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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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我认下你这个哥了。
你的信妹子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让我非常激动。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经历和我如此相似的人。
读到你的信,就像是在回顾我自己的经历一样。我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在抗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听说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拼死的。另一个哥哥去了延安,从此再没有消息了。姐姐在宁昌读书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孩子,被日本鬼子的飞机射死了。
在没有认下你这个哥之前,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哥,现在不同了,你在世上有了一个妹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现在又是晚上,你是不是又和你的战友一起,驾驶着汽车奔跑在那条运输线上?哥,我坐在教室里,想象着你手握方向盘的样子。妹子真的好为你骄傲,为有你这样一个英雄的哥哥感到光荣。
哥,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拿起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话,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妹子等待着你在前线立功受奖的喜讯。
写到这里,方子衿认真地读了一遍,觉得仍然不十分满意。虽然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却像是早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似的。有许多话,她都想对他说。可毕竟是第一封信,如果说得太多了,总归不是太好。
想了想,她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又及:哥,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应该是春花烂漫时节了吧?希望妹子这封信带给你一个祖国的春天,那样,你就拥有两个春天了。
第二天中午,准备将信寄出去了,出门前,她忍不住又将信掏出来,添道:又及,随信附上最近写的两首献给志愿军的诗。
拿着信来到学院团委门前,见这里已经有了很多女生,她们的手里全都拿着信,吴丽敏以及系里另外几个女同学也在其中。向志愿军献爱心的活动是由团委组织的,校团委和各系团总支都设有专门的信箱,邮局专门安排了邮递员来收取这些信。方子衿突然觉得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寄信的事,转身离开了院团委。经过系办公室时,她去转了一下,见辅导员以及另外几个同学在里面,她再一次犹豫了一下,踱开了。她突然觉得这封信非常重要,如果邮资总付这样交出去,显得太不慎重。她独自离开学校,直接去了邮局。
邮局离此并不远,出了校门往右,走完武成侧路,再向左拐上武成路,向前走二十米便到了。这一带属于新区,建筑原本不是太稠密,人流量不大,平常邮局主要是接待医学院的业务。可今天情况不同,邮局里挤满了女学生,既有医学院的,也有附近几所中学的,营业大厅内弥漫着女人香。一些不知底细的市民在一旁议论,今天是么日子?这些女学生怎么都跑到邮局来了?方子衿排在队伍里,队伍慢慢地往前移。一名邮局工作人员站到了柜台上,大声地说,同学们请注意啦,国家邮政总局下达了通知,寄给志愿军的信都可以邮资总付,你们只需要在信封的右上角画上一个方框框,在框内写上邮资总付四个字,就可以投进外面的邮箱里,不需要贴邮票。说着,他拿出一只很大的信封,举在手里讲解着。一部分女学生离开队伍,仍然有一部分学生站在队伍中。
吴丽敏趁着这混乱劲,突然地出现在方子衿身边,兴奋地叫了她一声,问她是不是给白长山寄信。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承认了。吴丽敏又对她说,这类信是邮资总付的,可以不贴邮票呀。方子衿说,她觉得还是贴邮票比较好,既表示了对志愿军的尊重和崇敬,也为国家作了贡献。吴丽敏说还是你觉悟高,好,我也贴邮票。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方子衿手上,悄悄地说,你帮我插个队。有些离开队伍准备邮资总付的女学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顿时改变主意,又站进了队伍。
方子衿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开玩笑地说,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一句话说得吴丽敏双颊飞起了红云,多少带点自豪地说,你知道他是什么兵种吗?侦察兵,而且是一名侦察排长。方子衿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下,说我看你高兴得都快疯了。昨天,你那么大声地在台上读,大家都听到了。
虽然大家都说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可由于兵种不同,可爱程度还是有些区别的。在这些女学生们心目中,最高一等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其次就是坦克兵、汽车兵和侦察兵,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精华才能进入这些部队,在这些兵种当军官的自然就是精华中的精华了。吴丽敏交上了一个侦察排长,那种自豪感,也就可想而知。
方子衿见小妮子有了怀春的感觉,用身子碰了碰她,说,说说你的侦察排长吧。吴丽敏说,有么事好说的?信的内容,你不是都听了吗?方子衿说,我还想再听一遍,成不成?吴丽敏和她闹着说,好好好,我说。他叫喻爱军,家在宁昌郊区喻家山。其他的情况,就不十分清楚了。因为马上要去执行侦察任务,首长只肯给他们三十分钟写信。所以,第一封信写得非常匆忙。他说,等他执行完任务后,再认真地给她写一封回信。谈过侦察兵的情况,吴丽敏缠着方子衿,要她介绍她的白长山的情况。方子衿说昨天你已经听过了。吴丽敏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信,迫不及待地看,并且读了出来:白长山哥收。方子衿觉得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掏走了,又羞又恼,一把夺过了信。
“怎么?这就已经是哥了?”吴丽敏夸张地说,“肉麻死喽,呕,我要吐喽。”
两个女孩闹过一阵,才嘻嘻哈哈地散了。当天,方子衿又给白长山写了第二封信,除了附上自己刚刚写的赠给志愿军的一篇散文,信中还谈到,她非常想知道他在前线的情况,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他下次来信,多谈一谈他们的战斗故事。
发出两封信之后,方子衿心里就有了期待。按照第一封信返回的周期推算,一封信发出到收到回信,至少需要二十五天以上时间。同时她又想,或许白长山不一定等她的回信,就直接给她写第二封信?
第三天,她有点忍耐不住,去了系办公室。系办公室门口有一只木柜子,被分成了许多方格,每一格下面写着一些字。有些是老师的名字,也有各个班的名称。每天的信或者报纸杂志到达之后,传达室的师傅会将它们分拣,然后插在相应的柜子里。此前,方子衿虽然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没有认真注意过这只大柜子,她对柜子里的东西并没有任何期待。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从和白长山通上信,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系办公室的那些柜子对自己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她想知道这种不同是什么,内心深处的答案是,因为她有一个哥了。
刚刚进入系办公室,就听到李淑芬那带点沙哑的笑声,笑得很放肆,也很爽朗。她心里一惊:她回来了?方子衿不想碰到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开了。当天下午晚饭前,李淑芬回到了宿舍。她来宿舍有三件事,一是将同学们的信带回来,二是给同学们分发她的结婚喜糖,第三件事,则是将她的行李搬进新居去。虽说他们是师资班,可还是学生的待遇,唯一的例外是胡之彦,他在此前就已经是学院的职工,在学院职工宿舍有一张床。现在结婚了,学院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子,她自然不用住学生宿舍了。
李淑芬给大家分糖的时候,方子衿跟着大家一起向她表示祝贺,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真诚度不够。她也很想对李淑芬热一点,可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怎么都热不起来。李淑芬离开之前,留下了几封信,有方子衿的,可写信的人不是白长山,而是陆秋生。陆秋生的字写得刚劲有力,比白长山的字漂亮俊逸得多,可正是这潇洒俊逸,让方子衿看了心烦。她非常担心有朝一日,他会用这俊逸的字向组织打报告,要求组织以组织的名义,批准他和自己结婚。
第四天,方子衿再一次去了系办公室,大老远看到李淑芬在那里,她趁着对方没注意到自己,溜之大吉。回到宿舍,其他同学还没有回来。她拿出妇科学,很想认认真真地读。可是枉然,她第一次面对书本不知里面印了些什么。内心深处,她在生着李淑芬的气。真是的,都已经结婚了,不和老公好好亲热去,没事往系里跑啷个?除了她老公之外,又不会有别的男人给她写信。就算是有,她还能指望吗?现在她可是被贴上了专用商标了。她心里正恼着李淑芬,李淑芬却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见面和她打过招呼,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来递给她。方子衿不冷不热地说昨天已经给过了。李淑芬说,昨天所有人都在一起,她不好多给,今天是专门给她的。她又说,今天的糖也不同,是上海的,这种糖非常难买,有些人一辈子见都没见过。老胡托了好多关系,才买到了一斤。李淑芬的话音中透着自豪。她似乎也是有理由自豪的,别说是买到非常紧俏的上海糖,就是宁昌生产的一般的糖果,也都是严格控制的物质。
李淑芬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放下几封信,说是要赶回去给老胡做饭,因为老胡就喜欢吃她做的饭,匆匆走了。
方子衿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些信,仔细看了一遍,没有自己的。再看第二遍,还是没有。倒是有一封吴丽敏的,不用看内容,仅仅看信封就知道是她的那位侦察兵写来的。他倒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方子衿藏起了这封信,等吴丽敏回宿舍时,注意看她的表情。吴丽敏看到桌上放着几封信,第一时间去看,自然没有看到自己的信,脸上顿时有些失望。方子衿想,小妮子开始怀春了。
她对吴丽敏说,有你一个惊喜。吴丽敏问,哪来的惊喜?方子衿说,你得答应我,和我分享。吴丽敏一听,知道是侦察排长来信了,顿时羞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她自然不肯和方子衿分享自己的信,可方子衿坚持,不答应就不给她。她急着看信,答应了方子衿,同时提出另一个要求,方子衿也要和她分享汽车连长的信。方子衿想,那可不成,白长山的信是她的,除了她之外,不能给任何人看。她交出了吴丽敏的信,说我和你开玩笑呢,哪里当真?
吴丽敏爬到自己的铺上去看信,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让方子衿嫉妒让方子衿羡慕也让她对白长山有了几分气恼。没过多久,吴丽敏将头探出床沿,欢快而又神秘地对她说,子衿,你上来。方子衿爬上了她的床,两人挤在那窄窄的床上,一起读着喻爱军的信。喻爱军在信中说,上次有紧急任务,所以那封信写得匆匆忙忙。当天晚上,他带着侦察排突破了敌人的封锁线,任务是抓一个舌头摸清敌人的部署情况。敌人知道志愿军的侦察兵十分活跃,一到晚上,都不单独行动。喻爱军说,他们这是第三个晚上突破敌人的封锁线了,前两个晚上都是无功而返。如果再抓不到舌头,他没法向首长交代,心中十分着急。侦察兵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十分危险,所以,上级有规定,除非事前有明确命令,否则,深入到敌方阵地的侦察兵,不论任务是否完成,规定时间内一定要撤出。眼看规定时间又到了,任务却没有完成。喻爱军不甘心,磨蹭了几分钟。正当他宣布返回时,发现敌人的营房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闪过了敌人的岗哨,沿着山中的一条小道向前疾走。喻爱军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指挥着侦察排的战友,悄悄地摸过去,将那人按倒在地,往他口里塞了一条毛巾,再用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背起他就往自己的阵地跑。回来后一审问,才知道是一个伪军士兵,他不想跟着美国佬以及李承晚打自己的兄弟,想开溜。据这名俘虏说,美国佬和李承晚正计划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发起新一轮攻势。志愿军得到这个情报后,当天晚上埋伏在敌人增兵的必经之路上,将一个连的美国大兵和伪军打得人仰马翻。
看过信,吴丽敏问方子衿,是不是比看小说还过瘾?方子衿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吴丽敏矜持地说,那要看他是不是向我求爱。方子衿掏出糖,递给她,对她说,看把你甜的,再让你甜一下吧。吴丽敏拿过一颗糖,剥了纸就往嘴里塞,一面问她哪来的糖。方子衿说是李淑芬给的。吴丽敏问你怎么不吃?方子衿说我才不吃她的东西。吴丽敏弯过头,看了她一眼,说为什么不吃?糖又没有阶级性,她给多少我就吃多少。吃光了她我才高兴呢。
过了几天,方子衿收到白长山的信了。
白长山在信中说,这一趟很不顺,一路上遇到敌机几次轰炸,有两辆车被敌机击中,车上装的是军火,引起了爆炸,汽车炸成了碎片,开车的志愿军战士被炸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有一位战士的肚子被弹片削开了,肠子流了出来,驾驶室里到处都是血和脏污。当时,他还没有牺牲,战友们见到他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已经全都是血渍。他说,这个小妹妹非常可怜,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又生病躺在医院里。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已经决定退学去工作。他在上封信中鼓励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坚持把书读完,答应每个月给她寄生活费。现在,他无法完成这一心愿了。白长山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连全体战士来代你完成这一心愿。听到这句话,他终于闭上了眼睛。白长山从他的嘴角,看到了一丝微笑。大家不忍心从战士的残尸上驶过,车队在路上多等了一天,直到工兵部队将路面清理干净,将战士的残尸掩埋,他们才重新上路。返程时,又遇到特大暴风雪,车队被阻住了。
信中所讲,虽然是一些方子衿闻所未闻的事,可他的信,在方子衿的生命中洞开了一扇窗子。透过这扇窗,方子衿突然觉得自己透悟了人生。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现在明白了,许多以前觉得对的做法,现在知道错在何处了。许多事以前觉得不以为然,现在的看法是完全改变了。这一切,都因为她心中有了牵挂,原来,心中有一份牵挂是这样一种美妙的感觉。
吴丽敏知道汽车连长来信了,向方子衿闹着要看信。方子衿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她觉得信中藏着巨大的秘密,是有关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这封信如果给吴丽敏看到了,自己的秘密,也就大白天下了。但实际上,仅以信而言,没有半点秘密,白长山只是像喻爱军一样,在信中谈了自己在朝鲜战场上的一些经历而已。她为什么会认为这些经历中隐藏着她内心深处的巨大秘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一天,吴丽敏和方子衿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我听说李淑芬结婚后并不幸福,胡之彦碰都没有碰过她。方子衿淡淡地说,是吗?她总觉得了解人家这样的隐私有些过分。千真万确。吴丽敏说我亲耳听到的,昨天她去找了辅导员,她在辅导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胡之彦每天晚上都穿着长衣长裤睡觉,根本就没有把她当阶级姐妹,更没有把她当革命战友,完全像是阶级敌人似的。她请求组织出面做胡之彦的思想工作,希望组织上给胡之彦下达命令。这一次,即使是不关心这类事的方子衿也惊讶了。这种事也需要组织下命令?组织如果真下命令,那这个命令应该怎样下?
吴丽敏说子衿你说可笑不可笑?组织怎么下这种命令?下一个红头文件:华中医令字第零零零么号,胡之彦同学务于今晚前和李淑芬同学圆房,完成革命大业,否则将以党纪军法论处。特此命令。方子衿在吴丽敏额头上点了一下,说道:你呀,亏你说得出口,羞不羞。
你那个汽车连长在信里说了些么事?吴丽敏又转了一个话题。方子衿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无非是么样躲过敌机的轰炸这一类。你的侦察排长呢?一定很浪漫吧?向你求爱了没有?吴丽敏说,他苕得要死,懂么事叫求爱?谈起喻爱军,吴丽敏眉飞色舞。她说喻爱军初中毕业以后,就参加了游击队。后来四野南下,他和战友们参加了宁昌的外围战斗。后来,他跟着四野下湖南,打两广,战海南。多次立功,被提拔为排长。吴丽敏拿出喻爱军刚刚寄来的照片给她看。
照片很模糊,却也很英武。看到吴丽敏有了照片,方子衿就暗暗对白长山有了恨意,他为什么不给她也寄一张照片?对了,下次的信,主动给他寄一张照片试试他的反应。
那天晚上,方子衿躺在床上,心中想着自己的信是否已经到了白长山的手中。但后来她的思想走神了,由白长山想到了喻爱军的照片,自然又想到了吴丽敏以及她模拟的命令。现在是晚上了,吴丽敏的命令是否起了作用?李淑芬自从结婚后就搬出了宿舍,此刻,她应该是和胡之彦睡在一起。或许,他们正在执行吴丽敏的命令?天,怎么会想到那种事?一个大姑娘想这事,羞不羞?突然,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胡之彦和李淑芬肯定没有做那种事,而这一切,与自己有关。胡之彦不肯和李淑芬做爱,这件事对于自己是非常严重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觉得荒唐。他们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一切都随着他们的婚礼而结束了。没有结束的只是和陆秋生的婚约。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陆秋生早早来信说,他和他的父母希望她去南昌过暑假。陆鸣泉在她到宁昌不久就调去了南昌,他们知道她独身一人,希望她把南昌当做她的家。她回信说,他们这届学生因为是师资班,学制缩短了,按照惯例,医学本科应该是五年,他们只是两年半。所以,她想趁着这个假期去学院的附属医院实习,哪里都不能去。
即使是要实习,回去一两天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方子衿不肯回去,是因为心里藏下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再也无法面对陆秋生和他的热情了。等待白长山的来信,成了她生命中唯此为大、不可替代的头等大事。他们都等不及看到对方的回信便又提起了笔。每隔一个星期左右,彼此就可以收到一封信。白长山在信中也给她寄来了照片,是出发去朝鲜前,在河南的汽车兵基地照的,头发剃光了,乌青发亮,看上去挺可笑。不过,脸上的轮廓线条分明,粗犷有力,正是方子衿喜欢的那一类型。那是一寸登记照,很小。照片是粘在一块布上的,周围拼着很多鲜花。白长山说,第一次给她写信的时候,就想过要送给她一件礼物,当时想到的是送金达莱花,但因为季节不对,采不到花,所以拖到现在。这些金达莱花是他利用躲敌人空袭的间隙采摘的,粘相片的那块布,是他向前线的战友要的,是从被击毙的美军军官身上裁下来的呢子军服。
方子衿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之中,丝毫没有料到,某种危机,正潜伏在自己的身边,就像一只趁着黑夜悄悄接近猎物的猛虎,睁着一双喷火的眼睛,静待着时机。这天晚上方子衿和吴丽敏一起去参加政治学习。她们进去时,教室里才坐了一半的人,胡之彦坐在最前面,面对着门口。他的脸阴沉沉的,有着一股很厚重的戾气。这股戾气在他的脸上盘桓了很长时间,自从婚假结束后回到学校,他那刀削一样的脸,从来都不曾晴朗过。这一点,方子衿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今晚的感觉更强烈一些。看到他阴鸷的目光,她的心暗自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疾跳起来。
第06章 看一场美的舞蹈,看一片巨大的废墟
时间到了,胡之彦站起来点名。刚刚点了两个名字,教室里的灯突然熄了。因为电力严重不足,停电是一件好平常的事,一个星期至少有四天是全天停电,还有三天,只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供电。照明用电受到严格控制,所有电力,都必须保证工业生产。所有同学都坐在黑暗里,许多人在小声地讲话。吴丽敏主动谈起喻爱军。她告诉方子衿,今天又收到了喻爱军的信,信里面只有一句话:吴丽敏同志,我想和你谈恋爱,请你郑重考虑。吴丽敏说,她不准备答应,因为太不浪漫了。方子衿说,你想要么样浪漫?吴丽敏说她不知道。不过这不是她考虑的事情。总之,喻爱军如果不想出浪漫的求爱方法,她就永远都不答应。方子衿和她开玩笑说,如果他永远都想不出来,你么样办?她说那就永远都不答应。方子衿说你不怕你变成老姑娘?
门口有光线移来。是胡之彦,手里提着一盏马灯。马灯是学校配给每个班的,一个班只有一盏,用的是洋油,需要定量供应。教室是阶梯式的,如果将灯搁在前面的桌上,后排就一点亮都没有。胡之彦提着马灯向前走,显然想和方子衿坐在一起。可她和吴丽敏坐在最后排,灯放得太靠后,前面又没有了光线。无可奈何,他只好在倒数第三排停下来,将马灯放在桌上,趁着这机会盯了方子衿一眼,目光中带着怨毒。这一眼让方子衿心惊肉跳,同时有一股很浓的酒味向她扑过来。
酒?他喝酒了?李淑芬嫁给了一个酒鬼?学生守则中有一条,严禁酗酒。这种人,竟然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指责这个不对那个错了,方子衿简直就想呕吐。
胡之彦大声地叫请安静。其实,教室里已经非常安静,除了偶尔有几只老鼠追逐奔跑的声音,再就是大家喘气的声音。胡之彦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他说今晚的政治学习,就是讨论这个月的思想汇报。总体来说,这个月比上个月好,一个不落,都按时交齐了。有些同学的思想汇报写得很好,既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也体现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深入人心。但是,也有个别人,思想汇报材料里面,透露出一些极不健康的资产阶级思想。他拿出一份汇报材料,交给一个同学让他读。那位同学于是宣读起来,昨天读了人民日报某某社论,感慨万千。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建国才只有短短的两年多时间,就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我们伟大的党带领着我们伟大的人民,正在开创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
方子衿听了半天,所有的思想全都是报上的文字,个人想法半点没有。这也算是思想汇报?全都是从人民日报上抄下来的话。后来的几篇也都一样,不是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有关文章,就是在公共汽车上遇到让座这样的事,再不就是今天第十五次重读共产党宣言。不知是胡之彦水平太低,还是他特别喜欢这样的套话假话,对这些思想汇报材料,他是大加赞扬。
接着,他站起来,走到了方子衿的身边,并且将马灯提到了她的面前。他将一份材料放在她的桌子上,对她说,方子衿同学,你读一读这篇。说话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扑鼻而来,她几乎想捂住自己的鼻子。
胡之彦离开后,她强忍着要挥手扇走那股味道的冲动,拿起那几张纸,认真地看,竟然是自己写的思想汇报。她这篇思想汇报,严格说来,同样不能算是思想汇报,而是一篇散文,标题是灵魂的孤独。第一次接到白长山的信后,她对灵魂的孤独有特别强烈的共鸣感,后来又将他的信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有些新的想法,于是写了这篇文章。她在文章中说,一个人的灵魂永远都是孤独的,孤独是一种恒态,孤独是一种力量。越是知识层次高的人,越孤独。孤独是思考者的灵魂。
她将文章读完了。胡之彦立即说,大家他亮的讨论一下吧,有啥结巴意见敞开他亮的思想谈,不要有结巴隐瞒,也不要怕他亮的说结巴错了。哪个刁毛先说?
他的话一出,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他的语气和前几次是显然的不同。前几个人读思想汇报之后,他都会先定一个调子,这次,他却让别人谈,自己不表示任何态度。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同学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发言,说这个思想大有问题。我们都是共产主义战士,是党的儿女。党是我们的主心骨,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只要我们心中有党,哪里会孤独?写这篇思想汇报的同学是典型的和党离心离德,是对党缺少爱。第二个同学更是慷慨激昂,他说孤独是一种什么感情?是一种资产阶级感情。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们胸怀的是解放全人类的大志,他们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一个胸怀大志之人,又怎么可能孤独?只有那些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们,他们靠剥削压迫劳苦大众获得生活资料,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也胸无大志,整天只讲究吃喝玩乐以及盘算怎样更进一步剥削和压迫。他们因为空虚才会孤独,因为无聊才会孤独,因为没有伟大的无产阶级志向才会孤独。
方子衿忽然发现,平常显得温文尔雅的这些同学,全都是一些斗士,此时真正是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他们一个个情绪激动,唾沫四溅,似乎急于表示某种态度。方子衿觉得,如果他们知道这东西是自己写的,说不准会猛扑过来,用锋利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将她撕碎。她突然迷惑并且惶恐起来,弄不明白孤独这种情绪是否真的只有资产阶级才有而无产阶级没有。如果说没有,那么,白长山为什么会有?他难道不是无产阶级?如果说无产阶级也可能会有这种情绪,那么,面前这些人,为什么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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