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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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谈到孩子以后的教学安排,两人却出现明显分歧。希伊斯认为,这个孩子其实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数学能力和机智,完全可以免修许多基础课程,建议他跳级,甚至可以直接安排他作毕业论文。
这就又触及小黎黎的不愿了。
我们知道,金珍待人过分冷淡,喜欢离群独处,是一个社交智商低下的孩子。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也是他命运中的陷阱,老人一直在作弥补的努力。从一定意义上说,金珍社交上的无能和懦弱,以及对他人莫名的敌意,更适合让他与年龄小的人在一起生活,这样对他是一种放松。而现在他在班上已经年龄最小,老人觉得孩子现在跟同龄人的距离已经拉大到了极限,再不能把他往更大的人群里塞了,否则对他性格养成更不利。不过,这一点小黎黎今天不想提起,因为不好说的,太复杂了,还牵涉到孩子的隐私。他只是这样对洋教授的建议表示了异议:
“中国有句老话,叫百炼成钢。金珍这孩子天资是聪明了些,但知识储备是虚弱的,你刚才也说到,通常的照明工具有那么多,可以信手拈来,他偏偏不用,舍近求远。我想他这不是有意为之的,而是迫不得已,是穷则思变。能够思变出一面镜子当然是好的,但如果他今后把才华都用在这方面,去发现一些没有实际价值的工具上,虽然可以一时满足人的猎奇心,但真实的意义有多大呢?所以,因人施教,对金珍我想当务之急还是要多学习,多了解已知的领域。只有在充分掌握已知的基础上,才能探求真正有意义的无知。听说你前年回国带回来不少弥足珍贵的书籍,我前次去你那儿,本想借阅一两册的,却见书架上贴着借阅事宜免开尊口的告示,只好作罢。现在我想,如果可以例外的话,你不妨对金珍例外一下,这对他或许是最好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这又说到希伊斯的不愿了。
事实上,很多人知道,那几年数学系有两怪之说,一怪是女教授容因易(容先生),把几封信当个丈夫看,守着信拒绝了所有人的情;二怪是洋教授希伊斯,把几橱子书当个老婆管,除了自己不准第二人碰。这就是说,小黎黎当时话是那么说,但希伊斯会不会那么做,心里是没作指望的——因为被言中的可能是小而又小的,在数学上是要用小数点来表示的,而且还要被四舍五入舍掉。舍就是忽略不计,就是有变成了没有。
正因此,有天晚上,当金珍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希伊斯已经借给他两册书,并许诺以后他可以借阅任何书的事情时,小黎黎突然觉得心里响亮地咯噔一下,感觉是遥遥领先的自己其实早在希伊斯之后。这件事让小黎黎最清楚不过地看见了金珍在希伊斯心目中的真实地位,那是无人能比的。就是说,对金珍的赏识和期待,他希伊斯其实已远远走在小黎黎之前,走出了他的想像和愿望。
·9·
第二篇 承
七
所谓两怪之说,容先生的怪有点悲壮,所以令人起敬,希伊斯的怪是把鸡毛当令箭,因此叫人非议。通常,引人非议的东西往往更易流传,所以,两大怪相比,希伊斯的怪要比容先生的怪传播得更充分,几乎是众人皆知。因为不借书是众人皆知,所以借书也成了众所周知。这是名人名事效应,数理学上叫质能连动。然后,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希伊斯独独对金珍这么好?好得连他的女人都可以碰。所谓赏识和寄望只是众说法中的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还是比较友好的说法,声势不大。声势大的是另一种说法,说洋教授是想剽窃金珍的才华呢。
对此,容先生在访谈中也提到了——
【容先生访谈实录】
二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寒假希伊斯是回欧洲过的,当时天很冷,恐怕欧洲的天更冷,为此他连家眷都没带,是只身走的。回来时,父亲动用了校方仅有的一辆福特小汽车,安排我去码头接。到码头一见希伊斯,我傻了,他坐在一只比棺材小不了多少的大木箱上,箱子上写满了N大学林·希伊斯和书籍的中英两种文字,箱子的体积和重量都不是小汽车可以对付得了的。后来,我不得不临时喊了辆双轮板车,雇了四个壮力,才把它弄回学校。在路上,我问希伊斯怎么大老远带这么多书回来,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带回来了一个研究课题,没这些书不行。”
原来希伊斯这次回欧洲,为自己这些年学术上的碌碌无为深感失落,受了刺激,也受了启发,带回来了一个宏大的科研计划,决定要研究人的大脑内部结构。现在我们讲人工智能似乎一点也不新奇,都知道,但当时人类第一台计算机才诞生不久①,他就敏感这一点,应该说意识是相当超前的。与他宏大的科研计划相比,他带的书又似乎是少了,恕不外借也就不难理解了。
问题是他单独对珍弟网开一面,人们就乱想开了,加上当时在数学系传珍弟的一些神神乎乎的说法,什么两个星期抵四年啊,什么希伊斯为此汗颜啊等等,不解实情的人就说洋教授是想利用珍弟的才智为自己搞研究。你知道,这种说法是最容易在校园里盛传开来的,因为是揭人的短嘛,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过瘾,就是这样的。我听了,还曾为此专门问过珍弟,他矢口否认。后来我父亲又问他,他也说是没有的事。
父亲说,听说你现在下午都在他那儿,是不是?
珍弟说,是。
父亲问,那你在那儿干吗?
珍弟说,有时候看书,有时候下棋。
珍弟说得很肯定,但我们总想无风不起浪,担心他没说实话。毕竟他才16岁,对人世间的复杂了解不深,被蒙骗的可能不是没有。为此,我还专门找借口去希伊斯那儿侦察过几次,去了几次都看他们确实在下棋,是国际象棋。珍弟在家里也经常下棋,跟我父亲是下围棋,下得挺好的,两人基本上旗鼓相当,可以一博;跟我母亲下的是跳子棋,那纯粹是陪母亲散心而已。看他们下国际象棋,我想那就是希伊斯在陪他散心了,因为谁都知道希伊斯的国际象棋是大师级的。
事实也是这样。
据珍弟自己说,他跟希伊斯下过各种棋,国际象棋,围棋,中国象棋,包括军棋都下。但除了军棋能偶尔赢他外,其他的从没有赢过。珍弟说,希伊斯的任何棋术都是无人能敌的,军棋他之所以能偶尔会输,是因为军棋并不完全靠棋艺的高低决定输赢,军棋的胜负机关少说有一半是藏在运气里的。相比之下,跳子棋的棋术虽然比军棋要简单得多,却比军棋还要考人棋艺,因为它运气的含量相对要少。珍弟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军棋甚至都不能算一种棋,起码不是成人棋。
你也许要问,既然珍弟下棋远远不是希伊斯的对手,那希伊斯为什么还愿意跟他没完没了地下?
是这样的,作为游戏,任何棋要学会都是不难的,比学手艺要容易,要好上手。难的是上手以后,它跟手艺完全不一样,手艺是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棋艺是越熟越复杂。因为,熟了,掌握的套路多了,棋路的变化也就多了,像走迷宫一样,入口总是简单的,但越往里走岔路越多,面临的选择就越多。这是复杂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你想像一下,如果同时有两人对抗着走(迷宫),你走自己的路又想堵他的路,他也是这样,边走边堵,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又复杂了。下棋就是这样,出招拆招,拆招应招,明的暗的,近的远的,云里雾里的。一般说来,谁掌握的套路多,变化的余地大,生发出来的云雾就多,云雾缭绕,真假难辨,他胜数的可能就大。要想下好棋,不熟悉套路上的东西是不行的,但光靠套路也是不行的。因为既然已成套路,它就不是某个人的特有。
什么叫套路?
套路就好比野地里已经被践踏出的路,一方面它肯定是通往某处的捷径,另一方面它又肯定不专属于某人,你可以走,别人也可以走。换言之,套路就像常规武器,对付没武器的人,它可以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把你干掉。但如果双方都配有同样精良的常规武器设备,你布上地雷,他用探雷器一探,绕过去了,布了也是白布;你出动飞机,他雷达上清清楚楚的,在空中就把你拦截了。这个时候,有秘密武器往往是输赢取决的关键。棋盘上的秘密武器。
希伊斯为什么愿意跟珍弟下棋,就因为珍弟身上藏有秘密武器,经常凭空杀出莫名的奇招、怪招、偏招,感觉是你在地上走,他却在地下挖了一条秘密的通道也在往彼岸走,弄得你糊里糊涂,险象环生。但由于珍弟下棋时间短,经验少,套路上的东西了解不深,最后常常被你的常规武器击得晕头转向。换句话说,由于他不精通套路,你的有些套路对他说也成了秘密的暗道。但你的秘密暗道毕竟是经过千万人践踏过的,可靠度、科学性、畅通性肯定要比他临时拓荒出来的羊肠小道更精到,所以最后他难免要败在你手下。
希伊斯曾亲口跟我这么说过,说金珍输他不是输在智力上,而是经验上,套路上,技战术上。希伊斯说:我从四岁开始下各种棋,日积月累,对各种棋类的套路上的东西早已了如指掌,所以金珍要赢我肯定是困难的。事实上,我的周围也没谁能在下棋上赢我,可以不夸张地说,在棋桌上我绝对是个天才,加上我长时间积累的几乎完美的技战术,金珍要不专心修炼几年,想赢我恐怕是不可能的。但跟他对垒,我常有被陌生的惊险擦亮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愿意跟他下。
就是这样的。
下棋。
下棋!
因为下棋,珍弟和希伊斯的友情与日俱增,两人很快超越了正常的师生关系,变得像朋友一样经常在一起散步、吃饭;因为下棋,珍弟在家的时间与日递减,以前,到了寒暑假里,他经常足不出户,以致我母亲常常要赶他出去参加一些户外活动。然而,这年寒假,珍弟白天几乎很少呆在家里,开始我们以为他肯定是在跟希伊斯下棋,后来才知不是的。准确地说,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做棋!
你简直想不到,他们自己发明了一种棋,珍弟管它叫数学棋。我后来经常看他们下这种棋,很怪的,棋盘跟一张书桌差不多大,上面分别有井字格和米字格两大阵营。棋子是用麻将牌替代的,总共分四路,双方各占两路,分别放在自己一方井字格和米字格里。其中井字格里的棋子是有固定阵容的,像中国象棋一样,每只棋子都有特定的位置,而米字格里的棋子可以随便放置,而且还必须由对方来放置。对方在放置中将充分考虑自己的战略意图,就是说这些棋子在开局之前是为对方效力的,只有开局之后才属你管辖、调动,调动的目的当然要尽早地化敌为友,越早越好。下棋中,同一只棋子可以在井字格里和米字格里来往进出,从一定意义上说,彼此进出的通道越畅通,你取胜的可能性就越大,只是互为进出的条件极其苛刻,需要精心策划、布局。同时,某只棋子一旦获准进入另外的字格里,它的走法和本领也相应发生了变更。从走法上说,最大的区别是井字格里的棋子不能斜走,也不能跳,到了米字格里则可以。与通常的棋相比,这棋最大的特点是你在与对方对弈的同时,还要对付自己一方的两路棋子,努力把它们阵容调整好,争取尽早达到化敌为友和互为出入的目的。可以说,你一边是在与对方下棋,一边又是跟自己在下,感觉是两人在同时下两局棋,其实又是一局,或者也可以说是三局——双方自己对自己各一局,还有一局对打的。
总的说,这是一种很复杂、很怪诞的棋,就好比你我交战,可我手上的士兵是你的,你的士兵又是我的,我们各自在用对方的军队开战,其荒唐和复杂性可想而知——荒唐也是一种复杂。因为太复杂了,一般人根本无法下,希伊斯说它是专供搞数学工作的人下的,所以称它叫数学棋。有一次,希伊斯跟我谈起这棋时不乏得意地说:这棋完全是关于纯数学研究的结果,它明里暗中具备的精密的数学结构和深奥的复杂性,以及微妙、精到的纯主观的变换机制,也许只有人的大脑才能比,所以发明它,包括下这种棋,都是对人脑的巨大挑战。
他这么一说,顿时叫我想起他当时正在从事的科研项目——人脑结构研究。我突然有些警觉和不安,想这数学棋会不会是他科研项目里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话,那么珍弟显然是在被他利用,他以游戏的名义掩盖了他的不良居心。于是,我特意向珍弟了解他们发明这棋的起因,包括具体过程。
珍弟说,起因是他们都想下棋,但已有的棋艺因为希伊斯太强大,他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输得丧了气,所以不愿与他下了。然后两人就开始琢磨发明一种新棋,这样双方都从头开始,没有可借鉴的套路,输赢全体现在智力的较量上。在具体研发过程中,珍弟说他主要负责棋盘的设计工作,棋谱主要是由希伊斯完成的。珍弟认为,如果一定要说他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大概在10%左右。如果说这确实是希伊斯科研项目的一部分,那么这个贡献已经并不小,再怎么都不可能被四舍五入舍掉的啦。至于我说希伊斯在搞人脑结构研究工作的事,珍弟说他并不知道,而且感觉是没有。
我问他,你为什么说他没有?
珍弟说,他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这就又奇怪了。
我想,当初希伊斯一见我就兴致勃勃地对我谈他的科研计划,现在珍弟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怎么就只字不提?我觉得其中好像真有蹊跷。后来有一天我亲自问希伊斯,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条件,做不下去,只有放弃了。
放弃了?
是真放弃还是假放弃?
说真的,我当时心里很是困惑。不用说,如果是假放弃那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只有心里有鬼才需要放烟雾弹迷惑人。我又想,如果他希伊斯心里确实有鬼,那鬼还会是谁呢?肯定就是可怜的珍弟了。总之,由于系里闪闪烁烁的流言,当时我对希伊斯与珍弟间不正常的亲密劲儿顾虑很深,总担心珍弟被利用了,欺骗了。这孩子在复杂的人事面前是很不成熟的,有很笨拙的一面,人要欺负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木讷、孤单、畏事,吃了亏不会叫,只会往肚子里咽。
好在不久,希伊斯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替我打消了顾虑——(未完待续)
① 第一台计算机ENIAC于1946年研制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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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承
八
希伊斯和金珍发明数学棋是1949年春节前的事,春节后不久,就是在省城C市迎来解放的前不久,希伊斯接到美国《数学理论》杂志的邀请,前往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参加一个数学学术活动。考虑到与会者路途上的便利,会议组织者在香港设有联络站,所有亚洲方向的与会者都先在香港集中,然后搭乘飞机往返。所以,希伊斯这次西行时间很短,前后只有半个多月,以致返校时人们都不大相信他去了大洋彼岸。不过,证明他去了的东西是很多的,比如家乡波兰、奥地利以及美国一些院校和研究机构邀请他去供职的书函,再如与冯·诺伊曼、夏普利、库恩等著名数学家的合影照片,还有,他还带回来了当年美国普特南数学竞赛试题。
【容先生访谈实录】
普特南是个数学家的名字,全名叫威廉·洛威尔·普特南,出生在美国,在数学界有高斯第二的美誉。1921年,美国数学委员会会同各大学发起了一年一度的全美普特南数学竞赛活动,在各大院校和数学界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也是各大院校和科研机构发现数学人才的重要途径。竞赛是专为本科生设的,但试题的难度似乎是为数学家设的。据说,尽管每年大多数参赛者都是各院校数学系的优异生,但由于试题无法想像的难,多年来参赛者得分的平均分数仍然接近于零。每年竞赛前30名优胜者,一般均可被美国乃至世界一流的研究生院录取,像哈佛大学,每年都许诺前三名优胜者只要选择哈佛,就可以获得全校最高奖学金。那一年竞赛共有15道试题,总分为150分,考试时间为45分钟,揭榜最高分是76.5分,前十名的平均分为37.44分。
希伊斯所以带普特南数学竞赛试题回来,想的就是要考测一下珍弟。也只有珍弟,其他的人,包括有些老师,他觉得考他们无非是给他们难堪而已,所以还是不要考的好。在考珍弟之前,他先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45分钟,考了一遍,然后又自己给自己阅卷、评分。他觉得自己得分不会超出最高分,因为他只做了八道题,最后一题还没做完。当然,如果时间许可的话,这些题他基本上都可以对付得了,问题就是时间。普特南数学竞赛的宗旨就是十分突出地强调了两点:
一、数学是科学中的科学;
二、数学是时间中的科学。
有原子弹之父之称的美国科学家兼实业家罗伯特·奥本海默曾说过:在所有科学中,时间是真正的难题;在一个无限的时间内,所有的人将发现世上所有的秘密。有人说,第一枚原子弹的及时问世,就是最好地解决了当时全世界人都面临的如何尽快结束二次大战的巨大难题。设想一下,如果让希特勒率先拥有原子弹,人类将面临——再次面临——多大的难题?
珍弟在规定的45分钟内做完六道题,其中一道证明题,希伊斯认为他犯了偷换概念的错误,没给分。最后一题是推理题,当时只剩下一分半钟,根本没时间去推理,所以他没有动笔,只是沉思着,但在临终的几秒前,他居然给出了正确的结果。这有点荒唐,也再次说明珍弟一贯有的超常的直觉能力。这题的评分尺度是灵活的,可以给满分,也可以少给分,多或少全凭老师对学生平时的德智印象决定,但最少不能低于2.5分,希伊斯最后就是苛刻地只给他2.5分。但就这样珍弟最后的得分是42.5分,仍然高过当年全美普特南数学竞赛前10名优胜者37.44分的平均分。
这就是说,珍弟要是参赛肯定将跻身前10名之列,然后等待他的将是名牌学府,高等奖学金,还有在数学界最初的声誉。但是你没有参赛,倘若又把这成绩拿给人看,回复他的也许只有无情的嘲笑。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还没念完大一的中国小子能博得如此高分,如此高分意味的无非就是欺骗。没人相信的欺骗。愚蠢的欺骗。即使希伊斯,在这个成绩面前,也冥冥地生出一种被欺骗的幻觉,当然只是幻觉而已。换句话说,只有希伊斯才相信这个成绩无可置疑的真实性,所以也只有希伊斯,把这件本来是游戏的事情当做了一个真实故事的开始——(未完待续)
希伊斯首先找到小黎黎,把金珍模拟参加普特南数学竞赛的事情详细说了,然后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深思熟虑后的意见。
希伊斯说:“我可以负责地说,金珍今天是我们N大学数学系最拔尖的学生,明天也会成为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顿、斯坦福这样世界著名大学数学系的尖子生,所以我建议他去留学,哈佛,麻省理工,都可以。”
小黎黎一时无语。
希伊斯又说:“相信他,给他一个机会吧。”
小黎黎摇头:“恐怕不行。”
“为什么?”希伊斯睁圆了眼。
“没钱。”小黎黎干脆地说。
“至多一个学期,”希伊斯说,“我相信他第二学期就可以得到奖学金的。”
“别说一学期,”小黎黎苦笑道,“家里现在恐怕连路资都凑不齐。”
希伊斯沮丧地走了。
希伊斯的沮丧一半是由于心想事不成,另一半是因为心有疑虑。可以说,在关于金珍的教学方案上,两个人还从没有达成过一致,他不知小黎黎这么说是真话,或仅仅是不同意见的托辞。他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难以相信,家大业大的容家会有经济上的困难。
然而,这确系实情。希伊斯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容家在铜镇本已败落的财产,又经历了时代新生的洗心革面,所剩的无非是小半个破旧的院落、几栋空房子而已。在省城仅有的一个商馆,就在几天前,当小黎黎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的身份应邀出席C市人民政府成立典礼时,就在典礼上,他主动捐给了新生的人民政府,以表示他对新生政府的拥戴。选择在典礼上捐献似有取宠之嫌,其实不然,一方面这是有关方面安排的,另一方面他也想由此号召全体有识之士加入拥戴人民政府的行列。可以肯定地说,容家人素有的爱国热忱,在小黎黎身上,既是一脉相承的,又是发扬光大的,而他之所以对人民政府如此忠诚,以至于倾囊相助,当中既有他宏观的认识在起作用,也与他个人(微观)在国民政府手头所受的不公有关。总之,容家祖传下来的家产,在老小黎黎两代人手中,捐的捐,烂的烂,毁的毁,分的分,至今已所剩无几。至于他个人的积蓄,在那场挽留女儿生命的鏖战中已耗尽,而这几年的薪水日渐菲薄,几乎都这样那样的开销掉了。现在金珍要去留学,小黎黎心里是没有一点不赞成的,只是行动上爱莫能助而已。
这一点,希伊斯后来也深信不疑。这个后来指的就是一个多月后,希伊斯收到斯坦福大学数学系主任卡特博士寄来的信,表示同意金珍去他们学校奖学就读,并邮来110美金作为出发的路资。这件事希伊斯完全是靠个人的热情和魅力促成的,他亲自给卡特博士写了一封3000字的信,现在这3000字变成了金珍免费入学斯坦福的通行证和车船票。当消息送到小黎黎面前时,希伊斯高兴地注意到,老人露出了激动的笑容。
这时候,金珍入学斯坦福已是指日可待,他准备在N大学度完最后一个暑假,然后就出发。然而,就在暑假的最后几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病把他永远留在了祖国的大地上——
【容先生访谈实录】
是肾炎!
这场病几乎把珍弟害死!
在他发病之初,医生就下达了口头死亡通知书,说他至多还能活半年。在这半年里,死亡确实日夜陪伴着他,我们眼看着一个奇瘦之人噌噌噌地长成了个大胖子,然而体重却没有增加,只在减少。
是虚胖!肾炎把珍弟的身体当做了块发糕,不停地发酵,不停地膨胀,有一段时间珍弟的身体比棉花还要蓬松又轻软,似乎手指头一戳就要破的。医生说珍弟没死是个奇迹,但其实跟死过一回没什么两样,将近两年时间,医院成了他家,食盐成了他的毒药,死亡成了他的学业,去斯坦福的路资成了他医药费的一部分,而斯坦福的奖学金、文凭、学位、前途早成了他遥远又遥远的梦。这件由希伊斯努力促成的、本来将改变他命运的大好事,现在看只有两个实在的意义:一是为我们家日益羞涩的囊中增加或者减少了110美金的开支;二是替希伊斯平静了人们包括我对他的不良猜测。
无疑,希伊斯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清白,也证明了他对珍弟的爱的赤诚。谁都想得到,如果说希伊斯确实在利用珍弟为自己干活,那他绝不可能会将他折腾去斯坦福的。世界没有秘密,时间会告诉你所有秘密,希伊斯的秘密就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又肯定地洞见了珍弟罕见的数学天分。也许他从珍弟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他爱他,就像在爱自己的过去一样无私,一样赤诚,一样认真。
顺便提一下,如果说希伊斯对珍弟确有什么不公的话,那是后来的事,是关于数学棋的事。这棋后来在欧洲包括美国的数学界影响很大,成了很多数学家风靡的游戏,但棋名已不叫数学棋,而是以希伊斯名字命名的,叫希伊斯棋。我后来在不少文章中看到人们对希伊斯棋的评价,都是很高的,有人甚至把它和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冯·诺伊曼创建的博弈论相提并论,认为诺伊曼的零和二人博弈理论是在经济领域的重大发现,希伊斯棋是在军事领域的重大发现,虽然两大发现都没有多少实际应用价值,但理论上的价值是至高的。有人肯定地指出,作为全世界最年轻的菲尔兹奖得主,希伊斯曾经是数学界的骄傲,但自从到N大学后,他对数学界几乎没什么可称道的贡献,希伊斯棋是他惟一的建树,也是他后来大半辈子惟一迷人的光彩。
然而,我说过的,希伊斯棋最早叫数学棋,是希伊斯和珍弟两个人的发明,珍弟至少有10%的发明权。但希伊斯通过对它改名换姓,把珍弟的这部分权利处理了,剥削了,占为己有了。这可以说是希伊斯对珍弟的不公,也可以说是希伊斯对珍弟曾经赤诚相爱而索取的回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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