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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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方母亲又急促地发出声音,还能动的右手来抓我的手,“妈妈说,不知您这么急着要去哪里,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我们是本地人,还知道些个东南西北。”李方在一旁翻译。

“没关系,票子都买好了!”我对李方的母亲说,特意提高了声调,心里暗暗惊诧于一个刚刚瘫痪的没读过什么书又一无所有的瘦弱女人,居然还有如此周全的待客礼数与清醒的意志。你帮了她,她道谢,并以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来款待你,你若有什么难处,她也准备尽全力来帮一把。这样一个穷困病苦的女人竟然是要远比那些有钱有健康的人来得强大。

李方的母亲又说了些话,李方在翻译前先低低跟我说:“魏姐,我妈今天话特别多,——她看到您太高兴了!”他母亲的意思是离我上车还有时间,让李方陪我在宜昌走走逛逛,看看长江和三峡水利工程,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让李方带我去他舅舅工作的茶场参观一下。然后让李方帮我拿行李送我到长途汽车站。

我婉拒了母子俩的好意,推说我跟我的狗都累了,想睡一觉。然后我把我的姓名与手机号写在一张纸上留给了他们,李方也给了我他的汇款地址及联系方式。我把那纸条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里,然后跟母子俩告别。

他们再一次流出了眼泪,我跟他们紧紧拥抱,说着鼓励安慰的话,又嘱咐李方将我刚给的钱尽快存到银行里,然后带着狗离开了李家。

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过了雨。现在雨停了,几缕太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面上,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特有的湿度与莫名其妙的香气。我拿着张酒店前台送的地图,在街上放松而随意地走着。

这座古城像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正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快速向前跨进,新出现的那部分城市景观与旧的部分参差交错在一起,有些芜杂无序,像一杯打乱的鸡尾酒。但也正是在这种杂乱无序中,蕴藏着不可预测的巨大活力、雄心与意志。

街上有不少吵吵闹闹的游客,操着不同的方言,成群结队地从街的这边走到那边,不时地拿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一气。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一阵狂喜,急急忙忙地在手袋里翻找。我往往需要两分钟才能找到手机,这次更糟,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找不到。露风禅在一旁又跳又晃脑地,好像在笑我激动成这样子。

终于找到手机,一看未接号码,是我的服饰店经理李阿姨打过来的。想了想,还是打回去。李阿姨听到我的声音显然很兴奋,“wei小姐,你还好吗?”她首先问候我。

“我还好。”我说,在旅途上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是种温暖,算起来,她与我母亲差不多年纪。

然后李阿姨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店里的设计师同时也是我的朋友——阿sa刚刚在东京的比赛中得了亚洲最佳青年设计师第一名。我们店里销售的所有她的设计是不是该相应地提升一下价格?

这个意外的消息并没有让我像她一样雀跃,尽管在心里我为好友多年的梦想成为现实而感到骄傲。“阿姨你看着办吧,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店里的事这些天由你全权处理吗?”我说。对在店里兢兢业业地做了几年的她,我放心得很。

然后她又问我大约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

“wei小姐,一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啊,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回来,别让我们担心。——噢,对了,阿sa听说你不在店里就问你在哪里,我们实话跟她讲了你在往西边去,现在她人还在东京,但可能随时会跟您电话联系的。”

“知道了阿姨,谢谢你。”我跟她道别,挂了电话,继续慢慢地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边陌生的景色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似乎是只为了一个目的:把我深爱着的男朋友——哲找回来,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而刚才与李阿姨的通话将我重新拉回了上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服饰店,我的家,我的朋友。我将自己从沉思默想中拔出来,用两只手擦擦脸,试图振奋起来,然后转头召唤了身后的狗一声,大步朝不远处的酒店走去。

六、车祸

夜色如墨一样在四周洇散开去,我们坐在一辆疾驶在宜昌通往重庆的高速公路上的依维柯大巴上。车窗外看不清楚的景色被快速地扔在后面,如同扔掉一些可以永远忘记而一点也不可惜的腐烂的记忆。

父亲死的那年,我正读高二,各门功课成绩优异,被学校里的老师还有父亲认定一年后可以轻松考取像北大或复旦这样的国内顶尖大学。父亲刚被他所在的中学评为特级教师职称,同时也被上海市教委选为二十位每年可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教师。母亲那会儿依旧貌美如花,静娴能干。家里又新添了一辆时髦的助动车。在1993年的中国,这种类似摩托的助动车还不多见。祖父母出了其中一半的钱,算是给父亲高升的贺礼。

我们的这个三口之家似乎是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直到有一个晚上,墙上的钟都敲过十点了,而在学校给学生们补夜课的父亲迟迟不见回来。母亲开始焦急起来,给学校办公室打电话,却又没人接。

到十一点的时候,我还坐在客厅里毫无睡意,而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了,在敞开的家门口进进出出地走动。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你爸爸呢?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她好像是对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方寸大乱。也难怪,父亲向来是那种严谨可信、说话做事如时钟一样精确的人,几十年来他都是准时离家又准时回家。若临时有什么事,他也一定会打电话来事先通知。

十一点一刻的时候,我跟母亲说我们出去找找爸爸吧。她点点头,眼中噙满泪水,仿佛已预感到不祥。

街上空荡荡杳无人迹,我们母女俩沿着父亲上下班的常规路线快速地走着。那是个秋天,地上的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而又刺耳的破碎声,喳喳喳,像是某种不祥之物在风中一路跟着我们跑,我们跑得快,它也跟着跑得快,怎么甩也甩不掉它。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得越靠近学校,腿越是打起了哆嗦。爸爸,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空气开始诡秘地燃烧,一个又一个的小火花转眼即逝,希望也随之一点点地爆破。我感觉不到脸上的湿,也分不清那是泪水、汗水,亦或是天上掉下来的雨水。

当我与母亲在离学校不远的那条没有路灯的小马路上看到父亲躺在路边的血泊中时,天在一瞬间塌了下来,地也在那一瞬间崩裂了!

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用左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右手,皮肉上的疼痛让我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又一场噩梦,也不是电影电视上看得太多的戏。

母亲伏倒在父亲血肉模糊的身上,一动也不能动,似乎昏了过去。我摇摇这个,又晃晃那个。血的味道越来越浓,空气随时就要爆炸,我不能呼吸,不,我挣扎着要呼吸,紧接着,一声尖叫像闪电一样划破夜晚,“救救我的爸爸!来人哪——谁快来救救我的爸爸?”我听到自己的哭声在冷冷的夜的腹部发出令人恐怖的回音。

绝望了,真是双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只剩下绝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是父亲的裹尸布,也是一直过着幸福得有些乏味的生活的十六岁的我对人性阴暗面的第一次直面碰触。为什么撞了人就跑走呢?为什么不能发发善心送他到医院呢?那个撞我父亲的人没有时间吗?还是他就根本没有心?

终于有好心的过路人用当时还很罕见的手机替我们拨了110报警电话,同时他在我们的苦苦哀求下马上用自己的车送了父亲去就近的一家医院,留下助动车的残骸与一摊父亲的血迹在原地,我也留了下来等候警察的到来。而几分钟后,警车的刺耳鸣笛声就在不远处响起来了。

警察最后查不出什么来。不了了之。

直到父亲去世十年后。在他祭日的那天,我照例像过去的每一年那样去墓地献花,但在那一天我愕然地发现在父亲的墓碑前已有人放了一大束鲜花。我仔细地看了一看,在花束里藏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三个打印出来的字:“对不起!”

我后来拿着这张纸条重新去找警察。原先那个负责此案的张警官八九年前已调走了,而十年里也没有人再记得这起普通的车祸,就连查档案都已查不到,父亲的这起惨剧算已烟消云散了。可我不甘心,千方百计地找那个张警官,但没有结果。

凭这纸条上三个打印出来的字,似乎还不足以找到那个撞倒我父亲又逃跑的肇事司机。但在我看来,一个事实已无情地浮出水面:那司机知道我父亲,而且要么亲自来参加过我父亲的丧礼要么是从其他参加过丧礼的人那里打听到了我父亲的埋葬之地。

打印了三个字在纸条上而不是用手写上去,显然是不想因字迹而暴露自己。

也许是我父亲学校里学生的某个有车的家长。因为父亲出事的地点离学校不远,而从时间上看正是父亲结束了夜间的补课骑了新买的助动车往家里赶的时候。也许就是某个家长开了车来学校接孩子抑或是从学校接了孩子回家的路上撞了我父亲。应该是不小心撞上的吧。但是,他弃我受伤的父亲而不顾任他在路边把血流光而死却是我永远不能原谅的。

“真的是永远不能原谅吗?”哲当时问过我。几乎是在发现这张墓地神秘纸条的同时,我认识了哲,随后迅速地与他陷入热恋。在那同一年,我的服饰店也刚刚开张。现在回想起来,我父亲去世的第十周年,也就是三年前,在我生活中一下子发生几件至今仍在深刻影响我的大事。

哲对我的爱缓解了我心中一部分的恨。那种爱是多么地甜美,我不得不为之吸引并将自己置身于爱所产生的光明里去。

哲又经常说:不要往后看,因为那些都已成为了过去的事实你无法再改变什么,就算你真的去学校把十多年前那几千个学生的名字一一拿到,然后挨个地查那一年谁家有车,然后再一层层查下去,最后又能查到什么?你还是少了几样最关键的证据。人证与物证,你一样都没有啊。再说,与其花这样的时间与精力去复仇,不如就地放下心中的怨恨,原谅那个人吧。

我不置予评。但那张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神秘纸条,被我就此放进家里的保险箱里,一直小心保存到现在。

与哲住在一起的几年里我都沐浴在幸福的爱情里。但有时深夜梦回或独自一人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这件事。那个写纸条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对我父亲的死负有责任?——没有人告诉我。

——不去想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从十多年前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回到现实中来。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无能为力。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受伤的心也能完全地康复……结果呢,时间是冲淡了一些阴影,心也比以前坚强了一些,但这些来得总还及不上你所希望的那样快与完美吧。

看过一本美国人写的励志书,说对这些灰色的陈年记忆不能逃避,越逃它就越追着你,你要直面它,甚至与它和平共处,原谅它,然后放下它,——那样才是治愈自己的根本之道。

我摇摇头,让脑袋里自由飘浮的思绪平静下来。露风禅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伸头过来舔我的手,这让我换上了轻松一些的表情。有时光看着它颈上戴着塑料头套的别扭样子,我就觉出一点恶作剧似的愉快。多亏了它的陪伴,旅途上的我才保持了基本平稳的心绪。我喜欢看它,可以久久地凝视着它而丝毫不厌倦。它的眼睛真的会说话,事实上是它的整个脸都会说话,有时老气横秋像个老头,有时则天真烂漫如孩童。它对我摇尾舔手舔到口水在手背上淌成一条小河流,它时时警觉地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保护我,它就是披着狗皮的大天使。

狗突然停止了舔手的动作,然后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魏,”爸爸低声唤我,“在宜昌你做得很好。”他简单地评价说。

我一把抱住狗,把脑袋凑近它的嘴,想听得再清楚点。——但有一会儿,父亲没再说话。

我轻声地问狗,“爸爸还在吗?”

没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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