喜欢凑热闹,对她说,要看大字报还不容易?我们南区好多呀。她说的是实话,李淑芬离开团委之后,那些黑板报办得没那么勤了。此刻,所有的黑板,全都被白纸黑字覆盖。别说是南区,整个校园整个宁昌市乃至全国,都是黑白的世界、大字报的海洋。吴丽敏见方子衿不够热情,说,子衿,你这样不行的。大鸣大放是全国性的政治运动,毛主席都号召帮助我们党整风。这是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你不能老把自己置于政治之外呀。方子衿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自己又圆又尖的肚皮上摸了一圈,说你看我,挺着个大肚子,像只大笨猪,难看死了。吴丽敏说,挺着大肚子怕什么?我和你一样呀。虽然肚子还没起来。方子衿惊讶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丽敏不管她是否热情积极,拉着她向外走。虽然说教工宿舍以及学生宿舍区的黑板栏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可这些地方,人流毕竟有限,大字报最集中的地方,还是进校门后的那条长一百五十米的宣传长廊。长廊两边的黑板,全都被贴上了大白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有的大字报长达十几页。

宣传栏后面,有两排高大的樟树,进入夏天以后,树上每天就歇着很多知了和麻雀,天一亮就开始大叫不止。两条长廊虽然够长,也无法完全容纳所有的大字报,这些大树就成了替代品,粗大的树干上贴满了大字报,远远望去,大树像是穿上了白底黑花的裙子。方子衿和吴丽敏站在那里看大字报,学校的许多老师也和她们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议论,就像树上的知了一般,聒噪不已。

吴丽敏说,我们也写一张吧。方子衿看着她,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吴丽敏说,喻爱军的嫂子娘家那个公社,公社干部瞎指挥,结果闹得去年歉收。农民没饭吃,干部把种子分做口粮,今年没种子往地里种,只种了一半。吴丽敏兴奋地说,我们就写这个,两个人签名。方子衿正在看余珊瑶的大字报,没有答理她。

余珊瑶的大字报写得很长,事情罗列很多。比如胡之彦的问题,她说,胡之彦的问题,早就已经有了端倪,因为学院有个退伍军人帮,结果,胡之彦不仅没有受到处理,反而职权越来越大,最终结果,某些领导是应该负责的。她也谈到了学校内肆意践踏人权的问题。这个问题,她如果拿出自己的例子,是最有说服力的。可她举的例子是在学校随处可见的,并没有谈自己。他们怀疑一个女学生偷东西,将女学生带到人保科,脱光了她的衣服搜身。甚至借口女学生将东西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硬是扒开看。女学生受辱后自杀。另一次类似事件更离谱,将十五个女学生集中在一起脱光了衣服搜身。第三大问题是外行领导内行,现在学校的大部分领导都是外行,许多人连最起码的医学知识都没有,却担任医学院的重要领导工作,而且还指手画脚,闹出许多笑话。有一次军事训练,一名女学生生理期,血量过大。领导当着所有男女生的面说:日你姐,流点血算个鸟?老子打鬼子的时候,肠子被小鬼子的炸弹炸出来了。日你姐,那个血流的。老师给学生上课,讲接生。某领导说,不就是生犊子吗?俺那旮旯母牛生犊子,比拉屎还容易嘛。

方子衿看这些,确实觉得解气。同时她又为自己这位倒霉的老师暗捏了一把汗。她这大字报有指斥共产党之嫌。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一些像周昕若、陆秋生那样的忠诚信徒,他们不能容忍别人指责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可是,像周昕若和陆秋生那样有文凭有水平的领导干部,在任何地方都受到打击受到排挤,真要搞政治斗争,这些有高等学历的人,反倒不是那些泥脚肚子的对手,一个个被打落下马。

吴丽敏还在说共同写大字报的事,见方子衿半天没应声,轻轻推了推她。事后方子衿说,完全是女儿救了她。就是吴丽敏推她的时候,方梦白重重地踹了她几脚,她因此疼得叫起来。吴丽敏已经生了两胎,第三胎刚刚怀上,她有经验。见方子衿脸色变了,便说怕是要生了。走,快去医院。方子衿说,这孩子,怕是要提前来了。

那天知了叫得特别欢,天气也特别热。最热的还是鸣放。吴丽敏和方子衿小心又而快速向医院走,每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围着一大圈人,有一些男女学生或者老师,在那里慷慨激昂地演讲,后来看《列宁在1918》,列宁就是那样演讲的。有的男学生干脆将上衣脱了,缠在头上,既可以挡太阳,又显得与众不同。整个校园,除了鸣放,再没别的事了。所有的老师和学生,从宿舍里从教室里从书斋里走出来。吴丽敏对方子衿说,又一场革命到来了,真令人激动。孩子出生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鸣放。这个名字好,比我们家的学东学忠好。

几年前,附属医院从上海搬过来了,从医学院的侧门出来,经过吴丽敏家的门口,向右一拐就是医院大门。赶到附院妇产科,找不到医生。医生跑去鸣放了,只有几个护士值班。医学院的教授讲师都在这里兼诊,也算是医院的职工,方子衿在医学院主讲的是妇科,来医院兼诊,自然也是妇科,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非常熟。知道她快生了,有一名护士焦急地说,方姐,医生不在,你挺一下,我去给你找。说着转身要跑开,方子衿叫住了她,对她和另一名护士说:不必去找了,接生的程序,你们也都熟悉的,你们做准备,我指导你们就行了。

两名护士和吴丽敏一起护着方子衿走进产房。吴丽敏也是医生,却不是妇科医生。可今天太特别了,她放心不下,抓了一件白大褂,跟着两名护士一起做接生准备。方子衿自己躺在产床上,将双脚套进脚蹲里,吴丽敏帮她把裤子脱下来。一名护士往自己手上套手套,忙中偷闲往她双腿间望了一眼,说,方姐,已经开了三指。吴丽敏惊奇地说,这么快就开三指了?我生两胎,从动红到开三指,都大半天啊。方子衿可没时间理她的问题,她强忍着阵痛,伸出双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抚摸着,她需要知道胎位是不是完全正了。

两名护士还在准备产钳产剪等工具,吴丽敏叫起来,护士,护士,快过来,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护士听说后连忙跑过来,伸出手去托孩子的头。

遇到顺产,一般都是由医生用双手托住孩子的头,再由护士轻轻挤压孕妇的腹部,医生指挥产妇用力。这次不同,是由产妇指挥两名护士替自己接生。方子衿早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妇科医生,躺在产床上,她用手摸了一遍自己的腹部,心中已经有数。因为是七个月早产,孩子的体积不会太大,而且胎位很正,加上她一直保持适当的运动,生产应该会很顺。听吴丽敏说孩子的头已经出来,她就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两名护士在她的指挥下操作,她强忍着疼痛,气沉丹田,将身上所有的力量向下汇集。她突然觉得肚子里有一大团东西往下一滑,溜出了她的体外。那一瞬间,她就像一个长时间负重的人卸下了沉重的负担似的,浑身无比的轻松。

比方子衿更兴奋的是吴丽敏。护士刚说,方姐,恭喜你,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吴丽敏就叫,子衿,你生孩子怎个这么容易?比我拉一泡屎都容易。一身是血的小丫头既不理吴丽敏的大惊小怪,也不理母亲期待的目光。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窗外的阳光灿烂。那阳光灿烂得有些过头,着了火一般,热得火蒸水煮似的。她不耐烦了,大声地哭叫着:热呵热呵热呵。护士将她身上的血污洗净,放在秤上称了一下,说,四斤六两。吴丽敏对方子衿说过,如果她生了儿子,结拜为兄弟,如果生了女儿,就给她当儿媳妇。现在看到这个漂亮的女孩儿,她简直比方子衿还兴奋,一会儿要小家伙叫她二妈,一会儿又说不如干脆叫妈好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鸣放,叫二妈呀。学东和学忠有了你这个小妹妹,一定乐坏了。

护士说,方姐,她爸爸如果知道生了这么漂亮一个女儿,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的。

吴丽敏突然惊醒过来,说,看我,光顾着乐了。你一定饿坏了,我去给你煮鸡蛋来,顺便让爱军去给文恭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离开医院后,吴丽敏一刻没停,跑回自己的家,拿了所有的蛋票。她去市场买鸡蛋,喻爱军去给赵文恭打电话。

喻爱军以为赵文恭还在野外,打电话到地质局,希望他们想办法通知。没想到,传达室的师傅说,赵工正在局里鸣放呢,你等一下,我去喊他。老师傅走到一群人面前,问其中一个人,见到赵文恭赵工吗?那个人伸手指着正在演讲的年轻人说,那不是?老师傅认真一看,原来赵工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精神了一截也年轻了一截,认不出来了。他挤过去,说赵工赵工,喜事呀。赵文恭说,别你打岔,没见我在鸣放吗?老师傅说,你还是别鸣放了,你老婆已经给你鸣放了。下面的人一阵哄笑。赵文恭认为他是在羞辱自己,猛地瞪了一眼。老师傅说,你瞪我搞么事?你老婆生了,让你快去医院呢。赵文恭没好气地说,生了就生了,女人生孩子屁大个事。鸣放是政治大事。你对她说,我有空再回去。

第三天,《人民日报》发表一篇社论,政治风向突然改变了,反右斗争正式开始。

方子衿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窗外那些在暴晒中动都不动的树叶。树叶张成一只又一只小手,不知向这个世界索要着什么。护士给她安排了采光好靠窗的床位,原是有照顾的意思,没料到,这个床位离窗太近了,将窗外的世界收了进来。就在她的窗下,围着一群人,大多数人穿着白大褂。他们围在一起,听一个人在那里满口粗话地演讲。他演讲的中心意思是坚决反击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誓死捍卫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与他的演讲遥相呼应的,是窗外此起彼伏的广播喇叭声,在一遍又一遍地播送人民日报社论。

外面是朗朗乾坤,方子衿却感觉着乌云密布。她首先想到的是余珊瑶老师,在这场暴风雨中,她将会淋成什么样子?又暗自庆幸,如果不是突然发作,她说不准真的和吴丽敏联名写大字报了。吴丽敏是党员是领导,她或许能够逃过一劫,自己呢?

她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吴丽敏来了。吴丽敏显得神色有些慌张,坐在她的床前,小声对她说:“余被批斗了。”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方子衿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她将身子向前移了移,尽可能靠近方子衿,说:“那些人真不像话,把她的上衣也脱了。”

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立即想到了死去的母亲。

吴丽敏进一步说,那些人质问余珊瑶,说你不是要资产阶级人性吗?我们要用无产阶级的人性,彻底把你的资产阶级人性粉碎。又说要看看资产阶级人性到底是什么货色。那些人把她押上台,脱下她的衬衣之后,见她胸前还戴着红色的套子,恰好套在双乳上。那时候,女人戴乳罩不普遍,一来似乎没有那样的习惯,二来,大家的收入极其有限,乳罩似乎是一种奢侈品。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以为她这样做是故意想让乳房看上去大一些,是为了勾引腐蚀革命干部。于是,一场围绕乳房的革命大批判开始了。

方子衿听得心惊胆战,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浑身发冷。她想到长期以来纠缠着自己的噩梦,难道这样的梦,会跟着自己一生一世?

当天晚上,护士抱着女儿让方子衿喂奶,刘云娣出现在病房门口,探头往里瞅。看到方子衿后,她悄悄地走进来。方子衿看到了她,正要打招呼,她抢在前面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她走到方子衿身边,小声对她说,你出来一下,医院门口有个人要见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方子衿愣了一下,想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转身离去。

喂完奶,把孩子交给护士抱进婴儿室,自己走出病房,来到院门口。刘云娣等在那里,见她来了,不理她,转身向前走。方子衿觉得今天这事非常特别,联想到正在开展的反右运动,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刘云娣和她之间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因为刘云娣没有停下来,方子衿不知道她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只好一直跟着。经过一棵大枫树时,有人叫了她一句。她走到枫树后,看见刘书记站在背阴处。

“刘书记。”她叫了一声。

刘书记摆了摆手,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刚刚接到地质局的通知,你爱人赵文恭被关起来了,有可能被定为极右。他们明天要到你家抄家,你好好想一想,家里有什么犯忌的东西吗?

方子衿说,我家里,除了结婚证,没有他的任何东西。连户口本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刘书记说,那你自己的呢?有什么犯忌的?

她认真想了想,什么是犯忌的?她和白长山之间的通信或许是犯忌的。可那些信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以前还会留在家里一两封,自从上次和赵文恭闹过之后,她异常小心谨慎了。家里有什么?那么一个穷家,除了医学方面的书籍,能有什么犯忌的?对了,她为孩子的出生做的一些准备。她早就希望生的是女儿,所以,做了很多给女孩穿的衣服。所有衣服上,被子上,她都绣上了孩子未来的名字:梦白。这个犯忌吗?应该不会吧。人家如果问她,她说,梦白求恩,不成?

只是抄我的家?还抄别的地方吗?她问。

刘书记说,主要是地质局来人,我们配合,只抄家。如果有什么犯忌的东西,你可以告诉我,我去的时候,找机会给你拿出来。

方子衿心里很慌,身子在发抖。她真的担心家里会有什么是犯忌的,最终被顺带查出来给自己造成影响。可以肯定的是,家里没有赵文恭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双手套一双袜子都没有,连牙膏牙刷也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所谓犯忌,她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概念,那到底是一张纸片还是一件什么她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她完全不清楚。想一想,做人真是没意思,整天提心吊胆。自己偏偏还把女儿带到人世来了,到底是对是错?日子这么过下去,自己将她带到人世,岂不害了她?

回到病房,方子衿心里还是空空的。赵文恭被划为右派?陆秋生早就提醒过她,希望她劝一劝赵文恭,不要太放肆,不要总把攻击矛头指向共产党的领导。她根本就没想过告诉他,既知道他不会听自己的,更因为他们之间那畸形的关系,她根本就没有兴趣和他说上半句话。现在这种结果,也算是在陆秋生的意料之中了。赵文恭被划成右派,对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行,他给她带来的是太惨的记忆,不能再让他对孩子产生不利的影响了。她的心中,曾无数次冒出过离婚的念头,现在,离婚的欲望,在她的心中强烈地升起,就像是初春的嫩叶,突破枯老的树皮,执拗地探出头来。她在心里大声地喊叫着,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离婚。

第二天,吴丽敏给方子衿送饭来。吴丽敏还在盛饭的时候,方子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丽敏,我要离婚。

吴丽敏大吃一惊,停下手里的活,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钟,说道:“你没发烧吧?”

“我非常清醒。”她说,“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

“开什么玩笑,过得好好的,女儿也有了,离什么婚?”吴丽敏说,“你难道不知道离婚有多难吗?我们学院的朱玉玲,你知道吧?她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两个人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那男的,还经常打老婆,她没法忍受,要离婚。结果呢?都闹了三年了。你现在见了她,会吓个半死。那还是她吗?那还是个人吗?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

方子衿坚决地说:“就算只剩一张皮,我也要离。”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交给吴丽敏,说是昨晚写的离婚申请报告,希望吴丽敏今天就拿去交给学院。

吴丽敏瞪大了眼睛,说你还闹真的?我以为你开玩笑。方子衿苦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吴丽敏说,为什么?白那边有什么消息了?方子衿摆了摆头说与他无关。吴丽敏急了,说你到底唱的哪一曲,把我给搞糊涂了。老赵挺好的一个人呀。方子衿说,你把这给我送去,我以后慢慢跟你说。

一个星期后,吴丽敏夫妇一起来接方子衿出院。喻爱军抱着方子衿的孩子,爱得不行,用他的短胡楂扎她,又问方子衿,真的叫鸣放?吴丽敏立即说,呸呸呸,你这张臭嘴,鸣么事放?你不看看政治风向的?方子衿看了看四周贴满的反右标语,真有点心惊肉跳。这原本是一个玩笑,该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吧。不知是不是这个头没开好,一路上,大家虽然还说着话,却显得缺情少趣,东一句西一句的。整个学院里,墙上先刷上白石灰,再在白灰上写红字,树干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南区自然未能幸免,已经成了标语的海洋。

吴丽敏说,这还算好的。有人把标语贴在余珊瑶的门上了。挨完批斗回家的余珊瑶,不敢撕那些标语,进不了门,就睡在门口。晚上,她那细皮嫩肉成了蚊子的美餐,第二天脸上全都是红点点。听说还有一个被批斗的,人家把标语贴在他的身上,他不敢脱衣服,怕弄坏了标语。结果,屎尿都拉在裤子里,臭气熏天。

这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吴丽敏笑了半天,见方子衿棱角分明的唇线紧紧地抿着,不笑了。回到家,里面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外人看不出被抄过的迹象。小女孩扯开大嗓门哭起来。吴丽敏从丈夫手里把她接过去,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口里乖女儿乖女儿地叫着。小丫头哭得越来越凶,并且憋出一泡热尿,洒在吴丽敏的身上。吴丽敏不仅不恼,反而兴奋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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