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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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徽州的平定,无疑是洪承畴的又一个成功。不过,由于在湖南和湖北,发生了农民军的余部四五十万人,同明朝守军实现了军事联合那样的惊人事态,却使整个战局的重心,一下子向那边发生了倾斜。感到大为紧张的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固然决定从江南抽调军队,增援湖广;而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和叶臣,也因此变得迟疑观望,放松了对浙东一线的军事压力。面对这种情势,鲁王政权的督师张国维,决定抓住盘踞杭州的清军后援不继、攻守失据的机会,大举进击。就在洪承畴前往徽州府城视察的时候,钱塘江沿岸的各路明军,也按照总督行辕的命令,纷纷厉兵秣马,整装备船,并且从十月八日开始,全线出动,准备连战十日,给敌人以新一轮的沉重打击。于是,一度陷于沉滞胶着的两浙战场,顿时又变得烽烟四起……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明朝军队都能立即开赴前线。譬如说,近两个月来一直随余姚义军驻扎在萧山县龙王堂的黄宗羲,眼下却不得不带领黄安等一队亲兵,连夜赶回通德乡黄竹浦去。说起来,自从六月初率众从军之后,黄宗羲还是第一次回家。无疑,八月中那一仗是打胜了,而且由于余姚义军,还有后来参战的武宁侯王之仁的水师,从水上拖住了大部清兵,结果使驻节于富阳的督师张国维,得以指挥被封为镇东侯的另一位前总兵官方国安,从陆路乘虚进兵,一举攻下了东边的于潜县,进一步扩大了对杭州的包围。不过话又说回来,黄宗羲所属的余姚义军,由于被王之仁故意抛出去拼头阵,损失却过于惨重。事后清点人数,竟然牺牲了三百多人,其中光是由他带出来的黄竹浦子弟,就死了十七个,受伤的更多。虽说要打仗就难免会死人,但是一仗下来就死这么多,却使黄宗羲感到很难向村中的父老交待。特别当想到因此要面对孤儿寡妇的悲啼和泪眼,他就更增加了一分惶恐和胆怯。因此,战事结束后,他只是派手下的人回去报捷,并把死者运回家中安葬,自己却一直留在营中。“是的,等过些时候,这件事稍稍放淡了之后再说吧!”每逢接到家信,或是村中有人来,提及回家探视的话头,他总是闷闷不乐地想。
然而,这一次他却再也无法拖下去。因为近一个月来,军队的粮饷供应变得越来越紧张,特别是他们这些被称为“义兵”的队伍,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无疑,仅靠浙东地区,供养十万军队,自然不能说很宽裕,不过只要合理分配,短期间内应该能够维持。但是,自从方国安、王之仁等人晋升为列侯之后,却借口他们统辖的官兵是正规军,是作战的主力,提出要同余姚、绍兴、宁波、慈溪等六家最先起义的地方民军分地分饷,实际上是要把朝廷正式征收到的六十余万钱粮全部霸占过去,而让各路义军自谋生计。其中方国安自恃重兵在握,作战有功,态度尤其强横跋扈,根本不把张国维、孙嘉绩等举义元勋们放在眼里。王之仁算是稍好一点,但利益所在,自然也处处附和方国安。偏偏鲁王对他们十分倚重,曲意回护。因此,尽管各路义军头领极力反对,结果还是这样定了下来。消息传开之后,义兵的军心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纷纷议论着要卷铺盖回家。虽然孙嘉绩等人极力安抚,并一再以忠义激励将士,但由于缺衣少食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派回各乡筹饷的人又大都空手而归,近一个多月来,各营义兵已经散去了不少人。
眼看开战在即,将士们的粮饷却全无着落,黄宗羲心急如焚之余,终于只好向孙嘉绩自告奋勇,赶回家去想办法。
“本来,三弟身为粮长,在家中是负责这件事的,鬼知道怎么连他也挨挨延延的不打紧!不错,村民们是不会痛痛快快拿出钱粮来的。可眼下不是刚刚打完场么,怎么就连这几十石谷子、百来套衣被都征集不起来?总是他们不肯尽心尽力的缘故!”想到方国安、王之仁等以“正兵”自居的将帅,本来就极其瞧不起自己这些义兵,如果这一次又因粮饷不继而无法参战,今后在朝中恐怕更加没有立足之地。正是怀着这样的愤懑,黄宗羲才决定亲自回家走一趟。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现在,他们乘坐的乌篷船已经在一片潇潇暮雨中抵达黄竹浦。这一次回家,虽说多少有点迫不得已,但在船靠码头的时候,黄宗羲却忍不住站起身,扶着船篷,远远近近地睁大眼睛眺望。他发现,除了横跨在渡头上的那条竹子搭的桥,似乎变得益发歪斜之外,其余的一切,还是四个月前他离开时的老样子。紧傍着兰溪向远处延伸的堤岸,依旧是连绵不断的森森毛竹;拱出于毛竹后面的化安山,依旧有如一只匍伏的巨兽。而反映着最后一抹天光的白亮的水田当中,黄竹浦村也依旧是阴阴沉沉的一片,难得透出一星半点灯火。大约已经吃过晚饭,到了关门上床的时候,薄黯的村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到一个。只有隐藏在暗处的狗儿,大约嗅到了码头这边随风传去的生人气息,开始发出迟疑的、不安的吠叫……当黄安为着抢在头里向家中报信,踏着水花飞快地跑得没影之后,黄宗羲和其余几个亲兵也披上蓑衣,戴上竹笠,沿着泥泞不堪的村路向前走去。
“是的,我终于又活着回来了!这几个月经历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还同鞑子真真正正打了一仗,而且打胜了!这可是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一边听着泥水在脚下吱咕吱咕地作响,黄宗羲一边默默地想,“只是,仗打完了两个月,我却一直拖着不回来,虽然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母亲想必难免会怪我,妻和细姐也会怪我。虽然,前些日子宗辕、宗彝去看我,都说家中各人都还好,不必挂心,但是……”停了停,他又想:“这一次我回来,其实也不能逗留得太久。营中的将士正等着米下锅呢!一旦征集到粮饷,就得赶回去。这一仗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参与,还要打出个名堂来!哼,我偏要让方国安、王之仁之流看个清楚,我们义兵可不是白吃饭的,而且比他们‘正兵’还能……”本来还要往下想,但狗儿们远远近近的吠叫,已经变得愈加猛烈起来,接着,村口那边出现了一点灯笼的亮光,旁边还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黄宗羲眨眨眼睛,一颗心不由得急促地跳动起来。当瞧出那一群人显然是为迎接自己而来,他就顾不得道路泥泞,连忙迈开大步,急急赶了过去。
“哎呀!大哥,你、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还隔着一丈开外,对面的人影中就传来四弟宗辕惊喜的招呼。
“哦,我本没打算回来,是前天夜里临时才定的。”黄宗羲解释说,凭借来到跟前的灯笼亮光,微笑地打量着迎接者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他本来还想说明这次回来是为着催饷,但发现三弟宗会不在迎接的人们当中,临时又改口问:“咦,泽望呢?”
“已经着人告知了他,不知怎地没有跟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回答。那是二弟宗炎。
“那么,粮饷的事怎么样了?你们可办妥了么?”当最初的一阵子喜悦和问候过去之后,黄宗羲一边由大家簇拥着继续往村中走去,一边忍不住又问。
“前些日子见泽望白天黑夜地忙着哩,这两日倒不见他走动了,想是办妥了吧!”黄宗炎说。
“才不是哩!”五弟宗彝从旁插嘴,“小弟昨儿还听三哥发愁说,这粮饷总收不起来,不知怎样回复大哥才好。”
“你胡说什么!”大约看见黄宗羲陡然停住脚,瞪大了眼睛,四弟宗辕连忙安慰说:“虽说不容易,可也不是全收不起来,前几日,我就见好几个人拿了米粮衣被往祠堂里送!”
听着弟弟们这些互相矛盾的说法,黄宗羲愈加惊疑。“不成,得赶快找到泽望,问个明白!”他想,于是停止追问,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
不过,着急归着急,他却没能马上找到黄宗会。因为已经得到消息的家人们早就聚集在大门里外,伸长脖子等着。看见大爷回来了,他们就一窝蜂地迎上来,带着惊喜的神情,招呼、问候、叹息,七嘴八舌,热烈异常。面对这种情景,黄宗羲只得暂且把心事放下,不断地点着头,“哎哎啊氨地回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招呼,一直走到大堂上。家人们众星拱月一般跟进来,把他围在当中,又是搬椅,又是端茶,还挨个儿上前行礼请安。这当中,最忙碌的要数大奶奶叶氏,她一改平日的端庄稳重,不停地笑着,抹着眼泪,又是督着儿女们给父亲行礼,又是催促侍妾周细姐到厨房去端水,末了,还亲自绞了一条热气腾腾的脸帕,双手送到丈夫面前。于是,趁着黄宗羲揩脸的当儿,大家开始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像黄宗羲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狗鞑子是否很凶,很难看,会不会打到这边来?以及黄宗羲可曾见过监国的鲁王爷?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如此等等。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话音,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情在黄宗羲的心中荡漾起来。他耐心地、尽可能详细地作了回答;这之后,才离开大堂,在弟弟们的陪同下,到上房去专门叩见母亲姚夫人。母子相见,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交集和互诉别后的情形。这么一耽搁,待到黄宗羲终于从上房里告退出来,并且决定不要别人跟随,独自前往西偏院去找黄宗会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刚才还闹哄哄的堂屋变得空无一人。观在,黄宗羲微低着头,走在幽暗而又熟悉的石板弄堂中。他之所以宁可不回自己的屋子,也要先上西偏院去,是因为甚至就在刚才家人齐集那阵子,他的那位身负重责的弟弟仍旧不见踪影;不仅黄宗会本人不见影儿,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都没有露面。“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吗?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把征集粮饷的事给我说清楚,你今晚休想躲得过去!”由于与家人们相见的兴奋已经消退,先前的那种焦虑又重新迅速浮现,甚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来到黄宗会的卧房门前,却发现里面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嗯,这么快就睡下了?”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咳嗽一声:“泽望!泽望!”
停了停,见里面没有答应,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泽望!”
谁知仍旧没有答应。
这么一来,黄宗羲反倒犯了难。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到了初更时分。眼前这屋子里又黑灯瞎火的,既不知道黄宗会是否在里面,即使就在屋子里,那么他的妻子照例也应该会在里面。而照刚才的情形看,对方大概已经睡下,并且显然不想起来开门。那么自己作为兄长,却在外面叫唤个不停,虽然是为的正事,总有点不通人情之嫌。“嗯,眼下是晚了一点,也许,还是等明天再说?”他犹豫地想。但已经来到门前,加上确实急于知道粮饷筹办的情形,他又不愿意就此退回去……终于,他还是把心一横,再度提高了嗓门:“泽望!”
这一次,好歹有了回应,却是黄宗会帕妻子梁氏的声音:“谁呀?”
“哦,是——是我。”黄宗羲连忙回答。同时气恼地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心慌,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啊,是大伯呀,什么事?”
“我要寻泽望,他可在屋里?”
“你三弟他不在。”
“不在?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吃罢夜饭就出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这——你这话可当真?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找他!”黄宗羲紧追了一句,同时打算着,一旦对方再次明确回答黄宗会不在,他就立即结束这种隔着一道黑乎乎门扇的、大伯与弟媳的别扭对话。
谁知,屋子里偏偏沉默下来,并且起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像是翻动身子,又像低声商量。
黄宗羲的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虽然暗暗责备自己这样做是可鄙的、不应该的,但仍旧止不住重新生出希望,“是的,只要泽望‘肯出来,向我说清楚筹饷的事,别的我都不与他计较便了!”他惭愧地、宽宏大量地想。
终于,门扇里响起了回答,却仍旧是梁氏的声音:“弟媳妇我可不敢诓骗大伯。大伯既有要紧的事,要不,等你三弟回来,弟媳妇我就即刻让他去见大伯,好么?”
黄宗羲不由得愣住了,半晌,终于自觉无法再问下去。然而,门扇内刚才的响动和犹豫,却使他认定黄宗会其实就在屋子里,只是执意躲着不肯出来罢了。
有片刻工夫,他在黑暗中咬紧牙齿站着,一种受到侮慢和愚弄的怒气使他恨不得举起拳头,狠狠地向卧室的门擂去,喝令那位没用而又可恶的弟弟立即滚出来!
只是临时想到自己是大伯身份,眼下又是在夜里,万一强行敲开了门,屋子里果真只有梁氏一个人,场面会变得十分尴尬,才又极力忍耐住了。
“哼,你躲得过今晚,莫非还能躲得过明日不成!我总有叫你说个明白的时候!这么拿定主意,他才转过身,悻悻然走回自己居住的东偏院去。
二
黄宗羲这一次回家,同妻妾儿女们无疑是久别重逢,但由于焦虑着筹饷的事,却使他变得没有心情剪烛夜话,只在由她们服侍着吃饭、洗脚的当儿,简单询问了一下近况,就吹灯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来,走过西偏院去寻找弟弟。
谁知仍旧没有找到。这一次,黄宗会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位弟媳梁氏为夜来的事再三道歉,说丈夫确实不在,又说因为自己这几天正病着,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边说一边把黄宗羲让进屋去,又是行礼又是奉茶,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她却始终说不清,只是抱怨近半个月来,黄宗会常常整夜不回家,不是推说到祠堂去算账,就是推说到化安山那边去催租,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瘦小体弱的女人还一个劲儿求做大伯的帮她说一说丈夫。黄宗羲眼见问不出要领,只得转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儿才能见着泽望呢?”他抬起头,望着被晨曦照亮的长长弄堂,沉吟地想,“嗯,听说征集到的粮饷都存在祠堂里,刚才三弟媳也说他夜里常常宿在那边。那么,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这么拿定主意,黄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黄安和几个亲兵跟着,一起出了家门,走到村子里去。
这当儿,天已经大亮。夜来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歇住了。但是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坑坑洼洼的村路也依旧一片泥泞。黄竹浦正处于姚江、兰溪和剡水的交汇处,位置比较偏僻,名义上虽然隶属于濒海的府县,实际上海边离这里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们除了种田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生计。加上田亩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涝的苦涝,因此多数的人家都比较贫穷。偌大一个村子,竟然难得有几所瓦房,多数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里。不过黄宗羲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引起任何特别的感觉了。眼下,如果说有什么使他不安的话,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钱塘江上那一仗,村里死了许多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出去的子弟兵。况且才过去了两个月不到,要乡亲们忘记这件事恐怕很难。那么他们到底会对自己怎样?战死者的家人又会怎样?会原谅自己吗?还是……由于马上就要同他们相见,但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加以补救,抚慰对方的痛苦,黄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许踌躇,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过,渐渐地,他又感到情形有点不对。本来,这一阵子正是清早起来最忙碌的时节,要在平时,家家户户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隔着竹篱笆就能听见鸡在鸣,猪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盖的屋顶上,也会飘散出缕缕蓝色的炊烟。可是此刻,村路两旁的篱笆墙里,虽然还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却看不见其他的动静,尤其看不见有人在活动。而且这种情形不止一家,一连经过几户的门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么都不见了?”黄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显然,他也发现情形有点蹊跷。
黄宗羲没有答话,转身推开就近一户人家的柴门,发现院子里的确空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积水和胡乱放置着的几个坛坛罐罐;一只垂头丧气的黑毛狗趴在屋檐下,见来了生人,它那双野性的眼睛便现出疑虑的神色,但是并不站立起来。
黄宗羲略一迟疑,随即走近屋子,却看见门环上横插了半截木棒。按照村中的习惯,这表示着主人全都离开了,没有人在家。
“这么早,难道就下田了不成?”黄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凑近门缝听了昕,只听见紧挨门边的墙脚传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一只母鸡在抱窝,却听不见任何人声。他只得退回来,仍旧有点不甘心,又到屋后瞧了瞧,也看不见任何人。
不过,他始终将信将疑,于是领着黄安等人出了院门,又走进隔壁一家。谁知情形同刚才那一家几乎一样,不多的几只鸡和猪全关在圈里,人却连影儿也看不到一个。这么一来,可就使黄宗羲不由得认了真,连忙重新走出门外,左右一看,这才发现,弯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头肮脏的老母猪,拖着干瘪松弛的Rx房,在泥水中蹒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对过的一户人家走去。然而,仿佛村民们全都串通好了似的,他仍旧没能看见一个人。而且这一家更绝,甚至看不见一只鸡,一头猪;举手在门扇上拍打了几下,也没有任何回应。
“啊,怎么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见影儿?就算下田,也不会连老人、孩童也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也是一脸茫然的亲兵们,黄宗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么祸事,把村里的人全都吓跑了不成?”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猜测否定了,因为他分明记得,刚才他从家门里出来的时候,还远远望见这边有人在走动。“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总不会是——哎,总不会是看见我来了,他们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这么惊疑揣测之际,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边有了响动,那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呜哇——”高亢而猛烈。
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这一次,差点没跳起来。因为他辨认出,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而恰恰出白那扇刚刚他还用力拍打过、却没有人答应的竹门内!
“啊,这么说,其实有人!”他想,马上趋步上前。虽然门扇被反扣着,他却再也不管那么多,拔掉上面的木插子,一脚跨了进去。果然,在靠东的一个开间里,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来一窝儿全躲在里面。听见黄宗羲主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他们就一齐惊慌地转过脸来。
‘你们——在做啥事体?为何打门都不答应?也不开门?啊?“黄宗羲厉声质问。由于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还说不知?方才大爷几乎把门都打破了,你们难道听不见?你们聋了不成!”
黄安吵架似的从旁帮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儿子吩咐我奴这等的。”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低着头回答说。
“你的儿子?”黄宗羲疑惑地说,随即环视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一家子当中,虽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独没有那个外号“大头”的当家汉子。
“那,其奴到哪儿去了?”
“个格——阿拉不知道。天还没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黄宗羲望了对方一眼,知道这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小老头儿不是扯谎。说起来,黄竹浦满村的人家绝大多数都姓黄,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眼前这户人家与黄宗羲还是远房叔侄,为人一向老实本分。可是为什么刚才硬是躲在屋子里,装做没有人在家的样子,而且还说是那个“大头”吩咐的?这实在教人猜不透。
“那么,隔壁那几家呢?也是像你们一样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黄宗羲不再问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发现以往也常有来往的这户人家,在自己离开之后的半年工夫,似乎变了很多。他记得,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间才拆了重盖的,为的是替“大头”娶媳妇。碰上他刚刚从南京狱中逃得性命回来,还同家人一道前来道贺。那时屋子里添置了好些新家什,连被子也已换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见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没有一件光鲜像样的衣裳,而且一个个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其中有一个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像是正在闹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实在是阿拉家时运不济,本来还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殁了。故此……唉!”一个颤抖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正是床上躺着的那个病人。
黄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战死的十七个同村义兵当中,这户人家的小儿子阿果确实就在其中。他还记得,那是刚满十七岁的一个小后生,平日寡言少语,遇事从不出头。因此连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么死的,事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尽管如此,得知对方是战死者的家属,黄宗羲先前那股子愤慨,就顿时失却了势头,并从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迟疑地望着那一张张悲苦的脸,有心说上几句安抚的话,但终于觉得其实于事无补,只得摆一摆手:“嗯,我……昨儿夜里刚到家,今日只是出来瞧瞧大家,没有什么事,你们都歇着吧!”说罢,便招呼黄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这一家原来是殁了亲人……那么其他人呢,难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泞的村路当中,望着前一阵子进去过的、至今仍旧静悄悄的那两幢茅舍,黄宗羲沉吟地想,待要过去问一问,又多少有点害怕碰上刚才那种情景,结果,只得无可奈何地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当黄宗羲一行走出十来步之后,“大头”的阿爹忽然在后面呼唤着,急急赶了上来。
“哎,大相公!”他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停下来,伸出胳臂,指着村子背后的化安山,说:“大相公,‘大头’,还有他们,你到别处寻不到的,都在山神庙里躲着哩!”
大约发现黄宗羲大瞪着眼睛,半天还回不过神来,老头儿低下头去,嗫嚅说:“他们,他们,是在躲大相公,还叫我们都躲起来,不要露面……”黄宗羲本想问:“‘还有他们’是指的什么人?”昕了这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噎住了。
“嗯,你……你是说,他们在躲我?”他机械地、含糊地问,同时觉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还残存着某种希冀的东西,终于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张了张口,打算做出辩解,结果却咬紧了嘴唇,默默转过身去。
“……我说呢,就算死了人,也没有关起门来不见人的道理。原来是为的这个——不错,那一仗死伤的人是多了点。可难道是我想这么样的吗?我也指望一个人都不死,但办不到呀!当时,连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头上碰!结果他们仍旧不体谅,竟然全体躲起来不与我见面……”“他们、他们怕你大相公回来要粮要饷……”正当黄宗羲在心中苦笑着,自怨自艾的时候,耳朵边忽然钻进来这么一句。
“哼,他说什么?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宗羲软弱地、冷淡地想,并没有立即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就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迅速抬起头,但仍旧疑心自己听错了:“是怕我回来要饷?他们?”
看见老头儿胆怯地、然而却是肯定地点点头,他才“氨的一声,再度呆住了。不过,这种恍然大悟也只是片刻工夫。因为村民们这种做法的真正意图,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惊,以致相比起来,他先前那种惟恐得不到谅解的担心,不管被证明是有必要也罢,没有必要也罢,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娘希匹!我说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寻他不着,原来他是怕我问他要粮要饷!还伙着村里的人躲起来,不同我见面!”
由于从昨夜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谜团,忽然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竞意味着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着前方——接下来还有后方的巨大混乱、失败、流血和死亡,黄宗羲浑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气愤而重新沸腾起来。虽然“大头”的阿爹那张没牙的扁嘴巴还在不停地张合着,像在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只管猛然转过身,大叫一声“走!”领着仆从们,气急败坏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赶去。
三
“大头”的阿爹所说的那座山神庙,坐落在化安山脚的小路旁。说是庙,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砖砌墙的小瓦房。由于年久失修,从外观到内里都已经相当破旧。进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设着香案,上面供着一座落满灰尘的神像。两旁的帐幔长年累月地受着烟熏火燎,已经破烂变黑。
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间也是又狭又小,由于没有庙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过,进来歇一歇脚之外,也没有人居住,因此只用来胡乱堆放些柴草杂物。当黄宗羲领着黄安和另外两名亲兵走了整整五里路,来到庙前时,发现大门虚掩着,门前的泥地踩得稀烂一片,里面却静悄悄的。不过,黄安这回有了经验,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开门扇,就直闯进去。果然,从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满是人。也许是因为没有料到会被发现,也许是来了许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因此一眼看去,他们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闷声不响。甚至庙门这边传出了响动,他们还呆呆地坐着,没有几个人把脸转过来。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来你们全躲到这里乘风凉来了!”看见黄宗羲跨进大门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黄安首先大声发出叱喝。
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村民们这才纷纷回过头来。当看清原来不是他们的同伴,而居然是黄宗羲及其随从,一阵惊慌的骚动就迅速传遍全常不过,大约发现已经无法回避,他们不久又重新安静下来,像一堆木桩似的挤聚在一起。
“咦,你们怎么不说话?”黄安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边继续质问,当发现并没有三爷黄宗会的身影,他胆子就愈加大起来:“莫非都吃了哑巴药不成?”
“……”
“噢,这就怪了,”黄安眯缝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气催促说,“你们既然有胆子躲在这里,怎么会没有胆子说话?”
“……”
“喂,喂,怎么?你们真的不开口?再不开口,我可要骂人啦!”
“……”
看见即使这样催迫,对方仍旧没有反应,黄安当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劲一跺脚:“吓,娘希——”然而,没等完全骂出口,却被黄宗羲一伸手,拦住了。
黄宗羲拦住亲随,是因为经过长达五里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变化。无疑,村民们竟然串通起来抗拒纳饷,这使他极其恼火。特别是三弟黄宗会,作为身负重责的粮长,竟然也置大局于不顾,不仅不全力配合征集,反而也同村民们一样,想方设法躲着不同自己见面,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饶耍因此在最初那一阵子,他简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即时飞到山神庙,逮住这些可恶的家伙臭骂一顿,然后逼着他们立即把粮饷如数交出来!只不过,当他一边赶路,一边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试图耍赖逃避,这一点固然无可怀疑,但如果据此认定他们是成心捣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说得通。因为眼下在前方等着粮饷的是本村的子弟兵,沦情论理,他们总不至于任凭亲骨肉在前方挨饿受冻,都狠心不管。更何况前方又要开仗的消息,这些天已经在浙东各府县传得沸沸扬扬,就为着绝不能让鞑子打过来这一点,人们恐怕也不至于糊涂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有意捣乱。就算村中的愚民们不懂,黄宗会也总不至于伙着他们这么干。那么,就是说,他们或许确有十分为难之处,一时错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说实在话,黄竹浦的贫穷,在通德乡一带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来为着打仗,从村里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壮不算,还得倒过来贴钱贴米地养着,负担之吃重,可想而知……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变得稍稍冷静一些,觉得事情也许并不是像自己原先认定的那么简单,有进一步究问清楚的必要……“列位父老乡亲!”等黄安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抓着脑袋退到一旁之后,他就交拱起双手,恳切而恭敬地朗声说:“宗羲自六月离乡,率兵打鞑子,因战事繁忙,久疏存问。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齐集于此,拜望来迟,甚是得罪!请受宗羲一礼!”
说完,躬着身子从左到右深深作了一揖。
在黄竹浦,入仕做官的人历来就不多,像黄宗羲这样算是父子两代都当官,而且在外间都享有声誉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他们太仆公府家在村中一直很有威望。如果说,刚才村民们默不作声,主要是心中害怕,不知会受到怎样处置的话,那么现在看见大老爷居然不但不问罪,反而行起礼来,都感到既意外,又惶恐,不由自主地纷纷还礼,并且发出含混不清的谢罪声。
看见村民们终于有了回应,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又说:“适才黄安这奴才不知高低,出言狂悖,多有冒犯,其实可恶!宗羲这就责令他向列位谢罪!”
他于是回头喝叫:“可恶的奴才,还不赶快跪下,向父老乡亲们叩头认罪?”
黄安先前那一阵子狐假虎威,本是自以为摸准了主人的心思,想卖个乖,没想到黄宗羲到头来是这么一种口气,倒呆住了。忽然听到还要他当场认错,一张脸顿时涨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但终究挡不住主人厉声催促,只得垂头丧气地跪下去,向着大伙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这一下,更加出乎村民们的意料。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到末了,尽管有些人仍旧心存疑虑,站着没动,但更多的人却“哄”的一声,纷纷走上前来,有的忙着扶起黄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有的则赔着笑脸向黄宗羲招呼、问候。场面上的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大相公,不是乡亲们有意躲着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待到最初的寒暄结束,黄宗羲在大家让出来的一角石阶上坐下之后,族长——一位长着三绺小胡子的干瘦老头儿用嘶哑的嗓门解释说,“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之后这大半年,到我奴村里来要粮要饷的,可是几乎不曾间断过!你想我奴村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况且向来就是穷,能有多少粮饷可出?咳,光景实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啦!”
“不错,”另一个人接上来,“大相公若是早上十天半月回来呢,乡亲们拼着不吃不穿,也要把粮饷的事给你办妥!可眼下实在是难到了极处,刚刚才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一拨子瘟神打发走了,已经把家家户户的都折腾个衣裳见肉、锅底朝天啦!田里的庄稼又还没长起来,要我奴上哪里再张罗这一份粮饷去!”黄宗羲眨眨眼睛,听得有点糊涂:“嗯,你们是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也来收粮收饷?”
“啊呀,原来大相公还不知道!”好几个声音同时叫嚷起来,“多着呢!什么方侯爷大营的,王侯爷大营的,还有乡里的,县里的,一拨接一拨,都来要粮要饷!还要好鱼好肉款待,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鞭子抽,还要把人锁了送官府去,凶得很!”黄宗羲不由得皱起眉毛:“嗯,这——这可都是真的?”“大相公,莫非我奴还敢骗你不成!这里的人,有多少挨过他们的骂,挨过他们的打,谁能数得清!”站在近旁的一个精瘦汉子愤愤地叫起来。黄宗羲认得,正是那个“大头”。只见他双手揪住衣衫的前襟,向两边“嗤”的一声撕开,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横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痕,“这是昨日他们才给留下的,大相公不信就看看吧!”
“是呀,还有我!”“还有我们呢!”随着话音,好几个人挤到跟前,各自把受了伤的胳膊和腿伸了过来。
黄宗羲不由得愕住了。不错,自从鲁王政权在绍兴立朝之后,浙东的义军一下子扩充到十万人,不管有仗打没仗打,这些兵都要吃要穿。而数额如此之大的粮饷开销怎样维持,一直是令朝廷十分头痛的难题。而因为争饷,各路兵马的头儿们已经不止一次闹到鲁王御前。前些日子甚至发生过郑遵谦和方国安两家的亲兵在绍兴城中真刀真枪火并起来的流血事件。但是,按照当初商定的做法,为了减少征发麻烦,各县乡勇的粮饷朝廷概不负责,一律由各自的家乡供给;而对于这些乡村,朝廷也不再另行摊派征收。现在,从乡亲们所说的情形看来,这种协定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实行过,而是只要有权有兵,谁都可以乱征一气……“都大半年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终于,他咬着牙,厌恶地问。
“大相公,”许久没有开口的族长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我们也曾赢议过,该不该把这事告知你。后来大伙都说,你在前方舍死忘生地领兵打仗,操心的事儿已经够多,家里的事有阿拉担待就成了,何况如今到处都是这么着,就算告知了只怕也没用,还白白让你又多一重担心,因此就讲定谁也不许向你说,连三相公也是一样……”“可是,你们早该告诉我!”黄宗羲用拳头在膝盖上使劲一擂,猛地站起来,“你们以为不告诉我,就是顾惜我吗?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若是早早告知我,我就会上奏朝廷,不许他们这等胡来,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地步!可是你们却瞒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我知道,结果弄到家空物净,罗掘俱穷,连自己村中这几个子弟的粮饷都凑不起来!还像躲鬼似的躲我!你们以为躲得掉吗?啊,躲得掉吗?
你们知不知道,杭城的鞑子正在调集船只,操练兵卒,早晚就要打过来,我们都得上前边去拼命!可是无粮无饷,这仗怎么打?你们说,这仗怎么打!”
他声色俱厉地申斥着,怒气冲冲地指责着,大瞪着眼睛,不断地挥舞胳臂。
由于愤急,更由于意识到这一次催饷有可能落得空手而归,他的火气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你们——”他又叫了一声,打算把满心的积郁尽情发泄出来,然而一刹那问,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结果,只摆一摆手,就颓然地坐了下去。
“嗯,三相公呢?”半晌,他低声问,“他到哪儿去了,?怎么我一直寻他不见?”
“哦,我奴不知道。三相公只让我奴守在这儿,其奴就带了两个人走了。”
族长小心地回答说,“要不,阿拉着人去寻?”黄宗羲苦笑地摇摇头,“算了吧,事情已经明摆着就是这样,即使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阴郁地、绝望地想。
由于停止了谈话,天井里静默下来。有片刻工夫,人们全都呆呆地或站或坐,耳朵边只听见苍蝇飞来飞去的嗡嗡声响……这种情形到底持续了多久,笼罩在沉郁气氛之中的人们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庙门外终于传来了异样的响动,那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大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走在头里的一个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时的黄宗会!分明是急于赶路的缘故,他那张白皙敏感的脸涨得通红,而且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不过他的神情十分兴奋,眼睛也在放着光。一进门,他就大声喊道:“成了,办成了,粮饷有着落了!有着落了!哈哈!”
这个宣布是如此令人意外,它有如一记响雷,把大家炸得全都跳起来。不过,也许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又只是呆呆地望着,全都一声不响。
“哎,三爷安好!”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黄安,急急插进来,“三爷可回来了!大爷找您找得真着急呢!不过,三爷刚才说办成了,到底怎么回事?莫非粮饷……”黄宗会分明怔了一下,随即迅速转过脸来。当目光落到黄宗羲身上时,他就“啊呀”地叫出声来,连忙趋步上前,一躬到地,说:“原来大哥也来了!有劳久候,实在不安!不过总算不辱所命!”
“三相公,你倒是快给大伙说说,到底怎么个办成了?”族长从旁催促说。
黄宗会直起身来,“咦,这还用说?当然是去买呀!”他兴冲冲地回答。
“买?上哪儿去买?你有钱买么?”黄宗羲冷冷地问。据他所知,眼下开战在即,粮食极其紧缺。各地为了征饷,正在拼命搜刮,已经到了锱铢不遗的地步。
说到买粮,少量或者还能买到,大批根本不可能,而且价钱恐怕极其昂贵,也轻易买不起。
“若是等闲处所,自然买不到。可是我昨日打听到一个门道,不只要买多少就有多少,而且价钱也还相宜!”黄宗会得意地卖着关子。
“竞有这等地方?在哪里?”“怎么从没听说过?”好几个声音抢着问。
“你们当然没听说!这得动脑子呀!”黄宗会做了个傲然的手势,“不错,如今哪儿都缺粮,可有一种人,手里却捏着大把粮食!谁呢?不就是那些个征饷的人么!我就去找他们,一谈,嘿,成!还真卖给我了,哈哈!”
“哎,等等,等等,”听得发呆的族长连忙拦住他,“你是说,向征饷的公差手中买粮食?可那不是军饷么?他们卖给了你,那他们怎么向上头交账?”
“交账?”黄宗会鄙夷地说,“那还不容易!办法多着呢!征集不到啦,叫火烧啦,叫水淹啦,叫强盗抢啦!都成!哼,这一回我也瞧出点门道来了,这种买卖都是在粮饷还没上账时,暗地里做的。因此都得有熟人带路才成。冲着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价钱才会比外面低一点。”
“那,这买粮的钱……”在一片心情复杂的静默中,有人怯怯地吐出一司。
“这买粮钱嘛,”黄宗会瞧了站在一旁的兄长一眼,说,“自然是由各家分摊。不过我家老太太说了,如今家家都很难,没人领个头也不成,昨儿她把自家的细软全拿出来,交我变卖了——自然是不够的。不过手中好歹有了几个钱,今日我才有胆子去办这买粮的事!”
在这一番问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没有再插话。只不过越听,他心中就越觉得像是塞进了一团粗糙的、令人极端厌恶的乱麻,解不开,堵得慌。他极力试图理出个头绪,结果,反而使得这团乱麻可怕地翻腾起来,暴长起来,以致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一片。两天之后,再也等不及的黄宗羲,终于只好带着用这种办法凑集起来的一点粮饷,也带着不知道下一次怎么办的深重忧虑,匆匆离开黄竹浦,赶回前方去了。
四
黄宗羲为粮饷的事心急如焚,竭力奔走。而在江北海盐县境内逃难的冒襄一家,则已经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奔波惊恐,重新回到了毗邻的海宁县城。
八月中那一次,他们离开海盐的惹山向东逃难,没料到在马鞍山下与清兵的游骑猝然相遇,结果,所携带的一切贵重的财物固然被抢个精光,还活活赔上了二十多条男女性命。如果不是好朋友张维赤在乘乱逃脱之后,仍旧带着船只冒险前来接应,他们一家人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不堪设想。
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勇气继续逃下去了。待到船靠牛桥圩之后,一家之长冒起宗就断然决定:所有男丁立即剃掉头发,就近找一个村庄安顿下来,想方设法保住性命再说。对此,冒襄起初还不肯同意,觉得这么一来,一家人就等于从此与明朝断绝恩义,彻底沦为化外夷狄的顺民。可是挡不住父亲疾言厉色的一再催迫,母亲也在一旁抹着眼泪附和,他最终只得勉强表示服从。只不过,到了惊魂未定的家人们生怕再遇到清兵,等不及去请剃头匠,就立即自己动手,用刀割,用剪子剪,把前半边头发去掉时,冒襄终于止不住撕扯着身上的衣衫,捶胸顿足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得那样冤苦、猛烈和长久,以至眼泪哭干了,声音变嘶哑了,全身也因为剧烈震动而抽搐起来,末了,竞一下子昏厥过去,把家人们吓得手忙脚乱,围着他抢救了半天,才好歹救转过来。
当然,即便如此,事情也就成了定局。一家人在附近的荒村中暂且住下。在此后的一个多月中,战乱时起时伏,始终没有完全平息。有一两次,还传说鲁王军队打过江北来,一举攻占了澉浦镇,结果在村民中引起了新的不安和期待。不过,不知是传闻不确还是情况有变,鲁王的军队到底没有出现,相反,不久消息又沉寂下去。这样挨到了九月底,返回海宁老家打探消息的张维赤,再度派人捎来了信,说是清兵自从攻陷县城之后,只是烧杀抢掠了一通,便又撤回了杭州,没有留守。目前那边就靠地方士绅维持,局面还算平静,重要的是熟人多,遇事比较好办。如果他们愿意,不妨迁回去祝于是一家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收拾上路。
现在,他们已经回到海宁县城,并在原来租住的那条街上,找回两间还勉强可以栖身的破房子,好歹安顿下来。住回了城中,比在山野问餐风宿露自然要强一些,但是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丧失殆尽,他们其实已经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加上遗留在旧日居所中的粗重家具,又在大乱中不是被烧光,就是被人搬了个精光,如今一家人只能睡在用破门板和砖块胡乱搭成的床上,吃的也是粗粝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像玉米糊啦,糠菜饼啦,还得半饥半饱地省着吃。至于穿的和用的,更是只能因陋就简地胡乱凑合。昔日作为大户人家的种种考究和排场,可是连做梦都不敢去想了。
这一天,已经是十月初十。初冬时节,一早一晚照例变得相当寒冷。加上在这种动乱时世,百业俱废,每日里除了为着保住性命而苦抵苦熬,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因此冒襄早上醒来,便不立即起床,继续在睡暖了的破被窝里泡着。
偏偏越躺肚子就越饿,接着肠子也开始不停蠕动,还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再也睡不着。眼见太阳已经爬上了东边的屋顶,把窗纸照得通明透亮,冒襄只得掀开被窝,翻身坐起来。发现董小宛不在屋子里,叫了两声,也不见答应,他就感到有点不悦,于是且不梳洗,只扯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踱到门边,撩起帘子,向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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