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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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人篱下
1917年初春,北方大地春寒料峭。在阵阵扑面的寒风中,父亲带着六岁的季羡林,骑着毛驴,踏着地上的残雪,从鲁西北的官庄,一步步走到了济南。
到了济南,展现在幼年季羡林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儿的一切,都使这个一直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又惊又喜,大睁着双眼,左瞧右看。不必说那些鳞次栉比的商店、五光十色的景观,也不必说车水马龙的街巷、来往穿梭的人流,无不使他目不暇接,喜出望外,单是那巉岩嶙峋、险峻雄伟的”千佛山”,就让这个少年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北方大平原的黄土地上,从未见过山,更不用说如此奇特的大山了。
济南虽然比官庄好,但是让他伤心的是离开了亲爱的母亲。他初到济南时,常常在梦中梦到母亲,然后从梦中哭着醒来。尽管这时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能吃上肉,但是他宁愿再啃红高粱饼子吃咸菜,也要回到母亲身边。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他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但是对母亲的想念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这里应该介绍一下他的叔父,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人。1993年,季羡林在《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一文中,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叔父:
叔父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知识和本领。他能作诗,能填词,能写字,能刻图章。中国古书也读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宋明理学发生兴趣;然而他竟然发生了兴趣,而且还极为浓烈,非同一般。这件事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仪俨然,在读《皇清经解》一类十分枯燥的书时,我都觉得滑稽可笑。
一个对宋明理学如此热衷的人,当然是坚守“三纲五常”、“夷夏之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类传统思想的人。一个有趣的例子最能说明叔父的思想。季羡林刚到济南时,曾上过一年私塾。老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严峻,令人生畏。每天入学,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后才是“赵钱孙李”。后来,叔叔把他送进了一所新式的小学校——济南一师附小。当时“五四”运动已波及到了山东。一师校长是个新派人物,他率先在自己的学校采用了白话文的教科书。国文教科书中有一篇寓言,名字叫作《阿拉伯的骆驼》。故事讲的是:为人做事不应该“得寸进尺”,否则便会灾难临头,当时在世界上是一篇流行的课文。碰巧,课本被叔父看到了。他勃然变色,大声喊道:“骆驼怎么能说话呀!这简直是胡闹,赶快转学!”于是,季羡林便转到了新育小学。新育小学最初是用文言教学,后来,随着时代的潮流也改成用白话文教学了。不但骆驼能说话,连乌龟蛤蟆都会说话。叔父也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管了。
但是,在家里还是叔父说了算。叔父对季羡林的期望极大,要求极严,因为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季家这根独苗身上。叔父虽然思想守旧,却是个既明白事理又务实的人,而且颇具远见卓识。在季羡林上高小时,他便出钱让侄子课余去学英语。时间虽然不长,只不过学了一点语法和一些单词,可这短期的英语启蒙,不但引发了季羡林学习外语的兴趣,使他终身受益;而且,在考中学时也沾了光。因为他要考的“正谊中学”,居然要考英语。出的题目是:“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可是有些字我不认识。”季羡林把这句话翻译出来了,结果被录取。考上的不是初中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算是沾了半年的光。这自然使叔父大为高兴。于是,他决定,侄子在整个中学期间,都要在课余学习英语。不但要学英语,而且课余还要学古文。叔父让侄子再参加了一个古文学习班,读《左传》、《战国策》、《史记》等书。参加两个学习班,自然要给老师报酬,增加了叔父的经济负担,但叔父不在乎花这些钱,因为他决心要把侄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就这样,季羡林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每天从学校下课之后,就先去古文学习班读古文,晚饭后,再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一直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这样的日子,大概坚持了八年。即使如此,叔父仍恐对侄儿的教育不够周全,竟自己编选了一本《课侄选文》,亲自给侄子讲课。选文的内容大多是一些讲理学的文章。对此,季羡林说:“我当时并没有感到什么负担;但也不了解其深远意义,依然顽皮如故,摸鱼钓虾而已。现在回想起来,我今天这一点不管多么单薄的基础不是那时打下的吗?”
叔父对侄子虽然严厉,却也不乏慈蔼。从下面关于兔子的一件小事,便可以看出来:
也不记得是几年以后了,总之是在秋天,叔父从望口山回家来,仆人挑了一担东西。上面用蒲包装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个木笼。我正怀疑木笼里会装些什么东西,仆人已经把木笼举到了我的眼前了——战栗似的颤动的嘴,透亮的长长的耳朵,红亮的宝石似的眼睛……这不正是我梦寐渴求的兔子吗?记得他临到望口山去的时候,我曾向他说过,要他带几个兔子回来。当时也不过随意一说,现在居然真带来了。这仿佛把我拉回了故乡里去。我是怎样的狂喜呢?
——《兔子》
叔父对季羡林的影响极大,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学问。叔父的严格教育,使他从小受到传统的儒家思想影响,养成了勤奋学习的习惯,并且坚持终生,这是日后他在学术上能够获得巨大成功的重要根基。叔父在季羡林的青少年时代,创造各种条件,为他打下坚实的文化知识基础,这是他后来能够顺利考入清华大学,继而留洋,终于成为一位举世瞩目的大学者的先决条件。季羡林对叔父尽职尽责的培育之恩,永远铭记在心,永远感激不尽。
叔父虽然“严而慈”,却是一个脾气十分暴躁的人,更兼婶母偏爱自己的女儿,对侄子另眼相待,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不会留下太多愉快回忆的。这样的家庭环境,对季羡林性格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几十年来,他只字未题,外人无从知晓。2001年,九十岁的季羡林在一篇题为《一条老狗》的散文中,在回忆母亲的时候,对他童年生活中鲜为人知的一面,偶尔提及,写下了如下的一段话:
从此我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不能说,叔父和婶母不喜欢我,但是,我惟一被喜欢的资格就是,我是一个男孩。不是亲生的孩子同自己亲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这是人之常情,用不着掩饰,更用不着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个麻木的人,一些细微末节,我体会极深。常言道:没娘的孩子最痛苦。我虽有娘,却似无娘,这痛苦我感受得极深。我是多么想念我故乡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间除了母亲一个人外有谁真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来一个人偷偷地在被窝里呑声饮泣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处境,使本来天真活泼,在小学时还经常同男孩子打架的季羡林,变得拘谨了,循规蹈矩了,内向了。
也正因为这样的处境,季羡林从小就明白了自己与其他孩子的区别。失去了父母的依靠,人生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孤军奋战,百折不挠,才能成功,这便愈加促使他埋头苦干,发奋图强,勤奋学习,比一般孩子早熟得多。
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不管外部环境多么严酷,天真的童心却是永不会泯灭的。
在小学三年里,季羡林曾考过两个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两个乙等第一,总起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实际上,虽然叔父管教极严,季羡林却并没有“唯命是从”。他当时对正课并不感兴趣,最感兴趣的是看小说。叔父是个古板的人,把小说视为“闲书”,不许季羡林看。但季羡林也有对付叔父的办法。在家里,他的书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他坐在桌旁,桌上摆的“四书”,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旧小说。《红楼梦》大概太深,他看不出其中奥妙,林黛玉整天哭哭啼啼,他很不喜欢,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书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他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到了学校,用不着什么防备,一放学,他就躲到假山背后,或者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地大看起来,常常忘了时间,忘了吃饭,有时候看到天黑,才摸黑回家。他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悉,他们的姓名都背得滚瓜烂熟,连他们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比教科书熟悉多了。他自己也想当那样的英雄。鼻子一哼,冒出一道白光,白光里带着宝剑,射杀坏蛋强盗,然后再一哼,白光和剑便回到自己的鼻子里。有一回,一个小朋友告诉他,把右手五个指头往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戳到一百次,上千次。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终就可以练成铁砂掌,五指一戳,连树木也能戳断。他信以为真,也想练成铁砂掌,便猛戳起来。结果把指头戳破了,鲜血直流,疼痛难忍,知道自己与铁砂掌无缘,才停止了练习。
学习英文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他从小学开始学习英文,当时他认为用方块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种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的英文,居然也能发出声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不可思议。越神秘的东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季羡林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每天同十几个孩子一起,课余向一位英语教员学英语,兴趣极大。虽然他英语成绩不错,但是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始终萦绕在脑子里:为什么“是”和“有”算是动词?它们一点也不动嘛。当时老师也不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到了中学,英文老师也答不上来。当年用“动词”来译英文verb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个译名给多少孩子带来了这样的疑问。
十三岁那年,他考上了城里的正谊中学。他本来是想考鼎鼎大名的济南第一中学的,但是他觉得自己把握不大,没敢报名,结果报了个“破正谊”。所谓“破”,指的是教学质量不如市一中,其实正谊中学在济南也属于较好的学校,尤其是校舍十分讲究,环境优美。它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十里荷香,不啻为人间乐园。
正谊中学开设的课程有:国文、英语、数学、物理、生物、地理、历史等,在当时已经算是比较齐全的课程了。英语老师水平很高,学生们写的英语作文,他很少改动,而是一笔勾销,自己重写一遍。对这位老师,季羡林印象很深,受益匪浅。
这时叔父已经开始亲自给季羡林讲课了,教材就是那本包括理学文章的《课侄文选》。课后,他还要去学古文和英文,负担是很重的。
但是季羡林这时毕竟还只有十三四岁,玩兴很浓,课后多半跑到学校后面的大明湖畔去钓虾,捉蟹。他在《我的童年》里写道:
“综观我的童年,从一片灰黄开始,到了正谊算是到达了一片浓绿的境界──我进步了。但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从生活的内容上来看,依然是一片灰黄。即使到了济南,我的生活也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玩具,自己把细铁条弄成一个圈,再弄一个钩一推,就能跑起来,自己就非常高兴了。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
初露锋芒
1926年,十五岁的季羡林从正谊中学初中毕业,考入了设在北园白鹤庄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文科班。北园高中的教员,可谓极一时之盛。山东大学校长是前清状元、当时的教育厅长王寿彭先生。他提倡读经。在高中教读经的有两位老师,一位是前清翰林,一位是绰号“大清国”的老师,是一个顽固的遗老。他们上课,都不带课本,教《书经》和《易经》,都背得滚瓜烂熟,连同注疏在内都能背下来。据说他们还都能倒背如流。教国文的老师是王崑玉先生,是一位桐城派的古文作家,有自己的文集,后来到山东大学去当讲师了。王崑玉老师对季羡林影响很大。他十分赏识季羡林的文才,在课上,对季羡林的作文大加赞扬,曾下过这样的批语:“亦简劲,亦畅达。”这对一个十五岁的高中学生来说,简直是受宠若惊。惊喜之余,季羡林对古文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自己设法找来了《韩昌黎集》、《柳宗元集》,以及欧阳修、三苏等大家的文集,认真地作了一番研究。至于英文,由于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他的英文水平在班里从来遥遥领先,无人能与其竞争。
季羡林常说:“我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支配的人。”由于季羡林各科成绩都很优异,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鼓励,所以在高中阶段,他的学习热情大为高涨,第一学期就考了一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超过95分。因此,受到山东大学校长王寿彭先生的嘉奖,亲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奖励他,这自然更加激发了他的学习热情。季羡林回忆道:“我有意识认真用功,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在高中学习的三年中,六次考试,他考了六个“甲等第一名”,成了名副其实的“六连贯”。当时在学校里,季羡林的名字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受到同学们的尊敬。大伙儿给他取了一个外号“诗人”。其实他并没有写过什么诗,而且一生不喜欢新诗,这个外号大约是夸他的文章写得好吧。在老师们的眼里,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必将在今后的学坛上成就一番大事业。
1929年,季羡林转入新成立的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学习了一年,这在他的一生中,也是一个重要的阶段,特别是在国文学习方面。这个学校有几位全国闻名的作家: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董每戡等。前两位是他的业师。胡也频是早期无产阶级文学的著名作家。他在课堂上大力宣传“现代文艺”,亦即“普罗文学”,这使包括季羡林在内的一批青年学生大为兴奋。这是季羡林初次接触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受其影响,他写了一篇名为《现代文艺的使命》的文章。可惜,此文还未及刊出,国民党就发出了对胡也频的通缉令。胡也频慌忙逃到上海,不久,就被国民党暗杀于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季羡林早年同马克思主义的这点因缘就此中断。
接替胡也频教季羡林国文课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董先生算是鲁迅先生的小友,北京大学毕业,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争自由的波浪》,是鲁迅写的序。董先生十分赏识季羡林的作文,认为是全班之冠,全校之冠,每次都给以详细的批改和鼓励,这就更激发了季羡林的写作热情。他在《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一文中回忆道:
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从那以后,六十年来,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感情一受到剧烈的震动,所谓“心血来潮”,则立刻拿起笔来,写点什么。至今已到垂暮之年,仍是积习难除,锲而不舍。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我对董先生的知己之感,将伴我终生了。
高中三年级,虽然已经没有经学课程,国文课也以白话为主,但是,季羡林并没有放松对中国古籍的钻研。他阅读的范围仍然很广。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李商隐、李煜、苏轼、陆游、姜夔等诗人、词人的作品,他读了很多。这对他以后的研究和写作,无疑影响深远。
高中时,他已经开始创作短篇小说:《文明人的公理》、《医学士》、《观剧》等,并陆续发表在天津的《益世报》上。《文明人的公理》是揭露1928年日本帝国主义出兵占领济南,酿成有名的“五三惨案”后,日本兵在济南横行霸道,抢劫老百姓财物的悲惨的一幕。表现了季羡林对日本侵略者的无比憎恶和辛辣的讽刺。《医学士》是揭露一名庸医,嫌贫爱富,终因玩忽职守,致人死命的故事。《观剧》生动地描写了一个老式剧场中污浊、混乱的情景,以及国民党士兵欺压百姓横蛮无理的行径。这些作品均发表于1929年。季羡林写这些作品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学生。作品自然单薄、稚嫩,但从内容上,已经能看出他的爱憎感情和关注现实的倾向。这大约是受到胡也频先生“现代文艺”思想的影响创作出来的吧。
与此同时,季羡林开始翻译外国作家的作品,并在山东《国民新闻》上发表。如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和散文《老妇》《世界底末日——梦——》《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啊……》《老人》;美国当代作家LoganPearsallSmith的《蔷薇》;美国诗人、戏剧家D·Marquis《守财奴自传序》;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小诗》等。
季羡林是不悔少作,也从不掩少作的。早期创作和翻译的作品,无论多么幼稚,他也绝不作任何改动,在l992年编辑《季羡林文集》时,照登不误。他说:“谁都有穿开裆裤的时候,这没有什么丢人的。”
“五三惨案”惊魂
1927年,北伐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广东出发,一路扫荡,宛如劲风扫残云,把各路军阀打得落花流水,纷纷溃败。1928年,大军占领了济南。此时,日本帝国主义怕失去它在山东的利益,悍然出兵占领了济南,酿成有名的“五三惨案”。当时,季羡林还是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二年级的学生。由于日军占领了济南,国民军撤走,所以学校不能开学。学生们都只能在家里待着。日本军队当时成了济南的最高统治者,但是他们又非常害怕中国老百姓,常常搞突然袭击,到居民家里搜查,闹得全城风声鹤唳、鸡犬不宁,经常发生日军枪杀中国老百姓的事件。季羡林本人就曾遭遇过一次险情。他在《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中回忆道:
我无学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国学生,在山东焚烧日货的“罪魁祸首”就是学生。我于是剃光了脑袋,伪装成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东门大街上,迎面来了一群日军,检查过往行人。我知道,此时万不能逃跑,一定要镇定,否则刀枪无情。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个日兵搜我的全身,发现我腰里扎的是一条皮带。他如获至宝,发出狞笑,说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学徒,你是学生。学徒的,是不扎皮带的!”我当头挨了一棒,幸亏还没有昏过去。我向他解释:现在小徒弟们也发了财,有的能扎皮带了。他坚决不信,正在争论的时候,另外一个日军走了过来,大概是比那一个高一级的,听了那日军的话,似乎有点不耐烦,一摆手:“让他走吧!”我于是死里逃生,从阴阳界上又转了回来,我身上出了多少汗,只有我知道。
在日军刺刀下度过的1928年,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沉痛地写道:“在这一年内,我心镜上照出的是临时或候补亡国奴的影像。”这段经历,更加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对他后来的思想产生过深刻的影响。
叔父的“礼物”——包办婚姻
1929年,季羡林十八岁时,尊叔父母之命结了婚。叔父当年把侄子从农村接到济南来,本来就有两件任务:一件是培养他读书,以图将来为季家光大门楣;另一件是为季家续香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到了1929年,在叔父眼里,侄子的第一件任务完成得十分满意,他在学校已经成了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前途十分光明。于是叔父自然就想起该完成的第二件任务——结婚生子。按常情,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学生,正值青春年少,学业初始,对未来怀着无限憧憬之时,一般是不愿有家室之累的。但是,以季羡林当时寄人篱下的处境而言,则是绝对无力反对这桩包办婚姻的。所以,当叔父提出婚事时,他只得服从,接受这件”叔叔送给的礼物”。这一年,经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结了婚。
季羡林的妻子叫彭德华,济南人,比他大四岁,只念过小学,就住在他家后院。两家门当户对。婚后,l933年他们先有了女儿,取名婉如。1935年,又有了儿子延宗。
这桩包办的婚姻,既无爱情可言,又由于文化差异悬殊,缺少共同语言,让季羡林从一开始感受到的,就不是欢乐而是痛苦。他在l932年9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
“五三惨案”刚过,我精神是受刺激萎靡到极至了。又失学一年(生平未曾失过学),在家里蜷伏着。同时,使我最不能忘的(永远不能忘的)是我的H.(指妻子彭德华)竟然(经过种种甜蜜的阶段)使我得到derSchmerz(德文:“痛苦”)的真味。我现在想起来仍然心里突突地跳---虽然不成的东西,也终于成了东西了。①
1930年夏天,季羡林高中毕业了。回首十九年走过的道路,有得有失,有喜有忧。“得”和“喜”的是:经过叔父和老师们的精心培养和自己的努力,他从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农村孩子,变成了品学兼优,前程无量的有为青年;“失”和“忧”的是:他离开了母亲,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母爱。这使他终身负疚,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还必须承受叔父母包办婚姻带来的痛苦。可这就是人生,有得必有失。诚如他八十五岁时,在《人生》一文中所说:“我觉得,我们‘人’的‘生’都绝对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人能先制订一个诞生计划,然后再下生,一步步让计划实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就是佛祖释迦牟尼。”
不管怎么样,1930年,展现在十九岁的季羡林面前的,是光辉灿烂的锦绣前程。他已经有实力,有自信,在未来的人生舞台上,一展身手,与那些高官显宦、书香久久电子书的富家子弟们,一比高低。
注:①季羡林:《清华园日记》,辽宁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
*第二章清华学子
季羡林同时被北大和清华录取,但他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因为当时“留学热”不亚于今天,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在清华读书,季羡林深受陈寅恪和朱光潜两位学者的影响,二位先生的课,使季羡林终生受益不尽。虽然当时他还没敢梦想当一个学者,然而这两门课的内容和精神已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他内心深处……
进京赶考
老人们常说;北京是块福地。什么兵荒马乱的事,到了北京,都会烟消云散,平安无事。此话不假。1930年,正是中国兵荒马乱的年代。内有国共两党“围剿”与“反围剿”的殊死搏斗,血沃中原,寒凝大地,万家墨面,生灵涂炭;外有日本帝国主义步步进逼,东北三省危在旦夕,次年便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的同胞,沦为日寇的奴隶。在这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之际,北平城却依旧湖光山色、海晏河清,一派恬然自若、风平浪静的景象。
这年夏天,季羡林随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同班毕业的八十多位“举子”,联合“进京赶考”。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济南老家,独自一人出远门,又是参加大学考试,其兴奋激动的心情,自不待言。
“举子”们在前门车站陆续下了火车。季羡林坐上了一辆洋车,车夫拉着他在古都的大街小巷里奔跑。京城的一切,都使这个从外省来的年轻人感到迷惘和新奇。红的墙,绿的瓦,五颜六色的牌楼,马路上悠闲踱步的行人,比济南阔气得多的商店和酒馆……使他“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最使他奇怪的是,像木屋似的电车在铁轨上行驶,发出轰隆轰隆巨大的声响。他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可是,乘客们却都若无其事地坐在车里,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洋车夫拉着他不知拐了多少弯,终于在西城大木仓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这时他不但迷惘,甚至有点慌张。天黑,看不清院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甚至也没看清自己住的小屋,便糊里糊涂地睡下了。这一晚,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这就是北京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他一生走过许多地方,可是他最爱的还是北京。
从全国各地来京的“举子”们,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观赏故都的宫殿名苑。他们是来“赶考”的,重任在身,前途未卜。而大学的入学考试,对莘莘学子们来说,不啻为一座“龙门”,既可怕,又极具吸引力。跳过去了,就成龙;跳不过去,就成蛇。这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谁也绕不过去。曾有多少人跳过“龙门”,从此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名利双收,出人头地;也曾有多少人,“龙门”折翅,名落孙山,从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穷愁潦倒,抱恨终生。这一幕幕的人间悲喜剧,一直延续到今天。真是年年岁岁演不尽,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时到北平赶考的“举子”,起来大概有六七千或八九千人,来自全国各地,包括僻远的云南和贵州,根本没听说过有人到南京或上海等地去赶考的。留在本地报考大学的也很少。这是当时的时代潮流。
当时,北平的大学有十几所,还有若干专科学校,五花八门,既有国立的,也有私立的,还有教会立的。考试办法也不像今天这样统一出题,统一阅卷,统一录取;而是各校分头招生,有意把考试日期分开,不让“举子们”顾此失彼。有的大学,比如朝阳大学,一个暑假就招四五次生,可谓“先天下之招而招”又“后天下之招而招”,前者是为了报名费(每人大洋三元),后者是为了学费。最后几乎一网打尽。各校招生均自己出题、自己录取。这样,考生便可以任意选择报考学校。虽说考生自由选择的空间很大,但由于学校水平极其悬殊,因此,竞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名牌大学上。当年的名牌大学,同今天一样,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这两所“国立”大学。全国来赶考的“举子”们,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即使自知庸陋,也无不想侥幸一试。因为这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事,谁愿意放过呢?北大和清华当然只招一次生,而且门坎高得可怕,在大约五六千或更多的报名学子中,清华仅录取约两百人,北大不及清华的一半,百分比更低,甚是吓人,比现在困难多了。往往没有把握的人,都得报几个二流、三流、不入流的学校垫底。有的人甚至报七八所大学。即使这样,每年仍有许多考生落第,铩羽而归。
季羡林只报了北大、清华两所大学。他说:“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上千,从小学一直考到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失败过。”这当然不是什么运气好,而是有实力与自信。但是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非北大、清华不上,这多少有点狂妄。由此也可看出,青年季羡林的心气儿有多高。他回忆当年考试的情形:
清华当年入学考试的国文作文题目是“梦游清华园记”。因为清华离城远,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作考场,学生基本上都没有到过清华园,仅仅凭借“清华园”这三个字,让自己的幻想腾飞驰骋,写出了妙或不妙的文章。我的幻想能力自谓差堪自慰,大概分数不低。
——《清新俊逸清华园》
北大的考题则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先说国文题就非常奇特:“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这哪里像是一般的国文试题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另加一段汉译英,据说年年如此。那一年的汉文是:“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也是一个很难啃的核桃。最后,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试科目以外,叉奉赠了一盘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加试英文听写。我们在山东济南高中时,从来没有搞过这玩意儿。这当头一棒,把我们都打蒙了。我因为英文基础比较牢固,应付过去了。可怜我那些同考的举子,恐怕没有几个人听懂的。结果在山东来的举子中,只有三人榜上有名。我侥幸是其中之一。
——《我眼中的张中行》
季羡林考试结果是:“连中双元”。北大、清华都录取了。他大喜过望,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然也就成为举子们羡慕的对象。
回到旅舍,欣喜之余,他回想起来京之前,在济南报考邮务生落榜之事,感慨不已,顿生人生莫测,祸福难料之感。原来,就在他高中毕业后,来京赶考前的这段时间里,济南邮政局招收“邮务生”。当时社会上,邮政局、铁路局、盐务稽核所,这三个关系国计民生命脉的部门,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在半殖民地的社会里,“老外”是谁也不敢惹的。“老外”给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烂,打不碎,摔不破。只要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就可以终生稳端这个“铁饭碗”。这在一般人的眼里,当然是一个美差。当叔父知道招收邮务生的消息后,觉得机不可失,便要求侄子前去报考。季羡林虽然志在上大学深造,却不敢有违严命。如果考取了,可以当一名邮务生。再如果勤勤恳恳工作,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上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可是出乎意外的是,他没考上。一个能考上中国最高学府北大、清华的高材生,竟然考不上一个邮务生,岂非咄咄怪事!他自己的答案是:“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这大概是有道理的。邮务生的标准同大学生的标准不是一码事,再加上他性格内向,不善应对,可能在这位“老外”眼里,他确实不是干邮务生的料。可是,今天想来,我们倒应该感谢这位“有眼力”的“老外”,否则,中国不过多了一个邮务生或邮务佐,而失去的却是一位举世闻名的学术大师。
北大、清华都考上了,却出现了新的难题:“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究竟上哪个大学好呢?
北京大学建于1898年,原名京师大学堂。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从此,北大就逐渐形成了民主、进步、爱国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形成了独立思考、治学严谨的学风。这里有全国知名的教授和一流的学生,上北大,自然是每一个考生梦寐以求的愿望。
清华大学建于1911年,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学生去美国留学的学校,它是清朝政府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兴办的。1925年开始设立大学部,1928年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到了1930年,清华虽然已经不是专门培养青年出国留学的学校了,但在出国留学方面,仍然比北大或其他学校有优势。清华同样有全国一流的教授和学生;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它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清华同样是每一个考生首选的学校。
这两所大学在师资、设备、名望、生源等方面可谓势均力敌,不分轩轾,至今依然如此。可是,仔细研究一下,也可以发现它们在学风、校风上略有差异,各有千秋。所谓“北大学派”和“清华学派”的问题,一直是学界颇感兴趣又议而未决的问题。季羡林既成了清华学子,又在北大任教五十余年,当多年后有人问及此事,他曾就两校风范的差异,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他说:“我想说,北大的风范可以用人们对杜甫诗的评论‘沉郁顿挫’来概括。而对清华则可用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清新俊逸’来概括。”
走进清华
季羡林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其中并没有多少奥秘。他说:“当时‘留学热’不亚于今天,我未能免俗。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至少当时人们都是这样看的。‘吾从众’,终于决定了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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