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秀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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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正北约一千六百里，南秀城。
距离朝廷那场惊天变，已经淡去了五年。皇宫之外的草民似乎都已经不太记得那天夜里的惊天巨响。
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困扰着所有人：如何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显然比几年前的大地异动更要紧。
连续几年了，苍生疾苦。朝廷的税赋、接连而至的天灾，都让百姓难以生活。本来兴盛一时的南秀城，去年也不得不依靠朝廷传下来的红钱“天意”来渡劫。税赋虽然缴了上去，好歹算是免了杀头的罪过，但是人不仅仅会因为掉脑袋而死，也会因为肚子太饿而死。
幸运的是，今年终于有了转机。雨水终于愿意抚慰这片干涸的土地，给百姓一线生机。
一场春雨刚过，仿佛预示着不久后的丰收；但是村口附近的农田里，却丝毫见不到发芽的翠绿。软绵绵的泥土上，只留下了许多细碎的爪印，以及一道道拖痕。每一道拖痕上面现在依旧隐约可见血迹，杂乱无章的手印分布在拖痕四周，却不曾见到任何人的脚印。看得出这些人应该是双脚被捆住后，粗暴的被拖走。虽然被掳走的人进行了徒劳的反抗和挣扎，但是这一路向北的血痕，一直蔓延进了深山之中的某个洞穴……
“你说，好不容易熬过了旱灾，咋就闹妖怪了呢？”洞穴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勉强叹口气，正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洞穴之中，横七竖八的捆着几个被抓来的人影，互相倚靠着，都已经丧了生气。
“您看，您别这么悲观，您比我的日子可好过多了。您看我，走南闯北，到哪哪被抓……”一个略带调侃的语气，安慰着身边的老者：“之前读书被私塾先生抓，后来去京城赶考吧，又赶上神机营抓壮丁……结果这功名也没考上。然后，我和朋友本来说找个偏点的地方云游一下四海吧，到了你们村，稀里糊涂的吃了顿饭，就被妖怪抓来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书生。他和那老者一样，双脚都被银丝紧紧捆住，扔在这洞穴之中。
老者看了看这傻笑着的年轻人，良久，又是叹了口气：“就你这么木头木脑的，难怪考不上功名……你还笑得出来你。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碰到妖怪了？”
“哎哟，又不是前几年了，闹个妖怪能有多稀奇。”书生依旧没有紧张的意思：“我去京城赶考的时候，店里面的伙计还跟我说，京城几年前也闹了大妖，皇上都差点没有了呢。本来还说吧，考个功名流芳百世，现在倒好，又得等上个三年五年……”
“也可能是二三十年……”老者叹气。
“啊？为何啊？我跟你讲，虽然这次我没有高中，但是我的文笔其实很有一套的。”书生问道。
“看你投胎快慢了。”老者说道。
书生愣了愣，揣摩了一下，继而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您放心吧，咱们会得救的。”
老者抬头看了看这书生，最终还是懒得继续说话了。
“那个，老人家，小生姓吴，名为承恩。吴承恩。”书生似乎嘴巴一刻也闲不住，还是扯开了话题：“我爹娘的意思是，我这个人总是会受人照顾，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啊，扯远了，不知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名字还有意义么……”老者指了指腿上的银丝，问道。
“有意义啊……”吴承恩说道：“不然万一你死了，就只能拉到乱葬岗了。有名字，起码可以入祖坟啊你说是不是？”
“我姓刘，是南秀城的村长……然后，你能不能闭嘴啊，年轻人。”老者勉强开了口，语气一如交代着自己的后事。
吴承恩觉得自己这么问也确实不妥，再招呼几句，那老者只是闭目不再搭话。吴承恩忍了一忍，还是闲得难受，赶紧朝着另一边的中年男子蹭了过去，用肩膀推了推对方问道：“那，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咱们聊会儿？”
村长抬头看看，说：“他？他是我们村的铁匠，叫刘大壮……”
被唤作大壮的男子依旧垂着脑袋，不发一言；片刻后，这男子翻身僵僵倒下，发出了硬响；吴承恩细瞧之后，发现这人却只剩下了上半身，本该是下半身的位置已经是一滩污血。从丹田附近开始，似乎遭到了什么东西的撕咬一般，双腿已经荡然无存。
“哦，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是我讨人嫌，没人愿意搭理我呢……”吴承恩说着，同时细细看了看那铁匠的残躯。
这一看不要紧，吴承恩不免心里一慌：从这男子的表情来看，撕咬他的妖物应该动作极快，连让这个大壮做出一个痛苦表情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口夺走了他的下半身和下半生。
这身手……
“还要找人聊天吗？我帮你介绍介绍？”老者看到终于收起了笑容的吴承恩，总觉得心里算是吐出去了一口气。
看到表情渐渐凝重的吴承恩，老者抬手指了指洞穴的正顶：“呐，上面的那条大腿是张老五，没有脑袋的那个是二狗，那只脚是教书的王秀才，还有……呐，勉强留了全尸的，是住在村东头西座守寡守了快十年、但是依旧风韵犹存的李寡妇……”
吴承恩这才抬头望去，这一次，他吃了一惊：洞穴顶上，七七八八吊着几具残缺不全的肉身。虽然每具尸首支离破碎的方式不尽相同，甚至有的尸首只剩下了某些躯干，但是从那些个伤口来推断，都应该是被那妖物狠狠啃了一口后毙命的。
村长继续擦眼泪，哎，多好的寡妇啊，怎么就遭此劫难……苍天啊……
吴承恩瞥了一眼村长，实在不想继续关于那个寡妇的话题。于是他用手扇了扇鼻口，说道，怪不得这里有股异味，原来是尸臭……
村长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来却又有了几分得意：“不是啦年轻人，他们都是昨天才死的。这股味道，是我机智的味道……不过，也拖不了多久了……”
“啊？”吴承恩没有太明白村长的意思。
村长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闭了嘴，继续擦眼泪。
“呃……难道是……”吴承恩上下打量了一下村长，然后把目光集中在了老者的下三路。村长偷偷看了看吴承恩，发觉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索性叹了口气。
“算了……没什么好瞒着你的……毕竟我都进来四五天了，肚子里也实在没有机智可以拉了……”村长抚摸着自己已经瘦如枯骨的肚子，最终大义凛然地说道，然后注视着吴承恩，脸上一副在传授武林绝学的表情：“你我被关在一起也算是缘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妖怪不吃我的秘密吧。不然，这门手艺就失传了……你现在的状态还算好，有机会能熬上几天。其实吧，屁滚尿流没有那么简单，坐着拉屎是需要技巧的，你需要……”
“好了好了！”吴承恩急忙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同时忍不住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不用教给我了，用不上；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啊？”村长听着吴承恩这番痴人说梦，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我说，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吴承恩再一次说道：“因为，你们的轮回还没有结束。这妖物，违反了天道……当然了，我其实是来游山玩水的，但是我朋友非说你们这里有红钱，让我一并过来收拾妖物……”
“什么意思？”老者问道：“你们知道我们这里闹了妖怪？”
吴承恩摆摆手，朝着洞穴外张望。
其实自打被那妖物拖进洞穴之后，吴承恩就一直在小心留意着这里的地形；但是，一方面因为洞穴里面实在是错综复杂，另一方面整个洞穴里几乎都布满了横七竖八的银丝，着实让吴承恩分不清东西南北。
不，甚至是分不清洞穴里的上下左右。
好在，被拖进来的这一路上，吴承恩不仅听到了不少人的哭喊，也亲眼目睹了不少被捆在洞穴石柱上的村民。看来，自己来得不算太晚……这妖物还没有大开杀戒。
但是，应该也拖不了多久了……看来得在青玄赶来之前就行动……
“为什么不派人去报官？朝廷知道了这件事不会不管的啊……这几年妖怪闹得这么厉害，朝廷不是特意分差给了锦衣卫吗？”吴承恩明白事不宜迟，双手正在尽力撕扯着，想要扯断那团密密麻麻缠绕在自己双腿上的银丝，心里琢磨着这妖怪也着实是蠢，竟然不晓得捆人要捆手。
“早就报官了……刚开春时就派人去了。”村长借着微弱的石光，看着吴承恩憋了一口气，然后默默使劲；双手尽管已经勒出了血印儿，却依旧没有办法将银丝扯开一指的距离。老者叹口气，继续说道：“但是朝廷的人说，闹妖怪的话，他们管；而我们这里，闹的只是野兽，所以……”
“野兽？只是野兽的话那就好办了！”吴承恩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示意村长不用着急：“我打小就是在深山里长大的，野兽啊其实都是没有恶意、有灵性的生灵。只要和野兽好好沟通，肯定能……”
老者突然闭了嘴，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样，尽力向下蜷缩着身子。吴承恩不解的看了看村长，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赫然发现离自己只有七八丈远的地方，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正在逼近。
地上的银丝，开始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毛茸茸的身影，从狭小的洞口挤了进来。不，那并不是挤……因为这身影似乎身段极软，而且异常灵活。
石光微微照亮了这身影。
唔……吴承恩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不少：朝廷那边的人还真没有乱讲，黑暗里面走出来的，只是一只蜘蛛而已。
一只毛茸茸的蜘蛛而已……
一只大概差不多和耕牛一样大小的、毛茸茸的蜘蛛……而已……
“我靠这明显成精了吧？”吴承恩忍不住大声说道。
村长哆嗦得很厉害，小声说道：“嘘……别出声，它就不会注意到我们……”
那巨大的蜘蛛，身躯分为两部分；前身细看之下才发现长满了墨绿色的倒刺，和洞穴石壁摩擦时竟然发出了“格拉格拉”的响动，听起来十分坚硬；可以称为脑袋的部位，长着几十只不断旋转的眼球；而后半部分的肚子则显得格外臃肿，只能耷拉在地面上，但是这不妨碍它张舞着自己的八支触手，顺着地上的银线灵巧地爬了过来。
“别怕，它不会吃我们的……别怕……这妖怪都是在丑时才吃人的……”村长的眼睛瞪得格外大，断断续续念叨着；说不上是在宽慰吴承恩，还是在麻醉自己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那魔物已经爬到了两人面前，似乎并不着急，分辨了片刻后，朝着村长缓缓张开了面前的口器——即便在这黑暗的洞穴里，除了两根长在口器之外、隐隐发光的獠牙外，依旧可以看清口器之中的无数钩状倒齿，口水混杂着血沫正在肆无忌惮地流淌着，伴随着一股腥臭。
“原来，这是蛛丝啊……”吴承恩看到了这妖物的原身，重新打量着自己双腿上的银线，似乎若有所思；随即，吴承恩眉头一皱，扭头看着老者：“老人家，你不是说你已经拉不出……拉不出你的机智了吗？”
老者并没有理会吴承恩的责怪；他已经脑袋一歪，吓得晕了过去。
那魔物停了片刻，似乎真的忌惮了三分一样，略微迟疑，便将口器转向了还在端详着蛛丝的吴承恩。
“呃……”吴承恩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知道事情有变：最开始，他只是以为这里有个妖怪；但是现在，他确定了，眼前这只蜘蛛，是一只还没有成魔的妖精。
单纯从猎杀的难度来讲，妖精要比妖怪简单许多；但是，如果考虑到救人的话，情况则大大不同。
妖怪吃人，起码有所节制，毕竟一次果腹再多，内丹也无法吸收。但是眼前这种妖精如果要吃人，可不会考虑那么多。之所以这蜘蛛第一时间没有选择细皮嫩肉的吴承恩下嘴，是因为老者身上已经微微散发出将死的气息。而从之前村长的描述和那几具尸首上推断，这蜘蛛应该是只会啃食活物的，一旦被啃食的目标死去，蜘蛛就会失去兴趣。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残缺不堪的尸首。
估计是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蜘蛛才打算向着即将死去的老者下口。但是，这蜘蛛却又有了些修为，已经本能反感老者身上来历不明的恶臭。
唔……吴承恩明白，既然这怪物已经粗通人性，那么自己还是有胜算的；他一边悄悄伸出右手，去摸寻那块老者身边的火石，同时猛地用左手一指蜘蛛的身后，大喝道：“青玄！你怎么才来！”
说时迟，那时快，双腿依旧被捆住的吴承恩已经一窜而出接上一个鹞子翻身，将火石紧紧攥在了手里，准备趁着这妖物转头的一瞬间，砸向它的脑袋。
吴承恩之前已经推测过了这妖物的身手，但是他依旧对自己这一套表面上有勇无谋的行动抱有极大的信心。
是的，这蜘蛛已经有了修为，所以大概也能听懂人话。可惜啊可惜，这反而成了你的弱点……毕竟是刚刚成精的妖物，江湖经验尚浅；就算你再快，但是只要你一个转头，我这一石头砸下去，你就……
“呃……”吴承恩高高举起的火石，并没有掷出去。
虽然那妖物，确确实实如同吴承恩所料，粗通人话。只不过，它并没有按照吴承恩的计划扭头露出破绽，反而是头部的数十只眼球，有一小半翻滚着朝着身后望了望，随即又死死瞪着面前举着火石的吴承恩。
那蜘蛛的口器再一次朝着吴承恩缓缓张开，獠牙上渗出了墨绿色的口水。
也罢……只能放手一搏了！
“走你！”吴承恩知道，蜘蛛一旦扑上来那就是电光火石的事情，自己根本不可能后发制人。所以，他没有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将手中的火石径自朝着蜘蛛的腹腔狠狠掷出。
那可是当年火焰山留下的火石，越黑的地方，约会发热发亮，也算是吴承恩收藏的宝贝之一。就这么喂了这妖物，吴承恩多少有点懊恼。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命。
不仅是自己的，还有这洞穴里的其他人的命。
果不其然，吴承恩赌中了。蜘蛛吞下了火石后本能地闭上了口器，腹腔内一点光也没有了。火石立刻升温，片刻之后，蜘蛛的腹部甚至有了几缕青烟缓缓飘出。
成功了！吴承恩心里窃喜，知道照这个情形下去，不消一刻，火石就会在蜘蛛的腹腔内爆开。那威力吴承恩不是没有见过，足可以让这妖物半死不活……
没想到的是，这蜘蛛虽然极其痛苦，但是很快就重新张开了口器，两支触手灵巧地朝着口器里伸去捣弄一番，不一会儿，那颗沾满了胃液的火石伴随着股股青烟，被触手掏了出来，甩在了地上。
唔……聊胜于无嘛，吴承恩乐观地想到。起码这火石起了点作用，情况应该不会更糟才对……
确实，吴承恩没有猜错，这火石刚才着实起了作用：它成功激怒了吴承恩面前的蜘蛛，甚至让它发出了“吱呀吱呀”的磨牙声。那两支同样沾染了自己胃液的触手，也再不断相互摩擦着，触手上的倒刺彼此之间发出了脆响。格拉格拉的响动，让人不寒而栗。
吴承恩看出来了蜘蛛的打算：它刻意收起了口器里的倒齿，看来是打算直接把自己整个吞下去。这是最痛苦的一种死法，人会在妖物的胃囊里面渐渐融化，连个骨头渣都不剩！
此时此刻，看着渐渐逼近的蜘蛛，吴承恩多少有点后悔刚才没有学上一手村长的独门手艺了；所谓，技多不压身嘛……
“怎么办啊？”吴承恩张嘴，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还没有成妖啊？”一个清秀的嗓音，在蜘蛛背后响起。蜘蛛大惊，猛地原地窜起，在半空中转了身后，重重落在地上，同时亮出了自己的所有獠牙，瞪视着洞穴口的白衣男子。
这人看面貌，年纪应该与吴承恩相仿，大概二十上下；看他一身白色的僧衣一尘不染，手中却也没有带什么利器，只有右手捏动的一串念珠；而他的脚边，放着书生赶考时常背着的一尊三层书箱。
蜘蛛浑身的毛刺已经挺立了起来，看得出，这不仅仅是被激怒的表现。
这是什么……蜘蛛用自己的眼睛端详着面前的白衣僧人，不再理会身后的吴承恩。因为它本能的知道，这和自己平时果腹用的人形东西不太一样。就像吴承恩发现的一样，整个洞穴之中都遍布着蛛网，但凡有任何生物在蛛丝上走动，这只蜘蛛都会有所察觉。
但是……面前的这到底是什么……蜘蛛不仅仅是疑惑，甚至有一丝恐惧：即便这白衣僧人就在面前踏立在蛛丝之上，但是蜘蛛依旧无法确定，这个僧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很危险的存在……应该优先除掉……
“青玄，你怎么才来！”吴承恩再一次说道，语气里满是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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