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贾平凹作品高老庄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西夏在集市还未开圆去的,直到四面八方的人挤得一条小街水泄不通,又渐渐过了午时,太阳已经照在稷甲岭顶上,人稀少起来了,西夏还有兴趣在那里转悠。西夏的腿长,生性又好奇,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她从家到校去,若要经过商场就得去逛一次,常常便迟到了,老师一见她迟到,已经没了脾气训她,说:又去商场点货了?!这话西夏一直记着,同学们也都记着,聚会时提起这事就痛笑一顿。在乡下的集市上,对于西夏来说,什么都是稀罕,她把每一个山货铺子、摊位挨着看,把每一样未见过的东西拿在手问这是什么,做什么用,是什么价,卖主们瞧她人高马大,又穿着时兴,认作是城里来的人,腰里有钱,莫不热情介绍货物,甚或欺骗,说得天上没有地上仅存,水也能点着灯,以至于她走过了还撵过来说再便宜一元或五角,弄得她后来就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看不动手。在牛羊猪猫狗市上,到处是牛粪猪屎,热腾腾的臭气冲天,但买者和卖者在那里揣牲口的脊梁,捏牲口的肚皮,扳过牲口的嘴看牙口,然后各自把一个袖子拉长,两只手在袖筒里捏弄。西夏不知道这是做什么,跑近去歪了头看,旁人告诉说:这是讨价还价哩。西夏问怎么个讨价还价那人就比画伸几个指头是代表多少钱的,就又有人说城里人哪里懂这些,偏指着远处的一头驴问:“城里人你瞧瞧这驴怎么有了五条腿?”西夏看时驴的生殖器老长老长地吊在那里,她有些生气。那人说:“四条腿的脚着地的,那是群众呀,群众‘脚踏实地’么,那一条呀,是咱镇政府的领导,领导都是高高在上,晃来晃去的!”便见一个戴着大而厚茶色水晶镜的,衬衣领黑污污的,却披着一件蓝制服的人过来游悠了一圈,说:“德胜,你把饭店关门了?”叫德胜的说:“开了烟酒铺子,你们却拿烟酒赊账,开个小饭店,白条子又收了那么多,我不关门怎么办呀?!”披制服的说:“你这是甚意思?我只去吃过两顿饭啊,打白条子也不是不给你兑现呀!”德胜说:“王主任当然例外啦,你给我办了多大的事情,我应该好好请吃的。”一人说:“德胜,烟酒铺子办不成,饭店办不成,你给咱镇上开个妓院么,那来钱一定快哩!”德胜说:“那更不行,领导上去就才不下来了!”众人哈哈大笑,西夏也笑了。

    从牲口市过来,是集中了一大溜的小吃摊,似乎这里的人来赶集,除了买货卖货,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吃的,那些小吃摊前都是坐着蹲着站着许多人,个个满口红油,一脸热汗。西夏就看见了晨堂在帮他的媳妇卖麻辣心肺汤,晨堂的鼻尖上总挂着一滴清涕,在那里一边忙着把碗筷在一盆脏水里洗刷,一边喊:“麻辣汤,麻辣汤,又热乎又便宜啊!”西夏不愿近去,站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往这边看,旁边一个瓦盆瓦罐儿摊,卖主个子极矮,却老得头发胡子全白了,不停地敲着瓦盆儿叮叮响,说:“女子你不去吃吃?”西夏说:“我怕不卫生。”老头说:“不吃对着的,他那食摊高老庄人不吃,只哄南北二山的,去年两口卖始铬,晨堂卖着时上过一回厕所,不知他用瓦渣擦的勾子还是用土圪垃擦的,手指头上就粘了屎,回来不洗又抓始铬,买始铬的问你手上是啥,他往嘴里一抹:酱辣子,酱辣子!”西夏恶心得就反胃,也不看晨堂他们了,跑去看一个老太太卖花馍。花馍放在一个柳条编织的大方笼里,以面食做就鱼,兔,虎,猪,猪身上又爬满了五毒,造型夸张有趣,颜色大红大绿,西夏爱不释手,拿了照相机拍过来拍过去,最后干脆就把馍和笼全买了。但把花馍拿回去,西夏是不想这么早离开集市的,而提着花馍又不方便,瞧见斜旁正是三治家的饭店,就把花馍存放在那里。那秃头老婆嚷道:“地方真是邪,说龟就来蛇!这就是子路的新媳妇!”一帮五六个妇女就拿眼睛看西夏,西夏不知所措,只得微笑点头。原来这些妇女都是与子路家沾亲带故,或是蝎子尾村人,她们要在后天给子路爹送献奠,又不想在家蒸那大馍或自家蒸不好大摸,便到三治的店里来订做。一个妇女就站在西夏面前,痴呆呆把她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然后对立在桌子前哭丧了脸的一个女子说:“英子英子,你哭你娘的啥尿水哩,你这姨是省城人,家里钱用麻袋装的,可你姨穿的啥,一身棉布,你还讲究要穿不起色的裤子!”那妇女又说:“你没见到菊娃?”西夏说:“我没见过她,她也来做献奠了?”三治的媳妇说:“她是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你们这姐妹俩……”那妇女说:“咋能是姐妹俩,菊娃应该为大,她为小哩!”西夏脸上不悦了,说:“噢,要是在旧社会,子路还可以有三房四房的!”告辞了走出去。

    西夏后悔把花馍存放在店里,女人们的是非多,高老庄的女人她有些受不得,可在街上的人窝里,她倒真希望能碰着菊娃。她虽然没见过菊娃,她自信若是碰着了,能凭感觉就认出她的。但在集市上始终没有见到。她跟着一个头大腿短的人走,矮子又是外八字步,摇摇晃晃走了前去,她也摇摇晃晃起来了。猛地觉得不妥,停下步子,身已拐进一条小巷。巷里有一所砖雕的门面,土红色的院墙上垂落着迎春花蔓,有纸条写着“危墙,行人勿近”,走近才看清是一座寺庙,庙门楼上石刻了“太壶寺”三字,而院墙歪斜得厉害,有一段用三根木椽顶着。西夏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巷的岔道那边顺善背了猪头猪心猪肠的过来,忙避身在一边。忽见墙边竟立有一面石碑,便背身假作读碑的样子。但西夏没想到碑是清代石碑,又写着“农家四季”几个大字,便有了兴趣,就一边用手擦着碑上的小字一边往下读:

    春季事如麻,请坐一杯茶,有话早开言,吾好布生涯。播种有迟早,各宜依时下,务农本争春,节令趁勿差。夏季正耕耘,闲情少关心,时来不可误,苗从何处生?刈麦兼晚种,栽插桑蚕纷。非谈古今时,鸣蝉恐寒生。秋风白露生,劝君莫远行,谷黄宜早收,免致求别人。仲秋防霪雨,霉烂潮湿深,晒干与上仓,早纳国课征。冬季霜风起,收拾柴和米,围炉课儿读,与客谈家计。把酒话桑麻,同乐太平世。祈天尧舜日,击壤而歌欤。

    读毕,想这块碑子怎么立在这里?就听寺门口两个和尚在说着稷甲岭的崖崩,和崖崩崩出的那只千年老龟。回头看看,顺善已经过去了,却又过来三人一边走一边说:“雷刚一身杀气的,鬼也敢寻着他老婆?”“恐怕也就是他杀生太多。”“我以前不信的,现在不由你不信,菜花的男人与她没亲没故,她说的和他的声也一模一样,这才怪了?!”“这怪啥哩,东川三月份还出了个再生人呢。”“什么是再生人?”“就是人死了十年八年,突然几十里外有人来寻他老婆,来的人年轻轻的,老婆却五十岁了,说他生前是这老女人的丈夫,能把生前的事说得清清楚楚,连那女人屁股上有颗痣也说得出来!”西夏听得糊糊涂涂,出了巷子,许多人在嚷嚷要去看雷刚媳妇鬼附了体了,她也不知雷刚媳妇是谁,便跟着人往街东头走。一直走到背街土场子前一户人家,院子里挤满了人,一个女人倒在台阶上双目紧闭,却大声说:“我是得得,我饿得很么,你让菜花来!菜花给我的饭放在柜盖上,他们都抢哩,我抢不到,让菜花把饭给我送到坟上来!”旁边人都目瞪口呆,一个光头汉子就抱了那女人,呼叫:“香香,香香,你醒醒,我是谁?我是雷刚!”香香眼睛仍是不睁,说:“我认不得你,你把菜花叫来!”有人就叫:“去叫菜花来,菜花不来,这横死鬼不走哩!”香香说:“菜花,菜花,我有一双鞋,是胶鞋,我藏在堂屋的架板上,我要穿哩!”就有人说:“谁去南驴伯家看看,是不是有胶鞋藏在架板上,就知道是真得得还是假得得,或是香香装神弄鬼故意要吓雷刚哩!”雷刚说:“香香没这瞎毛病,别人怕老婆,她却是听我的。”旁边人说:“别人怕老婆,你是老婆不怕!”西夏也觉得奇怪,在省城从来没听说过鬼魂附体的事,乡下的鬼倒厉害了?院门口就有人喊:“蔡老黑来了,鬼怕恶人的!”果然众人闪开,蔡老黑拿了一根桃木条走进来,老远说:“是得得缠人了,这得得老实疙瘩子,他来缠什么,害得雷刚猪也杀不了了!我看看。”西夏忙缩头在人背后不让蔡老黑看见,却见蔡老黑过去让雷刚拿一个簸箕来,盖在香香身上,就用桃木条连连抽打,厉声问:“你是谁?”香香说:“我是得得。”蔡老黑说:“得得,你死了就死了,你胡跑什么,雷刚正要杀猪给你叔过三周年呀,你这么害雷刚的老婆,你四叔也饶不了你!”香香说:“这我不管!”蔡老黑说:“你走吧,你有冤你去找地板厂的老板么,他们城里人占了高老庄的土地,用了高老庄的资源,他们富得流油哩,你来缠香香算什么,活着窝囊做鬼也窝囊?!”众人就嘿嘿笑。香香说:“我去厂里了,厂里人气太旺,我不敢去!”蔡老黑说:“那你就欺软的来了?!你走不走?”香香说:“我不走。”蔡老黑叭叭叭连抽了七八下桃条,香香就叫起来“我走我走,可你得答应让菜花把饭送到坟上。”蔡老黑说“这我给菜花说。”香香说:“我还要鞋哩,那鞋不能给菜花她哥穿!”蔡老黑说:“这我也说,你走!”香香忽地睁开了眼,一时头上脸上汗珠咕噜噜滚下来,好像是才耕完一块地似的,说:“我这在哪儿?”众人一哇声喊:“鬼走了,鬼走了,瞧她现在的声就是香香的声了!香香,你知道刚才说的什么吗?”香香说:“我说什么了?我要喝水!”蔡老黑说:“把人背回炕上去,都散了去,散了去!”西夏忙出了院子,心里慌慌地跳,看看天到半后晌,巷道里有风在吹,树也长着,不知那鬼是怎么走了的。

    回到家里,庆升和来正在院子里劈柴,一群小儿在嬉闹,来正懂得拳脚,蛮有力气,三下两下就把一根碗粗的柴劈成几片,庆升说:“好!”来正得了意,也不用斧子,将一根柴支在台阶上,运运气,一脚瑞下去,柴也就折了。小儿们看见,一起起哄,拎了一挥砖来要来正表演头破砖,来正也便剥了上衣,列了马步运气,肚皮上立时一个小球状的疙瘩咕涌涌上,咕涌涌下,最后一紧腰带,双手舞动,已将气运到脑门,举起砖来,呼地一拍,砖哗啦断为三截,满院子人都鼓了掌。娘问道:“你吃过没有?”西夏说:“有什么吃的?”便到厨房去翻,锅里留着米饭和炒肉,还有一小盆肚丝汤。子路扛着一大筛罗的猪心猪肠进来,说:“我以为你在集上吃了?”西夏倒吓了一跳,叫道:“这么多猪内脏?!”子路说:“这叫下水,好吃得很,过红白事,整肉买一半下水也得买一半,没有正肉,全是下水也是好席,若纯是正肉没下水,反被人认为席不好哩!”西夏说:“爱吃些脏东西!”子路在她屁股上拧了一下,痛得啊了一声,娘在门外问:“怎么啦?”西夏说:“手上扎了筛子的竹纤了。”哧哧笑。

  如果觉得高老庄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贾平凹小说全集极花白夜高兴高老庄带灯浮躁怀念狼废都秦腔古炉天狗小月前本腊月·正月白朗五魁鸡窝洼的人家美穴地朋友(散文集)邻家少妇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合集,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