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严歌苓作品花儿与少年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九华给母亲哭醒了,苍白地微笑一下。洪敏和晚江凑近他,他眼睛点数了一下:还缺一个人。洪敏看一眼晚江。晚江对他说:“妹妹上学去了,下了学就来看你,啊。”九华却仍盯着她,像是晚江的句子没有完成。她只能往下说。她说九华你想吃什么?想吃葱花烙鸡蛋饼吗?妈给你烙好不好?九华眼里没“好”,也没有“不好”,他就是直直瞪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光。晚江便只能不停地往下说,九华你想叫妈给妹妹打个电话吗?……叫她请假马上来,是不是?……不是?那你想叫妈做什么?

九华还是那样睁着眼,眼里没有“是”,也没有“否”。目光柔软光滑,毛茸茸的。目光舔着晚江的手背,舔得忠实而温厚。九华的二十年生命就是这样的,既给不了多大报效,也从不愿添一点麻烦。他看着母亲,意思是他麻烦她是不得已的。

晚江便坚信九华是馋他小时最爱吃的葱花鸡蛋饼。她跑到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面粉,半打鸡蛋,一小捆青葱。她没忘九华小时候白面粉紧俏,饼里总要兑掺三分之一的精细玉米粉。这掺兑使葱花、鸡蛋、油的香味一下浓郁许多,比净白面诱人多了。九华从小就那么知足,那么知好歹,偶尔吃一回葱花饼,会长久地领情。她想到这里,由衷觉得自己欠着这个儿子,这世道都亏欠了她这个心直口笨、没多大本事的儿子。她跟医院小吃部的经理好说歹说,经理总算同意她用小吃部的灶和厨具烙几张饼。小吃部经理是个越南女人,她被这个中国女人讲到“我儿子”时的绝望震住了。所有雌性生命中都有这股深深的、黑暗的绝望。越南女人太知道它的力量了。

晚江站在灶前,那套原以为生疏的烙饼动作,竟马上娴熟起来。

“需要用炉灶,再来。”越南女人正在准备开张午餐,对着匆匆离去的晚江说。

“不需要了。”晚江说。她突然想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很糟糕、缺礼数,也似乎是个诅咒。

万一九华应了这诅咒呢?……等她回去,九华说不定已经走了。知趣、明智的九华,在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给谁添任何好处,连一瓶滚热的鲜豆浆也不能带给母亲了,他就乾脆走了。以后的长跑路线上,再没有一个端热豆浆的九华等她,她跑起来会怎样?或许会心里踏实。九华的死完成了场输局,输得很痛快,输得风度很好──脸上排出一个灰白的微笑。那微笑是他打出的求饶白旗:放了我,别再指望我,别再拿我跟仁仁、路易去比,我很乐意给他们永远比下去。

晚江想,我为什么不放过九华?人们为什么不放过九华?九华就一点乐子,熬夜看几盘俗不可耐的肥皂剧。就为这点乐子,我也跟他过不去。凭什么有个路易,就得按路易的活法去活?有个仁仁,就得拿仁仁作样本去否定九华?九华能认输,也是勇敢的啊。……

瀚夫瑞来了,路易和仁仁也来了,就像他们把九华当过人似的。她冲上去,抓起瀚夫瑞的衣领,说你这下满意了?!路易上来拉,她抓起什么劈头盖脸朝他打去。抓起个什么呢?药水瓶子?玻璃杯?还是台灯?或许是手里正端着的这一摞烙饼……

她晃了一晃,把烙饼放在床头小柜上。九华仍像她离去前那样躺着,呼吸像是有了点力量。刚才她想像的“九华之死”,使她如从暴力噩梦中醒来一般精疲力竭。

近中午时,九华醒来,眼睛又清点了一遍人数。

葱花饼已冷硬,暖烘烘的可口气息,早已消散。洪敏见晚江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端起塑料饭盒,小声对九华说他去热一热烙饼,一两分钟就回来。九华的左手猛一动,意思是拉住父亲。

晚江替九华实现了这个动作,把洪敏拽住。两人飞快对视一眼。晚江顺着九华的意思,完成着他沉默的心愿:坐下,就这样好好坐一会儿。九华灰色的嘴唇吐出不够热的气流,气流潦草地勾出一些字眼,洪敏不懂得它们,晚江便试着去讲解──九华是说,我们要能还做一家人多好。一家子,天天吃葱花烙饼,也很好;葱花烙饼我们永远吃得起。晚江不住地点头,是的,葱花烙饼才值几个钱?她很想对九华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别走,我答应你,咱还做一家子,在一块吃葱花饼。她还想说:儿子,你是对的──人兜出去这么个大圈子,去吃尽山珍海味,末了还是发现葱花饼最可口,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要兜回来。

既然九华没有生命危险,日子还得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晚江告诉洪敏,她去打个电话给仁仁,叫她中午不必来了,等九华好些再说。洪敏点点头。他懂得晚江的心思,怕万一路易送仁仁来,对洪敏无法介绍。

刚刚出门,仁仁已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后面果然跟着路易。做什么打算都迟了,晚江只能大喊一声“仁仁,这边。”好让洪敏早作准备。

洪敏果然做了准备。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了张英文报纸,像是读得很入神。

仁仁丝毫没注意到他。她淡淡地跟九华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便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到一边去了。路易对九华讲他曾经一个月内报废过两辆车,听上去他的车祸也出的比别人豪华。他跟九华火热得让洪敏对着报纸目瞪口呆。最后他握了握九华的手,说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九华成了他酒店的贵宾了。路易随便到哪儿,镜头都是他的。

谁也没想到他来这一手,忽然转向报纸后面的洪敏说:“请你多关照我兄弟。”

洪敏不禁站起身,手已给路易握住了。

然后他谢幕退场,向身后的四个人挥挥手。他当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成全了这一家四口十多年来的头一次团圆。

※※※

从医院分手,洪敏再见到仁仁,是两个月后了。这天瀚夫瑞打高尔夫,晚江把洪敏约到一个中餐馆里饮午茶。仁仁是问一句答一句,只在洪敏不看她时,她才狠狠偷瞅他一眼。并不是瞅他的面孔,她时而瞅一眼他被烟熏黄的手指,时而瞅一眼他脖子上颇粗的黄金项链。瞅得最多的,是他的头发。那完全和九华一模一样的头发上了过多廉价发胶。洪敏总是和她讲那几句话:“仁仁还记得吧?那次在西单商场,爸把你给丢了。”“仁仁还记得吧?……”

女孩当然是什么也不记得的。

后来晚江发现瀚夫瑞打高尔夫球,日子是早早就定了的。只要在卧室的挂历上留一留神,就能发现他圈下的下一个高尔夫日。

这天他们的见面地点是个快餐店。洪敏忽然说:“仁仁头发好好的,干吗染啊?”

仁仁耸耸肩。

“你那些同学,有的打扮得跟妓女似的。”洪敏说。

仁仁又耸耸肩。晚江见洪敏脸上是一副逗乐表情,问道:“你怎么知道?”

仁仁先悟出来了:“好哇──”她指着洪敏:“你这个暗探。一共到我们学校来了几次?”

“上课玩了一节课的手机。”他转向晚江,“她跟另外几个同学在课堂上用手机胡聊。”

两人还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晚江看出他们心里都有些恼。她没想到洪敏会到学校去,藏在某一片阴影里,看仁仁动、静、跑、跳,在课堂上做白日梦,在课间挤在自动售货机前买零食,和女生一块作弄某个男生,发出不堪入耳的鬼叫……他看到了最真实、私密的仁仁。

“你简直是搞恐怖活动。”

“仁仁不许这样说话。”晚江转向洪敏:“你像话吗?”

洪敏脸红起来:“怎么啦?正常的父亲做不成,还不能偷着看看?”

仁仁声音尖利起来:“你这个Creep(美俚语对变态的下流偷窥者的称呼。)!”

“仁仁。”晚江说。

“她刚才说我什么?”洪敏问。

仁仁说:“说你Creep。”“什么叫Creep?”洪敏看看仁仁。他已是借逗她玩的样子来掩饰真实恼怒了。

仁仁连掩饰也不要了,眼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泪。她用英文对晚江说:“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他侵犯我的权力!”

晚江对洪敏说:“以后别去她学校了……”

洪敏还想保持长辈的尊敬,还想把笑容撑下去。但显得有些厚颜无耻了。“要不偷偷去看你,我怎么知道你挨他训呢?板着个老脸,训仁仁跟训孙子似的!”

晚江意识到他在讲瀚夫瑞。她息事宁人地说:“不会吧,他从来不板着脸训仁仁……”

“噢,花了钱,送仁仁上贵族学校,就有资格训我们呀?”洪敏把一个肩使劲往后拧,像他打架被人拉住了。

仁仁惊讶得张开嘴,露出矫正后的完美白牙。她用英文说道:“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人家花了钱,就有资格说,‘仁仁穿短裙子难看死了。’”

晚江想起来了,那次仁仁在校服裙的长度上搞了鬼,被瀚夫瑞看穿了。“瀚夫瑞没说难看死了,他说不太合适。”

“怎么难看死了?仁仁两条腿不穿短裙,天底下就没人该穿短裙。”

仁仁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孔血红的洪敏。他的样子是受了奇耻大辱,她恰恰感到受辱的是自己。

晚江仍想把早先父女俩调侃的气氛找回来。她为瀚夫瑞做了些解释,说他老派是老派一些,恶意是没有的,对仁仁的栽培,也花了心血。

“……要我,调头就走。训谁呀?”

  如果觉得花儿与少年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严歌苓小说全集妈阁是座城陆犯焉识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穗子物语一个女人的史诗无出路咖啡馆扶桑幸福来敲门补玉山居寄居者人寰雌性的草地草鞋权贵绿血花儿与少年铁梨花赴宴者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金陵十三钗白蛇谁家有女初长成倒淌河密语者吴川是个黄女孩也是亚当也是夏娃太平洋探戈严歌苓散文集严歌苓其人其文波西米亚楼非洲札记苓茏心语本色陈冲少女小渔,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