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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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多尔衮到北京以后,重新改组内三院,网罗了一些明朝较为精明能干的大臣。不管这些人在崇祯朝是否被清议所指责,是否曾经犯过这样那样的罪,只要对清朝有用,有人举荐,他斟酌之后,就起用他们。所以如今在他手下有一个为统一全国、处理军国大事而出力的高级官僚班子,称为内三院大学士。他经常召见内院学士们商讨如何剿灭“流贼”,进兵江南。有时召见几位,有时只召见一两位。在这班文臣中,范文程最为他所器重,单独召见的时候也最多。

  工部衙门日夜赶工,已经将多尔衮处理政务的新址修理完毕。这新址就是明朝的南宫,是明英宗复辟之前居住的地方,也是崇祯皇帝常去为国事祈祷的地方。李自成进京期间,这里受到的破坏不大,殿宇巍巍,松柏森森,假山流水依旧。多尔衮到北京以后,为图方便,暂时住在武英殿,处理国政,但今天下午就要迁人新址了。

  到北京以后,他是那样忙碌,真所谓日理万机,每日从早晨忙到深夜。好在他的年纪轻,只有三十一岁,除两腿遇到阴雨天有点疼痛之外,身体没有感到其他不适。如今是九月中旬了,从盛京迎来的顺治皇上明天就要到达通州,两位皇太后和其他几位太妃一同来到。一切去通州接驾的事都准备好了。

  午膳之后,他将一应执事官员找来,将各项迎驾的事询问了一遍,将鸿胪寺拟定的迎驾仪注重新审查。这仪注很详细,前边用满文缮写清楚,后边附有汉文。他自己的案上放着一份,另一份三天前送去给护送车驾的王、公、大臣。多尔衮完全被一种胜利的兴奋心情陶醉了。他要求迎接圣驾的礼仪尽量隆重,不能使汉人轻视他满洲是“夷狄之邦”。如今就要拥戴小福临做中国的大皇帝,气派要大。从此以后不再是关外一隅的皇上了。

  用什么仪仗来迎接,他用不着操心,如今有整套明朝留下的皇帝仪仗,名叫“卤簿”。这“卤簿”两个字,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曾经请汉大臣给他解释过,可是他仍不明白,只知道这是一套皇上专用的十分完全、十分漂亮的仪仗。他进北京的时候,汉族的官员们也曾用这一套叫作“卤簿”的东西把他迎进宫来。

  他亲自去宫院中几个地方看看。首先他关心的是坤宁宫。按照满洲习俗,这是紫禁城中最神圣的地方,好比盛京的清宁宫,是敬神跳神的地方,也是赐王公大臣吃肉的地方。所幸的是坤宁宫没有烧毁,已经按照满洲风俗进行了改造,里边原有的陈设都搬往别处,皇后的宝座拆除了,向南的门窗都拆除了,下边用砖头封堵,上边安装窗子。西暖阁不再有了,除保留东暖阁之外,整个打通了。在原来进东暖阁的地方安装了一道门,以便进出。另外在坤宁宫的东南方,相距几丈远,竖立了一根三丈多高的神杆。坤宁宫内的西墙上挂着一块木板子,名叫“神板”,另外还挂着一些神像。神像下边摆着跳神用的各种法物。在盛京时由于地方狭小,煮肉的大锅都搁在清宁宫内,天气稍热,便火光灼灼,烟雾蒸腾,荤气熏人。如今这坤宁宫的局面大不同了,宫院内房屋很多,煮肉的锅、炉都放在别的地方。

  多尔衮同王公大臣们议定,两位皇太后要各住一座较大的宫院。在盛京的时候,不管是大妃,还是别的妃子,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房子很少。如今忽然间来到北京,紫禁城中有的是宫院,愿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可以住得自由多了。多尔衮还决定,因福临如今还很小,在成人以前暂时同他母亲住在一起。好在他母亲十分聪慧,认识满洲字,也认识不少汉字,可以教育福临成长。

  多尔衮看完宫院后,在紫禁城中就没有什么他关心的事了,以后处理朝政将在他的摄政王府,必要的时候才进宫来。于是他坐轿出东华门,往南宫去。沿路看见紫禁城的角楼修得那样精巧,御河中的水那么清,树木呈现一派斑斓的秋色,他感到十分愉快。在盛京哪有这样的景色啊!他又想到了福临的母亲圣母皇太后,想到马上就要看见她,心中飘荡起一股特别的感情。

  刚回到摄政王府,刑部尚书吴达海前来向他启奏,说是查获了一名要犯,是两个月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原来法名不空,离开五台山后,改名大悲。这和尚还带有一个道士,一个小和尚,如今尚未提到。他在京城内外托钵化缘,暗访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又联络江湖豪杰和从前从辽东回来住在家中的官兵,密谋一旦寻找到太子或皇子,便要保护他们逃往别处,拥戴为君,妄图号召军民,恢复明朝江山。

  多尔衮问道:“怎么查获这个和尚的?”

  刑部尚书说:“他暗中联络的那些人,也有害怕的,到顺天府衙门自首。顺天府就派人把他逮捕了。可是那个自首的人,详细情形也并不清楚,对这个和尚的来历也不清楚,是别人找他联络,他自首的。现在顺天府已经抓到几个人,但他们实际都没有当面跟和尚谈过话,只知和尚是来探查太子和二王下落的,其他都不知道。”

  多尔衮问:“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刑部尚书说:“已经拷问了一次,死不招供。此人甚为桀骜,问他的话,都不肯回答,目中无人。审问他的时候,也不肯下跪,拼着一死。”

  “这案子范学士知道么?”

  “范学士已经知道。”

  “你下去吧,在狱中严加拷问,务要问出他的真实姓名,还要问他都联络些什么人物,在朝中有没有联络什么人。”

  随即范文程被叫进宫来。多尔衮屏退左右,向他问道:“刑部狱中现押着一名叫大悲的和尚,原名不空,这件事你可知道?”

  范文程说:“臣已经知道,他是图谋反我大清,妄图拥戴崇祯太子登极,恢复明朝江山。”

  多尔表问道:“你们内院学士中有人知道这个和尚吗?”

  范文程说:“内院汉大臣中,大家都纷纷议论此事,却无人知道这和尚是谁。臣想,纵然汉大臣中有人知道,为着避祸,也只会佯装不知。但不久必可水落石出,请王爷谕知刑部,对和尚不可拷问过急,更不可用刑。应在狱中优礼相待,迟早会明白究竟,说不定此人对我们大清十分有用。”

  多尔衮问:“好生待他,他肯说出实话?”

  范文程说:“臣不仅想使他说出实话,查到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下落,还想使他归我大清所用。王爷志在剪除流贼,平定江南,建大清一统江山,凡是有用之材,尽量收归我用。”

  多尔衮问道:“一个出家的人,会有多大本领?”

  范文程说:“不然。明朝永乐皇帝驾下有一位住命大臣名叫姚广孝的,为永乐定天下建立大功,原来也是一个和尚,法名道衍。安知这个大悲和尚不是道衍一流人物?只是他所遇的时势不同罢了。”

  多尔衮欣然点头,赶快命人去刑部传谕,照范文程的意见办。范文程又说:“刚才臣命一个细心的笔帖式去刑部狱中看一看,据他回来向臣禀报,大悲虽系年过花甲之人,可是双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决非一般和尚可比。而且最可疑者,他自称出家多年,可是至今并未受戒,头上没有疤痕,足见他不甘心终老空门,这出家必是有为而作。此人身世来历必须查明。”

  多尔衮也说:“崇祯的三个儿子到如今一个也查不出下落,岂非怪事?”

  范文程说:“既然大悲和尚只在京城内外暗访,可见崇祯的三个儿子或者某一个皇子,必有线索,是隐藏在京城内外,只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见面,大悲就被顺天府捕获了。”

  多尔衮说:“崇祯的三个儿子必须限期查到,免留后患。”

  范文程说:“正为此事,要好生优待大悲,更要防着他在狱中自尽。”

  “他会自尽?”

  “是,王爷,他怕在酷刑之下偶然失口,所以有可能自行灭口。”

  “你自己去告诉刑部,谨防这个和尚在狱中自尽。”

  “喳!”

  “还有,将大悲捕获下狱的事,严禁外传。自从我人关以来,凡明朝的宗室藩王,不管是李自成败逃时扔下的,还是自己上表降顺的,我朝一体宽大思养,为的是能够查到崇祯的三个儿子。如今到处清查户口,原来我疑心这三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或已经逃往南方;如今看来,必有一两个还在燕京城内外。从大悲这一案中,必可找到太子。”

  随后他们又谈了关于明天一早去通州迎接圣驾的事,范文程便亲自往刑部衙门去了。

  满洲小皇帝福临一行,由众多的王、贝勒、贝子、公、大小满、蒙、汉官员护驾,带着许多兵丁,浩浩荡荡,于八月二十日自盛京起程,差不多用了一个月时间,于今天上午来到了通州。随驾的前站官员已经在通州城外准备了行殿,那是用黄色毡帐外包黄缎搭起的帐篷,内有精致的挂毯,顶有黄旗,十分宽大,设有宝座,拜垫,可以举行小型朝会。

  行殿安置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十天前就有地方官督率兵民将土地平整,并用石磙轧实,轧光,上面铺了很细的黄沙。行殿后边还搭了一座黄色的帐篷,那是两位皇太后临时休息和受礼的地方。附近还有几座民宅,半月前就将居民迁空,经过修理粉刷,门窗油漆,焕然一新,专供盛京来的女眷们临时休息和更衣使用。

  从北京到通州,一共四十里路。每隔四里便设有一个供多尔衮和诸王大臣临时休息、吃茶的地方。事前将大路加宽了,修整得十分平坦,路面上铺了又细又匀的黄沙。从山海关到通州,也有黄沙铺路,但没有这四十里这么讲究。大路左右不整齐的破房草屋都已经拆除了,每隔不远就用新鲜的松柏枝和彩绸扎成高大的牌楼,牌楼上用黄缎恭恭敬敬写着:

  “大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色刚亮,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出朝阳门,往通州迎驾。这一队以多尔衮为首的满、蒙、汉王、公、大臣和朝鲜显贵,从通州南门的外边往东,在通州东边二三里处的路旁跪下,等候迎驾。

  顺治小皇帝和两位太后被多尔衮等迎接到通州南门外行宫的便帐中稍事休息,梳洗,更换衣服。从离开盛京的一个月来,小福临一路上开了眼界,长了知识,胆子也大了许多。他明白很快就要进人燕京,进燕京便要做中国的大皇帝了,也就是母亲常常用蒙古话说的“大汗”,父亲用满洲话说过的“老憨”。母亲很早就在盼望着来到燕京,由叔父多尔衮保他做皇帝。谢天谢地,今天果然到了!两天来他看出母亲特别愉快,当然他也很高兴,但总不像母亲那样时时都挂着笑容。现在他已经由宫女服侍,换好了上朝的衣冠,母亲将他叫到面前,小声嘱咐几句,特别用加重的口气对他说:

  “你坐在宝座上,不管什么人向你磕头,你不要说一句话,身子不要动一动,看见可笑的事不要笑,要牢牢记住你现在是中国的大皇帝啦。”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不禁流出了激动的热泪,连声音也打颤了。

  福临记牢了母亲的嘱咐,同时打量了母亲的崭新装扮。发现她从头上到身上,全是绣花,珠宝耀眼。脸上还薄薄地搽了粉,浑身散发出香气,比平时更美。他又看一眼那一位皇太后,虽然也是同样装扮,可是已经很老了,一点也不美。他嘴里不说话,心里赞叹说:

  “妈妈真好看啊!”

  一位御前大臣进来跪下,用满洲话说道:“请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前往行殿行礼。”

  小博尔济吉特氏望一眼姑母,回头向跪在地上的御前大臣微微点头。御前大臣刚刚退出,皇太后们正要同小皇帝前往行殿,不料小皇帝突然向母亲胆怯地小声说:“我要撒尿!”

  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不觉眉头一皱,问道:“不能够忍耐一下?”

  小皇帝恳求说:“快憋不住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想着摄政工率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正在等候,小福临又已穿戴整齐,正要前去受朝,偏偏又要撒尿,真不是时候!然而她不能对皇帝动怒,更不能在此时动怒,只好无可奈何地向身旁的宫女们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宫女将小皇帝带人更衣的一座偏殿。

  小博尔济吉特氏望着姑母说:“是的,在路上打尖时,福临喝了一碗茶。刚才到这里,宫女们忙着服侍他洗脸,更换朝服,把这事忘了。”

  大博尔济吉特氏笑一笑,用蒙古话说道:“幸而他是个聪明孩子,趁早说出来,要不然坐在御座上受朝拜,一则坐不安稳,二则说不定还会尿湿了裤子。”

  行殿外陈设着皇帝的仪仗。行殿内十分宽大,向南的门窗全部打开。正中面南设有高出地面二尺的木台,铺着黄毡,名叫“金台”,上边摆着宝座,东边设着两位太后的宝座,西边设着皇帝的宝座,中间用黄缎帷幔隔开。两位皇太后和小皇帝坐在宝座上,不仅可以看见广场上请王、贝勒。贝子、公、群臣等的活动,还可以看见广场外旌旗蔽野、禁卫森严的景象。

  一老一少的两位皇太后先行一步,由众女官和宫女簇拥着,在乐声中走进帐殿,升人宝座。接着,小皇帝福临在一群侍卫围绕中来到,在帐殿外停住,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礼。他果然没有害怕,也不慌张,凭着一个贴身侍臣的关照,依照鸿胪寺官员的赞礼声行礼。这次行礼因为是在关内,场面很大,所以他感觉新鲜,但是到底有多么重要,他却不曾去想。

  福临在乐声中进人帐殿,被传臣搀扶着绕过“金台”的正面,从西边登上铺着黄毡的矮梯,升人宝座。抬头望见广场上的王、公、大臣们和广场外的禁卫兵将,他越发感到新鲜,好看,有趣,不觉露出微笑。尤其当他看见远处村庄的树叶还没有落,靠河岸野地里还有庄稼和青草,更加高兴,在心中惊叫:“中国就是好!”他在心中惊叫时不自觉地身子一动,手碰着胸前的长串朝珠,他无意识地抓住一颗又圆又光的朝珠,玩了起来。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鸿胪寺赞礼官高呼:“奏乐!”乐声又起了。又一个赞礼官高呼:“摄政王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率领请王进殿!”他猛然一惊,赶快放下了玩弄朝珠的小手,一动不动,摆出一副肃穆庄重的神气。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多尔衮总不免有点害怕。尽管母亲一再告他说多亏摄政工多尔衮的忠心拥戴,他才能继承皇位,可是他老是同多尔衮缺少感情。

  摄政王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进人行殿,先到两位皇太后面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当多尔衮走进行殿的时候,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眼望去,觉得他比在盛京时更显得英俊,气色更好,器宇也更为不凡,不由心中暗暗赞赏。但是她既不能同他说话,也不能对他流露出像往日那样亲切的眼神,更不能对他的行大礼有丝毫谦让。关于人关后要按照汉人的朝拜礼节,免得汉人在背后议论,多尔衮已经几次差满人大臣回盛京讲明白了。从去年她的儿子小福临被拥立为大清皇位继承人以后,虽然她的身份大大地不同从前了,可是每次多尔衮进宫同她见面,礼节上都很随便。今天多尔表权势-赫,率领着诸王大臣向她行这样隆重的礼,而她庄严地坐在宝座上受他的礼,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她忽然想到,多尔衮真行,一进到北京,就赶快学汉人的朝廷礼仪,使她来到北京就受到做皇太后的尊荣。唉,中国啊中国,果然是礼义之邦!

  当多尔衮行礼毕,站起身来,望她一眼,同她的目光遇到一起时,她的心头不觉一动,同时从她的嘴角泄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登时满脸鲜红,一双明亮而聪慧的大眼睛突然湿润,不知是由于对多尔表的感激,还是这场面太使她心情激动?……她自己也不明白!

  摄政王朝拜以后,当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分班向她行三跪九叩头礼的时候,她虽然表情庄严,木然不动,心思却再也不能专一,曾经一霎时听到行殿外的乐声,特别注意到吹海螺的声音没有了,她暗想这大概全用的是明朝皇家音乐,从此以后,奏乐时不会再吹海螺了……

  知道洪承畴同几位内大学士走进帐殿行礼,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的眼睛才真正注意面前行礼的人。洪承畴不敢抬头看她,她却留心看洪承畴的神气和每一个动作,觉得很可笑。仅仅两年前,她还亲自往三官庙的四室中给这个矢志为国尽节的人送人参汤呢!她眼前分明还留着当时的影子,她站在这个人的床前,劝了他几句话。那时,这个要为明朝尽节的洪承畴,又黄又瘦,须发蓬松,靠立枕上,好像快要死了,却竟然用怒目望她。如今还是这个人,养得又白又胖,鬓角和脸颊剃得很光,却带着几分惶恐,跪在她的面前行三跪九叩头礼,要山呼万岁,真是毕恭毕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世间事多么有趣啊!她心中想笑,可是她的眼色和神志中却只有庄严。

  多尔衮随即率领诸王、贝勒、贝子、文武群臣到了福临面前,在乐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山呼了万岁。然后都在行殿外排班肃立,继续奏乐。

  两位皇太后下了宝座,回到行宫帐中,小皇帝也回到行宫帐中。当他们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更换衣冠的时候,多尔衮率领请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回北京去了。通州南郊的驻跸处仍然是警卫森严,族旗蔽野。小皇帝重新恢复了自由,跑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问道:“妈妈,要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才进燕京么?”

  “是的,你莫急,从明天起你就是紫禁城的主人了。”

  “妈妈,真的?”

  小博尔济吉特氏微微一笑,俯身将儿子搂住,突然滚出了激动的热泪。

  第二天,即九月十九日未刻时候,从满洲来的小皇帝。皇太后等以卤簿、鼓乐前导,都乘着三十六人抬的黄缎龙凤大轿,进了正阳门。文武百官跪在正阳门外迎接。小皇帝不大注意跪在地上的人,因为这已经看得够多了。他在轿中仰望着正阳门的城楼,十分惊骇。呀!这么高大,要顶住天了!

  过了正阳门,又穿过棋盘街,便来到大清门前。小博尔济吉特氏胸中很不平静。她抬头看大清门。大清门也有像正阳门那样的箭楼,十分高大雄伟。她在沈阳时已经听说这一道城门几个月来变化的情形。起初叫作大明门,李自成进北京以后改称大顺门,如今又改称大清门。此刻她虽是匆匆走过,却看见匾额上果然一边用汉字、一边用满字写着“大清门”。过了大清门,两边是很长的两排房子。走过这很长的两排房子,才来到金水桥边。多尔衮率着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在金水桥外跪着迎接。可是皇上的轿子、两位皇太后的轿子都没有停,从中间的金水桥上匆匆过去了。进了承天门后,又过了一道城门,小博尔济吉特氏知道这就叫端门,然后她才从轿中看见午门。在盛京也有这样一道门,可是同午门比起来,实在寒酸,小得不能相比。她听说这午门又叫作五凤楼,实在没想到有这么巍峨、壮观。啊,这就是紫禁城的南门!她又一次对这巍峨的建筑感到震惊。从端门到午门这一段路上,左右也有两排房子。单单这一段路程,就比盛京的皇宫院子大得多,房子也多得多。到底紫禁城里边是什么情况呢?她简直想不出来。

  进了午门,随即落轿,换成四个人抬的步辇。小皇帝和她的母亲向左转,从右顺门往武英殿去。大博尔济吉特氏从午门内向右转,从左顺门去另外一座宫院。

  一到武英殿宫院外边,又是一道金水桥,然后进武英门,进武英殿院子。小皇帝和圣母皇太后乘坐的龙凤步辇,从武英殿的东边绕道过去,到了后院,在一座比武英殿稍小一点的宫殿前停下来,随即由太监、宫女把他们迎进里边。这地方叫作仁智殿,又叫作白虎殿。如今因为别的宫院都正在修理,所以多尔衮同几个大臣商量,要小皇帝和他的母亲暂时住在这里。皇上住在西暖阁,圣母皇太后住在东暖阁。中间也设有御座。为着小皇帝有时要受群臣朝见,所以武英殿的正殿不再住人。武英殿和仁智殿实际是一座宫院,所以往武英殿去受群臣朝贺,也很方便。再过几天,等小皇帝住在仁智殿习惯以后,圣母皇太后将离开他,住在东边的慈庆宫。

  小博尔济吉特氏和皇上赶快在宫女的服侍下洗脸更衣,然后用膳。用膳的时候奏着细乐,果然是中国的皇家音乐,果然不再吹海螺,果然这音乐比满洲的音乐文静得多了,好听得多了。可是小博尔济吉特氏又不再很注意音乐了,而是想着这紫禁城到底有多么大呢?房子到底有多少呢?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笼罩在她的心上。她急于想打听,但又恐怕失了皇太后的身份,特别是刚刚进人燕京,她不能叫汉人看不起。

  用膳以后,一个内侍来向她启奏: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将在申末酉初的时候进宫来见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中一动,她急于想知道今后如何统一天下,使她的儿子长久为中国之主,也很想知道眼下用兵的情况。还有原来在盛京时,她就知道,到燕京后小福临要重新举行登极大典,算是大清朝在中国的开国皇帝,不再是满洲一个地方的皇帝了,现在这登极大典准备得怎么样:这些都是她十分关心的事。她不是那种庸庸碌碌、不关心朝政的妇女。尽管她不愿意干预朝政,也知道多尔表决不会允许她干预朝政,但是她要对大事心中明白。这种关心,不仅是为着大清,也为着她的儿子。她还有一个秘密的心思,是想赶快见到多尔衮,当面同他谈几句话。在盛京的时候,以及在路上的时候,她都曾经梦见过多尔表。有一次她从梦中惊醒,为什么会惊醒呢?那梦已经有点模糊了。总之她怕他,又想见他,而且深深地爱他的英俊、能干,为大清立下了不朽的大功。倘若当年老憨死的时候没有多尔衮辅政,不拥立她儿子福临继承皇位,或者干脆由豪格继承皇位,她今天就不会来到关内,来到燕京,甚至是否还活在人世,都说不定。她没有回答内侍的话,仅仅点了一下头,意思是“知道了”,表情是那么的冷淡和庄严,把内心的激动和温暖的感情掩盖得一丝不露。

  小福临一用过午膳,就急着要看皇宫,随即由宫女们服侍他跑出去了。小博尔济吉特氏也很想看看皇宫,但她故意装作不那么性急,向身边侍候的汉人宫女问道:

  “我进午门以后,看见北边那座宫殿,烧毁了一部分,那可是皇宫中最大的宫殿?”

  宫女跪下说:“启奏太后娘娘,你看见的那叫作皇极门,它是往皇极殿去的一道门。”

  小博尔济吉特氏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想,那怎么能是一道门呢?宫女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赶快解释说:

  “它虽叫作皇板门,可是也大得很,往里边去要走一段路,才是皇极殿。皇极殿才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座宫殿,可惜烧毁很多,如今重修也很费事,马上还修不起来。”

  小博尔济吉特氏很想去看一看,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接着又随便问问宫中情况,问了以后,她才说:“我在盛京时候,人们从燕京去盛京,也常向我说到紫禁城中的情况,说是宫殿多得很,还有御花园,还有什么什么宫,什么什么殿,我都记不住。还说这紫禁城外,有海子叫作金海的,一片大水,可以划船。水中间还有亭台楼阁,许多宫殿,还有假山……看起来光这一座紫禁城,”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而内心里叹息说,“就比盛京城大得多!”

  随后她换了衣服,命宫女和太监带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她一面走一面想:

  “既然来了,先饱一饱眼福吧。”

  如今除从盛京带来的少数宫女之外,许多明朝宫女又找回来了。这些明朝宫女已经改换满洲装束,穿着高底花盆鞋,走路已经习惯了。在盛京的时候,宫中很少有太监;如今明朝的太监一部分又回到宫中。另外,盛京的一部分包衣变成了侍卫,可以在宫中服侍。如今要学习汉人的规矩,除了太监,男人不能随便在宫中进出,更不能住在宫中。

  一听说圣母皇太后要去几个地方看一看,马上就有大群的宫女和太监准备好了,有的在前引路,有的在后跟随。这种排场,小博尔济吉特氏在盛京时连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看了几个地方,不住地在心中赞叹。尽管以前人们常告她说紫禁城中的皇宫有多么好,使她听得发迷;可是今天随便走了几个地方,发现她所听到的和她所想象的皇宫比实际还差得很远,天上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也不过这个样子,恐怕还不如紫禁城呢!可惜她今天不能全看,更不能看看三海,因为要回来等待多尔衮,于是没有看尽兴就转回来了。她忽然想到老憨王皇太极,不觉心中叹息说:

  “要是他今日活着,亲自来到北京……”

  忽然她又转念,要是他活着,小福临不会登极,她也不会有圣母皇太后的身份!

  她又一次在心中感激多尔衮,眼前又出现了多尔衮英俊的影子。可是忽然又心头一沉,暗暗想道:多尔表会不会有二心?他真的拥戴小福临坐天下么?她不敢想下去,走回仁智殿,又换了衣服,薄薄地施一点脂粉,等候着摄政王到来。她心中猜想:他来行什么礼呢?会说什么事情呢?他是不是先去那个皇太后那里,然后再来这里呢?……这一刻,她莫名其妙地心中七上八下,又感到焦急,又害怕一个人见多尔衮。不是怕别的,是怕多尔衮的一双眼睛。有时那双眼睛看得人多不好意思!倘若在平民百姓之家,叔嫂之间本来可以自由一些。可现在她是圣母皇太后,而多尔表是摄政王,见面时左右都需要有宫女、太监侍候,她得处处谨慎,连半句不合皇太后身份的话也不要出口,连一个眼色都得小心哪!

  多尔衮终于来到了。她先听见宫女和太监禀报,随即听见多尔衮的脚步声,知道他已经快进仁智殿,她心中“通通”地跳起来,觉得呼吸也不很自然了。可她是皇太后,只能坐在东暖阁的御榻上静静地(实际上可不平静!)等待。多尔衮进来以后,在宫女、太监面前也不能不赶快跪下向她行礼。随即她叫多尔衮在椅子上坐下。说什么话好呢?她使自己心情镇定下来,称赞多尔衮率兵进关,杀败了“流贼”,来到燕京,平定中原,建立千秋功勋。说到这里,尽管她竭力想使自己口气平静,态度肃穆,然而不可能了。她心中充满了才进人北京城的兴奋和对多尔衮的感激之情,不觉声音打颤,眼中充满了泪花。多尔衮赶紧问候她一路辛苦,又称颂她进山海关以后,对如何传皇帝口谕,如何赏赐沿路迎驾官员,处置得十分得体。小博尔济吉特氏说:

  “皇上太小,不懂世事,多赖几个护驾的大臣在身旁随时替我出主意。不过自从你摄政王爷率兵人关,我也学会替国家大事操心,常常打听关内的战事。摄政王爷的重大谋略,我也知道一些。汉人的风俗礼节,我也渐渐地明白了。现在这江山全靠摄政王爷,以后摄政王爷就是大清朝的开国之人。后世怎么写我且不管,我同皇上母子俩是不会忘记摄政王爷这开国功劳的。”

  随后多尔表向她谈了皇上将在十月初一日登极的事。各种应该准备的事早在准备,还没有准备完,各个衙门都在为这事忙碌。又谈到宫殿被李自成烧毁了很多,正在修复。有的工程浩大,如乾清宫吧,一时很难修复。皇太后和皇上暂时就住在这里,过些日子,皇上在这里住惯了,请皇太后搬到东路的慈庆宫住,院落较大,离御花园比较近些。乾清宫没有修复,以后文武百官就在武英殿朝见皇上。皇上年幼,住在这里上朝较近。明日上午辰时三刻,王公百官就要来武英殿朝见皇上。这是初次朝见,大小朝臣中多半是新降汉人。请大后今晚教导皇上,明日上朝时不能失仪。

  “在盛京时候,因准备迁都北京,也在大政殿演习过多次上朝的礼。皇上虽是幼小,倒是个聪明伶俐孩子,我今晚再嘱咐一遍,想着明日他不会失礼的。”

  多尔衮又说:“从明日开始,由礼部满汉大臣和鸿胪寺官儿们每日进宫,在武英殿教皇上演习登极大典。十月初一日,皇上登极之后,宫中就没有事了。”

  接着,多尔衮又说了以后如何派满汉有学问的大臣辅导皇上读书的事,但就是不谈如何消灭流贼和平定江南的事。圣母皇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打仗的事情如今是怎么安排的?”

  多尔衮说:“这是机密大事……”

  小博尔济吉特氏向宫女和太监们使个眼色。宫女和太监们立刻轻轻地退了出去。仁智殿东暖阁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暖阁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这时阁中静悄悄的,轻烟缭绕,芳香满室,沁人心脾。多尔衮望一望小博尔济吉特氏,恰好四目相遇。小博尔济吉特氏的脸颊不觉绊红,同时想到梦中的事情,更觉不好意思,连呼吸也不顺畅了。她赶快将眼睛避开,略微低头,下意识地将嘴唇轻咬一下。

  多尔衮告她说:“已经命叶臣率兵进人山西,各府、州。县望风归顺,目前正在围攻太原,说不定三五日内就会有捷报到来。”

  小博尔济吉特氏问:“可是镶红旗的那个叶臣?”

  “正是他,镶红旗的一个佑领。多年来他打过许多胜仗,有些阅历,所以这一次我派他去进攻山西。另外,要下江南,统一中国,必须先剿灭李自成这股流贼。我大清已经占了山西全省,河南省也会很快归顺,李自成没办法固守陕西。如今我大清赖上天保佑……”

  “也有九仙女保佑。”

  “是呀,仰仗诸神保佑,祖宗的神灵保佑,如今进关还不到五个月,已经满盘胜棋!”

  “谢天谢地!子孙万代都要感激你摄政王爷的开国大功!”

  多尔衮由于军事上的胜利和小博尔济吉特氏的称赞,更加意气风发,忍不住定睛望着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一动,不觉咽下去一股口水,忽然想着他的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都没法同她相比。离开几个月,她养得更丰满红润,更加使他动心!他看见她的放在膝上的双手,竟是那么柔软,那么嫩,那么小,他真想摸一摸!可是窗外廊檐下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向窗外低声而威严地说:

  “奴才们回避远处!”

  当小博尔济吉特氏一开始看见多尔衮眼中的不平常的光彩和脸上神情,就不由得一阵心跳,胸脯紧缩,连呼吸也不顺畅。听到多尔衮吩咐奴才们回避远处,她暗中吃了一惊:我的天,他想做什么?她的脸颊通红,低下头去,回避开多尔衮的眼睛。自从小福临继承皇位以后,多尔表进宫去同她见面的次数多了。她早已觉察出多尔衮在她的面前流露的秘密感情。实际上,她自己的心中何尝是一池冰水。她暗中想过许多遍,甚至有一些永远不能告人的思想有时进人梦中,在醒后感到迷离、恍惚甜蜜、羞惭,使她不敢多想,却又排遣不去。她明白,她不该与多尔衮同岁,又是他的年轻寡嫂,所以才惹出多尔表的痴念。唉,怎么好呢?为着儿子的皇位,她不能得罪了多尔衮,可是为着她处在圣母皇太后的地位,全国臣民仰望,青史千秋名节,她决不能同意多尔衮的痴念。万一他趁着这时候动手动脚……

  她忽然用庄重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多尔衮问道:“摄政王爷,你下一步如何剿灭流贼?如何平定江南?可以告诉我知道么?”

  多尔衮看见圣母皇太后的庄重神色,心中的情欲登时收敛了大半,回答说:

  “很快就派兵遣将,剿灭陕西流贼不难。”

  “等攻下太原之后,仍命叶臣进兵陕西?”小博尔济吉特氏又问,用意是使他不再生出邪念。

  “不,他不是统帅之才。我很快就要命阿济格率吴三桂等大军从塞外向西进攻榆林、延安,再从北边进攻西安,平定陕西。如今山东差不多已经平定了。大军还没有进到河南,地方上明朝的官们,还有流贼设的官们已经纷纷准备向我朝投降。我本来决定命多锋带兵平定江南,只是近来李自成声言要派刘宗敏率三十万人马出潼关东来,与我朝作战,所以我暂缓去平定江南。倘若李自成确实还有点力量,我就不能不改变我的用兵方略,命多锋往河南,从东边攻渲关,进兵西安。这样两路兵马,阿济格从北路,多锋从东路,不要多长时候,一定会把陕西平定。一旦攻下西安,消灭了李自成,阿济格就专力追剿李自成的余党,多铎就专力下江南。看来上天保佑,我大清朝统一全中国的大势已经定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说:“我常常在神前为王爷祈祷,但愿王爷早日成功。”

  她不敢问得太多。虽然她想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她怕多尔衮会起疑心,认为她是一个聪明有办法的女人,将来说不定会教育小福临过早地懂得朝政,懂得军国大事,这对他摄政王是不利的。多尔衮倘生此心,会对她母子不利。于是她又笑着说:

  “王爷,至于怎么用兵,我知道这么多就够了。我是一个妇女,也不愿多操这份心,一切听凭摄政王爷你做主。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是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在宫中使小皇上好好读书,成长起来。在盛京的时候他已经能认满文了,今后要请老师教他多认汉字,多读汉人的书。我想摄政王爷一定有很好的安排。”

  多尔衮说:“已经安排好了,在翰林院中挑选一两个有学问有道德的人,专门教他读汉人的书,认识汉字。孔夫子的书,孟夫子的书,都得好好地讲给他听。”

  小博尔济吉特氏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好了,等登极大典过后,就可以让他每天好生读书。他如今还小,就知贪玩。”

  多尔衮说:“如今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有一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儿叫王爷放心不下?”

  多尔衮谈到崇祯的太子和两个小王,原来是跟着李自成到山海关去的。李自成被打败以后,这三个孩子不知下落。倘若他们还留在民间,必然成为大清的后患。小博尔济吉特氏听了后,说道:

  “天下大势已经定了,这些小孩子能有什么作为?”

  多尔衮说:“皇太后不要轻视这三个孩子。如今流贼等着消灭,不足为患;南京新立的福王,也不足为患,一则我听说南方文武群臣各自一心,二则听说这个福王一向不管事情,是个败家子弟,不孚众望。我们大军一到江南,南京必然是树倒猢狲散,用不着费多大心力。现在倒是崇祯的太子和两个皇子,倘若没有死,只要有一个留在民间,就会被有些人拥戴为君。他们是真正的崇祯皇帝的骨血,名也正,言也顺,那时号召各处军民与我大清争夺江山,可是后患无穷。”

  “既然这样,王爷务必多方面明察暗访,将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的下落查个水落石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正是这话。我已经传谕各地,凡是明朝的亲王、郡王,只要自首投顺或是被我们找到的,都不许杀害,一体思养起来。有献出太子的将给予重赏,有藏匿的就严加治罪。”

  说罢,多尔衮起身告辞。小博尔济吉特氏为着儿子的江山完全依靠多尔衰,一定要笼络住他的心,当又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故意从眼睛和嘴角露出亲切的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那含情的秋波一转,使多尔表又不禁心中一动,也报以微笑。小博尔济吉特氏目送他出去以后,心中暗想:“对睿亲王这个人,我以后怎么办呢?”

  多尔衮乘步辇出宫,从东华门到摄政王府的路上,他换乘了三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在轿上不断地胡思乱想,眼前总在浮动着圣母皇太后的眼神和笑容,耳畔好像又听到她的非常好听的说话声音。他有一个打算,至今还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准备在小福临登极大典之后,把自己的封号再变一变,而几天之后,他就要先向他的心腹。内院大学士们透露出来。他心中暗暗地说:“摄政,摄政,叔父摄政……皇父摄政……皇父……”

  小顺治皇帝进人紫禁城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日,上午在武英殿宝座上受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的朝贺。从此以后,宫里宫外都忙于他的登极大典。最忙碌的是多尔衮,一切军国大事集于一身,简直忙得不可开交。登极大典,牵涉的问题很多;登极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事情等着完成,这都需要准备;各种祭文、祝文,经内院大学士拟定,用满、汉文字缮写清楚后,也要呈到他的面前,由他再斟酌一遍,才能决定。最费斟酌的是,皇帝登极,要向全国臣民下一道诏书,这更是无比的重要,几乎是每一段文字都需要他召集几位大臣,反复讨论,才能最后决定。

  然而尽管他忙得几乎不能休息,心情却无比地愉快,无比地振奋。如今在他身边工作的已不再像盛京时只那么几个人了。自从到了北京,明朝的旧臣纷纷投降,其中有些人很有学问,熟悉典章制度,可以帮助他平定中原,也可以帮助他建立当前的开国规模。他是利用这批新投顺的汉人大臣来治理汉人,治理中华,使人们今后不能再说大清朝是“夷狄之邦”。原来在盛京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制礼作乐”,如今接受了汉大臣们的建议,实际也就是他们的启发诱导,大大明白了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这真是“开国规模”啊!多尔衮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每日紧张地处理朝政,同时每日都学到新的学问、新的知识。

  皇帝登极的繁杂仪注、各种祝文、册文、诏书等等,一直到九月将尽的时候才完全定稿,最后又重新缮写出来,满文在前,汉文在后,写得清清楚楚,规规矩矩,呈到他的面前。他也最后一次作了审定。甚至对于王公大臣们封、赏,各人封号上有什么改变,赏些什么东西,赏多少,都得由他审定。还有一件在盛京时被忽略了的大事,就是对于死去一年多的皇太极,需要加一个谥号,还要有一个庙号,得乘此时机按照汉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礼制行事。这谥号就是对死者的歌功颂德,庙号就是把死者的神主放在宗庙里边,给定个称号。这一切事儿是那样的讲究,那样的复杂,使多尔哀大大地长了见识。他现在更加明白,靠兵马可以占领燕京,统一中原,可是要长久占领中国,治理天下,光靠他在满洲习惯了的那一套就不行了,需要赶快把汉人的这一套本领统统拿过来。

  一切该准备的事儿准备好了,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多尔衮率领清王、贝勒、贝子、公、满汉文武官员上了一通表,内有这样几句话:

  恭维皇帝陛下,上天眷佑,入定中原。今四海归心,万方仰化,伏望即登大宝,以慰臣民。

  就在同一天,一群随从人关的满汉大臣和以大学士冯铨为首的一群新投降的汉大臣也要求福临“俯察民心,仰承天意,敬登大宝”。

  顺治小皇帝单对摄政王的奏疏下了圣旨,写道:

  览王奏,俱系忠君爱国,情意笃挚。恭率文武群臣,劝登大宝,尤见中外用心,共相拥戴。特允所请,定于十月初一日即位,用慰王等廓清敉宁之意。

  当然,小顺治并不懂得这些中国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满洲话他是能够大体清楚的,所以拟定的批示递进他住的宫中,有人替他讲解,然后照例用了望,发出来,事情就算完了。一应登极仪注,由熟悉典章制度的新降汉大臣冯铨等参考故例,协助礼部和鸿胪寺拟定,禀启摄政王核准。多尔衮是这一幕戏剧的总导演,使一切准备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得非常认真、仔细。

  到了十月初一日,顺治作为全中国的皇帝,也作为清朝的开国皇帝,在北京登极的这一幕戏进人高xdx潮。天刚黎明,小皇帝出宫,上辇,亲王以下文武百官扈从,卤簿前导,出了大清门。路上不停地奏乐。所有的街面都铺了黄沙,所有的门户都关闭起来了,只在临街的门前摆设香案,香案上放着牌位,上写着:“顺治皇帝万岁!万万岁!”也有的写着:“大清皇帝万岁!万万岁!”

  来到天坛,举行祭天。这是一套十分繁杂的礼仪,福临在宫中虽然演习了多次,总是记不清楚。起初演习的时候,他又害怕,又感到新鲜有趣,不时发笑。母亲严厉地责备他,他才不敢再笑。今天他被搀扶着上到那一座圆形的建筑物上,按照赞礼官的唱赞,忽而跪下,忽而叩头,忽而上香,忽而站起,忽而又脆,又起身,又叩头……连跪了四次,叩了四次头。接着还有什么献玉帛,献爵,他都在乐声中做了。那一个赞礼官说的话,他并不很清楚,好在身边还有个官,小声用满洲话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献爵的时候,他跪下去,从跪在左边的一个官员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形状古怪的大酒杯,大概是金的,沉甸甸的,里边倒了半杯酒,他在迷乱中看不清楚,好像是琥珀色的。他用双手举一举,深怕把酒洒到地下,赶紧把爵交给跪在左边地上的那个官儿,替他放在案上。随后他听见赞礼官喊了一句话,又听不懂,另一个官儿小声向他说明白。他站起来跟着赞礼官来到读祝文的地方。乐声止了,小皇帝在青缎垫子上跪下,所有文武官员们都在他的背后跪下。有一个官员代他读了祭告天地的祝文。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没有趣味,盼望赶快办完这件事,回宫玩耍。

  读毕祭文,小皇帝又行了一跪一叩头礼,众文武官员也跟着行和。赞和官高声叫道:

  “复位!”

  小皇帝回到原处。乐声止了。他以为该回宫了,望一望左右大臣,正想问一句,没想到又有什么人高声叫道:“行亚献礼!”

  于是将刚才献玉帛、献爵那些事从头又来了一遍。他心中说:“真没趣,该完了吧!”可是又有人高声叫道:“行终献礼!”

  照例行了第三遍礼,小皇帝真是厌烦透了,幸好赞礼官叫出:“撤馔!”

  于是执事官在乐声中将祭案上的供飨撤了下去。乐声又止了。赞礼官又叫了一声:

  “送神!”

  于是送神的乐声由远而起,小皇帝按照赞礼官的引赞行了四跪四叩头礼,文武百官也随着行礼,乐声终于又止了。赞礼官又一声高叫,执事官将视文、祭帛、各种祭物捧到燎所,小皇帝退到拜位的东边立定。当祝帛从他的面前捧过时,有一个侍臣用满洲话提醒他鞠躬,他便躬下身子。随着赞礼官的鸣赞,他由赞礼官引着在乐声中走到燎所,亲自看着焚烧祝帛,浇上一杯酒。赞礼官高声叫道:

  “礼毕!”

  赞礼官引导小皇帝走到更衣的地方,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里说:

  “我的妈,可快完了,快回官了!”

  更衣的地方有四个宫女在等着他。一个从盛京带来的宫女向他跪下,用满洲话问他要不要小便。他很疲倦,被长时间复杂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礼仪弄得无情无结,对这个宫女冷漠地摇摇头。

  从黎明前起床,母亲就不要他喝一口茶水。两次拉着他的手,含着激动的眼泪,低声嘱咐他:

  “福临,我的好孩子,我的小憨王,你从今日起就是全中国的大皇帝了,一定得在行礼时留心点,不要出了差错,让群臣在心中笑你。上次在通州,临去帐殿受摄政王和群臣朝拜时候,忽然想起撒尿,多不好啊!今日你出宫时把肚子空干净,从上辇到回宫,得半天时光。你要时时记着,你是中国万民之主,是咱大清朝在北京的开国皇帝啊!”

  母亲眼中的泪光,脸上的严肃神情,以及她的微微打颤的声音,在福临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宫女小声问他要不要小解的时候,他虽然动了小便的念头,却摇摇头,决定忍耐着赶快乘辇回宫。

  于是宫女们替他脱下专为祭祖穿戴的青色皇冠、龙袍。朝靴,换上一身黄色朝服,甚至连胸前的朝珠也换了。赞礼官引他到圜丘的南端,升人御座,面向正南。当他更衣的时候,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都已下了圜丘,在南边的阶下待立。赞礼官赞呼众臣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走出,登上台阶,跪在正中,面向皇帝。学士詹霸从案上捧起皇帝的玉玺交给刚林。刚林捧起玉玺,声音琅琅地奏道:

  “皇上已登大宝,诸文武群臣不胜欢汴!”

  这是事先背熟的一句话,反正是应行的颂辞,也没有对皇上用满洲话作翻译。刚林将玉玺交给詹霸,詹霸捧放在案上。刚林起身退下。随即赞礼官赞呼百官行三跪九叩头札,然后小皇帝起身。百官俯首躬身,等候皇上从他们面前走过。小皇帝在圜丘下边上辇,卤簿前导,奏乐,进了正阳门,大清门,又进了承天门和午门。卤簿都停在午门内的金水桥南边,乐队停留在皇极门的丹埠下边,用辇将福临抬进了武英殿的后宫。他奔到母亲身边。圣母皇太后已经得到飞骑禀报,知道郊天大典举行得很顺利,一切行礼如仪,没有出差错。她的心中很高兴,赶快命宫女服侍小皇帝解了小溲,给他端来一杯酸奶酪、一盘点心。

  过了一阵,福临又乘辇出了后宫,到皇极殿前面的丹壤上下辇,升人御座。原来随皇帝去圜丘祭告天地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或骑马或坐轿,已经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按照班次,在皇极门阶下肃立等候。当小皇帝来到时,大家都赶快跪下。等他升人御座之后,众人才站立起来。阶下三声静鞭响过后,首先是内院、都察院、鸿胪寺官员在阶上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赞礼官赞呼排班,众人在丹墀下边一起跪下。赞礼官赞呼读贺表,有一位鸿胪寺官员从阶东边的案子上捧起来诸王贺登极的表文,小心地捧到皇帝面前,朗声诵读。读毕贺表,诸王、百官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退回班中。又是静鞭三响,小皇帝乘辇还宫。

  福临被大半日的繁杂礼仪拘束得不能自由,更不能畅快玩耍。一回武英殿后院宫中,下了龙辇,又轻松,又快活,笑着,蹦着,往母亲的面前跑去。圣母皇太后也高兴非常,命宫女们赶快替他更换衣服。他向太后问道:

  “母后,这登极的事儿可完了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笑着说:“你可是不耐烦了?还有大大的事儿在后头呢?”随即她收敛了笑容,用严肃的眼神望着儿子,又说:“打江山很不容易,你以为这天下就坐稳了?要学着操心!”

  福临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却不敢多问。

  母后接着说:“崇祯的太子还没有找到,说不定就躲藏在北京城内。流贼李自成的兵力还不小,要消灭他也不容易,需要打几次恶仗。明朝在江南又立了一个皇帝,与我们北京的大清朝作对。儿呀,你太小,什么心也不会操!”

  “母后,崇祯的太子在哪儿?比我大么?”

  “他比你大,已经十六岁了。近几日顺天府捉拿到一个从五台山来的和尚,原名不空,崇祯亡国后他改名大悲。如今将他下在刑部狱中,还没有问出详细口供,可是已经查出来他原名刘子政,特意从五台山来救崇祯太子的。这是一件大案,摄政王十分放心不下。好在已经提到刘子政,这案子背后的真情实况,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母后,捉到崇祯太子要杀么?”

  “唉,傻话!自古争天下都是一样,还能不杀?”

  “这个来救崇祯太子的和尚也要杀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无心回答,吩咐宫女们伺候皇上往御花园中玩耍。她一个人留在暖阁中,低头沉思,不觉在心中叹道:“崇祯亡国后,明朝的文武官员纷纷投我大清,想不到还有刘子政这样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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