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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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柞树林里传来一声马嘶。不待任何指令,红马已把沈红霞载入林子。沈红霞一点没听出这声马嘶的异常。

红马却听出不妙。它能听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轻的红马这时尚不知晓母马的生育之痛。它毫无思想准备,一头扎进红色的柞树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观吓呆了。

沈红霞一看,糟了,一头母马在分娩。母马有气无力地卧在那里,腹下伸出两只微微弹动的湿漉漉的小马蹄。血水使一大片发白的草成了浅红色。

她从未见过任何动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已怎样降临到那个挂满奖状的家庭。母马善良疲惫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来帮助这位痛苦的母亲。

其他马僵立在柞树林间,母马叫一声,红色的树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红的树叶。那匹雄马不停撕扯着树枝树叶。它是小马的父亲:一匹粗壮高大的黑马,鼻梁上有一抹箭头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导致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沈红霞想,恐怕只有横下心来试一试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唔,这可不能瞎来。”

沈红霞惊得回过头,她看见深红浅红的柞树蠕动着,现出一个女孩极小巧俊俏的

轮廓。一件黑色军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后,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双直裸到肩部的银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说,“你来了正好,我生怕一个人忙不赢哩。”

“你干过这个吗?”沈红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牲。

她点头说:“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紧,生出来怕也是死胎了。”她将雨衣盖在母马身上。沈红霞洗净手从河边回来,见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马的两只后蹄。母马眼睛微微一闭,显出极度的信赖。

其实她独立操作还是第一次,况且不是顺产。但她沉着地指示沈红霞做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体察母马的反应:这样?这样?天已很黑,母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它那双眼睛。她感到盯着她的不是母马的一双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对的不是一匹马驹出世的大门,而是所有生灵的大门。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账的和杰出的男人。

小马驹娩出的半个身子黏嗒嗒的,滚烫滚烫。沈红霞手抚在母马身上,感到它蜕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却不知这剧痛中伴着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这个跪着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与快感究竟什么关系。

母马在痛与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来越顺利。小马一点一点脱离母体。渐渐地,她将这具精确无误的生命合盘托出。然后,沈红霞倒退一步,发出一声纯粹是处女式的傻头傻脑大惊小怪的欢呼。

这样,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闺中之路。

小马卧在母马身边,相互打量。谁都不会认识来自自己身体的东西。沈红霞拾来柴草,燃起一堆黄火。喜悦使她不得分心来注意这女子。不然火光或许会照彻她面目上的罪证,这是张被一座城市都认识过的俏脸。她们在火边抱膝而坐,几小时地看着马驹,看它凝固成形一点一点从母马腹边站立起来。

红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红色。它呆在那里始终未动。而那匹黑雄马却搅得整群马不安,当人去触碰母马时,黑雄马突然要吃人似地扑过去,但立刻在人一个威严的手势下退回去,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树,完全失去了马特有的尊贵与稳重。红马鄙夷地看着它失体面的举动。

雄马不停地窜来窜去,把气氛弄得又乱又紧张。红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声。它用这极有力量、极富感情的声音给母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马循叫声望去,顿时被这匹红骏马少见的神采与风度征服。之后,每当母马呻吟,红马必与它呼应互答。黑雄马在这个年轻同类面前由羞恼变得惭愧,由嫉妒变得自卑,灰溜溜地缩到远处,红色的树林从此安静下来。

整群马都静静等待、观望。

终于,红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红马心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马!它在母亲的舌头下渐显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着与红马相似的深红皮毛。母马在用舌头给它施洗礼。母马边舔边辨认它;在舔的同时将自己的所有权附了上去。

人们想再次抱抱小马,母马却倏然站起,适才柔软的身体消失了。红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马的样子多么威风多么凶悍。它不惜恩将仇报,不惜以命相拼。与雌性的凶悍相比,刚才黑雄马的狂暴劲头显得多肤浅,多没来由。母马从人手里索回小马,继续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响。它热乎的舌头舔得小马身上腾起轻微的蒸汽。红马感到柔与刚、慈爱与凶残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对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敌的。

之后,小马颤颤抖抖地站立起来!它那样郑重地站立着,母马再来给它舔时,它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左右扭摆着头,一双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与母腹相比,这世界真大得恐怖。

红马见它如此憨态可掬,心里充满爱怜。它多希望这是它的孩子,尽管它还十分十分年轻,不见得有做父亲的能力。

红马做梦都想不到,它亲眼看着诞生的这匹小母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马正是为它而生,为匹配它而降临于世。

很久很久以后,小母马或许已不复存在,已长大变老而死,而这时我才送它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绛杈。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牧马班起的,她们只会给马起什么“大青”、“麻点”、“白鼻”之类的名字。或者干脆按马臀部烙的数目字,叫它们“四十五号”、“零八号”。

为起“绛杈”这个名字我对着空白的格子纸死死想了两天。开始叫它“绛钗”,后来把钗换成杈,这样有草原风格。

我给它起一个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运。希望它与红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马的不长的寿数。但我已预感到我不会轻易赐福于谁。我笔下每出现一个生命都是悲剧的需要。这匹绛红小母马如此惹我心爱,正因如此,你来看我将怎样加害于它。

沈红霞独自去找那些马。牧民说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时不知柯丹已将其余所有马赶回。她寻马的日子里,那个叫小点儿自称兽医训练班毕业的姑娘已在牧马班立下足。沈红霞全然不知:她们洁净的生活已藏污纳垢;那些她厌恶的绿苗已长大,并以魔一般的速度结出第一枝花蕾。

来的第二天,小点儿就给那些葵花苗浇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这个新来的姑娘。前一阵子她跟兽医来骟马,她们就为她干那种活时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贵精神所震惊。柯丹对她说:“也不晓得啥东西,长得疯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张红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来看,快打苞了。”

柯丹说:“反正见不到它开花的!”

“为啥呢?”

“等沈红霞回来,帐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么,花会活下去的。”她依旧舀水浇灌。当天晚上就眼看它开了第一个花盘。柯丹号召大家都到花丛里解手,第三天花便开得拥挤不堪。柯丹看着灿烂的花嘿嘿笑着套马。

小点儿突然从花里面闪出:“去砍黑刺巴吗?”

“你咋晓得?”柯丹奇怪地问。

“天天学完习唱了歌,就该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纳闷了:这小姑娘一共才来两三天,却把她们多日形成的生活规律摸透了。她觉得她的话很有推敲头:这苦活就该你一个干呀?柯丹定定地看着这个雅致小巧的女孩一点点从金黄色花丛里走出。她问:“班长,挨黑刺扎了手会化脓,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声,看她一点点走近来。从一开始,她就爱这样卖呆地看这个有着银灰肤色的俊女孩。这样一比,新来的这个姑娘倒比其余人知冷暖识好歹得多。那些丫头太心安理得了,头几回还说:班长教教我们砍刺巴吧。柯丹说:免了免了,不会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们别去砍吧。她们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点儿却坚持要试试砍刺巴这活,她说:“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体贴和温情,这比拳打脚踢更能征服她。她会在一丝丝温存中忘乎所以,头晕眼花。她们在河边下马,路上小点儿问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为什么不爱叫,还有驴,为什么见女子就追。其实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她知道班长喜欢别人向她讨教。别的知识她一无所有,但逢到有关草地牲畜之类的话题,她都会抓紧时机卖弄一番。其他姑娘一听她讲这些就说:“嘘,班长,我们晓得驴跟马生出来的不是羊子。”而这是她惟一可卖弄的东西了,因为这个大块头憨女人连卖弄风情的本钱也没有。柯丹滔滔不绝时,小点儿装着入神,其实一个字也没听,她只想把班长的脾性从头到尾顺着摸一遍。

“我从小就砍黑刺,现在刺巴长得什么鬼样?这点矮!它原来叫老鹰刺,我小时它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当围墙,能防狼防狐防刺猬呢……”小点儿“嗤”了一声,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问:“挨扎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小点儿一眼:“你比那些丫头犟。”

小点儿用手绢仔细包上那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真像负伤一样翘起它。柯丹已夺了她的砍刀。这下好了,她永远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处走,看着她背影小点儿明白,在她与她认识之前,这个蛮女子就喜欢上她了。这似乎预示着她们之间将发生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她们把刺巴驮回营地,几个姑娘跑来卸驮架,柯丹骂着:“都跟发瘟一样使虚劲!”大家吃惊地相互使眼色,班长今天牢骚是真格的。小点儿把早已存好的满满一盆水倒一半给柯丹,她想:我可没成心离开她们。她还想,若要这位班长彻底为自己撑开保护伞,光使她舒服还不行,还得使她不舒服。这就是掌握她的短处。每人都有致命的短处,小点儿认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诚、理解统统靠不住,说变卦就变卦。以小点儿的经验,像她这样有一身短处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处暴露前死逮住别人短处。但她很快发现柯丹并不具有真正的权威,这是她在看见指导员叔叔时突然悟到的。

叔叔头一次见她简直像见了鬼。

而对她美丽的形容,他不是惊,不是动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过什么。草地上的叔叔怕过什么呢?

直到他生命最后一息,他也无法解释对这个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没找到沈红霞。他又饿又累,栽进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就睡着了。

小点儿端半盆水进帐篷,擦把身,又就那点水洗起头来,刚来几天她已学会在肮脏中找清洁。所有姑娘都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湿头发正欲将水泼出帐篷,一个人突然从地铺上立起。她刚才居然没留神帐篷里埋伏了个人,而且是个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点儿手一抖,盆里水泼掉一半。真心说她一点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刚发育时她就被两个哥哥偷看过。现在你来看看她的样子吧,一手举在头顶束住头发,这使她抬脸显得很吃力很勉强,于是一双眼从斜下方投到对方面孔上。她这副样子娇媚得连佛爷也会动心,即使佛爷了解她的一切伎俩。

她微微启开嘴,欲说欲笑,却没说没笑扭身出了帐篷。她泼水泼得整片葵花都摇曳起来。

然后她轻快地向远处走,边走边梳着头发。

叔叔反思着,自己被什么招引着跟了她去。她却突然转身,把他盯住了。没有好结果的,刹那间他心里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傍晚,小点儿远远看见叔叔与柯丹在争吵,吵得挺凶,但声音让大风刮跑了。她猜俩人吵架的内容准与她有关。

后来叔叔又见过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后了。

自从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马班;即使偶尔去,也恰赶上她不在。有回马吃了醉马草,倒了一大片,她们鸣枪呼唤他,他赶去时,她们说亏得咱们自己有兽医,给中毒的马都洗了胃。他结巴着问:那个那个兽医呢?她们说:她睡了,你别进帐篷。后来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鸣枪召他去。

叔叔这次遇到她是将入冬的时候,已下过两场雪。他与一个男牧工驾辆炮车去场部。远远地,还没看清就认出了她。她脸冻得发青,手却鲜红。她一旦认出他便懒洋洋伸出手。看样子她并不情愿搭他们的车,但双脚轻轻地蹦,显得又急躁又顽皮。

同车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马。叔叔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树条,往马臀上狠狠一扫。

炮车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到身后。他见小伙子像脖子转筋一样始终看她。

当车从她面前一驰而过时,她却有了长长一串面影。那样长一串一模一样俊俏、一模一样嗔怒带笑的面影,令这个向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恐惧。

一种充满许多暧昧期待的恐惧,扼住他硕大的雄性心脏。他把全身力气用来打马。他无敌于天下的历史结束了;他的安危就系在路边的小女子身上。她从一开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还是占有它,全得由她看着办了。

所以他第一次见她就非撵她走不可。他的态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愤懑。他列出一大堆撵她的理由:女子牧马班是军马场树的典型,随便收留个人,政审过吗?可搞了调查?他只感到当时自己嗷嗷乱叫,胡诌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撵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太晓得自己作为一个草地上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了。幸好场部要送一批基层干部去自治州学习十个月。他对场领导大发脾气,说他当不了女子牧马班的指导员,管不了她们,终于争到一个学习名额。十个月是一次时间上的远征,他相信那时她已不复存在:远走高飞、沦落天涯,或毫无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个月后他总能逃生,又能在这块草地上横行,全无忧虑。

他没想到十个月后她仍等在那里。原地不动,等着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他们吵,骂,结束后各吸上一支烟。他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谁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烟前曾那样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烟头,他却能抽到灰飞烟灭,不留一点儿蒂。他对空中“噗噗”地吐了带火星的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拍拍屁股。平稳地走了几步后却突然转头,一真一假两只眼透露出他极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后的话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句话压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阴险的咒语。

柯丹永远不会理解叔叔这时的恶劣心绪。她不理解男人在厌弃某个东西时,其实正受这东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时恰恰又在被它中伤。一个草原男人抱着最后一点理性在古老情欲的血盆大口边沿逃窜,他的种种挣扎、种种抢救实际上是多么悲惨。而小点儿是懂的。当她从柯丹嘴里套出实情后,就在心里一遍遍预演再见到叔叔时的姿态。她知道她输不了。一连几天的学习她都躲在张开的小红书后面想这件事,她盼着再次见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听不懂自己在念什么,也听不懂别人念什么,虽然对这本小红书她是熟透的。她亲眼看见父母从六层楼上恩恩爱爱地跳下来,在地上坐了好大一会,直到有人去搬,他们才双双倒下流血。他们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两个屁股印。后来有人拍拍她肩说:跟党走吧孩子。她走进长长的队伍,惟一的家当就是小红书。

队伍中每个人都卖力地踏着步子,但队伍却移得极慢,慢得使气氛凝重起来,使人产生哀悼谁的错觉。长长的队伍被一架卷扬机的传送带慢慢运送。所有的脚还在卖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着地。实际上并不需踏脚,因为每双脚都像站在自动的传送带上。杜蔚蔚跟着无头无尾的队伍静静走进一个门,从这个门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门,队伍走出一扇门时实际上是已进入了另一扇门。

队伍中每个成员在不停地踏步中脱下衣服,再穿上衣服。两个穿军衣全副武装的医生和蔼可亲,一个把听诊器在每个人胸口按一下,另一个专门加盖验收图章。听诊器按上的同时,军医笑眯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病?”杜蔚蔚想问,自打她父母跳到楼下坐着,她就乱做起梦来,这算不算病?但来不及问,因为队伍不自禁地在移动。

在另一扇门里,每人领到枯槁的绿色衣裤。装衣裤的大草席口袋上印着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问问“堪用”是什么意思,无奈的是队伍停不下来。

又进了一扇门,杜蔚蔚已搞不清这算进还算出。里面空荡荡只有一个喇叭在宣布各项守则。守则很多很多,但每个人只能领受到一两项,因为队伍是在无休止地移动中。

出了最后的门就是旷野,烈日和飓风兜头扑面。队伍在旷野上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地移动。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绿色棉衣棉裤。远远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哭他们。

杜蔚蔚就那样来到了这块草地上。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着了?”柯丹问。

“没有没有。”老杜挪开面前的红宝书,让大家看看她的脸多么清醒。然后大家又叽里哈噜地读下去。人们总想弄明白:这个杜蔚蔚睡着与没睡着究竟区别在哪里。有天夜里她忽然叫:“下雪喽!有人在外头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见地上有两指厚的雪,一长串奇大的足迹整整齐齐绕帐篷一圈。

天暗下来时,毛娅尖声尖气起头唱歌,表示这一天庄严地结束。小点儿见每个人都仰着脸唱得十分认真,心里竟有些奇怪的感动。她迟疑一会,便有点难为情地和进去唱了。刹时间这顶帐篷变得极大,发出回声,并灯火通明。头一个发现沈红霞归来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来。在这之前,它只会哼唧。连帐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没像正常的狗那样,在敌人未靠拢就吠,结果被皮袜子套了嘴。从此人们不对它抱任何希望,都说它又废物又碍眼,只会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个日趋见大的粉红色肚子。现在它却朝一片宁静虚无的夜色有声有色地吠起来。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梦里说。

被命名为“姆姆”的老狗终于看见一骑红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它不再叫,拖着笨重的身体迎上去。

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已在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为寻找她几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谁都不敢提起沈红霞这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惊慌,惊慌之后便是默哀般的沉闷。老杜临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红霞会不会……”所有人立刻慌张而愤怒地瞪着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一巴掌。表示什么也没说,说了也不算数。而沈红霞却觉得时间仅过了一瞬;她离开集体仅是一瞬。她认为大家见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见死人复活那样怪叫,更不必用对待远客的那种既热忱又客套的喧闹簇拥她。她不知她们怎么会在分别的一瞬之后变得如此爱大惊小怪。她们问她七天七夜她吃什么喝什么怎样奇迹一般活下来。她认为准是她们搞错了时间。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为她看见了那些苗已长得齐人高,并开出一片耀眼的金黄花朵。花丛里闪出一个她眼生的女孩,指着远处说:“你看七天前咱们接下的那红驹子,跑得溜溜的!”她这才想起她是那个偶然碰上的女兽医。她看看红马驹再看看花。

人们把一瞬硬说成七天七夜,她不知这是怎么了。实际上她由于某种精神因素,在时间与空间概念上已经与正常人发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这个新来的姑娘时,突然注意到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

人们在烦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红霞,没有她,柯丹觉得没主见,沈红霞在,毛娅准不敢闹着到场部新成立的宣传队去考李铁梅。她对小点儿说:“叔叔不同意留你,莫来头即不要紧。等沈红霞回来再说。”草穗穗已结了籽。草籽籽里一点微量的油性只有马嚼得出来。马细细地嚼。马群滞住不移。

小点儿头一次跟柯丹出牧。马群不动,她们便想出了个极妙的法子洗起热水澡来。她问柯丹:“早晓得你跟指导员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话: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

柯丹说:“他人不恶,就是性子恶。怕他球!平时他不是闷声闷气,就是恶声恶气。”她们在高处挖了个长形坑,类似内地的浴盆。坑里垫上雨衣,黑胶皮一面朝上,然后到半尺深的沟里舀水。水用只大铁桶拎来倒进坑里,因垫了胶皮雨衣便漏不掉。两小时后,坑里的水就热起来。草地八月的太阳毒极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阳的热能,女子牧马班的姑娘在无风的晴天,常用这法子洗澡。

于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赤裸的女性身体亮给了草原。小点儿问:“来人咋办?”

“来人先把脸捂上,其它地方反正哪个女人都长得一样。”柯丹说。

她粗糙的、带毛刺般的手掌在小点儿奶脂样的皮肤上滑过。从背后看,这姑娘完全是个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却已是个圆熟的小妇人,胸脯饱满得连哺过乳的柯丹也为之惊叹。

柯丹刹那间意识到她如此完美的发育不会毫无缘故。她陡然问起她有没有男女方面的经历。小点儿尖叫一声:“我才十六啊!”班长笑起来,在她臀部轻轻拧了一把。这个狎昵的动作使小点儿明白,她与班长的关系已升了级,双方开始往隐秘的领域探首探足。交换秘密是人与人沟通的捷径,这点小点儿懂。当柯丹摆出一副要长谈深谈的架势,阳光一下变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将小点儿抱出水坑,神色严峻地朝远处天空望。

俩人湿着身子就套衣服,顾不得眉毛头发里叮了无数草地蚊蚋。变天前这些小东西特别活跃歹毒。紫红发黑的云一嘟噜一嘟噜涌上来,又往下垂着。

看过各种标本的小点儿觉得,这云活像葡萄胎。

来换班的老杜和毛娅看着五光十色的天兴奋极了。毛娅嚷道:“啊呀,这个天好像春熙路成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她们帮柯丹及小点儿拢马群,将马的走势掉向上坡。这样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着上坡的马群是跑不快的。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祸心的云块。

天完全黑掉了,马群和人在黑色云瘴里忍气吞声地等待。只见一颗鬼蓝鬼蓝的光球,圆溜溜在马脊背上嗖嗖地滚。眼看它迎着人滚来,根本不知往哪里躲闪。老杜闷声闷气“嗷”了一下:那火球钻进她的雨衣,又从领口出来,之后,在不远处“啪”地一声炸响。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过来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发出一股胶皮烧融的臭味。蓝色光球消失后,大雨落下了。老杜睁开眼,对自己没死感到喜出望外。她伸伸胳膊腿,面带死色却嘎嘎地笑起来。笑得其他三个人毛骨悚然。

沈红霞所不解的正在于此。她离去的一瞬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又添了几匹马驹;老杜险些让雷打死;还有那些金色晃眼的花,它们开了。它们会在一夜里理直气壮地长高并开出那么拥挤的花来吗?新来的女孩,她叫小点儿,站在花前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后来大家一讲起你就流泪。”她看看她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突然感到这张俏丽的脸很眼熟。

沈红霞与集体失去联系的第五天,柯丹带上小点儿去场部汇报这事。场部新盖了办公室,走廊长长的。柯丹熟门熟路去找保卫科了。小点儿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见一个军人的身影朝她走来。走廊昏暗,那高个军人模糊地擦她肩膀走过去。她不由自主掉转身,听那马靴有板有眼地响,直响到太阳下。她不知怎么就跟了出去,见那军人在解马。他风度翩翩军帽压得挺低,属于那种极会用军服修饰自己的男人。他一下看见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后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性能凝视她那么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马时长长的腿显得那样年轻。她无从知道这个一闪而逝的军人是谁。然后她去了那里。

那个有人沉睡有人偷情的屋。她和他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争执,然后他抱她吻她。每回他们都要争执与和解,这是必然的,悬殊的一切使他们只有这一种方式来维持情感猛然之间,她想起那个年轻军人。她无望地闭上眼。

她对着墙上的镜子理头发时说:“我不得再来了。”她对自己这种银灰的脸色感到费解和害怕。

几年前,这样一个少女的形象就出现了。她的模样在那时就定了形。一些怵目惊心的征候已在这副容颜上生根。与那些身心纯洁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宁可爱她不干不净的美。

我翻开我早年的人物笔记,上面有如上记述。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过早地显了老相,反之,她少女气息咄咄逼人。我说的是阅历。阅历先于岁月在她容貌内部刻下道道老人般的皱纹。一个与人合伙欠下条人命的少女总有些不凡之处。经过逃亡,叛卖,流浪,她刚在街头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其实满街的人都在盯她。她穿一件很窄小的浅花小褂,紧绷绷的足以使她原形毕露。下面是条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宽大裤腿的长裤。这身胡乱搭配的衣着显得别出心裁。齐腰长发沉甸甸垂在脑后,这使她看去像个热带丛林的女郎。她在处处刷满红油漆挂着红布标的街道上走,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挑不出第二个与她相同装束的女子。她既落伍又超群。

盯她的男人很快反过来被她盯了。她就这样恬不知耻,谁盯她她便盯谁。她盯着那个已不能称作小伙子的男人走来。他脸黑瘦但清秀。她就这样走入他的视野;走进他索然无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个长途汽车站,满地是残废的乞丐。

不知谁先开口,反正她和他已谈起来。男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你管呢。又问她家住哪儿,她仍说:你管呢。男人眼看没什么道理再与她纠葛下去,少女却忽然问他:你身上带的有粮票没有?男人心里已出现预感:快离开她,她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领她下了馆子。在黑窟窿似的饭馆里,问她:“你多大了?”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着两只不同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你没有三十岁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于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维的猜测还大、还老。一个小老头子。落满苍蝇的桌上摆满黑乎乎的碟子。少女吃得尽量矜持,尽量不紧不慢,但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快没了。走出饭馆时,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绷得迷人。街灯照着她骤然圆润的脸蛋,他从来没见过哪种补品比这顿肮脏的饭更滋补人。而就在同时,他看出她眼里那种无归宿的迷乱。这是只野雀,谁逮着谁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爱上了这个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么不明不白

地出现,不管她来自怎样暧昧不清的背景。这就注定他要被她榨干。

他早就知道她有时睡汽车站、火车站。他甚至还远坐在那里,整夜守护过她,把她千姿百态的睡相都欣赏个遍。直到这时他还没碰过她,就是说,他心地单纯绝不需她拿出惟一的本钱从他这里换饭吃。有天少女逗他说:“人家别以为我俩谈恋爱哟。”

“我太老了。”他答道。

少女对男人是在这一刹那爱了起来。但她的爱毫无纯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个可靠的去处。她远不如他来得痴,一无所图。无所图要个男人干什么。她甚至根据他花钱的魄力暗算过他的工资。她指望他养活,指望借他的手斩断她乱糟糟的小半生。她会对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变卦也来不及的时候。在这时,她还得像处女一样羞答答,尽力藏起情场老手的锋芒。

男人感到她的抵触。他险些被哄住,相信她从未被人染指。幸亏那些难以察觉的细小征候显露她的老练,眉宇间耽于享乐的信号不断警告了他。他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不仅贫贱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于此,就是你越发觉她的瑕疵,便越舍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历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难,使她与同龄的纯洁少女相比,反显出了奇异的价值。透过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无味。

一个上了点岁数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类浅显的情感课本。对于这个少女,他仿佛偶得一本内容晦涩的书,越是难懂,越是读着吃力,便越能引他入胜。他爱她,将她的伤痕她的糟粕一同拿来,加以保护。他却不忍占有她,因为他认为少女乱七八糟的履历不能再加进自己的罪恶了……

有天男人对少女说:你不能再荡来荡去了。我给你找到一处房子,先住了,再正经谋条生路。少女马上答应,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细,还有什么好窘的。男人写下地址给她。

她按约定时间,揣了地址去了。她发现自己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如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对。小巷盘根错节,犹如迷宫,而她没有拐错一个弯,对此她奇怪极了。她鬼使神差仿佛被某种神秘因素暗中操纵,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一看,正是要找的那个号码。

少女惊疑地半天不敢动一动。尤其那老朽的木门发出板胡般的凄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识顿然复苏。男人引她往院里走,屋子陈旧得接近颓塌。它老得早变了形,但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男人礼貌周到,介绍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后代们都已搬迁。现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将满屋子潮虫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将就能住的。少女一双眼枉然大睁,却像听不懂他的话。这时他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带路。熟门熟路地穿过院子,绕过早已夷平的花坛旧基,又绕过多年前就没了影的女儿墙,径自进了客堂。

她站在发着霉臭的堂屋里,他试着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滚开。然后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旧物间绕行一遍,跑了。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疯跑。他追上她,问她究竟。

少女说:你就当我死了。

男人说:我是真心诚意爱你。

少女说:一把年纪了,少讲这种臊皮话。

男人说:你就这样翻脸无情?

少女说:老子翻晚了。

男人说:我看错了你。

少女说:没看错。你早就看出我是个狐狸精!

男人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少女说:爱你妈去吧。

男人说:我们再好生谈谈。

少女说:我不会跟你睡觉。

男人说:我本来也不想那样。

少女说:那你想跟我干什么?你趁早回你那个沓沓(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头偕老去。就当我死了,这么大个社会,死个把烂货当什么紧。趁早吧,趁你这外地佬还不晓得我名声多大多臭。趁你还不晓得我真名字,我告诉你的名字是胡诌的。

少女口若悬河的一番话使男人对她备加珍视。一个人能将自己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别人反倒感到无以复加。彻底的批判使她无懈可击了。她的坦诚像她的谎言一样使他吃惊,甚至钦佩。当少女跑上大街时,他仍是追。

少女脱口便喊:“挡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头时,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亲眼看着许多无冤无仇的老拳擂鼓一样在他身上捶得咚咚响。经过文斗武斗,人们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来两名荷枪实弹的兵,城市处于军管,到处都有兵走动。他们把七窍流血的他从地上抬起来,弄走了。

五天后,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弯曲的巷子里遇见她。她涎着脸对他说:我要伺候你养伤。他说:你就为了伺候我才打伤我?少女跟着他往院里进,他回身推住门:你还想吃馆子?你等我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软,跪在门槛上。

男人拔了门闩,报仇一样将她拖进门来。许久许久,等他复仇之后,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心想:这下它彻底成了破烂。她问他:以后我俩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都一笔勾销。她冷笑了:只怕勾销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又在设什么圈套。这些天她让他领教了人世间的一切花招。

少女说:你是我的亲姑父啊。我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

沈红霞见新来的姑娘手拿一枝多头葵花。她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导员恐怕把整块草地都找遍了。”这时,沈红霞见帐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着说:“唔,咱们有花哩。”于是人们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这做法。她想,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这里:毛娅到场部宣传队去演李铁梅,结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长队,她本来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错过了机会。

去察看马情时,沈红霞在马群里一声不响地走,小点儿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许多母马腹下都有了马驹,她对马驹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满意。这是个不错的兽医,她想对这位新来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转身,现在她俩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了。沈红霞大吃一惊: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红霞在脱离集体的七天七夜究竟干了些什么。是的,你记性好,她去寻马。

我前面已讲过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识中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红马驮着她和她沉重的责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听见越来越荒凉的草地上有人唱歌。歌声细细沙沙,宛若虫鸣。再听,这古老的曲调她是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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