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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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小眉,你喜欢到海边去瞧瞧吗?”

  我没奈何地只得应声:“好。”青岛的海滨也同其他地方的海滨没有什么两样,有许多孩子在涉水,有几对摩登男女在沙滩并头卧着,还不时翻来覆去,滚上一身沙。

  “十姑姑,你瞧,这里的沙是细的,软的。”国保俯下身去掬了一把黄沙给我瞧。我点点头。其实我跟着他们一路行来,落脚如踩棉絮,不待说也知道这沙滩是很软的了。

  “世材哥,你瞧我姊姊的光景怎么样呢?”半晌,我忍不住言归正传了。

  世材哥眼睛眺望着海,一面缓缓答道:“据医生说是…燃是很少希望的。也许过不了今年,也许能挨到明年春天,春天是细菌繁殖顶快的时候。”

  “那怎么办呢?”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商量。据你嫂嫂说,眉英在这次病中是很想家的。俗语说得好:树高于文,叶落归根。一个人在外面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过一世呀。这事说起来不是我做侄子的设规矩,批评长辈,实在是婶婶当初错主意,女孩儿家不拘怎的念几年书也罢了,为什么定要读到大学毕业,到头来反而耽搁了出嫁的正经事?眉英她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岂有不想到的。现在害得她无家可归,独自睡在医院里面究竟样样不舒齐啊!每天早晚量热度,大小便都要照规定时间。说句笑话,假使人家在这个规定辰光拉不出屎又怎么办呢?等到人家真正想出恭的时候,却又不是喊不到看护,便是喊到了也推三阻四的不肯替你拿便盆了。小眉,我同你嫂嫂都亲眼看见过这一切,很知道她的痛苦的,你们新派人只晓得住医院好,合乎卫生,医治便当,其实你姊姊进医院已有三个月了,医生又何尝替她医治过什么呀?照了二张X光, 一张是照肺的,一张是照骨头的,照过以后说果然有细菌,有细菌又怎么办呢?他们简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你嫂嫂问过他们几次,他们却老着脸皮回答说外国还没有发明杀肺病菌的药,因此叫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譬如说她的热度高了,就给多吃些退热药;夜间睡不着了,就得多花些安眠药;咳嗽得厉害了,便又拿上止咳药来。其实这可又有什么用处呢?整天卧着连动都不许动,人家说是坐以待毙,眉英简直是在卧以待毙,那些医生真是一些本额也没有,只等她这口气一断,便拖出往太平间里送…”

  我听着不觉恐惧起来,忙阻止化道:“世材兄…”他陪了一声,便又说:“依我同你嫂嫂讲呀, 最好到轮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这倒不是我们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责任,实在是事到如此,没有办法了,她到了家乡能够慢慢好起来更好,否则就有个三长四短,也不至于做异地的孤魂呀。身后再叫婶婶替她找个好的男家,她生时已经够孤单了,死后可万不能再不阴配,千句话来一句话讲,女人家总以嫁人为正经呀。”

  我默默低下头来,半晌,才又勉强反对他道:“死了还要嫁什么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阳世是如此,阴间自然也是如此。小酒,你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问你姊姊,她现在就很相信这些,常同你嫂嫂在谈起身后事呢。你想她生了这种毛病,要好又好不起来,要强也强不起来,只得处处避忌着,怕给人家讨厌。国保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嘱他见了大姑姑的面,不许露出丝毫怕传染的样子,病人最难堪的就在这种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那怕她想得再明白些,听到这话总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个人对于自己没有做到过的事情总不会太了解,旁人也许看见了这明窗净见的医院病房觉得舒服,但在你姊姊心里,却情愿躲在牛棚猪圈里过一生,再不愿天天嗅到药水气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性材哥斯说的话大概不会错。也许她平时常对世材娘她们一家子说起的吧?她也对我表示过孤寂之苦,她需要温暖。但是……那里是她的温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吗?

  世材哥见我沉吟不语,便又说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虑地若回到A城以后, 婶婶看着会伤心死,甚而至于会出什么乱子吗?那是没有的事。一个人生死有数,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女儿死了,做娘的真会—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头砸死了的。婶婶是个明白人,她还有你哩。反之,眉奖若果真死在外头,婶婶倒是伤心不过去的。小眉,我劝你还是决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让嫁婶再取待她几个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齐齐的!”

  国保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起来,便开言道:“爸爸,你为什么老要打算着大姑姑死后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间一丢还是弄得舒舒齐齐的!我只知道大姑姑一息尚存, 我们就应该设法替她医治。A城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有名的医生,仅使大姑姑病转剧了,譬如说骤然大量吐在了,那时候又叫叔婆一个老太太投脚蟹议的怎么办呢?她是相信念伟的,也许只好到菩萨面前去求些香灰来吧?我知道你同妈妈两个人一天到晚反对人家住医院,无非是舍不得钱,仿佛人已不中用了,还花这些冤枉钱干吗?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来,就留着不花这些冤枉钱于她也没有用呀。她自己讨厌医院是因为病人心领,住在这边就想还是那边好,若你们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 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恐怕就要后悔还不如住医院清爽干净呢?你们让我不要怕传染,那是我百万做不到的,试想一个人有了病又该是多么的苦呀! A城有小站站的二个女孩子在那边,她们更要当心被传染,我着你们还是劝大姑姑仍旧住在医院里吧。”

  大家都沉默片刻,想不出什么话来。我觉得在理论上我应该同意国保的话,但是世材哥议的是人情,人的感情是往往高不开传统这个圈子的,我姊姊恐怕也不能例外吧?

  世材哥似乎很不高兴他儿子会毫不尊重他的意见,又恐怕我也是医药科学的崇拜者,容易接受国保的理论,半晌,他便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住在医院里,大姑姑若是病重对,医生就会给她想办法吗?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虽然不求香灰,但还是同叙婆一般瞧着无法想呀。是不会好的病,住在医院里还是不会好。医药倘使万能的话,皇帝与阔人还会死吗?”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出另一个道理来,说:“而且精神影响肉体也很大的,她自己若想回家,你一定要她住在医院里,她的心里尽着恼,就是明明会好的也不会好了。药水灌下去像浇在石头上一般,可有什么用呢?假使她见到了亲娘,心里一痛快,病倒也许反而轻起来了。”

  国保听了也反唇相讥道:“原来亲娘好比活神仙,一见病就会好了,爸爸说的……”

  我看见世材哥额上青筋都暴涨起来, 连忙用眼止住国保勿再说, 一面笑道:“别谈这个了,我们还是到第一公园去喝些菜吧,事情还得慢慢的考虑。”

  这次谈话便是如此无结果而散。 但后来姊姊毕竟不能回到A城去,理由是医生不允许她出院,轮船与飞机也不肯搭载病势这样沉重的人。

五、我的家庭

五、我的家庭

  关于姊姊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我还是来谈我自己吧。我的生活真如一部付四史般的,不知该从何说起?一一还是先讲我家庭的情形吧。

  我是A城人。A城有一个鸳鸯湖,我家就住在湘西。我家里除了姊姊与我外,还有一个妈妈。我不知道爸爸,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叫做爸爸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爸爸了。 H是没有他也不足惜,因为在我的无意之中,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不好的传说。他曾拿我母亲的首饰去兑掉,因此得能在大学毕业;毕业之后他在政府机关里得了一个较好的差使,应酬,吃花酒,热恋上一个妓女,从此就把我的母亲丢在脑后了。他死的时候还患着花柳病,谢谢天,因为他们夫妻俩长久分床的结果,这种讨厌的病症总算还不曾传染给我可敬的母亲。但是我母亲毕竟也来不及再养一个儿子,这是她的终身遗憾,她常常摸着我的脖子说:“小眉,假使你是一个男孩子多好,假使你是男孩子……”

  是的,假使我是男孩子的话,于她的好处总也该不会没有的吧?至少她可以少受一些族人们欺侮。至于我自己方面呢?好处当然是更大了。我可以不至于自幼就被人忽略,病了人家也不让我母亲好好的请医生替我医治,饮食穿着都非用姊姊所用剩下来的不可,假使母亲稍稍为我多花一些钱,虽然这所花的钱也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然而人家却要指摘她,以为她的措置不当,甚而至于以为这就是她的观念或思想错误,使她难堪,因此她在顶顶伤心的时候使望着我恨恨地说:“唉,看你这个不该出世的苦命小丫头!”

  假使我有自由决定的能力,我一定不出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恨!我自幼就恨!假使将来我不能改造社会,我便要千方百计的毁坏它!

  我的姊姊却比我好一些,她是第一个女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第一胎生女孩子,容易养大,养大来可以叫她抱弟弟,不会丝毫没用处的,因此众人虽然并不看重她,却也不至于讨厌她,憎恨她。

  然而我呢?我却是一个不该来的人,我的出生仿佛乃是夺了弟弟的出世权,是一个不识相的抢先者。我来错了以后,他们给予我母亲以许多耻辱。啊,我真痛苦我先天没有决定自己应否出世的权力!但是既来了却也不得轻易使回去。人们的希望及咒诅都没有用,我终于也走进小学了,我与姊姊是不同典型的两种孩子。我的姊姊是标准好学生,她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她所答的话正是先生心里所要她回答的。然而我不!我也知道先生心里想要我回答什么,但是我的回答却偏偏要与他所想的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我也知道太阳是东方出来的,一加一是等于二,这些都是所谓真理,都是他们的真正的理智的信仰,然而我的信仰却是与人们闹别扭,和人过不去。凡是别人所说出来的,那怕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我恨周围所有的人们!从幼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恨她们了,因为他们无理由地反对我的出世。

  我只爱我的母亲与姊姊。母亲虽然也很可怜的,竟会在有意无意间怀疑我的出世是否得当,但是结果她还是爱护我,而且更加同情我,虽然我的存在实际上乃是予她以不利的。啊!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天下凡是所谓爱,都有些莫名其妙吧?他们不知道考虑这爱的赐与“究竟“应当不应当?”或者说是“值得不值得?”等话。

  我住在家里没有好的吃,没有好的穿,自然更没有好的东西玩了。每天放学回来,姊姊埋头做功课,我只孤寂地望着天,因为母亲整日愁眉苦脸的,我是连望也不敢望她,推一的解闷方法就是走到湖畔去散散心,这句话在今天说起来也许很风雅,其实并不,所谓鸳鸯湖不过是一片阴沉沉的水,附近多染坊,人们疑心连湖水也给染上一层深蓝颜色了,谁也不敢来这里淘米或洗白色的衣服,因此湖边的一个个破旧的埠头都是凄凉万状。即使偶然有几只捕鱼船来停泊片刻,然而终于要离去的,埠头还是凄凉的埠头。

  而且鸳鸯湖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思深义重的成对鸳鸯,人家是连鸭子都不放心让它们出来游,因为怕会给这含有颜料的湖水毒死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如此,瞧,捕鱼船边不正站着两排鸿鹦吗?它们也不时下水去攫鱼,却是不曾听说有中毒而死的话。我呆呆的想着,想着。啊!我憎恨这批贪得无厌的鸟,心目中只有残忍的,吞鱼的念头,却不知道提防后面更残忍的巧取豪夺的手!瞧,它们的目光正炯炯注视着湖,是贪心的萌发,是杀机的流露,是无耻的争夺战的开端,我不愿再往下看,对这种无知识的鸟,还希望它们能欣赏这大好湖光吗?

  连万物之灵的人类都不爱这盈盈秋水哩。 湖畔虽也有几株杨柳,但A城人决不肯把它当做风景区。人们经常的游玩之所是“中山公园”,那是北伐成功之日,地方当局所办的德政之一。他们的政绩就是把旧有的“后乐园”略加修葺,离大门进口不远处还加盖了一个“中山纪念堂”,大红柱子配上花花绿绿的油壁,当中悬挂一张“总理遗像”,这样就算是完成壮严伟大的“宫殿式”建筑物了,而且惟恐人不之知,还在公园周围的篱笆上用浓黑柏油光涂满了,然后再加漆上白色的“中山公园”四个大字,字样是美术体的,也就同“人丹”、“骨痛精”之类的广告手笔差不了多少。后来革命的高潮过了,革命的情绪已经冲淡,人们闲着无聊,不免欢喜恶作剧一下,因此常在篱笆上画乌龟之类,当局认为这就是歹徒存心捣乱,于是不惜工本地在篱笆外面又加上了一道铁丝网,瞧着令人悚然而惧,但还是有许多情侣相约晤谈于此,有时还在中山纪念堂前拍照留念。还有乡下老太婆进城也会赶时髦似的去逛一阵,在中山纪念堂上指指点点的说:“哦,该话就是孙中山照相,一眼也勿像中国人,倒像罗宋人……”话犹未毕,瞥见后面有个面黄肌瘦,身穿单薄发布军服的兵走过来了,慌忙闭口不迭。A城人总归是A城人呀!他们节俭,耐劳,是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节俭耐劳?有什么目的?人为什么不该希望生活得好一些?为什么不该提高文化艺术的水准,宁愿去逛这种俗不可耐的中山公园,而且实际上连中山先生的照片都认不清的?他们不能想像美,因为他们都是一日三餐啃着山芋、某干、臭乳腐等过活的,他们不知道世间尚有大鱼大肉!自然啦,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叫他们增加欲望,忙着参加残酷的争夺战,但是眼看着他们是如此自卑把自己看得连狗都不如,仿佛觉得连啃一下骨头的愿望都是不该有的,他们只是天生的啃山芋菜干的胚料,这又成什么话呢?他们都没有好好的享受生活过,却是莫名其妙地怕死,与一切可怜生物的求生状况无异,然而他们还更不如,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锐利的爪牙与搏斗的心,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活着。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鸡翅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

六、小英雄

六、小英雄

  有一天,我又独自在湖边呆立着,几个野孩子围上来了。

  “喂,你猜这个丫头在想些什么s”甲说。

  “想她妈个屁!”他重重哼了一声。

  丙是个腊黄面孔尖下巴的小痪病鬼,却也知道挖苦人说:“莫不是她也知道…在想要一个野老公吧?”

  众人哈哈地笑了,随手把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癫痢头丁推上来说:“让小癫痢做你的野老公好不好?把你这傻丫头配他这么一个小丑鬼,恰好是一对。”

  丁挣扎着要跑开,众人偏要把他推过来,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说:“你们莫胡闹,让我回家去。”于是我便想飞奔回家,可是他们却因上来,把我也拖住了,说是快些成一对。我带哭说:“我要告诉妈妈的。”他们更加得意,缠七夹入的乱说一阵,道是:“你妈也正在找野老公哩,那会有工夫来管你?”又说:“那老寡妇敢奈何我们?我们都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又说:“可惜我毕竟不要她,她就是想嫁给我们。我们也不要她!”

  我恨极了,反而试干眼泪,冲着说这话的人怒吼道:“你再放说一句这种混帐话,我便同你拼命!”他们大笑道:“你来!你来!看你这丫头倒是嘴凶哩。”说时迟,那时快,我拼命把头朝前冲向他们而去,他们往两边闪开,我便猛跌在地上了,一阵又疼痛又羞愧的感觉使我几乎变成疯狂,我一骨碌爬起身来,又想同他们拼命。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很漂亮的小西装的男孩子过来了,说是:“怎么啦,你们欺侮她一个女孩子?”又回头向小痪病鬼似的丙说:“阿炳你也在这里,我去告诉文卿叔去。”小痪病鬼害怕了,连说:“承德哥不要生气,我们同她开玩笑的。这丫头……”话犹未毕,只听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还敢骂人家是小丫头,你自己才是小瘪三哩,爸爸告诉过我,你们一家子都靠我爸爸才给你们吃一口饭的。”

  小雳病鬼不敢回嘴,垂头丧气的走开去了,别的顽童们也一哄而散,我感激地抬起头来瞧那个小英雄时,见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头发剪得很整齐,一条花绸的领带色彩够诱惑人。我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禁对着他呜咽起来。

  “别哭!别哭!”他温柔地说:“你不是符眉英的妹妹吗?我是眉英的同学。我从前看见过你的。”说着,他便在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我试泪。

  那天就由他伴送着我回家,一路上遇见两个顽童,恶眉恶眼的似在窃窃议论着,我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却是十分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英雄啊2

  以后黄承德便常到我家来玩,来时总带些吃食玩具之类送给我们。我的母亲似乎很喜欢他,等他出去后又讲我家可惜太穷了,不然的话……

  我们知道他是元泰钱庄老板黄鸣斋先生的独子。鸣斋先生已经快五十岁了,在承德未诞生之前,他曾有过四个儿子,不幸相继夭亡,他与他的太太当然是痛不欲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怀起孕来,他们又欢喜又是担心,及至养下来却是一个女儿,后来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呜斋先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肯理睬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淌眼抹泪的,自知理短,却也不敢同他怎样,只恨肚子不争气。因此阿多等到满月便抱到乡下去寄养了,因为鸣斋先生恐怕她的太太亲自喂奶会影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急于要对得起祖宗,也就急于想太太再替他养一个男孩子哩。

  鸣斋先生本来是在恒永钱庄做经理的,他知道如何拍股东马屁,如何投机做买卖,如何赚了钱算自己的,亏了本却往店里的公帐上一推。以后渐渐的他在恒永钱庄也有了股子,他吃的用的送出去的人情都由店来给他负担,然而回礼的人情却是归到他名下来的。于是他们家里便渐渐的富有起来了。

  当承德降生的那年,他父亲便脱离永钱庄,自己斥资另外创设一家,叫做元泰。鸣斋先生由经理而自任老板,自然是件喜事,于是他便归到承德身上,说是这孩子命好,值得娇养的。同时做母亲的也是这样想,假使这次仍旧养个女孩子,丈夫事业又发达了,岂不是名正言顺地会讨小呢?旧式女子总是这样的,自己虽然也并不怎样的希望一定要同丈夫在一起,不过丈夫假使给另外一个女人抢去了,却也不得干休。她高兴又感激她的儿子的出世挽救了这危机。承德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她去替他算命,说是将来一定可以做官,把个呜斋先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承德自幼娇生惯养的,要什么便有什么,只差天上的月亮,鸣斋先生夫妻俩没有给他摘下来罢了。后来在他的一岁那年,店里有一个老帐房宋文卿会写字,鸣斋先生便买了一张谈金纸,用酒磨墨清这位老先生写了一张正楷字,叫他照着描,老先生说他有写字天才,进步又很快,把个呜斋先生笑得嘴也会不拢来。于是又由这位老先生介绍,请了一个学究在元泰钱庄里教他念书,夜里跟着父亲睡,因为鸣斋先生看儿子已经有了,不必再回家,自己早已留宿在店里。

  可惜的是现在乃民国时代,考秀才举人,中进士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承德虽说有做官的命,却也必须替他准备一个做官的资格,于是鸣斋先生不得不送他去投考中学, 预备将来考大学政治系。A城的县立中学只有一个,学生程度相当好,承德本来是不容易考取的,恰巧那校的总务主人经人介绍与呜斋先生认识了,鸣斋先生的灵机一动,许他以重利,叫他把校中公款存入元泰钱庄,利息定得特别高,自然好处是归总务主任个人,学校方面只要不太吃亏也就算了。这年为了承德要考中学,鸣斋先生又特地备了一桌酒,恭请那位总务主任来拜托一番,又送些吃食之类,总务主任便替他说项了,结果总算勉强挨进备取名单内,也人学了,但是我的姊姊眉英却是硬碰硬考上了正取第一名。啊,我想她该是多么的光荣!

  他很爱我的姊姊,真的,因为她正受着无数人的钦敬。他常常邀她到他的家里去玩,她去过一两次,鸣斋先生非常奉承她,说是女孩子会读书真是难得的,将来怕不像孟母教子似的做一个贤母,教出儿子来做了官儿她还不是一个太夫人吗?他赞成女人读书,因为读了书可以教训儿子,他又叹气说是承德的母亲连一个字也不识,怪不得承德这孩子在学校里算学总弄不好,没有知书识字的根来帮他做做习题,叫他一个小孩子自己怎么应付得来呢?

  却说这次承德从顽童包围中把我救出来,送回家里,母亲也爱他的聪明漂亮,叫他多来玩,以后他就同我们更加亲热起来了。

  金钱究竟是好东西,有了它,人们便可以表达情感,就算至亲如母子吧:儿子买东西送了母亲,总可以显出他的孝心;母亲买东西送孩子,也是表示她的慈爱的一片好意。任何朋友或不很熟悉的人,只要用金钱,或用金钱购物以赠人,总是不会有什么不好地方的。承德的父亲知道这些,他就拿出钱来替儿子买友谊以及种种方便,即使清高如我母亲,也不得不为他的厚重礼物而欣喜。

  我当然更不能例外啦。一个清苦出声的女孩子是容易受物质诱惑的,因为她一向缺乏它们,所以见了它们便倍觉神秘与富有吸引力。喜欢他所送的东西,自然连带喜欢他本人了。我与承德渐渐熟悉起来。

  我叫他哥哥,他叫我小眉。他说:“你比你的姊姊倔强得多了,将来嫁了人可不要打丈夫呀。”

  我咋他道:“瞧你又瞎说了,哥哥,你的嘴里总是没有好话讲。”

  姊姊坐在一旁做平面几何,这时却也回过头来偷看我们一眼,暗自抿着嘴笑了。

  母亲说:“小眉是个阴阳怪气的丫头,不知道将来她会变成怎么样,只有我们的眉英倒是斯斯文文的好女孩子,就是我怕她太本分了,在这个社会上去吃亏的。”

  承德没有话说,只望了我姊姊一眼,立刻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不停。

七、同乐会中

七、同乐会中

  就在我姊姊初中毕业的那年,学校里开一个同乐会,节目规定有话剧,舞蹈,魔术等等。眉英她们一级决定演好《孔雀东南飞》,由眉英饰兰芝,承德也在其中扮演一个不很重要的角色,但却叫他做事务主任,因为他的爸爸可以帮他借不少衣服及台上应用的道具,学生团体没有钱,做事务的人不但捞不着外快而且还要贴车钱等等,所以大家就叫这位钱庄小开黄承德来担任了。

  承德自是欣然从命的。连鸣斋先生也觉得高兴万分,儿子可以当事务主任了,自然应该玉成其美,因此他把长袍马褂瓜皮小帽之类统统借给他们用去了,虽然知道这些青年们都毛手毛脚,容易把东西弄脏,但是他也不可惜,儿子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呢,只要他能够成功,只要他受人注意,只要他将来能够为黄氏祖先争光,他是情愿花费任何代价都不惜的。

  同乐会开幕了,先是校长致辞,报告学校情形,观众当然不大感到兴趣。那天我同母亲也往看,因为去得早,所以坐在前排。好容易盼到上演好《孔雀东南飞》了,啊!我真想不到姊姊会做得这样的凄婉动人。她受着恶婆婆的压迫,丈夫在旧礼教观念下,对她也爱莫能助。他不敢为她担当这个不孝的恶名,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母亲的举动是不合理的, 但是他想不到反抗, 最后却是把她当作一个牺牲品来“休”掉了。我不忍再听她的哀哀的告辞:“当我初来的时候,小姑才能扶床而走,现在我要去了,看看小姑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大。”她的青春年华就在“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的劳而无功情况下白白牺牲了。回去以后,她的母亲也是使她不能安定住下来,哥哥逼着她去嫁给府君的儿子,拿她来做自己巴结上司的工具,终于她死了,赚得无数观众的辛酸之泪,我与母亲也撑不住哭了。

  这时候承德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商人走过来,说:“这就是家父。”我母亲不好意思地急忙拭干泪痕,叫我喊鸣斋先生为“老伯”,我照着喊了,声音还带些硬咽。鸣斋衔生说:“大小姐的戏做得真好,如此贤淑的女性,真是难得的。”我不知道他是在称赞我姊姊本人贤淑呢?还是在称赞她所演的角色兰芝的贤淑,只见承德笑嘻嘻地说:“她是我们一级里的高材生,品学兼优的。”自然我的母亲也同他们客气了几句。

  以后就是仇莲华小姐的海神舞。她的头上缠了许多银丝,身披粉红舞衫,转来转去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肤色不大白,但是眼珠却活动,一溜一溜的想勾人魂魄。鸣斋先生看了摇头道:“这种妖怪似的女学生,怎么也叫她上台丢丑?”承德慌忙替她辩护道:“这是在跳海神舞,海的女神!”鸣斋先生冷笑道:“什么海的女神,简直是妖怪,河蚌精!”承德不敢多说,只得一笑而罢。

  我说:“妈,我们要到后台去看看姊姊吧。”承德笑道:“不用去。我刚才正在化装室里,看见你姊姊下来了,兀自呜咽着,大家一哄而前向她庆祝她的成功,你姊姊更加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容易由我哄她转悲为喜了,此刻想已卸妆完毕,她还有别的事,我们不用去吵扰她。”母亲在穷也说:“是的,让她好好儿做事情要紧。”又说:“小眉,别多讲话,台上要表演魔术哩。”

  于是承德也跑进去照料一切了,呜斋先也不愿回去,便挤坐在我们的旁边。他一直不停的赞美着姊姊,说是如此贤淑女性,讨她做妻子是顶幸福的,又说她既有学问可以帮助丈夫的事业成功,又可以教导儿子。啊,将来她的儿子一定更了不得的。

  母亲听了似乎很难为情,又不会多客套,只好笑着说:“她今年才十五岁哩,虽然初中可以毕业了,女孩子家到底不中用。”鸣斋先生沉思片刻,欲言又止的,最后才轻轻说道:“比我们的承德少两岁,承德因为在店里读了几年古书,所以入学得晚了,恰好与她同级。”母亲没有话说。

  最后姊姊才笑容可掬的来找我们了。看见鸣斋先生,她就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老伯。”她到黄家去过,所以早就认识这位老伯,鸣斋先生十分高兴,她说她真是贤惠极了,像这种好女儿现在世上是少有的。他说:“这世界,唉,都是新派搞坏的。像我们这种老法家庭也不好,我主张女子学问是应该有学问,不过旧道德也不可忘了,相夫教子最要紧,这里的总务主任是我好朋友,我几时要详细对他说一说,女学生要教她们相夫教子顶要紧……”我听了心中很着急,恐怕他当着姊姊的面,又要说出娶她为妻最幸福,必定能够养好儿子等话,幸亏姊姊还没有料到这一层,只是微笑倾听着,听到他赞美她的贤惠的几句话,她的脸上有些怕差样子,谦虚地低下头微笑,她穿着浅蓝色布校服及黑绸短裙,清瘦如三秋之菊,一种说不出的高尚之美啊!

  不久承德也追踪而来了,他穿着一套格子花呢的西装,花领带,全校当中只有他常常不肯穿校服的。他的肤色颇白皙,眉目清秀,以外表而论,倒也是一个浊世翩翩的佳公子哩。鸣斋先生对他说:“怎么,承德,你也来了?你今天是事务主任呀。”又说:“瞧我给你借的那些东西好不好?我是动煞脑筋的,老师们看了还满意吧?”承德把嘴一撅,故意说道:“爸爸,就是你那顶新的瓜皮小帽,人家见了都取笑我,把它戴在头上说:瞧你的爸爸来了!你的老子来了!”

  鸣斋先生倒也毫不介意,只说:“理那种缺德的小鬼们干吗?这种便宜也要讨,该死的,没有爷娘教训过。看我是怎样的随时随地教训你来!唉,只可惜你上面的几个哥哥都死了,否则他们已经出道,我也可以享些现成福做做老太爷了。”说到这里他伸手抓起头皮来,头是新剃过的,剃得很光滑,头皮颜色中带青的。一面抓着头皮,一面他又想起瓜皮小帽来;便说:“那种帽子的确是很便当,呢帽似乎太拘正了。我家里还有一块玛消,我自己舍不得用,承德,等你再过几岁,我替你买顶好帽,就把那块玛瑙嵌在当中,那是很漂亮的。你们穿这种洋装有什么好看

  承德不待他父亲说完便嚷道:“爸爸你叫我戴瓜皮帽吗?我死也不要!真丑死人的!”我想起像承德这种美少年叫他戴瓜皮帽的样子来,不禁笑了,偷眼向旁人瞧时,只见我的母亲与姊姊都端坐不动,她们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不,她们当然是听见的,只是装做不在意,静静地只是瞧着台上下。

  这时候有一个很摩登的女学生在台下走道上出现了,她的头发烫得蓬蓬松松,脸上脂粉涂得很厚,举止轻浮,我瞧着她似乎有些面熟,她向承德及姊姊连连招手,意思要他们过去谈话。姊姊只微笑点首,又回望母亲及我一下,摇摇头,表示她陪着我们不能过去。承德却再也忍不住了,撇下瓜皮小帽问题不谈,也不知道他同我们说了一声什么,飞步便跑向走道去。他们见了面,只见承德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便耸肩大笑起来,又像在咋他,又要不依他,最后他们两人就笑着,互相推搡着跳跳蹦蹦的进内去了。我瞧着觉得非常不顺眼,鸣斋先生索性闭上眼睛不做声。半晌,母亲忍不住低声问姊姊道:“这个女学生也是你们同班的吗?”姊姊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笑道:“她叫仇莲华,就是刚才跳过海神舞的那位。”

  鸣斋先生猛睁开眼来,重重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心中似乎对仇莲华憎恨极了。母亲不敢再多问,只听见鸣斋先生对她说道:“女子应该是相夫教子的,符太太,你说是不是呢?唉,我倒决不是一个老顽固,我很赞成女子读书。譬如我的女人就不识字,笨极了,我见着她就要生气。女人读书为的是相夫教子,要贤惠,你们的大小姐真好。符太太,我希望你能够给她读到大学毕业,学产科顶好,因为孩子都是女人养,女人做产科医生,可以不必接触男病人。蒋小姐,你自己本人觉得怎样呢?不笑我老而背时的吧。”

  姊姊始终微笑着,最后听到问她,这才恭敬而温婉地回答道:“那里话。老伯说的一些也不错,女子学…哗这个真是很相宜的。”说着她又带窘起来,觉得不好意思直说出“产科”两字。

  天晚了,同乐会也散场了。

  以后我们与黄家便成了通家之好。鸣斋先生常请我母亲姊姊同我到他家去过节或吃年夜饭之类,我母亲自然是辞谢的趟数居多,因为我们还不起礼,故不愿意常跑去叨扰人家。我们家里是每逢节日反而更加没有吃的了,因为那天的东西太贵,母亲说横贤过了节日一样可以吃的,落得少出些钱。然而鸣斋先生的好意的确不能不令人感谢,他见我们不肯去,过后就叫宋文卿送些吃食及别的东西来,东西都是用得着的,如毛巾肥皂酱油之类,又不叫佣人送,因为免得我们开销力钱,母亲再三推辞不得,心中更加不安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想讨姊姊做媳妇,母亲虽然不愿,却也似乎无法拒绝。

八、一念之差

八、一念之差

  三年以后,宋文卿终于来说亲了。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太阳照得满屋子的橙黄色,母亲抱歉地拉拢了花布窗帘。

  宋文卿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绸长衫,领上用同色细条滚边过,但还是给他的后颈擦坏了,宋文卿似乎很惋惜地,又带些不安神情,不时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头颈及衣领。旁人瞧上去会疑心他在找虱子的。然而不,他今天身上穿得很整齐,连脚上一双元色直贡呢鞋子,布底都是雪白干净,不知道他是否曾踏过街道尘埃,还是出大门便忍痛喊好一辆黄包车直到我家来的?

  “符太太,你的福气真好,小姐都是女才子,学问顶刮刮的……”他左手摇着山水画扇,右手更起劲的搔着脖子说。

  母亲只好随口敷衍道:“那里的话?生女孩儿中什么用?就算会读几句书,又有什么相干?”

  他笑道:“女人家总要吃亏一些,那倒是真的。不过有了好女儿,就可找好女婿呀。那时候养你老太太到百年之后,不是同儿子一样的吗?”说完,他自己也觉得真善于辞令,忍不住把一腿搁在另一个膝上,慢慢抖动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只拿热水瓶替他加斟了一些热茶。他连忙把捆起的一只脚放下来,一面呵腰说:“不敢,不敢。”接着就拿起茶杯,咽了两口茶,这才干咳一声开口道:“今天…今天我们老板叫我到这里来,意思是…你替小开做煤。这里的小姐……学问好…”他结结巴巴的说出意思来,母亲慌得连胜也涨红了,姊姊本在旁边椅子上看小说的,连忙站起来直走进卧室去。只有我觉得可笑,呆呆地站在屋角里瞧着他们表演尴尬的镜头。

  那时候姊姊已经有十八岁了,承德比她大两岁,今年夏天他们都可在县立中学的高中部毕业。我比姊姊小两岁,也可以在初中部毕业了,为着我们姐妹俩下半年的升学问题,母亲已经忧愁万分。她本来想要把祖传几十亩田卖掉若干,可是又不敢,因为她自己没有儿子,按人虎视既敢地注视着将来继承问题,如今她若为女儿读书而卖田,不将惹这班凯觎者出来干涉吗?她也知道按照规行法规定,女儿与儿子是同样有继承权的,但是她不敢如此做,因为田产是祖宗传下来的,祖宗已经全过去了,安知他们在阴间是否已经把脑筋刷新,前来这里吃女孩子做的羹饭不呢?是的,她可以自己不吃羹饭,却不能勉强祖宗的鬼也挨饿,她不敢!她虽坚持女儿须读书求自立,但却不敢公然按照现行法律给予她们以这份薄产。她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也许此刻宋文卿的提议能予她若干帮助吧?

  于是她慢慢着说:‘咨谢你来先生好意。但是……但是我们的眉奖她很想读书。暑假毕业后她想去考首都大学。不知道…他们黄家的亲事著是说成了,是否就要迎娶的呢?”

  宋文卿把两眼合起来,笑迷迷的安慰她道:“这个,符太太你尽管放心,我们老板是讲究新派道理的,他说要等到小开大学毕业后,才管他讨家主婆哩。不过。…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来,而且是很不愿意似的钉着我说:“二小姐,你最好请到里面去看看你的姊姊吧。”

  我听着就把嘴巴一撇,理也不理他,意思是说:“我姊姊好好的躲在房里,又要我去瞧他干吗?你做煤就是做媒,何必要支使开我,好让你鬼鬼祟祟的同我妈讲什么条件吗?”打定主意,我又购部一挺,屹然站立在角落里。

  宋文卿见我不愿进去,便只得笑了笑,一面又对我说道:“二小姐真是漂亮,男孩儿似的神气十足,怪不得我们小开要选中你。符太太,我今天是替二小姐来做媒的哩。我们老板本来想叫我来说大小姐的,但是小开本人喜欢二小姐,所以我们老板也拗不过他。”

  “啊!”我的母亲完全出乎意外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期期文艾说:“这……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眉英同黄少爷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看上去感情也不错,怎么你们老板会想起小眉来呢?”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们老板,是我们的小开。”顿了一顿,他又抱歉地说明:“我们老板是很看重大小姐的,他见过她做戏,说是如此贤良的女人世间少有,但是我们的小开定规讲是二小姐好看,他用新派字眼来形容,讲二小姐是顶‘横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横派’,但他的确不是坏话,他讲二小姐‘横派’,是的,‘横派’!”

  我母亲怔怔瞧着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后来想想也就明白过来了,大概承德说的是“活泼”,他却认为是“横派”了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要笑,但毕竟不好意思,就扭转身子跑进卧室去了,只见姊姊站在门后听,她不提防我会直接进去的,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羞愧呢?还是愠怒的表现?

  在当天晚上,我睡在床里反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听见母亲与姊姊似乎没有声息,我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们。许久,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熟了,便轻轻揭起帐子来,点着一枚香烟抽吸,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妈!妈妈……”我忽然喊她。

  她听见惊慌起来了, 急忙丢掉烟尾, 一面装出放下帐子去睡的样子对我说:“怎么小眉你没有睡着吗?不要响,姊姊会给你吵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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