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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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第二天,陆秋生来了。

连续高烧刚退,方子衿的身子非常虚弱,根本坐不住,当时是躺在床上的,听到敲门声,以为吴丽敏看自己来了。她支撑着爬起来,打开门,见陆秋生站在门口。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她竭力忍着才没有哭出来,冲他笑了笑,说,哥,你来啦。快进屋坐。

陆秋生跨进来,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她。她见他站在那里,目光像刀一样剐着她,她有些心虚了,说哥你坐呀。他向她走近一步,像是要将她搂进怀里般。她本能地想向后退,可她的双腿发软,有些支撑不住。他说,看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她说,已经好了,只是身子有些飘。他说,你看你,快进屋去床上躺着。他说着,伸手扶着她,向里面走去。

她在床上躺下来。他站在床前,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爱。她说哥你坐呀,别老站着。陆秋生说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他拿到两只热水瓶,揭开瓶塞,倒出来的水是冰凉的。他转身看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还没有吃午饭吧?她说她没胃口。他不再理她,钻进了厨房。陆秋生在厨房里翻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方子衿在学校教工食堂里吃饭,家里根本就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他自然找不到。他从厨房走进卧室时,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她说算了,别忙活了,我真的不想吃。他摆了摆头,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

没多久,陆秋生端着一碗肉丝面回来。国营餐馆做的是上门生意,只卖面不卖碗,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连人家的碗也给弄来了。在外面的客厅里,他顺手搬了一条凳子进来,坐在她的床前,端着面条要喂她。她支撑着爬起来要自己吃,他不依,拿过枕头什么的垫在她的背上,用筷子搅起面条喂她。

那一刻,方子衿觉得自己好脆弱,像个无依无靠受尽委屈的孩子突然享受到了自天而降的温馨。她将自己的头向后仰去,靠着床头的墙,眼睛紧紧地闭着。她不敢睁开,她知道自己一旦睁开眼,眼泪肯定会流个稀里哗啦。无论如何,她不能在他面前流泪。

“快吃,吃了再好好休息。”他说。

她在心里说,秋生,别对我这样好,好不好?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陆秋生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筷子里夹着几根面条,那么举了一段时间,颇为理解地等着她。等了半天,她还没有睁开眼,他又将那已经冷了的几根面条放进碗里,搅了几下。再一次默默地等着她。

她想请他离开,甚至是将他赶出去。她担心自己无法自制,会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倔强得像一头牛,除非他自己想离开,否则什么办法都没用。她强行将内心深处的潮动平复,觉得自己能够平心静气之后,才睁开眼睛。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面,她被动地张开口,细嚼慢咽着。她不敢动作太大,担心动作一大,刚刚鼓起的自制力便会消失。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妈妈这样喂过她,还从没有哪个人对她像对一个孩子一样。尤其是在她经历了这么多曲折这么多磨难之后,经历这种来自异性的体贴温馨,又怎么能不令她激动?

面条吃完了,他拿着碗进了厨房。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突然而至,显然是得知了自己结婚的消息,来讨说法的。这一点,他一进门她就感觉出来了。他之所以没有问她,是因为她病了,她的病容让他痛让他怜,忍不住要关怀她照顾她。他如果问起,自己应该怎样解释?除非不想起这段婚姻,否则她就一直生活在懊悔自责之中。

陆秋生从厨房出来,坐在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她为了避免尴尬的问题,故意闭着眼睛。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执著,就像两束强烈的聚光,照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因此成了两堆磷,熊熊地燃烧着,毕毕剥剥发出爆裂的声音,火辣辣感到撕裂的疼痛。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即使是呼吸声,她都听不到。可她能感受到他心脏的剧烈跳动,她感受自己正处于他情感的浪尖之上,随着他的颠簸而颠簸。

他说:“子衿,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她不语。她能说什么?此刻她的身份不同了,她已经为人妇,没有权利和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奢谈感情问题了。更何况,他想谈的问题,她根本没法回答他。

他说:“我晓得你在听,有些话,憋在我的心里,逼得慌。”

她犹豫了一下。“你说嘛。”她之所以这样说,是考虑到即使她不说,他也是会说出来的。感情留在心里,总是要发芽的。

他说:“我听说你结婚了,不是和他。”

她说:“是,出了些事情。”

他问:“出了么事?”

她再次犹豫了一下,说:“都过去了,我不想提。”

他说:“你如果嫁给了他,我也没么事好说的,我认了。可是,你嫁给了别的男人,这到底是为么事?说结婚就结婚了,我么样想都想不明白。你说,你如果嫁给了那个白长山,我冇得说的。可你答应过我,不考虑他,就一定考虑我的。”

她说:“哥……”

他打断了她:“我不是你哥。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么事。”

她睁开眼睛,看着前面的天花板。“哥,”她说,“你晓得我只爱他,这一辈子,我不可能再爱别的人。我以为我可以和他……没想到命运弄人……”

他说:“你答应过我,不考虑他,就一定考虑我。”

方子衿摆了摆头。“我的心是他的,我不想害了你。”

他沉默了,双手抱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看着他,感受着他内心深处情感的煎熬。她的心疼了,对他的亏欠,像虫子一样噬咬着她。她对他说,并非她没有记住对他的承诺。她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因为她无法给出一个完整的自己,她不能害了他,让他一辈子生活在永远得不到她的心的日子里。

他说:“子衿,你说你不想害了我,证明你心里有我。”

方子衿说:“你是我哥。”

他毫不客气地再次更正她:“我不是你哥。”

她说:“在我的心里,你是。”

两人间再一次沉默,似乎过了一万年,陆秋生说,他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的心是属于白长山的,不可能给别人,所以随便找个人嫁了。他说,子衿,你真傻。就算你要嫁,你也应该嫁给我。我不在乎你的心给了谁,我只要你让我对你好。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当初我之所以远离你,是因为你爱他,他也爱你。他能给你的,我没法给你。你跟他比跟我更幸福。你让我么样说?如果你要嫁一个你不爱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你的心给了别人,只是让我爱你,我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方子衿制止了他。如果他再说下去,她可能会哭出来了。

她没哭,他倒是哭了。他说他心里难受,像是有一万支箭在心里扎着。他后悔当初不该去红川,不该远离她。他后悔这段时间躲着不敢来见她,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没能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他后悔这一切成为事实,他却一点都帮不上她。

他涕泗横流,她却以极大的毅力忍耐着,不让一点泪滴流出来。

陆秋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自己站起来,去门外自来水管边洗了把脸,回到她的床前坐下来。

她说:“哥,答应我,娶个嫂子,好好过日子。好么?”

他说:“除非是你,我不会结婚的。”

她说:“哥,你这不是逼我吗?”

他说:“我不逼你。我会一辈子等你。”

她沉默了。有一种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心里,让她沉重让她难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相信他所说的话,他真的可能一辈子等她。这样苦等下去有什么意义?她已经不可能嫁给他了。难道,自己真的要背负这永世的亏欠?

他转了个话题,问她事情为什么会搞成这样?那个白长山为什么不肯娶她?他这样一问,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陆秋生一时间手足无措,站起来,立在她的面前,弯腰劝慰她,又不得要领。他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他的心里,各种感情迅速猛涨,令他血脉贲张。他突然坐在床上,不顾她是否反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搂着她的那一瞬间开始后悔。他担心自己的鲁莽会引起她巨大的反弹。他以为她会猛地挣脱他,甚至会像上次一样,用尽全身之力,猛抽他一个耳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没有。她紧紧地抱着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抱紧父亲,像一个溺水者抱着一块木板,像一个濒临死亡者抱住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对她说些温暖的话,或者是吻她。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他只是傻乎乎地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木雕一般抱着她。

她开始讲述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陆秋生听了,拍案而起。他十分冲动,转身向外走。方子衿吃惊地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宰了那个婊子养的。方子衿听了,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衣衫单薄,体力不济,从床上跳起来,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苦苦地求他。她说,他如果要那样做,只要他走出这扇门,她立即就自杀。陆秋生一瞬间呆住了,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误会地质问她,那个家伙害她害得这样惨,她为什么还要保护他。方子衿说,她恨胡之彦,恨不得吃他的肉剐他的皮。可是,陆秋生如果因为她而死,她是没脸活在这个世上的。她说,你是我哥,我不想你为了这个人毁了自己一生。

他明白了,答应她,保证不用非法手段对付胡之彦。

方子衿阻止他的冲动时,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见他答应了自己,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他一把将她抱起来,走进卧室,将她安顿在床上。他在心中默默地说:胡之彦,幺姑娘养的,你把我心爱的女人整成这样,我要你生不如死。老子说到做到。

秋风吸干了树叶上最后一星绿色,然后像无形的刀子般剐摘了这些叶片,裹挟着,满世界飘飞。霜重雾浓,浸得满地枯黄之中,突现着一片片水渍。

方子衿拿着一把大竹扫帚,一下又一下扫着这些枯叶。秋风和她争夺,一次又一次将她扫到一堆的枯叶吹开。她异常执拗,也得出了经验,每扫了一堆,便装进竹篓里,拿到不远处的垃圾坑倒下。她从身上掏出火柴,划了一下,伸到一片枯叶下面。她以为这叶子枯了,一定容易点燃。她错了,枯叶浸透了晨雾中的水分,湿气很重,根本点不着。她将一些废纸拢在一起,又将枯叶堆在纸上,划燃火柴点着了那些纸,纸又点燃了树叶。她以为火会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事实上没有,只有一股很浓很呛的烟升腾而起。

浓雾中有脚步声传来。方子衿拿起扫帚,继续扫着地上的落叶。脚步声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方老师,我来吧。她这才知道,来人是她的学生彭陵野,一个高大帅气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尤其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体味,常常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彭陵野是方子衿带的第一届学生。这是一个卫生干部培训班,班上的学生是各地市卫生局选送来的,毕业后仍然回卫生局担任专业干部。彭陵野来自中衢最偏远的一个县灵远,是其最边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县,主要以土家族、苗族居民为多。彭陵野本人就是土家族。

彭陵野伸手去接扫帚,方子衿不让,他就抓住她的手,要将她的手指掰开。她本能地觉得他是有意抓住自己的手,心中惊了一下,松开了,转身进屋,拿出钢精锅,将银针放在锅里,拿到外面的水龙头下洗。彭陵野放下手中的扫帚,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方老师,我来吧。又伸过手来。方子衿不好和他争,再一次进屋,捅开煤炉,又在竹床上铺上被子。彭陵野端着钢精锅进来,将锅搁在煤炉上,转过身又来帮方子衿铺被子。

小伙子十分热情,什么都想替她做。结果往往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方子衿知道他还没扫完外面的树叶,便走出门去,拾起他扔在地上的扫帚,再次开始扫那些落叶。彭陵野从房间里出来,抢过了扫帚,说,看我,光顾着帮你,把这事给搁下了。方老师,你别忙活,有我呢。

喻爱军穿着一件发白的军大衣,戴顶旧军棉帽,手上牵着已经两岁多的儿子喻学东,一瘸一拐走进院子。进了院子,喻学东挣脱了父亲的手,撒开脚丫子往前狂奔,一面用稚嫩的童音大叫道,二妈,二妈。方子衿认下的原是干儿子,可这小子会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戏他,要他喊二妈,他竟然真的就中意了这个称呼,无论如何不肯喊干妈。

听到叫声,方子衿从屋里出来,大老远就蹲下去,张开双手迎接着。儿子啊,快过来,让二妈亲亲。方子衿兴奋地说。喻学东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将一张小嘴往她脸上拱。小子非常疯张,不仅吻她的脸颊她的鼻子,还吻她的唇,用力地吸,用舌头舔。每次让小子吻的时候,方子衿都有些心惊肉跳,暗想,这小子,怎么就像是吻情人一样?她问过吴丽敏怎么教孩子的,吴丽敏说她根本就没教,从小就这样,是无师自通。甚至还颇有些得意地说,长大了不知该有哪些女人会因他而倒霉。

和喻学东疯闹了一回,彭陵野做好了针灸的前期准备。喻爱军脱下衣服,在竹床上躺下来。彭陵野搬过一条凳子,坐在床前,伸手在喻爱军的身上按着寻找穴位,找准一个穴位之后告诉方子衿。方子衿伸手到喻爱军的穴位上按几下,如果穴位找准了,就让彭陵野下针,如果不准,自然要对他指教一番。

自从第一次给喻爱军扎针至今,几年过去了。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采用的方法主要是舒经活络,扎针的穴位,也主要集中于肩髃、曲池等几个穴位,效果不明显。后来,师傅启发她,加上了拨筋治疗法,第一次就有了效果,喻爱军有了痛感。差不多二十天后第二次实施这一疗法,痛感更强。第三次,方子衿的准备不足,喻爱军痛得受不了,猛力挣扎,只好中止了治疗。第四次,她们找了几个人,手术前将喻爱军按住。从这一次开始,手术之后,喻爱军的手脚,立即便可以活动,效果明显了。大约治疗了十次以后,再没有明显效果了,而痛苦却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那段时间,她对每一次的治疗效果作了详细记录,然后仔细地研究揣摩。显然,喻爱军的脑部神经某处因为外伤出现故障,类似于睡眠状态,她所施行的拨筋疗法刺激了这些神经,使其从睡眠状态醒过来。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再进行刺激,作用已经不大,只会令患者痛苦。她于是停止了这一疗法,只是以针灸的方法,给他舒经活络。可毕竟他受伤时间太长,肌肉出现了萎缩,要完全恢复,似乎可能性太小。

天气太冷,方子衿在房间里烧了一盆木炭,喻学东蹲在炭火边,拿一根棍子在那里拨拉着。小家伙似乎对火有着浓厚的兴趣。方子衿指导彭陵野扎针,同时和喻爱军说着话。喻爱军说,昨天,他已经拿到通知,下个星期就去宁昌市民政局上班。他说,临出门时,吴丽敏反复交代,他能有今天,都是方子衿的功劳,无论如何,都要请她过去吃一餐饭。一大早,吴丽敏上街买菜去了。方子衿于是数落喻爱军,说你这个丈夫是么样当的?她那么大个肚子,又是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她去买菜了?突然生在菜场了么办?喻爱军说,我也劝过她,可她就那脾气,我有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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