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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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鸥老老实实地看着他:自己惦念自己的钱,没什么可丢人的因而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那两百万还在那儿呢。你放心,晓鸥。就算用它整存零取嘛,每月还得这么高的利息。不吃亏,是不是?等两百万本金还你的时候,加上利息,都成倍了!"
"段总,您去了越南还是新加坡?"
段愣了一下,只有半秒钟,但足够让晓鸥明白,她那两百万被他带上了不归路,从越南或新加坡的赌台上曲线走出去的。
"山东是我老根据地,泰安的项目没到手,还有蓬莱的,烟台的,我家乡临沂也要我去做大项目。"段凯文轻易地转开话题。他还没到彻底要不得、凭空撒谎的地步,没有抵赖他去过越南或新加坡。"只要交了费,更新资质证明,其他开发商跟我的竞争力相比,没比头,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听上去他只差那笔更新执照的费用。晓鸥心里帮他打了个比方:就像交会费进入某高级会所,进去了就能接触高级生意伙伴,做成高级生意,一切都始于一笔会费。那么这笔高级会费是多少呢?
"那笔费是多少钱?"
"六十万。"
晓鸥吓了一跳。她以为几万块钱呢。不过几万块她也不会给他。几万块够她和儿子以及老史过几个月好日子了。段凯文看出晓鸥心里在开计算机。
"只要你周济我六十万…"
"段总,您太瞧得起我了;我连六万都拿不出来。像您这样欠钱的客人不止您一个。您看,您一个人就欠了三千多万--咱们算上利息,对吧?再来两个像您这样的,我还有法儿在赌厅里干吗?哪个厅主还会给我筹码让我借给客户?您欠厅主的钱是得我来还的呀!您是跑得了的和尚,我是跑不了的庙。为了给你们这些欠债的客户还钱,不怕您笑话,我房子都卖了!在我们这一行里,这就是破产倒闭!您让我拿什么钱借给您?"
她稍有夸张,但绝不是胡扯。说到自己委屈处,眼睛热辣起来。在家剥剥新鲜豌豆就感觉无比幸福,还有人拿她当一管已经挤瘪的牙膏来挤。
"我没说一定要借你的钱,别急嘛…"
他伸过手轻轻抚着晓鸥手背。晓鸥瞥见他臃肿的手背上出现了浅酒窝。她恶心地缩回手--你还有本钱出卖男色?
"借给您两百万,您又把它玩丢了,我没跟您逼债吧?您还没完了?!"
晓鸥的嗓音恢复到三年前了。刚才上咖啡的男服务员从店铺里伸出半个脸。
"谁把那两百万玩丢了?"他摊开两只手。
晓鸥给他一个疲惫的冷笑。她懒得费劲揭发他。
"只要你梅小姐再搭我一把手,我肯定把我们临沂的大项目拿到手。就六十万,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现在的段总是有一个诓一个,诓到多少是多少,够下几注下几注。
"您求我,我也得有啊。"
晓鸥把椅子向后推了一下,站起身走了,把未动过的拿铁和三明治以及段凯文留在身后。
回到家,老史果真去了他的工作室。她看见未剥完的豌豆现在被剥完了,桌上的玻璃板刚被抛了光似的晶亮。不知是儿子还是老史干的。但愿是儿子。亲极反疏,在一起相虐,刚一分开就急于求和弥补,这就是一家人。她推开儿子的房门,发现他把床和书桌都收拾得很整齐:又是一个弥补姿态。现在是他最轻松的时候,等着大学生活的开始。应该允许他去看看卢晋桐。万一卢一脚走了从此就会成为儿子心上一个大洞,一块永远无法治愈的痛楚。那卢晋桐可就彻底赢了这场感情拔河。
她把豌豆和云腿一块炒,又烫了几棵菜心,浇上蚝油,还煲了海米冬瓜汤,此刻恰好米饭也熟了。老史是不会接电话的,所以她给儿子留下一半菜饭,把另一半装进便当盒子和搪瓷汤罐打算给老史送去。老史的工作室在老城的恋爱巷附近一座旧楼里,顶层阁楼的空间全被晓鸥租下来,共有两百多平方米。开车往工作室去的路上,她眼前尽是段凯文的脸。人的沦落是挂相的,心里一堆垃圾,便从脸容漾出一片腌。曾经那是一张多好的脸容啊。她明知道可怜谁也不能可怜他。就像北京马路边上的残疾乞丐,她明知道那是他们的扮演,但她总是买他们的"票",人能这样扮演就可怜到极致了,不妨拿戏当真吧。
她把自己几年前至今和段凯文的交道告诉了老史。老史在雕刻一件作品,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很抚慰的目光,当然感觉到她述说段凯文时的痛心和酸楚了。汗水从额头流到他脖子里,头脸光亮亮的,比他打磨的木雕头脸还润泽。她为他擦了擦脸,劝他歇歇,吃了午饭再干。他嘴上诺诺应允,却并不照办。似乎荒唐掉太多的时间,现在连本带利息往回捞。赌徒老史变成现在的老史是脱胎换骨,是浪子回归,可不是每个赌徒都能完成这个回归的。应该说能回归的不多。得爱妻和爱子再搭上和睦家庭来置换这个回归。够惨痛的,但毕竟回归了。看看段凯文吧,爱妻的半身不遂和高低不平的五官置换来的只是他手指上一块难看的疤痕。老史让到一边,意思是让晓鸥看看他几小时的工作成效。晓鸥表扬地微笑一下,他把胳膊伸过来在她腰上轻轻一搂。她是回归的老史的受益人。中年男女的爱情原来就是这样,比如十多只土鸡熬出的汤,只有尝的人知道多美,浮面一滴油腻都不见。
晓鸥的电话响起来。老史突然停下手。室内顿时是心惊肉跳的静,直到晓鸥对着手机说:"嗯,我知道是那个段生。他怎么有我们家的电话?"
那一头是晓鸥家的钟点工,下午一点来上班,隔着吸尘器的噪音听到电话铃,就接听了。段生说晓鸥把丝巾丢在咖啡馆的椅子上了。那可是一条不能丢的丝巾,白底红梅,老史的手绘。穿戴了十多年名牌衣服和丝巾,现在她只穿老史的设计。穿了老史的设计她才明白那些名家想象力的匮乏,设计的重复和丑陋;也意识到世上只有一个梅晓鸥:她梅晓鸥的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性。她跟钟点工说,假如段生再打电话,告诉他把丝巾留在咖啡店,自己会去取。手机还没挂断,她听见老史开始活动了。他拖着脚步走到放着菜和饭的凳子旁边,慢慢坐在一块尚未雕刻出雏形的鸡翅木上。陈小小和儿子是否得知他已戒赌,他不知道,但他多希望他们知道。他也明白他的不赌是不够的,远不够把他们赢回自己身边。不赌只是个最最低的起点,从他的债务高峰算起,那起点只是跟死海齐平的海拔。即便陈小小和儿子回来,跟他待在死海边,仰望压顶的债务高峰,也没什么幸福。关于这一点,老史越来越看清了。从每一个误认为来自陈小小的电话铃声中看清的。
餐间说起段凯文要再借六十万的事。老史正用勺子舀冬瓜汤,半途搁回了勺子。他当然在意她是否又进圈套。她怎么会再进圈套?干脆地回绝了他。要不了多久,段凯文也能弄残自己一条腿或一只手,进修深造求乞艺术,到大街上去挣生计。差一点那就是他老史做的事了,只差一点。不对,不是只差一点,你史奇澜跟段凯文人品上差距很大。晓鸥怎么会知道?他史奇澜自己知道:就差那一点,要不是小小带儿子出走,就一点不差了。
接下去的对话,是勺子和碗的、筷子和盘子的。两人都不说话了,似乎都在为差的那一点而后怕。工作室里开始进来下午的太阳,一缕又一缕,把万千灰尘孵活了,欢蹦乱跳地起舞。老史忽然凑过嘴唇来亲她。等不来小小和儿子,又有那么多的柔情要施予。晓鸥感到他的亲吻越来越深,搅拌着新鲜豌豆和云腿的滋味,很是鲜美。晓鸥一向的卫生标准顷刻被颠覆,爱是生理一些更好,带一点不洁和腥气无妨,只说明都是活的。她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丰富的爱;丰富在于伤心和欢悦,若有所失和若有所得,混得那么乱,又乱得那么好。他知道她不愿意完整地裸露,中年女性的身体已经消失了一些肯定的线条,一些弧度是马虎混过的,颜色也不那么新鲜,总之有些旧旧的感觉;因此他由她遮盖去,在太阳中让她的身体藏在夜里。中年的欢爱有多美,无可奉告,只能你知我知,连天和地都不知。
两人大汗如洗,最后一盎司的快感都被挖掘出来。之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淡淡的伤心还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总有那一点是得不到的,却也只能这样了。老史微微一笑,她把衣服拉直,一些地方还留着快感的印记。
"晓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
虽然是一句建议,但充满商讨的意思。晓鸥感觉有点被背叛,退役赌徒在帮一个现役赌徒的忙呢。
"说不定他真的是缺少这一次机会。你忘了?你也给过我最后的机会。"
晓鸥摇摇头,表示不加考虑。老史是老史,段凯文是段凯文。
"只不过我没有珍惜你给我的最后机会。"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珍惜?我那二百万给他骗去,都让他丢在赌桌上了!"
"听你说过这个段总几次。你的口气都是替他可惜的。他比我有能力。条件也比我好。假如有最后一次机会…"
晓鸥收拾碗筷时,老史说那只是他随便说说的,只是建议,她听不听都无所谓。
离开工作室之后,晓鸥去了海边咖啡馆。丝巾却被段凯文拿走了,留下一张纸条。一笔隽秀的字迹告诉晓鸥,到他酒店前台去取,因为他看出丝巾的不凡,怕留在咖啡店弄脏或丢失。一个小小的负责行为,让晓鸥开始倾向老史的建议。她用手机拨通老猫,请他帮着查查看,资深开发商是否真有什么资质证明,有的话是否需要交费。老猫在傍晚时分查清了事实,段凯文在此事上没有撒谎。
她到了凯旋门酒店大厅前台,说明自己是来认领那条手绘丝巾的。丝巾被叠得四方平整,装在一个小购物袋里。段是识货的,和晓鸥一样爱这条丝巾,这和他在建筑上的超好审美观也是紧相关联。一个有着巨大潜质做好人的混账。现在难道轮到她晓鸥来挖掘那些精良潜质?别逗了,她没那雄心和野心了。让老猫去挖吧。她把老猫招来,跟他摆出条件,段凯文可以让给他,要回的债务她只要两成,但现在他必须出六十万把段救活。
老猫瞪着她,一半上唇咧开,看着晓鸥这个葫芦里卖没卖毒药。
晓鸥见他掏出烟盒,替他按着打火机。猫哥这难道不是下注?愿意玩总得拿出赌资。干吗她晓鸥不自己玩?没赌资了,也玩够了。想想吧,猫哥,同意就签个合同。他要一天时间考虑。给三天都行。姓段的不是地道人。地道人就不用押注了。
地道我还请你老猫出马?晓鸥心里冷笑。她知道老猫不会把三天时间花费在考虑上,而是花在调查上。段的能力,曾经的丰功伟绩是经得住调查的。果然在第四天下午,老猫来敲晓鸥的门。他同意跟她签合同了。晓鸥知道他一定刚从北京回来,完成了一场透彻的调查研究加三思。
清晨五点,老史没有准时回家。晓鸥不放心了,起床随便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离她的公寓二十分钟车程,老史一般是骑车往来。走到工作室楼下,她看见阁楼上面灯光阑珊,不像在工作的样子。老史在为香港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突击创作几件木雕,现在回家睡觉的时间从原先的凌晨三点推后到清晨五点。
她轻轻推开门。到工作室来晓鸥总是带有一种敬畏,寻常人对创造者那种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惧。所以她每次进入这里总是十分知趣,尽管这间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只有一盏壁灯亮着,老史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来了?"他既无倦意,也不精神。
"你怎么了?不舒服了?"晓鸥轻声问,走到他旁边蹲下来。
"没怎么,就是弄不出来。"
他指的是创作不顺心,不顺手。
"我恐怕完了,怎么使劲都弄不好。过去是心里有手上无,现在心里都没有了。"
这种状态在这两年中时而发生,延续的时间有长有短。它一发生,老史就说自己完了,或者说自己本身就很平庸,自以为复制几千件居家摆设屈了才,实际上何才之有?!庸才罢了。晓鸥于是提醒他,每次这种创作低谷和自我怀疑都会过去,不过早点晚点的事。他却说这次过不去了,因为他从来没感觉脑子这么空过,举起刀之前还有点想法,可一举起来就不知该往哪儿落了,刚才的想法跑得干干净净,剩下个空空的脑壳。有时拼命地追捕还没完全散尽的思绪,就是捕捉不到,恨得撞墙…
晓鸥赶紧去摸他的额头,额头还好,再看看周围墙壁,墙壁也无损。他明白晓鸥的眼神,说自己要不是吃了那几种药,早就撞得头破血流了。老史每天都吃三种药,有时快睡着了,又噌地一下跳下床,冲进浴室去吃药。其中几次晓鸥见他跳下床去开药瓶子,马上提醒他,他已经吃过这天的药了,别吃重了;他会疑惑地问晓鸥是不是看清和记清了,万一记错,少吃一天的药可是灾难。晓鸥问他那是什么药,为什么一天也不能缺,缺了会发生什么灾难;他含混地说都是些治疗焦躁的精神药类,他自己也不完全懂。这个黎明时分他告诉晓鸥,这些药副作用很大,其中最可怕的副作用是削平创作的巅峰情绪。那为什么要吃呢?为什么要让它削平他呢?停了药不就能恢复创作巅峰状态了吗?
"创作状态倒是恢复了,你跟我的日子就难过下去喽。"他伸过一条胳膊,把晓鸥揽进怀里。
再追问,老史也没有说得十分清楚。
"吃了药,就可以做个正常的人。做个好人。不吃药,可能就是极富创造力的疯子。所以我还是做个好人吧。为你我也要做个好人,通俗平庸就通俗平庸吧,你说呢晓鸥?你配一个好男人跟你一起过。"
老史当然不可能平庸,起码晓鸥没这层担忧。她挨着他坐在地上,头靠在他没多少体温的胸口。
第十六章
秋季的香港艺术品拍卖会上,老史的一件作品被拍出去了,虽然价钱拍得不高,只十五万,但这是性质不同的钱,是令老史和晓鸥振奋的钱,跟过去用两千件复制的居家摆设赚来的钱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陈小小和豆豆消失的第四个年头。有人跟晓鸥说,在加拿大的温哥华见到了母子俩。不知道是否也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老史。估计老史现在一定知道陈小小和豆豆的所在,因为他已经不为电话铃声所动了。
老猫这天到工作室来找晓鸥。晓鸥在帮老史抛光一件成型的作品。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很写意的,钢丝是一根很直的树枝,人不可思议地在上面以高难舞姿骑车。虽然小小是表演高空舞蹈的,跟走钢丝不尽相同,但可以看出老史对各种杂技动作的熟悉,对这种古老民间艺术的迷恋。这点上他和某个阶段的毕加索有可谈的。老猫看着无声息的晓鸥和老史各忙各,眼睛和鼻孔发出一个看不起的微笑:跟着木匠做木匠婆了!木匠都能得手我老猫怎么就只有看的份儿?还挺把木活儿当事儿呢!这么赚钱跟早市卖鱼也差不了多少。不指望老猫这种人懂得很多乐子在于不赚钱和用什么赚来的钱。老猫掏出烟盒,晓鸥立刻把他往门外撵。
"你要把一屋子作品都烧成炭啊?!"
"我以为你俩干柴烈火的早该把那些木头烧成炭了!"
老猫嬉皮笑脸的。现在的晓鸥一点荤都不吃;老猫给的荤让她要吐。
"滚蛋!"
"有了木匠不要猫哥了。"一个悲哀表情符号出现在那堆白毛下面。
"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这就放:那个姓段的王八蛋把那六十万全输光了。"
晓鸥吞一口冷气。这一来她真是做圈套让老猫钻了,虽然她不是故意的。可是老猫怎么知道段输光了呢?段自己供认的。段凯文在妈阁?偷渡过来的,偷渡费都是借黑摆渡的,还是他老猫帮着还了偷渡费。人和人也能复制,段凯文复制了当年的史奇澜。是不是亲自把钱送到黑摆渡手里的?一共才五千块,他老猫没那么下贱,去亲自接洽黑摆渡那种人渣,当然是由段总自己去还的。
老猫在"段总"二字的发音上出了个戏腔,似乎是嘲弄,也似乎是骂人,那意思好像说从今后人们骂王八蛋的时候可改为骂"段总","段总"和王八蛋是同义词。
晓鸥知道老猫又上了段凯文一记小当:那五千块钱被拿去做赌资了。看来段要把不服输的美德保持到生命终结。那么现在段住在哪里?给他安排在金沙,标准间正好在打对折,就在那个最便宜的标准间里,逼出了"段总"关于六十万资质牌照费的实话。一定又跟他动粗了?不动粗"段总"有实话?这一刻段凯文在哪里?在金沙的标准间。猫哥放心,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在哪里?!在哪里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已经逃走了。难道"段总"还有更阔气的住处?他从你那里得了五千块的赌资,不逃走还等什么?
老猫空白着一张脸对着晓鸥。妈阁的小赌场星罗棋布、曲径通幽,段凯文钻进去,十个老猫都别想捉回他来。段凯文贫苦出身,现在也可以跟贫苦赌徒坐在一桌,照样酣畅淋漓地玩个昼夜颠倒。妈阁的赌界是一片海,远比妈阁周边真正的海要深,更易于藏污纳垢,潜进去容易,打捞上来万难。只要段凯文放下了架子,调整了心态,肯和下九流赌徒平起平坐,可有得玩呢!那些小赌档也会有小叠码仔,他可以借到小笔赌资,一个赌场赖一笔账,段总可以在赌海中颐养天年。
老史此刻也来到工作室外。他跟老猫随意打了个招呼,掏出一盒熊猫烟来请老猫和自己的客。烟是他一位识货的客户送的礼物,一送送了一箱。老史的原则是不抽花钱买的烟,所以他说自己不抽烟,只抽礼物。
"出事了?"
晓鸥和老猫无力地笑笑。晓鸥娇嗔一句,都是他老史的不是,要她给段总最后一次机会。结果呢?机会又被他扔在下水道里了。
"他肯定特别想把他的什么牌照拿回来的,"老史分析道,"不过没有经得住诱惑,跟他的最后机会失之交臂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过来人啊。"老史坦荡地笑笑。
老猫一句话不说。他心里一串串的脏话,全是骂"段总"的。吸完一根烟,他扭头就走。指望老猫这种人学礼貌是妄想。连句再见都没学会呢。十多分钟后,他打电话告诉晓鸥,她真是料事如神,"段总"真的从标准间里逃走了。
从此段凯文的手机关机了。
一天晓鸥去工作室给老史送午饭,手机响起来,是国外号码。晓鸥的心格登一声。但她"喂"了几声,对方却不出声。等了半秒钟,晓鸥挂断手机,脚踏上车子的油门,手机又响铃,她拿起就说:"喂,小小,你说吧,说完我还要给老史送饭,他没吃早饭。"
果然那边出声了。竟是老史的儿子豆豆。豆豆张口便让晓鸥把父亲还给自己的母亲。晓鸥的嘴张开,一个字没说出来,又慢慢阖上了。一定是陈小小导演了孩子,给孩子嘴里塞了这句台词。她这两年可想过要拆开老史和陈小小?可谁能拆得开陈小小和史奇澜?小小基本上是老史带大的,为了带大小小,老史把自己原先的家都扔了。豆豆又来了一句,父亲是因为怕梅阿姨伤心,所以他一直不愿意跟他母亲直接通电话,一定要通过梅阿姨转达。晓鸥一再催促自己,跟孩子问一声好,哪怕问一句他们住在温哥华可习惯,但她一声都发不出。豆豆那边先"拜拜"了,她哑声回了个"拜拜",挂上手机。不知多久之后,她发现自己仍然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妈阁。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老史木雕的名气正像水渍洇湿厚厚的纸张一样,虽然水的疆界拓展得极慢,慢得几乎无知无觉,但终究在往外走。
一进工作室老史就紧张地从木雕丛林中探出脸。他已经从晓鸥开门、进门的声响感到了她内心的气候:气候骤变。车到恋爱巷口她都没想跟老史发难;她知道两年多来老史把她的温柔当成了自然和当然,因此一直赖于她的温柔而生存,而创作。她一张嘴就毁了老史的温柔乡。她成了个又哭又闹的女人。中年的、哭闹的女人可不好看,一点娇憨都没有,这是她在老史的眼睛里看到的。她怎么也止不住自己,揭露和绝情话一句也省不下。人到中年,许多事相互都能看穿,但绝不能说穿。她的揭露却那么不留情面,那么狠毒。你老史借我梅晓鸥的地方休养生息,也借这地方跟陈小小暗度陈仓,重修旧好!不就是秋季拍卖会那次出了点小风头,让温哥华某个记者把木雕登上了华人小报吗?那就让陈小小和你老史背着我开始勾搭!本来是夫妻,不必干这种暗抛媚眼的事!不过,是夫妻上街要饭都是夫妻,你老史不名一文,背负亿万债务的时候,怎么就没人跟你夫妻了呢?!
老史站在她对面,手都没地方搁,脸似乎更没地方搁。见晓鸥涕泪俱下,汗也给哭闹出来了,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添了点水,一副伺候的姿态。晓鸥一把将茶杯挥出去,茶杯碎在一个木雕的土家族老人头像上,茶叶留在老人的脸上,茶水顺着老人的额头、脸颊、下巴流淌,滴答…
晓鸥挥手的一刹那就已经后悔了。老史不是没脾气的人。你可以把茶杯砸在他头上,但不可以去砸他的作品,没有那些作品老史自认为他那副皮囊是不值什么的。但老史竟然没发脾气,走过去拿起自己擦汗的毛巾,给木雕老人擦了把脸,仔细打量着"他",没伤着什么,又给"他"擦了把脸,垂下手臂,背还朝着晓鸥。她读出他的姿态:忍了吧。
而忍气吞声的老史更让晓鸥发疯。就是为了吃的这两年软饭,你就忍了吗?何况又是什么样的软饭:二菜一汤,或一天两顿打卤面,这么便宜就让你老史忍了脾气?你老史不是没种的人,你的血气呢?你有血气就不会瞒着我跟小小暗地联系了!你们是用邮件开始联络的,对不对?还告诉陈小小,你一旦离开我晓鸥会心碎,会受致命的伤害,所以让豆豆给我打电话…呸!自作多情!这两年多我天天巴不得你走,我好跟有意娶我的男人幽会,你以为我会死在你身上?有意娶我晓鸥的人多的是…
老史在这当口开口了。
"不过我觉得那个老猫对你不合适。"
晓鸥接着闹:谁说不合适?合适得很,我们都试过,背着你老史还常常试呢!她把跟老猫的荤话拿出来了。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伤他、伤他、伤死他!
"你说的是气话…其实你生那么大气没必要,我跟小小什么邮件都没有通,你不信可以查我的邮箱。就是拍卖会上那个温哥华记者跟小小和豆豆带了消息,后来那个记者给我发了几封邮件。我对小小的感情当然是有的,这么多年了,又有儿子…不过对她失望到心冷的地步,也是实话。"
老史看上去听上去都够诚实。不过那种吃人嘴软的口气让晓鸥一点都爱不起他来了。长此以往恐怕是爱不起来的。也好,趁着不爱让他快走吧,以后慢慢再来回想,再来伤感。她这样想着,也就平静了,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晓鸥?!"这是受了惊吓的声调。没有晓鸥的日子他是怕的。两年多他们早就阴阳颠倒,阴盛阳衰了。
"还能去哪里?收拾你的行李去。"
她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干得多么狠。
老史竟没有多少行李。三件中式褂子,两条裤子,一条西式短裤。他吃的两年便宜软饭也包括添置一件高质棉布的中式对襟褂,用作场合礼服。只用了晓鸥二十多分钟,他的东西都收在了箱子里。工作室可以暂时封起来,等他被陈小小接纳之后再把作品给他海运或航运过去。她在一种和自身相脱离状态中为他打点行装,自己绕开自己的内心走,直到她来到主卧的浴室,看到老史丢在洗脸台上的一根缠绕了黑毛线的皮筋。她拿起皮筋,发现自己的内心是绕不过去的。皮筋上卷着老史的头发,几根黑,几根半黑白。她想到两年多每次看他梳马尾辫时的随意和潇洒,又想到他起床前总是要醒着躺很久,一旦她催促,他便把她拖过来,搂着她,要她等会儿,让他慢慢醒透…
晓鸥头抵着镜子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镜子被她哭出一片大雾,老史扎马尾辫的皮筋被她的齿尖咬碎了。
夜里老史回到公寓,看见门厅放着他的箱子,晓鸥却在阳台上。老史来到主卧室和阳台之间的门口,看看晓鸥的脊背,又回到门厅。儿子和老史是前后脚回来的,男孩看见箱子,马上情绪高涨,似乎原谅了史叔叔在他家两年多的打扰,也原谅了史叔叔两年多分走的那部分母亲。他主动招呼老史,史叔叔要走了?
晓鸥听到老史含混地嗯了一声。她慢慢走进来,问儿子在外面和同学们吃的是什么,要不要来点消夜。儿子谢了母亲,他吃得很饱,一滴水都进不去。她听见老史拉开了箱子,拿出一件东西,又拿出一件东西…
"嫌我整理得不好?还是要检查少了什么?"晓鸥尖刻不减。
尖刻能缓解她的不舍,她的疼痛。心里有多不舍,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老史是她最后一个爱人,此生的恋爱史结束在这个叫史奇澜的男人怀里。她都不知道爱他什么。不知道爱他什么还当命来爱,那就是真的爱了。
"我的棒球帽呢?"老史说着就往主卧室走。
晓鸥跟进主卧室,嘴里还在尖刻,那顶破棒球帽有人会稀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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