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狱神庙茜雪慰情痴 锦香院云儿护巧姐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刘心武作品刘心武续红楼梦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原来是忠顺王带着人,来将王熙凤披枷带锁押往监狱。忠顺王见下了雪,再在荣府院里大观园搜寻浮财更加艰难,且怕圣上催问荣府处置情况,不如就此结案,将王熙凤、戴良移送监狱,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发售,将荣府锁起贴上封条交割清楚,待年前李纨、妙玉等迁出,便请明公重新设计大观园,开春后动工修整,易名享用。如是,王熙风与戴良亦收入宝玉所在的那个监狱,那监狱大门上上狴犴亦令王熙凤、戴良脊骨发凉。

    那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乃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那狱神名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竟都不敢擅动,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因是后来皋陶成了狱神,我朝天子圣明,亦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那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分别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若是准允亲友探监,亦将犯人带至狱神前相会。那狱神庙两边耳房,一边是男狱卒歇息处,一边是禁婆歇息处,他们每日轮流到这牢狱当差,差事完了回家去。院里西厢房三间,则是狱头值班居住处,可起火自炊,虽狱头在城内必另有居所,然一年中倒有多时住在此处。院中两株大槐树,夏日如伞,可蔽热浪。狱门两边,各有一间东房,一间是给犯人蒸糠皮窝头的厨房,一边是库房。院之南墙东、西各有一门,东门通男牢,西门通女牢,两门之间,则靠墙有两口井,与一般水井不同,那井口很小,辘轳上的吊桶也小,任是再瘦的人,也无法投那井自尽。男牢、女牢皆是低矮排房,进去第一间颇大,有窗,是审讯室,里面刑具一应齐全,难以备列,惨不忍睹,此牢狱虽连着衙门,重要案犯皆提往大堂由正堂亲审,有的已审过须再审,或案情较轻的,则派副堂来此审理。其余各间则有门无窗,门亦极低极窄,如狗洞然,那戴良虽经折磨,身躯仍显肥大,须塞将进去,提审时再塞推门外。监室里泥地上铺些稻草,那稻草许久不换,霉烂腐臭之气十分浓酽。男监、女监之间有隔墙,最南边矮墙里是露天厕坑。那男监、女监后墙外,与监狱高墙之间,布通道,可绕旋一圈,回到前院,称狱街,那狱街每夜派犯人值班击柝报更,被挑出的更夫可住在狱街角落的小屋里,虽离茅厕很近,秽气袭鼻,然比起在那牢房里,不啻是大界了,那牢房爆满时,犯人不能躺下,只能一个挨一个蹲坐在里面,有的毋庸拷打折磨,就僵死在别的犯人身上。

    那宝玉被带到监狱后,先关在男监最后一间牢房里,那时同牢的还有七人,尚可勉强躺下睡觉。因无窗户,白天屋里也黑魅魅的。关久了,彼此得以看出大概面目。同牢房有一秃头壮汉,看出宝玉颈上还挂着个东西,就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道:“怎的他们还让你带着?摘下给我带!”

    宝玉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只是这东西是我落草时候衔在嘴里的,连我自己亦不知那里来的。自我家被抄后,忠顺王府的人谁也不想要他,恐不吉利。”

    那人就将通灵宝玉松开,却又半信半疑道:“怎的不吉利?我握他时倒觉得有股暖气!”

    宝玉就道:“你喜欢暖气,你就再握着。其实,那怕是我身子将他暖的。”

    那人昏暗里瞪着宝玉,宝玉却将他那只大手引过来,再让他握那玉,道:“是了,大气这般寒冷了,你还穿着单衣,想必身子没有血气了。我虽也在家里被关了好几个月,到底吃得好些,总算穿来秋衣。你光握这玉究竟是不中用的,我把这外头夹衣给你披上,你当暖和些。”说着就真将自己外面大衣服脱下来,给那汉子披上。

    那汉子惊住了,其余几个也目瞪口呆。那汉子又松开通灵宝玉,道:“你是天上下来的吧?你有几件大衣服?这里还有五个呢,难道你自己不怕冷?”

    宝玉道:“真不知这里是如此情景,早知道,真该多套上几件大衣服来。”

    这话出来,竟把那汉子和另几个人惹笑了,那汉子道:“有趣,莫说没在狱里遇到过,就日常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看模样你竟是个公子哥儿,却怎的落到这个地步?”

    就有一人在旁道:“不许互问案情的,小心听见了挨打!”

    宝玉便道:“我进来前亦如此警告过我。只是大哥哥既问,我不答不恭。我说我的案情,挨打打我一个,你们几个就莫跟我说。”那几人听他这话更其诧异。宝玉道:“我是荣国府老爷的嫡子,我家被查抄了,除我已成年须分招家族罪责外,自己只有一罪,就是吟过一首诗。”

    那汉子听了忍不住又笑,拍他肩膀一下道:“吟过一首诗!就为一首诗,把你关到这狗窝里?你实在太亏了!我可是杀过人!”

    宝玉道:“杀人或许也有不得已的,关进来亦有亏的啊!”

    那汉子就一把拉过宝玉的手,搁在自己大手里揉,道:“我却并非不得已!我是真强盗!我自知造孽,只我不愿跟他们认罪!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的!”

    宝玉道:“真不懂你。人懂人,忒难的。”

    那汉子就对那几个人道:“让他睡离门近又不招风那块地方,不许抢他饭吃!水来了尽着他喝!谁敢欺负他,我拧断谁脖子!”

    那几个就跪着纷纷道:“佟哥全听你的!”

    第二天,狱卒将那佟哥唤出,去那审讯室,有衙门的官来审问,先只听见官员的厉喝声,及鞭板等笞挞声,亦不知还上了什么刑,末后方听见那佟哥忍无可忍的惨叫声,后来狱卒将佟哥拖回来,塞进牢房,宝玉近前帮他躺稳,只见浑身是血,宝玉就掏出自己手帖,给他轻轻擦拭,那佟哥呻吟道想喝水,有人就拿那陶碗要喂他冷水,宝玉止住道:“不可,血流多了喂冷水要坏事的!”就用手指蘸了水,一点点往佟哥唇上抹。那佟哥只痴痴的望着宝玉,亦不知他是否懂得了宝玉。

    再一日,狱卒来,将佟哥披枷带锁,又上了脚镣,押往死囚牢去了。原来宝玉所在的那个牢院,只是第一层,羁押的是待定谳发落的犯人。故出出进进频繁,牢房里人数忽多忽少,在此牢院狱街西南角,有一小门通第二层牢院,所囚的是定谳了刑期的,再往南,第二层牢院,系此囚牢,专收斩立决、绞止决、斩监候、绞监候的犯人。佟哥走后,牢房里原来一个不起眼的,有撮山羊胡子,神气起来,令宝玉把那块好地上让给他,又把宝玉手帕全搜去他用,水来了,他霸着先喝足,发窝头,一人两个,他要宝玉和另一犯人各给他一个,那人不舍,他就枪,放风如厕,倘别人先蹲了坑,他就硬把那人扯开自己占,他姓霍,要牢房里别的人叫他霍大爷,那日狱卒来唤他出去,他临钻出去前还回头扮鬼脸,道:“你们就窝在这儿啵!大爷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找那小舅子能让牢墙破!”谁知出去不久就听他尖叫:“你们拿了银子还不干人事儿!”就听见将他披枷带锁牵往南边去了。宝玉坐在那烂稻草上,倚着墙,听着那人间的怪声,不禁苦思冥想,为何造化不将生灵都造成如露水鲜花般的女儿?

    又到望日,狱头来吆喝:“允你等到狱神庙,挨个儿来,每人准三跪九拜,完事走人,不得延宕!”

    狱里犯人便听命依次去拜那狱神。宝玉排在最后,他对前面那位道:“你且把我的时辰全用上,我不拜也罢。”

    那人跟狱头说了,狱头叫出宝玉来,那宝玉虽已与那些犯人一般肮脏,但眉眼间面庞上毕竟还透出些不凡,狱头便问:“你为何不拜狱神?”

    宝玉道:“我在家时也曾在家内家外拜神佛,为的是让祖母父母高兴!我对神佛、憎尼、道士、道姑皆极尊重。只是我心里头真的不甚信那神佛。再那狱友他笃信神佛,故我愿将我那段时辰让给他,以便他多求求那狱神,我愿那狱神保佑他心想事成。”

    狱头因道:“你还真跟一般人不一样,知你案情最轻,定谳后只待领一令牌出狱,返回原籍罢了,再把你圈在这黑牢里我于心不忍。正好那原来打更的发落了,从今儿起你就充那击析打更的更夫吧!那更夫小屋虽极小,然有铺板被褥,比这黑牢强多了!”便带宝玉去那小屋。如是宝玉每夜击柝报更,离了黑牢,少了骚扰,窝头增至二个,有时狱头还给他点菜吃,又安排他洗了澡,找出几件旧衣服给他,让他将自己原来衣服洗了好换,日子好过多了。那日狱头将他唤去,对他言道:“我年纪大了,要退休了这差事我也干腻了。原不是好人干的。我造孽不少。也须到狱神前好好拜拜,让他保佑,我莫被那些死鬼纠缠。只是连这个差事亦有人来争,听说使了不少银子,才谋得替换我来,新来的狱头姓王,你须叫他王大爷,他来了,是否还容你打更,或许竞还将你轰进那黑牢,我可无法担保。”

    宝玉道:“我不去想,随缘。”就跪别那狱头,道:“蒙老爷照顾,实在感谢!”

    狱头道:“什么老爷!莫如叫我声老伯,心里倒是受用些!”宝玉便唤他老伯,再致谢忱,狱头让他平身。

    第二日,果然新来了狱头,亲往那更大小屋唤宝玉。宝玉因夜间击柝打更十分疲乏,竟还在睡觉。因那谯楼鼓音,随风而变,有时清晰,有时含混。须凝神耸耳细听,听准了再拿起那整块木头剜成,当中剜空,可插杵槌的木柝,拔出杵槌,是几更敲几下,停一停再敲,边敲边走,每报一更都要绕那狱街一圈,自到晨钟响起,方可歇息,虽非十分耗费体力,于宝玉而言却异常吃重。那宝玉睡梦中被唤起,出屋一看,竟是新狱头。忙跪下道:“王老爷息怒,原是我睡得久些。”

    那王老爷让他平身,上下打量他,问他:“你就是贾宝玉?”

    宝玉道:“正是!”

    王老爷又问:“那戴良你可认识?”

    宝玉道:“他是我家库上的管事。”

    王老爷道:“他前些时亦押在这里。”

    宝玉道:“我却不知。”

    王老爷道:“他昨日已定谳,押往采石场罚役去了。”又问:“那王熙凤是你什么人?”

    宝玉道:“我叫他凤姐姐。他原是我堂兄贾琏的夫人,府里上下原来都叫他二奶奶,他确有贪财弄权不容人的毛病,然他心地还是好的居多,作了不少积德的好事,论才干更是个巾帼英雄。”

    王老爷道:“他如今押在这女牢里,尚难定谳,他麻烦大了!”

    宝玉道:“愿他早日脱离苦海!”不禁也打量那王老爷,身板虽健硕,两条腿却比常人短些。

    王老爷道:“随我来!”

    宝玉便以为是要将他带回黑牢,遂道:“我就去把木析交还老爷。”

    王老爷道:“不用。我带你去狱神庙。”

    宝玉道:“今天不是朔望怎的去那里?再我是不怎么信神的。”

    王老爷道:“且随我去见一个人。”宝玉心内疑惑,到狱神庙外面,王老爷道:“你自己进去吧。”宝玉就进去。

    只见那狱神龛座下,香烟缭绕中,站立一人,是个女子。那人见宝玉进去认准了,便道:“宝二爷,你受苦了!”那声音不陌生,宝玉定睛细望颜面也不陌生,惊呆了,半晌才问:“敢是茜雪?”

    那女子道:“正是茜雪。宝二爷没把我忘了?”

    宝玉心内五味沸腾,道:“茜雪,我冤枉过你,你应恨我才是,怎的到这里安慰我来了?”

    原来多年前,宝玉从薛姨妈那儿喝醉了酒,为一杯茶的事,迁怒茜雪,本是他奶妈李嬷嬷将那他要喝的茶喝了,惹他生气,因李嬷嬷那时不在眼前,他就将茶杯摔到茜雪裙下,茶杯砸在那雕花石砖上,嚯啷啷粉碎,溅了茜雪一身茶水,那茶杯砸出的声音,惊动民那边贾母,彼时尚未有大观园怡红院,宝玉还随贾母住在一处,贾母很不高兴,让丫头去问是怎么了?袭人还用话语遮掩,道是他刚从屋外回来,茜了雪,不留神滑了一下,掉了茶杯,然宝玉犹大声嚷嚷:“撵出去!撵出去!快给我撵出去!”宝玉心里想的是要将李嬷嬷撵出去,大醉酩酊,一觉睡至日上三竿,醒来不见了茜雪,问那里去了?袭人告诉他,老太太终于知道,那杯茶是茜雪惹怒你才砸到地上的,你连嚷撵出去,老太太也听见了,老太太心疼你,就没等你起来,便吩咐将茜雪撵出去了。宝玉听了道:“我那里是要撵他!我是要撵李嬷嬷!”就要去贾母那说明,袭人劝道:“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连那些零碎东西亦让茜雪带走了,难道你是要老太太认错不成?”

    宝玉只能跺脚叹息,事情过去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那贾府丫头一旦因咎被撵,出去后境遇都惨,父母怨骂,遭人奚落,如后来金钏被王夫人撵出,就觉耻辱难忍,投井而亡。那金钏毕竟还有轻侥之失,茜雪本无过错,竟遭驱撵,且是老太太亲自发落,更遭白眼,父母只好将他胡乱嫁人,那时马贩子王短腿刚好死了老婆,要续弦,父母听人一说,即刻将他嫁了过去,什么愿意不愿意,没他挑拣的,就那么成了王短腿的后妻,给生了两个儿子,那王短腿待他还算不错。王短腿后来腻烦了贩马生意,就到这监狱在死囚牢当了狱卒,后茜雪闻听贾府被抄,宝玉被收监,恰在这监里,十分关切,又正好这边狱头要退休,就撺掇丈夫谋来接任,这一差事竟也有好几人竞争。茜雪就拿出私房银三十两,让丈大一定将差事弄到手,那王短腿后用五十两银子贿赂衙门官员,才成功接任。甫接任,茜雪就要求安排他见宝玉,那王短腿先还有疑,茜雪跟他细道端详,道:“那宝玉那人大耍公子哥儿脾气,竟冤枉得我被无辜撵出,起初我亦恨他,后来把在他屋里的事情一一回想,就觉得那只是他一时失态,且我明明白白听他嚷的是要撵那李嬷嬷,原与我无关,只是那老太太又十分溺爱宝玉,第二天宝玉未醒,就把我当顶缸的给撵了。若不是那回撵了出来,又怎到得你的身边?也算因祸得福了。我想那宝玉,失态是偶尔的,他平时对丫头们都很好的,全无主子架子,原是个懂得惜花怜玉,又不轻薄孟浪的人,如今他家遭了大难,他竟被关进监狱,我想安慰他一下,也是应该的,人原应有怜人之心,谅人之心,如是神佛也会加倍护佑咱们,你道是与不是?”

    自给生了两个儿子后,王短腿一贯将就茜雪,听了他这一番话,便允他在狱神庙慰那宝玉。宝玉站在茜雪面前,羞愧难当,道:“如今受了这些挫磨,才稍知人间深浅、人心轻重。回想往昔,我太任性,且无知,跟你发怒,调笑金钏,踢伤袭人,错鄙坠儿,真懊悔莫及!”

    茜雪道:“你既封自己是绛洞花王,就该更加珍惜每一朵花,每一片叶。你虽有些错失,然总体而言,当得起护花王子,你那些细致体贴,我和别的经过的都不会忘记。几次偶然失态,事情既过去,也就别总拿他戳自己心窝。你如今落难了,正须要安慰救助,你有什么须要帮忙的,只管道出,我们能帮的,尽量帮。”

    宝玉听了十分感动,落下泪来。茜雪又道出好多安慰他的活。宝玉因问道:“你是怎么到的这里的?”茜雪方告诉他,那新狱头乃是他丈夫。宝玉道:“原来你是王老爷夫人!”

    茜雪道:“莫这么叫。你只叫他王哥就是,叫找仍叫茜雪!”

    彼时那王短腿就在庙外唤:“都到屋里来坐吧!”

    宝玉开头还不敢进那西屋,原来跟那狱头说话,都是人家站在门里,他只跪在、站在门外。茜雪先出去,跟他说:“你就随我们来。无事的。”宝玉这才跟他们进了那西屋,当中一间有饭桌,灶台连着北边那间的炕,北边那间整洁明亮,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并种种日用杂物。王短腿就让宝玉坐到炕沿。

    宝玉道:“王老爷,我怎好坐?”

    王短腿道:“出了这屋你随大流叫我王老爷,在这屋里就叫我王哥罢了。我让你坐,你就坐下。”

    茜雪也道:“你恭敬不如从命。”宝玉便坐在炕沿上。茜雪便从一个大提盒里,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开一壶茶来,布在炕桌上,他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锺,滴在茶壶里半锺,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

    当年宝玉摔茶杯,正是因为那李嬷嬷喝了茜雪沏好的枫露茶,不得已换了别的茶端给宝玉,宝玉觉得不对才发的脾气,此时接过,心中更愧悔不已。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身陷囹圄,率先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淌泪水落入杯中。

    茜雪对王短腿道:“你应让宝二爷洗个澡,衣服都脱了,我带回去洗,我带了些你的衣服来,且让他换上,除了裤子兴许短些,穿上应比现在舒服。他那更大小屋太腌攒,你这南边那间有的是地方,支个铺板给他睡,夜里从这儿出去绕街打更,岂不比窝在那那茅坑边的犀子强?”

    宝玉道:“莫给王哥惹事才好。”

    王短腿道:“能惹什么事?我既到此,占山为王,只要不出大格,宽待这个恶整那个,谁来找茬儿?既是媳妇嘱咐了我,条条自然作到,你只管受用。”

    宝玉道:“这边狱卒,都很凶的。王哥在那边,也打骂犯人么?”

    王短腿笑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找当狱卒岂能不凶,你看见听见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事情,我也是全挂子的本事。原来看守的是死囚,更不用吝惜了。”

    宝玉问:“有个佟哥,从这里移去的,他现在可好?”

    王短腿道:“好什么?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怎的还记挂他?”

    茜雪让宝玉陪王哥喝酒,宝玉初还不敢,王哥道:“你陪我喝酒,也算服役。”

    茜雪嗔他:“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王哥笑:“我不压着他点,他不端杯。”

    宝玉方举杯敬炕桌那边王哥,只呷一口,便觉是琼浆玉液入喉,其实那不过是便宜的烧酒,可怜那宝玉久违了茶酒的气息味道。王哥问:“你有什么心愿?告诉我。若说想这就出牢门,我却作不到。凡我能作到的,一定尽量帮你。”

    茜雪上炕坐在炕桌靠窗那边,道:“宝二爷你尽管道来。”

    宝玉便道:“想见见凤姐姐。”

    王哥道:“这事可办。只是我新来乍到,且缓缓,得便时定让你们见见。”宝玉感谢不迭。

    那风姐关在女牢,种种屈辱煎熬,也难备述。他一心牵挂的是巧姐。且说那巧姐被王仁领出,饭食倒还供应得可以,只不许他出屋玩耍。一日王仁忽对巧姐道:“舅舅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一路上你要听话,到那儿更要听话。”

    巧姐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巴掌道:“听话!一准听话!快带我去!”

    王仁就领他出屋门又出院门再出巷口,来至大街。那巧姐见街上花花绿绿,车水马龙,好不新鲜,笑得合不拢嘴。王仁舅舅更雇了辆骡车,跟他一起坐进去,那巧姐一直掀着骡车厢座的小窗帘儿,朝外张望,王仁问他:“舅舅好不好?”

    巧姐道:“舅舅真好!”

    王仁道:“舅舅好,你就要听舅舅的话,舅舅让你怎样,你就要怎样。”

    巧姐道:“一定的。舅舅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骡车到了一条街,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里有个院门,院门上挂个大灯笼,那时巧姐已识得百十来个字,都是凤姐让彩明教给他的,就认出那灯笼上三个字里的两个,因问:“是什么香院啊?”王仁也不作答,带他下了车,就往院里去。

    原来那是锦香院,王仁本是那里常客。那院里三面皆是二层楼,各层各个屋子门口又都挂着小灯笼,灯笼上写着些香艳的名字。从那正房里踅出鸨母来,见了王仁就打趣儿:“吆,今儿个来了还自带一个雏儿,这叫什么作派?”

    那王仁先让巧姐在院子里看菊花,巧姐见正有那送花的来各处安放盆花,楼梯口那的一盆瀑布菊,如金帛下展,确也有趣,就看着玩儿,见王仁随个大妈要往那正房里去,又跑去牵着王仁衣袖,道:“舅舅,你别走!”

    王仁也就拉过他去道:“我还怕你丢了哩,随我来吧。”就牵着巧姐一起进了屋,又让那巧姐去逗窗边一只猾儿玩。王仁那边跟鸨母说些什么,巧姐全没听,其实是王仁要将巧姐卖到这锦香院。鸨母嫌小,王仁道:“光当使唤丫头,女大十八变,没几年他就大了,有专爱嫖雏儿的,就给他早些开脸,让他接客,包你又有一棵摇钱树!”两个人就把袖口凑拢,各自的手在袖子里出价还价,好一阵子,那王仁不耐烦,将手一抽,袖子一甩,道:“这可是大家闺秀!你当只是个小家碧玉,不干不干!”

    鸨母就道:“我把他养到开脸,且得几年,我先赔进多少去!就这个数,再不能加了!”王仁就还跟他纠缠。

    那日到锦香院送盆花的,不是别人,就是贾芸,虽多时不见了,那巧姐的面貌,他是认识的,那王仁在贾府只远远看见一次,也有印象。王仁将巧姐带到这个地方,又到那鸨母屋里半天不出来,贾芸便觉不妙,遂故意端着一盆太真出浴的菊花,往那屋里去安放,进去后听那王仁正道:“……六百两再不能让!”

    鸨母则道:“五百两再不能多!”说着瞥见那端花盆的贾芸,便道:“你怎么进这屋来了?”

    贾芸道:“这盆最名贵,我们花厂也只培出这么一枝。”

    鸨母挥手道:“去去去!生人不许来这屋,你搁门外头去,回头我让茶壶挪进来。”

    茶壶就是院里专给各屋客人倒茶的杂役。贾芸出去,将那盆花搁在门边,心里起急。那王熙凤不管他得罪过多少别的人,对他和小红,却是只有好,就说成恩人,也不过分。是王熙凤给了他在大观园里种树栽花的差事,是王熙风让在怡红院里怀才不遇的小红得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后来小红提出赎身,饶免了赎银,还成全了他跟小红的姻缘,成亲时还给了陪送。如今那王熙风遭罪,就算他罪有应得,无法解救吧,他这闺女巧姐儿,竟被这狠心的舅舅骗带到这妓院,要把他卖掉,先当使唤丫头,将来开脸接客,这样惨事,难道能视若罔闻、一走了之吗?

    贾芸在那院里,正一筹莫展,忽然听见楼上一个熟悉的唱曲的声音,猛然想起,那不是云儿吗?那荣国府贾政老爷治家严谨,是不许将妓女招进府内的,那宁国府贾珍就不讲究那个礼了,妓女孪童,经常招进府里,聚众饮酒,唱曲取乐,皆寻常事,作为本家爷们,贾芸也曾到宁府领年货、谋差事,陪宴随礼,亲见那云儿跟贾珍、贾琏、宝玉、冯紫英、薛蟠等一起喝酒唱曲,且素闻那云儿颇有侠义之名,是个豪爽女子,想至此,就上楼去,到那云儿屋外,云儿一曲唱完,嫖客们阑然叫妙,乱扔赏钱,贾芸就朝他招手,云儿便走出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屋里人就叫唤:“那儿来的情人儿,就把我们抛开了?”

    云儿扭头骂他们:“早该把你们一个个扔下楼了!不耐烦的滚蛋!”屋里倒也没有一个蛋滚出来。

    贾芸便道:“我叫贾芸,论起来是贾琏的远支堂侄,贾琏王熙凤闺女巧姐儿的一个堂哥。”遂将亲眼耳闻目睹的情形讲了出来。

    那云儿听了双眉乱颤,杏眼怒睁,道:“竟有如此禽兽不如的亲舅舅!叫我怎的忍的下这口气?我这就下楼,跟他撕破脸,将他臭骂一通!”说着顿脚就要下楼。

    贾芸忙将他拉住道:“闹骂不是好法子。”

    云儿便问他:“难道就算了不成,你来找我,却是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贾芸道:“求你两件事。第一件,那王仁走了,你要设法从妈妈那里把巧姐要到你身边,把他保护起来。”

    云儿道:“这我不难。就说让巧姐先当我的丫头。我不让别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贾芸又道:“第二件,你要说动妈妈,告诉他买下这么个圣上施恩放过的公侯小姐,将来指不定惹下什么大麻烦。如有人拿钱来赎,一定放他走。”

    云儿便问:“你有银子赎?”

    贾芸道:“我听他们正侃价,大约是五六百两银子,我那里有这个能力。”

    云儿道:“却又来!他家如忽喇喇大厦倾,死的死,流的流,囚的囚,那个还在,还能拿出这笔银子来?”想了想又道:“我虽有些个私房,是存来赎我自己的。”

    贾芸道:“自然不能动你一个铜子儿。你将巧姐保护到来人将他赎走就功德无量了。我寻思,那荣府也有没倒霉的,巧姐的大妈李纨,圣上旌表他贞节可嘉,望给他立牌坊哩,他儿子,巧姐堂兄贾兰,武考已经拔筹,前途不可限量,正等着当大官哩,你知我虽也算巧姐堂兄,五服外了,那贾兰可只隔两服,近得狠哩。他们如今还暂住在那大观园里,我可去找他们,他们历年进的多出的少,出几百两银子于他们应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儿,况至亲骨肉,岂有见着掉进火坑不救的!”

    云儿听了大有道理,遂道:“那你快去找那李纨贾兰救急,这里巧姐包在我身上,管教你们到时候赎出个没被玷污的!”

    两人在那里说话,云儿屋里的那些嫖客哇哇大叫,催云儿回去,贾芸就下了楼。云儿回到屋更就把桌子一掀道:“老娘今儿个累了,你们都滚!”

    那几个嫖客酒醒了一半,甚觉无趣,纷纷出屋,或回家,或另找妓女厮混。云儿回到里间,扑到床上,不禁大哭,为那巧姐,也为自己。

    那天王仁以五佰两将巧姐卖定,拿上鸨母开出的银票,悄声跟那鸭母说:“可是交给你了,若丢了是你们的事儿了,可别赖我!”

    那巧姐还在一边跟那猾儿嬉戏,王仁趁巧姐不备,就溜了出去,鸨母就让几个茶壶和门房严防死守,那让那巧姐走出大门。那巧姐玩累了,不见了舅鼠,就问:”我舅舅呢?”

    鸨母道:“什么舅舅?那个的舅舅?谁是你舅舅?你那儿来的舅舅?你就是我这锦香院的一个小丫头!一会儿开饭给你吃,吃完跟你说规矩!从今儿个起,你就叫我妈,我就是你妈,你得听我的话,凡事照我说的行!”

    巧姐听呆了,道:“我舅舅刚才还在这儿呀!我妈怎么上你呢?我妈叫王熙凤!”

    那鸨母就跟他瞪眼:“你没有什么舅舅!那王熙凤如今押在牢里哩!你要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了!”

    巧姐唬得哭了起来。云儿下楼进屋,见了巧姐就把他揽到怀里,跟那鸭母道:“这闺女我认得,可不是那荣国府的巧姐儿么。妈妈你怎么敢把他买下来?”

    鸨母道:“你不在楼上接客,怎的又跑到我这儿混闹?是不是又把桌子掀了?你真是越来越张狂了!”

    云儿便把腰一叉,道:“掀几次桌子算得什么,你敢这就把我这棵摇钱树砍了?告诉你吧,昨儿个忠顺王世子出条子叫我去,还说起你那跟人家合伙贩私酒的事儿呢,要不是我给美言,今儿一早没准儿就让你披枷带锁,跟这孩子他妈撂一个牢窠里了!”

    那鸨母就骂:“没良心的,我那点亏待你了!养你这么大,花的银子也堆出一个你了!你替妈妈美言,也是该作的事,这锦香院封了,你往那里去,别听这个那个跟你说那些子个甜话,真到骨节眼上,就你这身份,别说世子,就是那滴里耷拉的穷酸公子,那个会娶你?填房、纳妾也不要你!你又不愿意嫁个穷的,更不愿嫁那杠夫泥瓦匠!一根丝线拴咱们俩蚂蚱,把我崴咕了,你也捞不了好处!”

    云儿便道:“你道为我花的银子堆出一个我,我给你赚出的银子堆出一百个来了!”

    那巧姐在云儿怀里听他们两个大吵,哭的更厉害。云儿把他哄得好些,便道:“不跟你多废话。只是,一,这孩子归我,算给我当丫头,别人都不能碰!”

    鸭母道:“那有何不可?如今他又开不了脸!”

    云儿接道:“二,他不能在这里久呆。那忠顺王说了,将荣府未成年主子允至亲领养,乃圣上隆恩,是用来昭示天下,令万万人陪着思恩懂礼的。如今你竟买下圣上特赦的贵族小姐,倘若有人告发出去,该当何罪,怕比那跟人合伙私酿私卖烧酒,罪过还大!”

    鸨母道:“你怎不早来说?难道我五百两银子就白扔了么?”

    云儿道:“那个禽兽舅舅就不去理他了。但也许会有别的人拿着银子来赎,你须银到放人。”

    鸭母道:“我还嫌他太小养起来淘神呢,谁拿六百两来赎,我立马放人。”

    云儿道:“怎的又成了六百两?”

    鸨母道:“我一直在说六百两。你别听岔了。”

    云儿道:“可不许再涨。要不我趁便跟忠顺王说了。”

    鸭母道:“你就去说!你当老娘真憷你!我也被你闹乏了,要歇歇,你快把这个惹祸的东西带走吧!”那云儿就将巧姐带到楼上,哄他吃、睡,道:“你就叫我云姑镶,有我在,别人不敢欺侮你。”那巧姐到底能否逃出火坑,下回分解。

  如果觉得刘心武续红楼梦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刘心武小说全集心灵体操红楼望月我是刘心武栖凤楼钟鼓楼四牌楼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2刘心武续红楼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